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烈日而生

第1章 烈日而生

艷陽,漫天金光,紅土泛白。

黃北抬起幾乎埋在土裏的頭,搓揉酸痛的腰。此男子身高七尺,軀體健壯,臉上有兩道深深的傷痕,汗水浸濕的沾土白色布衣緊貼著結實飽滿的肌肉,看上去是個勇猛之士,但他此時畏畏縮縮,不敢把頭抬高——

啪!

一聲巨響在耳旁炸裂,隨後是慘叫,和無窮盡的蟬鳴。

「快點,別磨磨蹭蹭的!」監工用力向一旁停下的犯人抽了一鞭,那人的血和監工的汗在乾涸的夏風中交錯在一起,還沒等落地就蒸發得無影無蹤。

「你杵在那幹什麼?」監工察覺到偷懶的黃北,腳踩紅土,步步逼近。

黃北連忙假裝擦汗,隨後立馬把手插進滾燙的土裏。地下的土軟綿綿的,像一壺半開的熱水,不消說,過了今晚,他的手又要變得通紅、腫脹而且疼痛。

一隻穿着藤鞋的腳立在黃北眼前,腳縫摻著泥沙,散發出的惡臭被熱浪推進黃北的鼻孔,黃北不滿地皺起鼻子。

「別偷懶,知道嗎?」監工在他頭頂惡狠狠地警告,好不可一世。

「知道,知道。」他連連點頭。

「給我小心點!」

黃北感覺脊背陡然變燙,鞭子還是毫不留情地甩了下來。

「我可跟你們講清楚!」監工扯著嗓子,撕裂的聲音灌進耳朵,眾人見此,起身聽監工發言,藉此休息片刻,「後天就是最後一日,咱們這江淮大牢才出多少燦繭?啊?」鞭子劃破空氣,發出烈響,「才二十三兩!你們還在這磨磨蹭蹭,等後天管營來了,沒拿出三十兩,你們全要完蛋!明白?」

「明白!」眾人趕緊回應。

「還不快找!」

一個個被剪得光溜溜的腦袋諂媚地低了下去。

太陽升起又落下,最後一抹夕陽被雲朵遮蓋后,所有人才鬆了口氣。

「多少了?」監工找到一個收集燦繭的人。

「回大人,今天有五兩。」

監工歡喜,這量比以往多出太多。他見天色已晚,再把這些傢伙放在外頭恐出亂子,便叫人把他們全拷上,通通押回大牢。

犯人們吃完簡陋到可稱之為殘羹剩飯的伙食后,拖着疲乏的身體地回到牢房。

牢房建在長長的廊道兩側,廊道分主和次,整個監獄像生長在地下的樹根,蜿蜒盤旋,錯綜複雜。每個牢房關押五人,總有揮之不去的臭味。不過即便是如此狹小的空間,犯人們還是能苦中作樂,廊道大門一關,喧鬧便開始迴響。

這種嘈雜持續不了多久——沒人敢在深夜說話,否則等待他的將是第二天的皮開肉綻。

黃北所在的牢房在廊門邊,只湊到三人,其中一人還和差撥要好,時常不在牢中。

黃北窩在牆腳的席子上,和對面牢房的人面對面。

「黃北,喏,我從餐房偷得的。」一個和黃北差不多年紀的壯年碰了碰他,黃北識趣地把角落留給壯年,替他擋住對面的視線。壯年曾是個頗有名氣的醫師,後來因殺妻而被關進牢獄——這只是官府的說辭。實際上他只是被同行陷害,但又無人肯出手相助,只能同黃北呆在這幾平的牢中,聽天由命。

黃北向後伸手,一個軟綿綿的包子便落在他手心,「我先吃。」身後的壯年說道。

「嗯。」黃北不動聲色。

壯年吃完后還得在黃北身後呆上一段時間,不然對面那群傢伙會起疑心。

「黃北,換。」

「好。」黃北剛準備起身,廊道的大門被推開了,整個牢房頓時死寂。黃北也連忙停下動作,慢慢地坐回席子,把饅頭塞進席子和牆的縫裏。

現在只剩差撥的腳步聲了,那聲音穩重無比,透露著無比的滿意。它逐漸靠近黃北他們。黃北清楚,他們牢房要增加一名夥伴了。

「把門打開。」差撥命令一旁的手下。

「是。」

牢門打開,一個頭髮亂蓬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衝進的房裏,黃北連忙攙扶他坐在席上。

「明日把他頭髮給剪了,」差撥告訴手下,他看了眼牢門前的牌號,「你們倆,黃北和蘇留風,好好跟他說說我們江淮大牢的規矩,明日他要是違反了一項,拿你們是問,明白嗎?」

「明白。」兩人異口同聲。

「走。」差撥確認牢門鎖好后便離開廊道。

「這位兄弟,你叫什麼?」黃北問道。

「劉宗朴,宗族的宗,樸素的朴。」他聲音很直衝,黃北仔細觀察這人的面孔,年紀很輕,大概也就二十齣頭,稚氣未脫。

「我是黃北,北方的北,他叫——」

「蘇留風,留、風。」蘇留風在泥地上寫出他的名字。

「犯什麼事了?」黃北明知故問。

「殺人,把一個七品官員給殺了。」他聲音憤怒,還有些得意。

「殺人……」黃北喃喃自語,「我和他也一樣,殺人。所有關在這裏的人,都是殺過人的。」這句話一下就讓劉宗朴泄了氣。

「說說原因唄。」蘇留風白了眼黃北,坐到席子上。

「哎,先別說這些,」黃北問劉宗朴,「餓嗎?」

劉宗朴點頭。

黃北拿出那個饅頭,拍進他掌心:「躲在那角落,慢慢吃,機會難得,平常吃得比這差多了。」

「哎!黃北。」蘇留風有些驚訝。

「沒事,我不餓。」

劉宗朴看着手心那髒兮兮的饅頭,狠下心吞進了嘴中——他實在太餓了,逃亡近兩天,粒米未進,肚皮早就和胃扭成一團,此時有個饅頭,即便有些臟,也顧不得那麼多。

「你且吃,邊聽我講,」黃北擋在外頭,「估摸明天你就要同我們一起找燦繭。」

「燦繭?」

「噢,你不知道,這事兒只有我們才能知道,」黃北失落地說,「死刑犯才能知道。」

死刑。劉宗朴心頭一顫,他雖知自己命運如此,但聽此二字從他們口中吐出,難免有悔意湧上心頭。

「那是什麼?」他問道。

「一種叫金火菪的蟲生的繭,那蟲只在夏日才產這種繭,而且只在熱土裏。」黃北把手伸出給劉宗朴看,「看到了嗎?我們這周都在土裏翻它,手成這樣了。」

劉宗朴咽下口水,看着紅褐的疤痕生在黃北手上,他有些害怕。

「不過明天是最後一天,管營後天一早便要來驗收。」

「他們要這個幹什麼?」

「誰知道。」蘇留風插嘴,「這事也就上周開始。好在有這事,不然我們已經身首異處了。」他的手劃過脖子。

「好死不如賴活。」黃北補充道。

但遲早都要死。劉宗朴這樣想,沒說出口。

「這裏有些規矩,不能去廊道盡頭——反正你也沒機會到那兒;不能在深夜說話;不能在餐廳待過半炷香;不能碰任何打牢內的東西,除了我們自己的牢房;絕對服從監工的命令;走路不能磨磨蹭蹭……還有,千萬別犯事,別人會告訴差撥,到工作時,他可以休息,苦的是你。」黃北換口氣,「總之,你一直跟着我們,不東摸西摸就沒任何問題。」

「我知道了,謝謝二位。」劉宗朴咀嚼完最後一點帶泥的饅頭,向二人抱拳。

「早點休息,你要習慣在吵吵鬧鬧里睡着。那是你的位置。」黃北指了指一處的席子。

「好。」

「有事就問。」蘇留風補充后便倒頭睡去。

今晚並不尋常,廊門又一次打開,黃北透過小窗看向外頭的星和月,現在還沒到深夜,大夥閑談應當不違反規矩。

「有醫生嗎?!」一個巡視大吼。

「你們自己沒有嗎?」犯人見只是個臨時工,便毫不留情地奚落。

「有醫生嗎?」他不理睬犯人,繼續發問。

「蘇留風!」黃北推推牆邊熟睡的男人。這是一個出去的機會,他這樣覺得。因此千萬不能讓牢房後頭的人搶先,「巡視!巡視!這有醫生!」他攔住巡視。

劉宗朴倒也機敏,趕忙把迷糊的蘇留風從席上拉起,扶着他走到牢門邊。

「你是吧?叫什麼?」巡視問蘇留風。

「蘇留風。」黃北幫他回答,「他是游州有名的大夫,他什麼都能解決。」

「就你了,出來。」

蘇留風這才清醒過來,老實地跟着巡視走出廊道。

「怎麼回事啊,老黃?」隔壁的人好奇地問。

「我哪曉得。」黃北回應,「等他回來便知。」

一個時辰,犯人們沒有說話,但也沒有睡覺,他們都在等蘇留風。

等著等著,廊門打開又關上,蘇留風回來了。

「老蘇,」對面飄來輕柔的聲音,「什麼好事啊?」

蘇留風坐在牢房裏,停頓了許久:「有個女犯人生了,大牢的醫生已回家,就叫我去了。」

「長得如何?」四周的人急沖沖地問,「下面呢?」

「渾身是血,哪顧得那麼多?」

「蘇兄,這就是你不夠意思了。」

「我真不清楚。」

四周的人嘖嘖怪罪后,四散入夢去了。

「一身臭味。」黃北扇扇手。

「生小孩嘛,先不說這個,」蘇留風小聲對黃北和劉宗朴說,「這事很怪,那女的入牢兩年了。」

「怎麼會這樣?」黃北驚訝。

「不知道,胎兒也挺正常,是個女娃。」

「那,女人呢?」

「順產,沒大礙。」

「管營也在那兒?」

「何止管營,連獄長都在。」

「他如何說?」

「『生死大牢人,死是大牢鬼』,要把那女娃留在這。」

「留在這?!」劉宗朴突然暴怒。

「劉兄,小點聲,突然怎麼了?」

「我前幾日方才殺死個逼良婦從娼的惡棍!」

「別往那想。」黃北低聲安慰,「有事明日再議。」

就這樣,尚歡歷二十八年七月十九日,那個在未來成為劍逍的女俠,在江淮大牢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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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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