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6 一夜秋風一場雨

0736 一夜秋風一場雨

天已經開始轉冷,每年的這個時候,這個城市的上空,就久久地籠罩着陰霾,天總是陰晦難明,隔幾天就下一場雨,把大地上的熱氣都驅散了。

一夜秋風一場雨,城市的大街小巷,落滿了厚厚的一層法國梧桐和薔薇的落葉,在雨地里濕噠噠的。

人騎着車在路上疾走,都會有些打滑。

這樣的日子,是那些居無定所,或前途未測的人最艱辛的日子,口袋裏的錢越來越少,背上的行囊越來越重,而年關,眼看着也越來越近了。

直覺得目光所及,沒有一個地方是光亮的,人棲身在隨便的哪個屋檐,也沒有一個地方是溫暖的,加上鞋子裏又進了水,走路咕嘰咕嘰,腳趾也凍僵了。

疲憊的眼睛看誰都是幸福的,只有自己,就像是被這個凄清的雨夜浸透了,從裏到外都是冰涼的。

怎麼撈也撈不出來。

誰會來打撈你啊,這一個城市無情地從你的身上碾壓過去,沒有人關心你是誰,從哪裏來,接下來會去哪裏,你看着遠處燈火輝煌處那高聲談笑,把酒言歡的人,你看着從你的身邊疾馳而過,賤了你一身泥水的,那車裡冷漠的人。

你和他們是在兩個世界,不是,你和這整個的世界就在兩個不同的空間,世界還是一體的,但只有你一個人被排除在外,孤立無援,形影相弔。

你哪裏還有什麼世界。

連自己對你來說,都不堪重負,難以想像,想起自己都覺得沉重,面對着一扇路過的鏡子,看着鏡子裏的人,你很想對自己說一聲你好,但你的嘴唇蠕動着,直到鏡子裏的身影都模糊了,那兩個字也始終沒有辦法吐出來。

好什麼好啊。

年初的時候離開家鄉,那時的你還是活潑的,對將去的城市,對未來充滿希望,你覺得你揮一揮手,告別這片熟悉的山川,再回來的時候,你的臉色將更紅潤,腰包更鼓,意氣更風發,不是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嗎?

但外面的世界也確實更無奈,你很快就被這個城市打回了原形,你的腰包沒有更鼓,臉色也沒有更紅潤,還有兩個月就要過年了,你甚至羞於提起回家這兩個字。

你最後可能還是會回家,大多數人都會回家,你要計算來回的車費,計算那可憐的一點錢,給父母買什麼才會讓他們更高興,讓他們覺得你在外面過得很好,很體面,但怎麼算,你的錢都是不夠的。

老萬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吸得太猛,煙火迅速地進襲,把他的手指都燙到了,他趕緊呸地一聲吐出去,煙頭在細雨中劃出了一道紅光,落在了面前的雨地里。

老萬坐在剛剛裝修完的,浙江錦繡大地房地產有限公司大門口的台階上,看着外面濕漉漉的馬路和來來往往的人,看着眼前的這個城市。

有好幾年,每到這個季節,就是老萬最艱難的日子,他一直在苦苦地掙扎著。

現在,他終於可以很體面地回家了,但他的父母,在前年就相繼去世,沒有了父母的家,就像是被剪斷了線的風箏,越飛越高,越來越縹緲,在視線里越來越模糊,最終消散了,家的樣子,家的影子和家的意義,都沒有了。

那是他兄弟姐妹的家,但再也不是他老萬的家,老萬現在沒有家,他覺得三堡廠里,才更像是他的家,和這裏的人相處,比兄弟姐妹之間更少齬齟,更少家長里短的是非口角。

老萬看着眼前的城市,想着去世的父母,他覺得有一種深深的悲哀。

對這個城市來說,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但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和存在,雖然他們的存在,常常是那麼的不起眼,那麼的容易消逝,不起眼到有一天你遭遇不幸,那報紙上也只會說,轎車司機轉彎時未注意周圍路況,發生車禍,不幸造成一騎車路人死亡。

看報紙的或許有幾十上百萬,讀過這條新聞的,或許有幾十上百萬雙眼睛,但沒有人會留意,會想去了解這「騎車路人」是誰,大多數人只會關心,這開小汽車的最後怎麼樣,駕照被吊銷了嗎?要賠多少錢?

很多騎車的路人從老萬面前經過,他們幾乎一致地扭頭朝這邊看看,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坐在大門口台階上的老萬,而是看着那玻璃里明亮的光線下,幾個俊男靚女,在一間杭城人見所未見的,相當時尚的,由黑白兩色組成的辦公區域裏活動。

還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地下了車,推著自行車上了行人路,靠近玻璃朝裏面看着。

老萬也扭頭看看,他看到了張晨、小昭、賀紅梅和范建國,還有那兩個漂亮的女孩子雯雯和倩倩,從明天開始,她們就要在這裏上班,住在上面的二樓,劉立桿也搬了過來,樓上的房間,是按照張晨帶老萬去看過的,新僑飯店的房間標準裝修的。

老萬拿出煙盒,正想再抽一支煙,劉立桿在他身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掏出根香煙遞給他,劉立桿說,辛苦了,老萬。

劉立桿說要十萬火急地裝修,老萬帶着他的維修隊,就十萬火急地幹了,只不過十幾天,就讓這裏變了樣。

老萬笑笑,是夠趕的,不過總算是趕出來了,裝修好后,沒想到會這麼漂亮。

劉立桿說,我想到了,從來沒有失望過。

老萬知道他這說的是張總的設計,老萬心裏有些羨慕他們,這兩個人,不是兄弟,但比親兄弟還好。

特別是這個劉立桿,幾個月之前到杭城的時候,和自己一樣,幾乎什麼都沒有,怎麼現在就弄出了這麼大的事業,老萬真的有些想不明白,感覺他就像是變戲法似的。

「想什麼呢,老萬?」劉立桿問。

「我在想你怎麼發財這麼快。」老萬說,劉立桿大笑。

「機遇,努力,還有就是我前半生的積累,老萬,我和你說,現在是賺錢最好的時候,你看看吳朝暉他們,是不是很辛苦,被人抓,還要躲來躲去的,但過幾年,我和你說,他們肯定會做得很大,我相信這點。」

「我也相信。」老萬說。

劉立桿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說,老萬,你也會有這天的,只要努力。

老萬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說,我努力過了,可是做虧本了。

「那就再來,虧了怕什麼,我也虧過,虧得肯定比你慘。」劉立桿說。

「我聽說了,我聽我師父說過,你們在海南,比這裏做得還大,在造四十幾層的樓。」老萬說。

「對,是有這麼回事,不過都過去了。」

「我就在想,這四十幾層的樓,腳手架怎麼搭,混泥土怎麼運上去?我想不出來。」老萬說着搖了搖頭。

「等到你造的時候,就知道了。」劉立桿笑道。

「我造?不可能,我連六層的房子都沒有造過,最多就是現在廠里的五層。」老萬說。

劉立桿大笑,他說好,老萬,我答應你,我下次一定讓你造次六層以上的房子。

「真的?」

「真的,老闆無戲言。」劉立桿說。

「那好,那我一定把活做的很好。」老萬笑道。

「我相信你,我看出來了,老萬,你這人不錯,忠厚老實,做什麼事情又都很認真,這樣的人不成功,就沒有天理了。」

老萬嘿嘿笑着:「天底下人那麼多,這老天哪裏會認識我。」

劉立桿說好,「老天不認,那我劉立桿認。」

兩個人坐在台階上,把一支煙抽完,這才站起來走進去,看到張晨正在一張紙上,寫着畫着,和雯雯倩倩交待,這裏面的傢具上,哪一個花瓶應該買什麼花,什麼顏色的,雯雯問道,這麼嚴格?

張晨說,那當然,花是點睛用的,搭配好了,從外面看進來,顏色才會協調和舒服,對了,你不是學越劇的嗎,上過台嗎?

雯雯點了點頭。

那舞台上的道具,有一個杯子或一隻碗是沒有用的嗎?

雯雯想了想說:「好像還真沒有。」

「對了,你們公司,現在就是一個舞台,看到沒有,玻璃外面就是觀眾席,雖然這些觀眾是流動的,但你們這台上,一點也不能馬虎,所有的道具,包括演員,也就是你們,每一個動作都要很嚴謹,這演員在台上該怎麼做,你們應該比我知道。」張晨說。

雯雯和倩倩都點了點頭,劉立桿在邊上拍了拍手,叫道:

「張晨說的這個很有道理,對了,范建國,你也學着點,你們每天走進來,就要意識到,自己就是上台表演,張晨說的沒錯,我們公司現在就是一個舞台,這外面就是觀眾席。」

「我的媽呀,那在這裏上班,該有多累!」賀紅梅叫道,雯雯和倩倩吃吃地笑。

劉立桿瞪了一眼賀紅梅,罵道,你每天還要化妝,不就是為了別人多看你兩眼?

他接着問雯雯和倩倩,有這麼個地方天天被人看,你們是不是覺得很幸福?

雯雯和倩倩看着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劉立桿笑道:「你們只要記住,在這裏,連放屁都要放得優雅就對了,你們連放屁都有人看。」

雯雯和倩倩臉刷地紅了,去追打劉立桿,其他人大笑,賀紅梅搖頭罵着:

「這流氓就是流氓,什麼話到他嘴裏,都露出了流氓本色。」

張晨讓賀紅梅給范建國和雯雯倩倩量了尺寸,這是要給他們去做工作服,他已經想好,他們的工作服不是黑色,也不是藏青,而應該是松鼠灰,優雅又帶點活潑,男女都適用。

范建國把劉立桿拉到了邊上,問他,你不是說要招兩個套兒嗎,怎麼是她們?

劉立桿罵道,你想得美,這兩個是我的,現在售樓部沒房子賣,讓她們過來充充門面的,懂嗎?這裏還沒有開始招人,等開始招了,保證能招到讓你滿意的套兒。

「好好好,這兩個你貼了標籤的,我還是不動。」范建國點着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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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騰年代——向南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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