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

城隍廟

顧雲臻下了青霞山,渾渾噩噩,如同夢遊一般,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只記得一路上大雨如傾,眼前一片迷朦。小子看到他渾身濕漉漉的樣子,想上前來服侍,他不耐煩地一腳將他踢開,扣上門,也不脫下濕衣服,便往床上一倒。

他慢慢地將身體蜷縮成一團,只聽得窗外風聲一陣緊過一陣,雨點撲在窗紙上嘩嘩作響。窗外忽然響起顧十八帶着哭腔的聲音:「公子!公子!出大事了!」

顧雲臻再心痛神傷,也知道顧十八沒有要緊事不會跑到內院來。他強打精神爬下床,剛打開門,顧十八便踉蹌著撲進來,滿面淚痕,結結巴巴道:「公子,大事不好!漕幫的船在老虎灘遇到暴風雨,翻、翻了!船上所有人,無、無一人生還……」

顧雲臻算算日子,知道與漕幫約定中的沉船就在這幾日,所以並不驚訝,面無表情地轉身往屋內走去,隨口道:「翻了就翻了,沒什麼大不了。」

顧十八淚流滿面,大哭道:「可是……三哥還在船上!」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震得顧雲臻腦子一片空白,他彷彿一下子從夢中醒過來,猛地揪住顧十八的衣襟,嘶啞著吼道:「你說什麼?!三叔怎麼會在船上?!」

顧十八癱軟在地,哭道:「前段時間三哥來找我喝酒,說漕幫這幾年總是在老虎灘一帶翻船,一船船的軍糧就這麼打了水漂,看卷宗又看不出什麼問題,但他總覺得裏面有貓膩,見這段時間老下雨,正是時候,便說要混入漕幫,喬裝上船,親自跟着走一趟。他怕你不同意,還囑咐我不要告訴你……」

顧雲臻張了張嘴,卻是喉嚨干啞,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面色慘白地愣了半晌,慢慢地鬆開揪著顧十八衣襟的手,猛地轉身往外衝去。他直奔馬廄,解開黑芙蓉的韁繩,翻身而上,往城外狂奔。

※※※

其華病了好幾天,卻固執地不肯喝葯,整日懨懨地躺在床上,人也一日日消瘦下去。

紫英看着憂心,這日正端著葯碗苦口婆心地勸,顧宣走了進來。他近來似乎十分忙碌,很少回到賞梅閣,這刻走進來,聞到濃濃的藥味,便往床邊走去,一邊問道:「怎麼還沒好?」

其華厭憎地看了他一眼,轉了個身,將背對着他。面頰碰上枕上繡花的一剎那,眼中泛起一層輕霧。

他不會再以我為念了。想及此,她的心如同被剜去一塊似地疼痛。

紫英端著葯碗,滿面無奈地看着顧宣。顧宣在床邊的繡花墩上坐下,接過翠鶯奉上的茶喝了一口,問道:「都好幾天了,還不見好,請的是哪位太醫?」

紫英答道:「是太醫署的劉珩劉太醫。」

顧宣將茶盞一頓,聲音略有不悅,「這劉珩是剛考進太醫署的人,年輕識淺,他又知道開什麼葯了?難怪這麼多天都不見好。回頭得和陳醫正說一聲,不要什麼人都往太醫署招。」

其華知道京城學醫之人夢寐以求的便是考入太醫署,若考進去又被趕了出來,便會被同行傳為笑柄,連普通的葯館都不會收留他們,只能淪落為遊方郎中。她氣得猛地坐起,睜著紅腫的雙目怒視顧宣。

她病了好幾天,臉頰兩側泛著潮紅,烏黑的眼珠瞪着顧宣,正要說話,屋外響起一陣人聲,卻是顧夫人和顧大姑到了。

顧夫人數日未見兒子來請安,問起下人,只說顧雲臻吩咐過,這段時間他公事繁忙,不便夜夜回城,住在軍糧署。顧夫人雖然想念兒子,但想着他自上次「受賄」被罰天駟監服賤役后,人沉穩了許多,現在也知道為公事忙碌,頗為欣慰。這日她忽聽說其華病了,忙約了顧大姑往賞梅閣來。

見二人進來,其華只得收回瞪着顧宣的目光,便要下床。顧大姑步子大,衝到床前將她按住,道:「你快躺着。」又細細看了看她的臉色,道:「臉色怎麼這麼差?」

其華勉強笑了笑,道:「我沒事,勞大嫂和大姐挂念。等身子好了,再上瑞雪堂陪大嫂大姐說話。」顧夫人道:「你只管養好病,別惦着我們。」又問一邊的紫英,「怎麼會病了?」紫英略一猶豫,其華已道:「前幾天我貪玩,淋了點雨,當時也沒在意。這兩天只覺不想吃東西,也不想動,倒沒什麼大病。」

顧夫人和顧大姑互望了一眼,均喜道:「莫不是——」兩人滿懷欣慰地相視而笑,顧大姑瞥見一邊的顧宣眉頭緊鎖,欲言又止,便問道:「定昭,怎麼了?這幾天也不見你的人影,出什麼事了?」

顧宣面露躊躇之色,過了好一會兒,方輕聲道:「漕運上前幾天翻了運軍糧的船。」顧夫人「哦」了一聲,道:「遇上這種天氣,每年總會有翻船的事發生。」顧宣猶豫了一會,又道:「顧三哥他……當時正在船上。」

顧夫人和顧大姑同時捂住嘴驚呼一聲:「天啦!那可尋到人?!」顧宣搖了搖頭,「是在老虎灘沉的船,生還的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渺茫。」

顧夫人當即落下淚來,道:「雲臻和他三叔向來感情深厚,不定怎麼傷心呢。」忙又連聲喚人,「快去通知管家,派人去碼頭接公子回來。」

顧宣向一邊的素梅道:「你扶著夫人。」顧夫人心覺不妙,只見他站起來,垂手而立,低聲道:「大嫂,這件事瞞得了您一時,瞞不了您一世,您得撐住。雲臻他……自三哥沉船之後,便失蹤了。」

顧夫人呻吟一聲,便倒在素梅的臂彎中。顧宣和顧大姑忙一左一右架起她,顧宣勸道:「大嫂且放寬心,我已經將所有的人都派了出去,從京城到老虎灘一帶沿岸搜索,一定會找到他的。」

顧夫人被攙扶著離開后,顧宣在窗前對着雨幕默立了許久,轉過身來,卻見其華雪亮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她的眸子亮得驚人,他從未見過這樣亮的雙眸,彷彿黑夜中的寶石,在火光下猛然閃出最璀璨的光彩。

對着這樣的一雙眼睛,他居然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當他再次抬起頭,其華卻已經掙扎著下了床。顧宣忍不住道:「你身子不好,要去哪裏?」

其華端起已經涼了的葯碗,仰頭將葯喝個乾乾淨淨,喘著氣對紫英道:「梳頭,換衣服,我去服侍大嫂。」

走過顧宣身邊的時候,其華停住了腳步,盯着他看了一眼,緩緩問,「你這樣,到底累不累?」

顧宣與她對望片刻,移開目光,淡淡道:「朝中公務繁忙,雲臻又失蹤,自然會累。」

其華回了他一個冷笑,甩開珠簾,腳步虛浮地出門而去。

※※※

九月,雨還在下。

京城西郊的舊城隍廟由於是前朝所建,在京城擴建時已被摒棄在新城門之外,幾十年來日益破舊。廟門已被叫化子們在冬天拆了取火,殿堂內的菩薩也早已被灰塵掩得看不出本來面目。殿中滿地雜草,躺了數十個叫化子。

連綿的秋雨令叫化子們十分煩惱,因為雨,廟內潮濕難當,他們的身上更是瘙癢難熬。朝堂上的老爺大人們喜歡雨,他們可以摟着歌伎對着雨大發詩興,而叫化子們卻只有滿腹牢騷。

這樣的下雨天,街上行人稀少,許多店鋪早早歇業,他們根本討不到賴以生存下去的銅板或者饅頭。更重要的是,雨水從城隍廟破舊的屋頂不停地漏下來,打濕了他們的草窩,讓他們無處可睡。

到最後,他們餓得困得連罵娘的力氣都沒有了,都蜷縮成一團,緊緊地依在殿內不漏雨的角落,沉默著打盹。

殿內的一個角落,忽然傳來一聲抑制不住的哽咽,像是絕望的困獸發出的低嚎。這聲音吵醒了叫化子們,他們正滿肚子怨氣沒處出,便罵罵咧咧地站起來,對着那人一陣拳打腳踢。那人任他們踢打,一動也不動,彷彿加在身上的拳腳不過是秋風輕輕的撫摸。

叫化子們將他抬起來丟到廟外,罵道:「他娘的,別讓老子再見到你!整天只知道乾嚎,呸!喪門星!來了之後老子就沒吃飽過!」

廟外的石階下積了一大灘水,那人被丟到水中,一動不動,若不是許久之後他的右腿抽搐了一下,幾乎讓人以為他已經死去。

綿綿秋雨之中,幾個婦人打着傘路過,一人不經意看了看水中的叫化子,嘆道:「好好的年輕人,長得挺俊的,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子?」她丟了個幾個銅板,與同伴遠去。

銅板落入水中,被廟門口一個老叫化撿了去,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數了數,嘻嘻笑道:「今晚有包子吃了。」

積水中的年輕乞丐依然一動不動。老叫化走回廟門口,似乎有點不忍心,又走回來踢了他一腳,「喂!不要怪我啊,等我買了包子回來,讓你咬一口就是。」

年輕乞丐依舊沒有起來,只將半趴在水中的臉朝另一個方向扭了過去,嘴裏含含糊糊地叫道:「三叔……」正要走開的老叫化身軀一震,轉過頭看着他,奇道:「你怎麼知道我排行第三?」又嘆道:「看在你這聲三叔的份上,罷罷罷,這包子咱們一人一半。」

※※※

老叫化倒是言出必踐,買了一個包子來,掰了一半送到那年輕人的嘴邊。可他依舊一動不動,老叫化只得將包子小心收好,將年輕人拖到殿內,殿內的叫化子們只抬頭看了看,並沒有抗議干預。

老叫化看着滿身泥濘、昏迷不醒的年輕人,嘆道:「死小子,為了你這一聲三叔,害得我要費多少力氣。」

年輕人醒過來時,正看見殿堂頂上透下來的一縷淡淡的陽光,原來下了半個多月的雨終於止了。他痛苦地呻吟一聲,又闔上了雙眼,為什麼要醒過來呢?永遠這樣睡去,不再記得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該有多好。

老叫化踢了他一腳,「喂,小子,你可別不領情,吃了老子的,用了老子的,又穿了老子的,怎麼?眼一閉就不認帳了?」

「為什麼要管我?!」年輕人惱怒地看着他。

「為什麼?!」老叫化怒道:「那你為什麼要叫我一聲三叔?!」

「三叔」兩個字如同震雷,震得年輕人頭腦發麻,他抱着頭,哽咽著低泣了一聲。

老叫化在他身邊蹲下來,嘆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喚我,可我這人呢,一聲『三叔』便是我的軟肋。我曾經有個侄子,是我一手帶大,自挾三叔』『三叔』地跟在我身後叫,可是,唉——有一年我和別人械鬥,連累了他無辜喪命,正是你這麼大的年紀。他若長到今天,我又怎麼會淪為沿街乞討的命,唉……」

年輕人獃獃地移開雙手,看着老叫化痛悔的臉。老叫化拍了拍他的肩,將一個早已冷了的包子遞到他面前:「吃,死者已矣,你再怎麼傷心,他也是不會回來的。若是見到你這麼糟踏自己,他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

年輕人咽下包子,低着頭,許久才輕聲說,「是我害死了三叔。」

老叫化嘆道:「我害死了我的侄子。」

年輕人又輕聲說,「我沒臉再活着。」

老叫化呵呵笑道:「我也以為自己沒臉再活着,可這一活,就是三十年。」他坐近些,道:「也算是咱們有緣,你叫我一聲三叔,我便叫你一聲大侄子,以後咱們叔侄相稱。」

年輕人默默地搖了搖頭,老叫化怒得踢了他幾腳,「那你先還我的包子!還我的乾淨衣服!再還我葯錢來!」年輕人這才見大殿中央有一個火架子,火架子旁邊有一個揭開蓋子的破葯爐,他苦笑道:「我沒錢還你,你本不必救我的。」

老叫化氣得一腳將他踢倒在地,騎上他的肩頭,惡狠狠道:「那你從此以後就是老子的僕人,乖乖聽老子的話!別裝死,馬上給老子去討錢!敢和老子玩花樣,你是不是活膩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顧,乃別怪我,挺住,就要虐出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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