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有善有惡

第114章 有善有惡

程慈喊的那一句話里的含義,稍有頭腦的人都能聽出來。

趙和是來向德高望重的程老太公祝壽的,這德高望重與老太公兩詞一用,顯然是要給程家的老人一點顏面。

這正是何東難以容忍的地方,這是以人情干涉律法,向來為法家所唾棄。

只不過差役們同樣聽出了其中意思,這幾天都見識了趙和的手段,差役們自然更怕趙和,同時也心向程拱,所以都站着不動,沒一個動手的。

倒是何東帶來的稷下劍客中,有人搶上前來,奪過枷鎖,想要給老人套上。

「住手,他都說了讓你們這些閑雜人等避開,沒聽懂嗎?」就在那劍客即將得手之時,忽然聽到一聲怒吼。

然後一樣黑忽忽的東西飛了過來,那劍客閃身一躲,發現擲來的是一個籃子。

籃子在地上滾了幾滾,裏面原本裝着的糕點落了一地,香甜之味傳了出來。

「我的壽禮被你扔了。」趙和看了一眼樊令。

家中有一老母的樊令,最見不得有人欺凌老人,剛才那名稷下劍客的動作,讓他想起當初譚淵欺凌自己母親的場面。

他不理會趙和,捋起袖子登登向前猛衝,那稷下劍客見他過來,也沒有拔劍,而是雙掌一舉,想要將他攔住。

論身高,稷下劍客足比樊令高出半個頭,但兩人一撞,樊令直接將對方撞得飛出兩丈遠。

「哼。」樊令想要再罵幾句,但一時之間,腦中忘了詞。

而偏偏這時,在人群後方,有人讚歎道:「果然不愧是野豬精怪!」

蓮玉生的光頭在人群中若隱若現,也不知這傢伙怎麼跑到此處來了。

「大秦律令之中,七十歲以上老人可免受刑具。」趙和看着何東:「你只學得律法之嚴,卻不懂律法之寬,你這只是酷吏行徑,哪裏配稱得上法家?」

何東原本想要引用法家學說進行抗辯的,但被趙和這一句堵了回去,連他立身之本的法家身份都給否定了,他心中頓時覺得恐懼。

他立刻拋開此前指責趙和的那些理由,想要為自己的法家身份辯護,但趙和緊接着一指馬肅:「見仁而不行,見不義而不阻,非人也,你這個儒家,也是偽儒。」

緊接着趙和又看向嚴正:「名家無論是合同異還是離堅白派,終須言之有物,你眼見一近百齡的老人,無辜而受刑,卻一語不發,有舌不如無舌。」

他逐一指人,將這三人的學派身份一一否認,然後一笑,看向其餘四人:「你們四位……」

那四人臉上都是羞惱並存,同時心中還隱隱有些畏懼。

畢竟趙和剛才的指責,可謂一針見血,何東、馬肅與嚴正剛才的言行,確實有與自己所信奉的學說相違之處。

趙和見他們有畏縮之意,又是一笑,繼續說道:「可為見證,這三人回到稷下之後,我必將他們除名,並且明告四方。」

「你憑什麼?」何東額上青筋直冒。

「只憑我是稷下學宮祭酒。」趙和緩緩道。

眾人頓時愣住了。

趙和這個稷下學宮祭酒的身份,在他們看來純粹是笑話,稷下學宮歷任祭酒,哪一位不是博學多才聲望卓絕之輩,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幸進之臣,根本沒有資格來擔任此職。所以,稷下學宮的這七位根本沒有將趙和的這一身份放在眼中,他們更重視的是趙和那個「赤縣侯」的實封關內侯爵位。

特別是昨日趙和直接交出了卷宗與人證物證,更讓他們對趙和起了輕視之心,覺得這人不過如此。

但當趙和自己將此事揭開來說之後,他們才意識到,趙和完全有能力從根本上懲罰他們。

「你……你……」何東想要破口大罵,可一想起這種事情的嚴重後果,心中又忍不住害怕起來。

被稷下學宮除名,他們的文途就幾乎斷絕,更別想再憑藉學派之力,獲取官職。

「所以說嘛,閑雜人等請退下,祝壽之人請留下。」趙和道。

眾差役不等稷下七人吩咐就偷偷退出了院子,片刻之後,稷下七人也狼狽地出去,恨恨地在一棵樹下觀望。

在剩下的人當中,蓮玉生的那顆光頭分外顯眼,趙和看得極不舒服,當即一指:「這光頭也是閑雜人等,樊令,趕他走!」

樊令悶哼了聲,兇惡地瞪向蓮玉生,蓮玉生頓時乖乖離開。

院中清靜下來,程慈扶住程拱,但程拱卻要向趙和跪拜道謝,趙和連忙讓在一旁。

「程氏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老人家自有智慧,不須我多說什麼。」趙和說道。

程拱嘆了口氣,向程秀招了招手:「秀兒,你過來。」

程秀慌慌張張過來,胡亂向趙和拱手道謝,等他謝完之後,程拱示意程慈:「把那個取來,給你三伯戴上。」

程拱所說的「那個」,就是地上的枷鎖。

程秀一聽這個,頓時慌了:「大父,大父,不可如此,救我一救,只要你求一求赤縣侯,必然可以救我一救啊!」

程拱搖了搖頭:「秀兒,你還不明白么,赤縣侯已經仁至義盡……若我早知道你所作所為,早就該將你縛住去見赤縣侯了,哪裏要等到今日?」

有曾祖父之令,程慈不再猶豫,將枷鎖套在了程秀的脖子上,程秀整個身體都矮了下去。

他絕望的哭叫,但沒有半點用處,沒有人同情他。

「我原本就說了,到我這般年紀,每多活一日,便是多搶了年輕人一日口糧,哪裏用得着辦什麼壽辰慶祝?」程拱又道:「赤縣侯心意,老朽領了,今日之事,與赤縣侯再無關係。」

他先是謝過趙和,再與趙和撇清,趙和明白其意,倒不著惱,只是微微一笑。

這老人雖然有一份善心,可限於見識,終究是看得不夠長遠。

「我教育子孫不力,所以出了這樣一個逆孫,做了違背國法的惡事,也讓諸位親朋受驚,在此向諸位賠罪。」

他顫顫巍巍,向著四方各拜了拜,那些原本是來為他慶壽的親朋,紛紛還禮。

「大夥自己散去吧,老朽將帶這逆孫……前去公堂投案自首!」程拱道。

雖然仍然是要去公堂,但投案自首與捕獲刑枷可不是一回事。

趙和沒有多說什麼,那邊稷下學宮的七位也開始激烈爭執起來,見程拱拖着程秀一起過來,他們匆匆議定,何東雖然面色不快,但也勉強點了點頭。

「程老丈向來行善,做人循規蹈矩,此事是受不肖子孫牽連,又念及其年長,故不須到堂。」出來說話的仍然是嚴正,他不看趙和,高聲宣佈,周圍頓時都是歡呼聲一片。

雖然話是嚴正嘴裏出來的,但誰都知道,讓他們改變主意的是誰。

程拱老淚縱橫,先是向這稷下七人行禮,起身又要向趙和道謝,卻發覺趙和已經悄然離開。

程拱在後追了幾步,跟在趙和身邊的程慈跑了回來,跪在地上給老人叩頭:「老太公先回去歇息吧,赤縣侯還要趕路,就不在咱們家久呆了。」

程拱無奈,只能在背後對着趙和的身影緩緩跪了下去。

他起身之後,望着身邊聚攏來的鄰人晚輩,抹了一把淚,徐徐說道:「行善如何不會有好的下場?若非行善,我便要以這一把年紀,前去監牢裏受苦,諸位慎之勉之!」

將程家拋在身後,趙和微微舒了口氣,對他來說,這只是舉手之勞的事情罷了。

蕭由看了他一眼,微笑起來。

「笑什麼?」

「阿和,你知道我最欣慰你哪一點么?」蕭由如同在豐裕坊時一樣,呼起趙和的名字。

「不知道。」趙和道:「也不用說給我聽,免得我覺得你在誇我。」

蕭由頓時大笑起來。

他最欣慰的是,哪怕出自於銅宮那樣的地方,哪怕身世謎團諸多至今未有線索,哪怕胸中積悶充滿怨氣,但趙和始終能夠控制住自己,仍然以善意來對待這個世界。

「我這段時間看了些浮圖教教旨,也有頗多勸人向善之句,所謂種善因,得善果,今天之事,倒有幾分就請了浮圖教中的教旨呢。」他追上趙和道。

「道家也有說法,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人,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趙和一撇嘴:「儒家墨家,諸子百家,哪一家不勸人向善,便是法家,偏向於治惡,可懲治惡人不就是勸人向善么?」

他說了之後,眉頭微微一皺:「不過,我從銅宮出來后,將老先生們教的東西一一與這外界事情相應證,我發覺大多數人,嘴上說一套,實際做一套,背後又是一套……是諸子百家的道理沒講透么,我覺得不是,是大秦律法不夠嚴苛嚇人么,我覺得也不是,是人心本來就偏向於惡么……」

「自然也不是,若是人心偏惡,那位程老太公怎麼會收養被遺棄的孤女?」蕭由原本是聽他說的,但聽到這一句,蕭由一挑眉道。

趙和微微一笑:「你是怕我信了性惡論?」

「信了性惡論倒沒有什麼,我真正怕的是你信了……嗯,是怕你失去了心中的善念。」蕭由指著自己的胸口:「善惡俱在此心之中,缺一不可,相互制衡,無惡念則人無進取之心,無善念則失仁恕之意,有善有惡方是真人。」

趙和聽到「有善有惡方是真人」,不由將這句話又念了一遍,放在心中細細咀嚼,直到與大隊人馬會合,看到董伯予那張板得和棺材蓋一般模樣的臭臉,這才將之拋下。

「走吧,此間之事,告一段落了!」他揚聲大叫,揮動馬鞭,驅馬平治。

他身上很少展露出這種十五六歲少年人的活潑,望着他的背影,蕭由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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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星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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