第八章 重振山河好時光

第八章 重振山河好時光

她沒有走,不是不想,不是他不放,是她走不掉。

西北的風沙來得突然,一盞茶的工夫已讓彼此即便面對面十步之遠,都看不清對方的臉。沒有馬車肯出行,她即便想靠着兩條腿自己硬生生地走回去,也分不清回宮的方向。

只能這樣安靜地留在這座小鎮里,靠在房裏,望着窗外昏黃的天空。本是正午日頭當空,可她眼中的一切都混沌不清。本是大好的青春年華,可她的心卻早早的老態龍鍾。

她不愛出這屋,西陵客將他大哥的畫像和西陵家列位戰功顯赫的先祖們的畫像一起掛遍了這棟宅院的各個屋宇。走在這府里,一不小心她就會看到西陵德大將軍穿着那身戎裝,英俊的臉上掛着淺淡的笑以及眼中的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很多欲言又止的話不如不說,不如一輩子都不知道。偏有人不通曉這個道理,就想打聽更多秘密。

見西陵客親自拎了食盒進來,她便知道他又要重提舊話。她索性盯着窗外不看他,以為他會就這麼識趣地走開。

只是,西陵客顯然沒有他大哥那細敏的心思。

他自食盒中取了酒菜逐一擺放好,挑了一個並不高明的開場,「跟我說說你這些年在宮裏都是怎麼過的吧!」

「宮人在宮裏能怎麼過?」她好笑地反問他。

「你當真不想出宮嫁人?我知道,宮人過了二十五都會放出宮,任其婚配的。」他很認真地說着,別糊弄他不懂宮中規矩。

他懂,可不全懂,「我做青衣是先王欽定的,除了當今王上下旨,誰能更改?」

「你若願意出宮,我想辦法,無論如何也還你自由。」大不了答應罷月的同謀要求,客鄉組織為她所用,只要能讓她出宮。

他的一番深情換來的不過是她冷冷一笑,「別費那番心思了,我在宮裏待得挺好,習慣了,哪裏也不想去。」

「到底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讓曾經笑容滿面的拂景再也不會笑,只知道心灰意冷。」她怎麼了?她到底怎麼了?

他抑制不住心頭的煩躁,搖晃着她的雙肩,想把她的那些秘密、那些不快都從胸口搖出來。可歲月練就出的沉默卻不是他輕易打得破的,她的漠然讓他不知所措。

他的無助她看在眼裏,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殘忍。西陵客與她一樣,都是被整起事件無辜捲入。幸運的是至今他仍不明真相,所以不覺得世事的殘酷,可他不幸的地方也在此。

一個勁兒地為了西陵家奉獻,一個勁兒地以他大哥為榜樣,卻不知將整個家族推入絕境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引以為榜樣的大哥——西陵德大將軍。

微微嘆氣,她拿起了飯碗扒著飯菜,久久后忽然出聲:「不是不想出宮,只是宮外已沒有我的家,除了留在宮裏,我不知道還能去哪裏。」

「你可以留在這裏,如果你願意的話。」

「這裏不是我的家,你知道,我已沒有了家,沒有了親人。」

其實他們都一樣,要不然他也不會帶着一幫名為「客鄉」的黑衣人。到處都是客鄉,沒有一個家啊!

世事變化無常,罷月擊敗了素縈王后,做了革嫫的女主。因為遣風的關係,西陵家恢復赤袍,重掌昔日榮耀。

脫下黑衣,繼承大將軍銜,以一身赤袍示人的西陵客近來常笑容滿面,好像天底下的喜事都掉到了他一人頭上,成日裏嘴都合不攏。

按照規矩,西陵客得進宮裏謝恩,罷月女主又將查封的西陵家王城府邸賜還,到了王城西陵家的子弟也有個歇腳的地方。

西陵客興高采烈地帶着拂景往宮裏去,她正奇怪自己千求萬求,他都不肯讓她回宮。這會子重穿赤袍,怎麼就心心念念要帶她回宮了呢?

他不說,她也懶得問。眼巴巴地看着他整日裏興高采烈的模樣,能這樣快樂地過日子真好。

她哪裏知道,西陵客另有打算。

進宮謝恩的當口,他對罷月女主說了自己的請求——

「我想接蒙氏拂景小姐回府寄住,西陵家與蒙家相交多年,如今蒙家只餘下她一人,我想把她接進府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話說得還算合理,然在罷月女主這裏,他說的時機不對,太早了。

捻著紫袍寬袖,罷月女主面有難色,「若是一個普通宮人,放你府里倒也不難。只是她是父王欽定留在宮中為景妃娘娘守靈的,如果我就這麼把她放出了宮,於列祖列宗面前不好交代啊!」

一句話輕輕鬆鬆斷了他的念想。

西陵客折回府邸的時候,家人回報,他剛進宮,宮裏就來了人接走了拂景。

「走了?」她就這麼走了,回了宮?

他愣在那裏,半晌緩不過神來。

還是按照宮裏的規矩,回宮的拂景來拜見罷月女主。跪在那裏,半天沒敢起身。

「回來了就好,離宮的事不怨你,起身吧!」留給她一個拜見的紫袍背影,這三兩句話就將她的將來定在了原地。

拂景離開正殿之後,那個隱藏在屏風后的黑衣遣風才現出身形,「為什麼還要留她在宮裏?」

罷月冷眼瞧著殿外道:「知道當初我與素縈王后爭權的時候,刻意放你出宮嗎?」

他不答,她告訴他:「因為你是我的弱點,連素縈王后都知道的一個弱點。留你在宮中,便多了一個制約我的弱點。同樣的道理,對西陵客也管用。」

身為女主,她到底不放心那個黑衣客鄉組織。

拂景獨自走在回住所的小道上,這條路她實在太熟悉了,即使閉着眼,她也能走回自己的小屋。

她在宮裏待了小半輩子啊!

原以為這次或許會再也不回宮裏呢!可到底還是……

沒有忘記那個信誓旦旦要將她帶出宮的西陵客,可是他已經忘記自己的承諾了。她到底還是回到了宮裏。出宮走了一遭,最終能容下她的還是這麼個地方。

回到屋裏,倒是九斤半見到她分外高興,又給她倒茶又給她拿點心的。

「拂景小姐,你可回來了。你出宮那會兒,宮裏頭什麼說法都有,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呢!現在可好了,看到你平安就好了。」

九斤半說着說着眼眶都紅了。這世上還有個人會擔心自己——拂景忽然有種原來自己還活着的感覺。

兩個女子正說着體己話,卻聽窗欞底下有個男聲正唉聲嘆氣呢!

拂景掀了帘子往外頭一看,「喲,這不是二閑王嘛!您怎麼跟這兒蹲著呢?」

二閑王,這可是先王的兄弟,深更半夜裏往這宮人們的牆根底下蹲著叫怎麼回事?

拂景忙請了二閑王進屋,不料他剛一跨進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了九斤半的肩膀,「你得救救我!你得救救我,九斤半!」

鬧了半天人家二閑王是來找九斤半的,拂景傻愣愣地看着革嫫掌管着天下三分之一兵馬的王爺抱着一個小宮人哭哭泣泣的糗樣子。

離宮一段時間,這宮裏的變化還真大啊!

這變着變着,宮裏的變化就連帶着把拂景也攪和進去了。

好端端的,非把她送往二閑王府里當宮人,人家二閑王明明想見的人是九斤半,見到她能不失望嗎?

這倒好,二閑王也不差使她做事,府里的人各司其職,不需要她插手,她一個人整日裏在府里閑逛倒自在得很。

這一日,有個小子內急,好說歹說,叫了幾萬聲姐姐托她帶個盒子到前廳,說給個什麼將軍。

她拿了盒子往前廳去,抬眼看到一片赤紅。聽到腳步聲,那人也回過頭來與她的視線撞個正著——西陵客,恢復風華的西陵客大將軍。

「拂景?你怎麼會在這裏?」

以青衣宮人的身份向大將軍行了禮,她這才開口:「女主把我派來伺候二閑王。倒是你不在西南邊陲守着,跑到二閑王府來做什麼?」

「女主將我派到二閑王手下,輔理王爺治軍。」

西陵客此話一出,拂景頓時明白了。罷月女主既不放心西陵客待在西南邊陲,恐他日久生變,也不放心握著天下三分之一兵馬的二閑王。把這兩隻老虎放在一起,留在王城裏一併盯着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拂景微微一笑,還以為罷月的心思全用在遣風身上了,只要是他喜歡的,罷月便什麼也不想呢!身為權傾天下的女主,她為自己備足了後路。

她閃神的工夫,西陵客盯着她,腦中浮想聯翩,半晌冒出一句:「你硬要回宮,原來是為了……二閑王。」他真沒想到,她的野心居然那麼大,他這個將軍配不上她,她的眼睛盯着的是王爺。

他臉上那份鄙夷是沖着她?拂景不咸不淡地開了口:「這話說得好生奇怪,我一個宮人,主子派我往哪裏,我沒有拒絕的資格,又怎可說我是為了誰?」

西陵客不知為何竟動了大氣,起身欲走,人都到了廳堂門口,又折返回來劈頭蓋臉地沖她嚷嚷:「別怪我沒提醒你,二閑王性喜漁色,為人風流。即便你使盡手段做了他的夫人,這間王府外頭也多的是女人跟你分享這個丈夫。你可別費盡心思,到頭來落得獨守空房。」

被他這樣說了一通,她不但不生氣,反倒淡淡地瞅着他,「你就這麼看二閑王?性喜漁色,風流成性?」

「難道不是?」在她的眼裏自然不是。

拂景上前一步,近到可以感受他的鼻息。西陵客嚇得想往後退,卻被她抬手拉住了。

「能掌握天下三分之一兵馬的人絕對不會像你想像中那麼簡單。」

她的話飄進了他的耳朵里,軟軟地戳着他的心,「你……在你眼中我傻得可笑是嗎?」

「你以為你了解這天下,你以為你了解你那位無比崇高的大哥嗎?」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咬着唇不再做聲。

怎麼好端端地就扯上他大哥了?西陵客神色一凜,埋藏在心裏的那些點滴瞬間涌了出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當年我大哥突然戰死,另有隱情是不是?你知道,你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她低着頭只想逃走。

她越是如此,他越是想知道真相。拉着她說什麼也不放,「告訴我!告訴我——」

被他拽得急了,她脫口喊道:「他毀了西陵家,毀了蒙家,毀了我,也毀了你,你知道嗎?」

趁他愣神的工夫,她順利地逃之夭夭。留他站在那裏呆了又呆,想了又想。

直到身後傳出一聲嘆息:「你想知道當年的事?」

西陵客轉身不期然見到那個向來玩世不恭的二閑王滿臉正色。他偏著頭不吭聲,到底是當王爺的做下了決定。

「若不讓你知道真相,你怕是會恨先王一輩子,對這革嫫的主子永遠心存芥蒂吧?」

為了這天下的安定,為了死去的永賢王兄的託孤,有些事是到了揭開的時候了——

「隨我來吧!」

他痴痴獃呆遊走在王府里,分不清方向,也不去想腳下的路是否是他想走的。拂景遠遠地看着他的模樣,便猜到他什麼都知道了。

他到底還是知道了。

二閑王全都跟他說了吧?是啊,二閑王怎麼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呢?讓他徹底臣服,讓他徹底失去向革嫫王朝的主子復仇的野心,這才是二閑王真正的目的。

二閑王豈是西陵客想像中那麼簡單的?

他是政客,絕頂的政客。

相較之下,西陵客卻是個失敗的英雄,絕頂的失敗。

拂景悠悠地走到他的身邊,猶豫了良久,她的手終於搭在他的肩膀上,按住了他徘徊的腳步,「西陵客……」

回過頭,見到是她,那一瞬間他好想逃走,「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他是指大哥與景妃偷情的事。

「西陵大將軍戰死前兩天,通過先王的嘴知道的。」

「你就是因為這件事所以才被貶為宮人,長留宮中的?」

他明白了,赫然之間全都明白了。明白了為什麼她不願意留在西陵府邸,明白了她為什麼耗費青春孤老在宮中。這一切,全是他最敬重的大哥虧欠她的結果。

她不做聲,他抬起手連給自己幾個耳光,清脆的巴掌聲震住了她,拂景趕忙拉住他的手,「你這是幹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遍遍重複著這三個字,膝蓋一點點地往下垂,終於跪在了她的面前。

拂景怔怔地站在原地任他跪任他道歉,如果這樣做他的心裏能好受點,她就受了他這膝下的黃金。

那一晚,拂景不記得是怎麼過來的,只依稀記得吩咐副將送西陵客回府。沒過幾天,就傳出西陵客要辭官回故里的消息。

拂景向二閑王告了假,坐着馬車去了西陵客的府邸。剛到大門口,就看見傭人們忙來忙去的在收拾行李,這是要回老家啊!

她不等人攙扶,跳下馬車就往裏頭去。遠遠地便看見一身白衣坐在長廊下,那白來得如此醒目,只會是……西陵客。

拂景快步跑到他的面前,頓住腳步,青色裙角隨風飛揚,掃過了他的嘴角。他回身望去,迷離的眼正好對上她。

「你怎麼來了?」

「聽說你要辭官?」

「摺子已經遞上去了,罷月女主會不會通過還不知道,但這大將軍的位置我坐得心虛,還是退下來的好。」西陵客淺淺地笑着,很勉強。

拂景坐到他的身邊,好生跟他談著:「西陵家好不容易恢復赤袍貴族的身份,你這一走,你還罷了,他們倚靠誰?」

他木訥地搖頭,「以前我一直覺得大哥沒了,我該背負西陵家的人往前走,重返赤袍身份。可到頭來才發現,這是我們西陵家該有的結果,怨不了任何人。」

「話……不是這樣說的……」

她還沒說完,他便插話進來:「你怨過我……我們西陵家的人嗎?」

就知道他的自責還沒完沒了呢!

拂景跟他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恨過,也怨過。不是只對西陵德,也對我阿姐。他們倆太自私了,只想着他們自己的那份感情,全然不顧其他人的死活。而且……而且西陵德還利用了我的感情,他讓我以為他喜歡我,想娶我為妻,我一門心思地對他好。結果,他不過是利用我的感情來掩飾他們的私情而已。」

「你說什麼?」西陵客猛地起身,無法置信地看着她。

挫敗嗎?那就一次挫敗到底吧!

拂景坦白地告訴他:「西陵德與我常年書信往來,錦盒不斷,宮中上下都以為我們暗生情愫,先王指派檀妃為我們做媒。檀妃便對你大哥透露了這個意思,大概他被嚇壞了,立即寫信給檀妃請求把我許配給你。事後我想來,約莫就是此事讓先王起了疑心,派出黑衣秘器查你大哥和我阿姐的事,他們的私情就此敗露。」

歲月把這些年埋在她心底的灰漸漸吹盡,對他說了這些,把她最後的哀怨也吐露盡了。坐在長廊下,風吹過她的裙裾,遠處的景漸漸蒼茫起來。

「有時候靜下心來想想,他們那份心才是真正的愛情吧!忘乎一切,天地為輕,只有他們彼此是最重的。」

「是,他們的感情重,重到可以犧牲所有人的生命和……心。」西陵客握緊拳頭,指甲掐進手心裏,生生地疼著。

起風了,她也該回王府了。攏了攏衣裳,她往門口去,「當你的大將軍吧!西陵家一個西陵德讓眾人失望,你不能再讓他們從剛恢復仕族身份的喜悅中跌落到泥地里了。」

他站在原地,被風吹散的心沒了主意。

離了他十步來遠,背對着他,她淺淺嘆道:「你不知道吧!遣風是他們的孩子,親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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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九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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