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秦淮

回到上海后，陸洋三人回了學校，雖然已經畢業，但搬離公寓的時間還可以延期到下學期開學的前一周，原本想着利用畢業后暑期的這段時間在上海周邊遊玩一圈的三人，因為陳宇軒的意外出現，才臨時改了行程。

在這之前，陸洋不是不想去到張若凝所在的城市，但考慮到若凝的脾氣與對自己的態度，他還是放棄了畢業假期就追若凝追到她家鄉的想法。暫時的緩兵之計並不代表陸洋就此放棄追求若凝，而是他也同樣拿到了英國某知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所以認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追求若凝，甚至還一直幻想着自己會與若凝上演一場他鄉遇故人而結連理之好的戲份。

而事與願違，陳宇軒的出現戳破了他的美好幻想，同時也擊穿了他曾經那不可一世的驕傲。

從陳宇軒出現時的坐立難安，到被陳宇軒擊敗后的沉默無措，再到此時憑欄遠望的些許落寞，陸洋前十幾年人生形成的世界觀，在與陳宇軒會面后，幾乎崩塌了。陸洋心裏明白，陳宇軒現在已經成為了他心底揮之不去的陰影，也是他必須儘快擺脫的陰影。

暮色降臨，華燈初上，秦淮河畔的晚風吹過，波光粼粼的河水中盪起了燈影與月色。夜泊秦淮的旅人已經泛起扁舟，歡聲笑語，流水潺潺。陸洋家的老宅就在此處河畔邊不遠的地方，此刻登上二層的樓台，憑欄而望，秦淮河畔的喧囂夜色與人間煙火盡收眼底。

這座宅院已有幾百年的歷史，雖幾經修繕，但古韻典雅的建築風格與整體佈局從未改變，陸洋記得，很小的時候爺爺說過，這是家族與文化的傳承，更是秦淮河畔歷史的一部分象徵，不能輕易改變。家族裏的絕大多數人早就已經搬去了繁華的商業區，若不是爺爺還有幾位長輩堅持住在這裏，恐怕這座老宅早已荒置。

這座老宅承載了陸洋許多的童年記憶，上學之前的大部分時光，他都是在這裏度過的，但上學以後，陸洋待在爺爺身邊的時間就很少了。從上海回到南京家裏的他，今天正好跟着父母到老宅來看望爺爺。

晚飯過後，父母跟家裏的長輩們在正廳敘話閑聊，而陸洋早早的溜了出來。離開正廳后，他一直待在這二層的樓台上，望着餘暉落盡，月掛青空，再到星河漫天，散落人間成為萬家燈火······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景色，只不過此時，他已經從畫中人變成了看風景的人，兒時的玩伴早已各奔東西，大多沒了聯繫，而如今的自己，亦是再難入畫。

夜空中雲朵飄來，月光朦朧漸隱，又一陣風起，院子中的樹葉簌簌而響，秦淮河中盪起了層層水紋，自是雨落而下，喧囂四起。

在這雨落的喧囂聲中，樓梯處忽然響起的腳步聲，一同傳進了陸洋的耳朵里，這才讓遠望出神的他回頭看去，一個親切熟悉的面龐，出現在了他的眼裏。

「爺爺，是您來了啊！」

「是啊，你三爺爺說你一直待在這裏，也不陪我們幾個老傢伙多聊一會兒，我只好來看看了。」爺爺一邊說着，一邊已經走到陸洋身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爺爺您就別說我啦！我只是很久沒有好好看過這秦淮夜景了，今天回來看望您，也正好有機會看看這曾經的景色，不知不覺就過了這麼久。」

「現在這個社會能靜下心看這麼久風景的人不多了。」爺爺望着那雨聲中的秦淮河，臉上掛着和藹可親的微笑，轉而望向陸洋，接着緩緩道：「我的好孫子，你是有什麼心事吧？跟爺爺說說，畢竟爺爺活了這麼久，是見了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的，很多事情，看得應該比你們年輕人透徹一些。」

「還是什麼事情都瞞不過爺爺。」陸洋略顯無奈的笑了笑，對於爺爺看穿了自己的心事，陸洋並沒有什麼意外，父母工作上的事情繁多，在生活上沒有辦法給他細緻入微的關照，所以陸洋自小就跟爺爺最親近，有什麼心事都是跟爺爺傾訴。當然，陸洋心裏裝着事兒的時候，爺爺也總是能看出來。

陸洋沉默半晌，理清了思路，道：「我遇見了一個喜歡的女孩，國際高中的同學，最近得知她有了男朋友，我就決定要去跟她的男朋友見上一面，稍作了準備，木旦、瀚海我們三人就去了北方那個他們所在的小鎮，我們見面后······」

「就這樣，我跟木旦都輸給了他。」陸洋同爺爺講述了一遍事情的經過，而心底的刺痛同時再次來臨，「我怎麼也想不明白，難道我跟他在詩詞與足球方面的天賦，真的就存在着連教育條件與家族環境都無法抹平的差距么？」

爺爺聽完不禁笑了起來：「原來你的心事是因為追女孩子沒追過別人這種事情啊！」

陸洋本想解釋，但還沒來得及開口，爺爺便已開始了他的講述。

「你們這一代人成長在一個所謂經濟飛速發展的時代，沒有機會體驗艱苦奮鬥，也不知道什麼是物質匱乏。而歷史的河流中，新思潮奔涌而來，將之前人民群眾集體奮鬥的形態衝到了淺灘，歷史的河流仍奔湧向前，不會因河道轉彎而停滯不前。」

「現代社會在物質上，比之前的任何歷史時期都豐富太多了，科技高速發展、社會極速變遷，而這些變化，僅僅是發生在這短短的幾十年間，在這麼一個社會環境快速變遷的大時代，人，太容易迷失在所見所聞的、所謂進步的思潮與世界中了。」

「人或多或少都會受環境的影響，如今回頭看去，太多人從過去的純真樸素，變成了如今的紙醉金迷。這種轉變的原因肯定是複雜的、多元的，但其中有一個很關鍵的環節一定出了問題，那就是真正的教育，已經在這個時代缺失了。」

陸洋靜靜的聆聽着爺爺的教誨，皺着眉思索著爺爺的所訴所感，心裏有些明白了爺爺的意思，卻又沒辦法領會至深。陸洋固然是極聰明的人，但僅憑他十幾年的人生閱歷，又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消化掉爺爺這幾十年親歷世事變遷之後的思想積澱呢？

爺爺貌似已經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也不管陸洋能領悟多少，甚至都沒留給陸洋一絲的思考時間，便直接切入了祖孫二人剛剛談話的主題。

「你自小就很是聰明伶俐，在很多事情上的表現都是出類拔萃的，足球與詩詞本是你極有自信的事情，但結果卻出乎了你的意料，你想不通為什麼會輸的如此徹底，也不願面對並接受這個結果。」

「現在我們可以回到剛剛說的教育上來，你始終認為你在教育條件與家族環境的加持下，足球上不應該落同齡人下風。但你有沒有想過，你接受了多年的專業足球訓練，他肯定也踢了多年的足球，而且你根本沒有辦法可以證明，是多年的專業足球訓練對水平提升的幫助大，還是多年在球場上的堅持不懈對水平的提升幫助大。」

爺爺終於刻意停頓了一下，說到這裏，他確是要給陸洋留出一些時間思考，讓陸洋可以想一想這個問題。

「換句話說，如果這些年你跟他互換位置，而後你們的比賽你仍輸給了他，才能說明你們之間確實存在天賦上的差距，不過，這個假設誰都沒有辦法去驗證。」

「退一步講，足球這項運動，本來就不是一個可以用單挑衡量水平的運動，在場上會有不同的位置，每個位置的作用都是不一樣的，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的位置作用也是不一樣的。但不管怎樣，每個人都會為團隊做出貢獻，而團隊的勝利與榮譽，又可以為每個人增光添彩。就像集體奮鬥的時代一樣，湧現出了不少有突出貢獻的平凡卻又不平凡的人物，國家從一無所有開始發展，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讓中華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站穩了腳跟，也才有了後邊的發展機會。所以衡量你們足球水平的標準應該是你們可以為團隊做出貢獻的大小，而不是單打獨鬥的成敗。」

「再退一步講，就算你足球天賦不如他、詩詞天賦也不能勝過他，跟你追女孩子沒追過他，又有什麼關係呢？說到底是你的驕傲沒法讓你坦然面對這次的失敗罷了，這也是我為什麼說真正的教育已經在這個時代缺失了。」

陸洋微微點頭，爺爺說的沒錯，自己一直在雲端，如今跌落了一次，終究是心有不甘。

「這個時代發展與變化的太快了，彷彿什麼事情都要跟上時代的步伐，一旦跟不上，就好像會被時代拋棄一樣。但教育，無論如何都是快不得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沒有捷徑，更不能急功近利。」

「你是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就不贊同你父母對你學業上的安排。社會中充斥着出國留學是最優的學業選擇這種聲音，人是會收環境影響的，所以包括你父母在內很多家族中人，也理所應當的認為把你們這一代送出國上學對你們最好，但實際上真的是這樣嗎？」

在今天祖孫二人談心之前，陸洋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學業選擇的這個問題，自己身邊的同學都要出國留學，父母也希望自己出國留學，所以陸洋認為自己就應該出國留學，從未有過任何疑慮。

而剛剛爺爺的一番話，終於讓他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受到了周身環境的影響，放棄了自己的思考與判斷。

「真正的教育，應該能讓你擁有坦然面對失敗的心態與重整旗鼓的力量，我不知道你們現在的課本里有沒有這些道理，不過考慮到你一貫優秀的成績與面對這次失敗的狀態，我想就算有，想必在這個日漸浮躁的社會，也沒有多少人會在意這些看似無用的道理了。」

在這秦淮河畔的喧囂雨聲中，祖孫二人的交談仍在繼續，只是不在局限於剛剛的話題。陸洋已豁然開朗，抹除了陳宇軒在他心底留下的那道陰影，陰影已去，痕迹猶在，他能感覺到，自己與陳宇軒的糾葛不會就這樣簡單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