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折之何忍

第158章 折之何忍

在劉淳老面前,是一片花圃,其中所種的花,嬌艷異常,含苞待放,但其香味,已經開始傳了過來。

此前在寺廟之中,因為檀香味重,所以嗅不到這種花香味,但出了寺之後,來到花圃之邊,就可以清晰地聞到了。

劉淳老深深吸了兩口,臉色又陰沉下來。

他邁步走到了花圃當中,仔細觀察著這些花。

正當他伸手想要摘下一朵時,卻聽到有人道:「老先生,花兒嬌艷可愛,折之何忍?」

劉淳老直起腰,循聲望去,看到一個身着素衣的浮圖僧,手執經卷,正坐於花中。

那僧人唇紅齒白,長得極為俊秀,周圍又是一片花海,看上去當真飄然出塵,沒有半點俗意。

就連劉淳老自己,見到此僧,也不禁自慚污濁了。

他向這僧人微微點頭:「蓮玉生小師傅。」

坐在花叢之中的正是蓮玉生,他搬了個蒲團,坐在花中看書,看得正入迷間,發現劉淳老來了。

見劉淳老與自己招呼,他站起身來,微微一振僧袍,撣去身上沾染的花葉與灰塵,然後合掌向劉淳老行禮:「可是稷下學宮中的老先生?還要請教夫子尊姓大名。」

「劉淳老。」

蓮玉生聽到這個名字微微一愣,然後露出驚喜之色:「竟然是劉公當面,劉公的《義禮詳辯》與《說儒》兩篇鴻著,晚輩都曾拜讀過,其中意理高妙,實在讓人嘆服……不過晚輩學識淺薄,不能盡得其意,有好些疑問,不知是否能向劉公請教。」

劉淳老默然無語,稍過了片刻,這才道:「請說。」

當下蓮玉生便將自己心中的疑問拿了出來,劉淳老聽他提問,便知道他確實看過自己的著作,甚至可以說,這個浮圖僧對自己著作的理解,比起稷下學宮九成以上的學子還要深。更讓劉淳老惋惜的是,就算學宮中得到親自指點的幾名儒學弟子,在這些問題的精研上,也遠不及蓮玉生。

包括一直讓孔鯽、段回寄予厚望的方詠,他因為門戶之見,只向孔鯽與段回學理,對劉淳老所學涉獵不深。

這讓劉淳老甚是悲沮,儒家枉為學宮顯學,可是要人才沒有人才,比宣揚又宣揚不過這外來的浮圖教,長此以往,只怕也要象諸子百家中的許多學宮那樣,變成故紙堆中的記憶了。

他旋即一愣。

趙和與孔鯽可謂深仇大恨,但是趙和為什麼能夠說服孔鯽,讓孔鯽在關鍵時刻站在他那邊?

此前劉淳老一直對此覺得難以理解,現在他忽然有所觸動了。

儒家限於門戶之見,已經固步自封,孔鯽看到了這點,卻無力去改變,而趙和以一種蠻子胡作非為的勁頭,在學宮中推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改變這種情形。或許正是因此,孔鯽在失敗之後,會轉而支持趙和吧。

他回過神,開始指點蓮玉生的疑惑,三言兩語之後,他心中更是難過:如蓮玉生這樣的人才,當真是百萬人中難有一個,若是在稷下學宮中出現,肯定要被他當作中興儒家的新聖賢來培養。只可惜的是,如此人才,卻屬於浮圖教了。

「今日得劉公指點,實在是浮圖保佑,幸甚,幸甚!」心中疑惑被開解之後,蓮玉生歡喜得手舞足蹈,連連向劉淳老致謝。

劉淳老冷冷地一擺手:「你是浮圖僧,我是儒家士,今後必是對頭,我只是愛惜人才,才為你解惑,你不必謝我。」

蓮玉生微微一愕。

「天下之大,人才何其多也……可惜,可惜,你這樣的人才,卻是入了浮圖教這旁門。若是你願意還俗來稷下學宮,我……呵呵,罷了,罷了!」

劉淳老本來想要挖一挖蓮玉生,但旋即想到,這等手段可有點非君子之道,便乾笑着搖了搖手。

蓮玉生合掌低念了一聲,然後道:「晚輩算得了什麼,晚輩之才,與晚輩二師兄相比,相差何止千萬,二師兄先天夙慧,一言一行,皆含致理,晚輩只恨自家學問不足,不能盡悟其意。」

「二師兄?」劉淳老訝然。

「就是如今學宮祭酒赤縣侯趙和。」蓮玉生道。

那天論辯之時,劉淳老也在場,當時就聽到蓮玉生喚趙和二師兄,他那時以為這是某種錯誤的稱呼,現在想來,竟然別有深意!

旋即他心中一跳:「趙祭酒何時加入浮圖教?」

「二師兄上一世乃我教中世尊座下二弟子……」蓮玉生解釋道。

聽到他這番解釋,劉淳老才恍然,呵呵一笑:「原來如此……我看趙祭酒對浮圖教,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啊。」

「師尊說,二師兄已經跳出教派之約束,合於百家之道了。」蓮玉生道:「他是我浮圖教二師兄,亦是儒家當世聖賢、道家世今哲人、法家大宗師……」

劉淳老哂然而笑,心道這小浮圖僧是讀書種子,但讀書讀得多,似乎有些不通世事,反而蠢了起來。

不過聽蓮玉生說着說着,劉淳老忽然笑容斂住。

若拋開儒家身份來看趙和在稷下學宮的所作所為,他對百家當真是兼收並蓄,一視同仁。在某種程度上來講,他的革新方案,正是讓百家之爭從原先的你死我活的惡性之爭,轉為相互促進相互砥礪的良性之爭。若他的目的能夠實現,那說他是集百家之大成者,是儒家聖賢、道家哲人和法家大宗師,也不為過。

越是細想,劉淳老越是心驚,他乃是飽學宿儒,卻一直沒有想明白的東西,今日被這小浮圖僧點破,讓他既是驚訝,又是羞愧。

孔鯽必然是看到了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說,他當初競爭山長敗與孔鯽,敗得不冤,孔鯽無論是反應還是學問,都要比他勝過一毫。

「哦,說了半日,卻忘了問了,劉公怎麼會來這裏?」蓮玉生道。

「信步游寺,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想起以前到過這裏,便來看看。」劉淳老道:「三年前還是四年前,我便來過此地,當時未見着小師傅你,見到的是你師鳩摩什,他陪我在這,說這是……這是什麼花來着?」

「蔓殊陀華。」蓮玉生道:「這是天竺之花,嬌艷異常,師尊將之種植於此處,聊解思鄉之苦。」

「呵呵,你們浮圖教說五色皆空,怎麼也喜這妖艷之花。浮圖僧破門入教,又何須去思念家鄉?」劉淳老半嘲半議地道。

「若我覺悟之後,當知五色皆空,如今我還是肉體凡胎,自然也有喜怒哀懼。喜之而不痴,愛之而不迷,這五色之惑,反而有助於我覺悟。」蓮玉生不慌不忙地道:「浮圖僧雖是入教,卻亦是人子,不能孝親便不能敬教,怎麼會不思念家鄉?」

小浮圖僧言語從容,劉淳老見他儀態,心中又生出可惜之念。想到那天就是方詠這般的年輕一代儒生,在其面前也占不到上風,不由意興闌珊。

「我記得你師傅曾說過,這蔓殊陀華可取其汁液配藥,所制之葯,人飲之後有如醉酒,可有此事?」劉淳老問道。

蓮玉生微微露出驚訝之色:「此事師尊並未對我說過……師尊如今就在寺中,晚輩領劉公去見他。」

「不必,我近來想要制一藥方,故有此問……」劉淳老搖了搖頭。

他目光閃爍了兩下,緩步走出了花圃。蓮玉生在旁相陪,二人行了一會兒之後,劉淳老指著稍遠處道:「我上回來時,寺后還沒有這麼多田地,如今除了花圃菜園,你們還開出了這許多田廟……寺中衣食,不都是靠信眾布施么,怎麼還要自家耕種?」

「師尊說,不勞作而不可得食,浮圖教亦當如是。」蓮玉生道。

劉淳老神情一肅:「不勞作而不可得食……」

他反覆念了幾遍這句話,心裏再度嘆了口氣。

這話雖是質樸,卻含有大道理。

儒家這些年,大多都是在前人的文章之中尋章摘句,嚼著前人嚼剩的殘渣,缺少進取開拓,所以在道理之上,已經不再是最為高明了。

「今日遊興已盡,蓮玉生小師傅,多謝你相陪。」劉淳老長嘆了一聲:「今日偶來,卻頗有所得啊。」

蓮玉生將他送到寺門口,見此時寺門前並無馬車,便說要喚寺里的牛車送他,但劉淳老擺手拒絕。見他背手緩步遠去,蓮玉生這才回到寺中,來到後面的祖堂。

「今日怎麼來得晚了些?」在祖堂之中,鳩摩什微笑着問道。

「稷下學宮劉淳老老先生來訪,陪他四處游賞,故此晚了些。」蓮玉生道。

「劉淳老?這位老夫子向來視我浮圖教為旁門左道,他怎麼會來寺中……你們遊玩了何處?」鳩摩什呵呵笑了起來:「他可曾想要將你引入儒家門下?」

蓮玉生臉微紅起來,雖然劉淳老只是說了那麼一兩句,但其人愛才之意,蓮玉生並不真傻,怎麼會不知道。

他將自己與劉淳老的對話一一說與鳩摩什聽,鳩摩什聽完之後,搖了搖頭:「這位老夫子果然想要引你入儒家門下,不過好歹他是位君子,沒有做得太過份,否則老僧必然要闖入學宮,啐他一麵皮!」

蓮玉生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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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星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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