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當年小吏

第182章 當年小吏

大秦帝國元輔二年八月。

此時正是秋收時節,在大秦帝國齊郡定陶縣外,莊稼地里一片金燦,無數農夫正在田間迅速收割莊稼。

與往年不同,今年這些農夫收割莊稼所用的農具頗有新意,稷下學宮形下院的墨家學子們,將自己的奇思妙想與農夫們耕作的經驗相結合,造出了諸多節力便宜的農具,而農家的夫子們則在田間地頭指導農夫們播種良種、調製肥料、驅殺病蟲,商家的賬房們也時不時下來對田間情況進行統計。

一輛囚車正在經過田間的道路,囚車之中,白髮蒼蒼的朱融轉首四顧。

他原本雖然年邁,但保養得好,因此滿頭烏髮,但如今作籠中囚一年數月,雖然並未受到太多虐待,可是日憂夜思之下,滿頭已是一片斑白。

他看着田間地頭的豐收景象,不嘴角不由噙起一絲笑。

「我有子弟,趙公誨之;我有田疇,趙公殖之。子弟聰慧,得為學子;田疇大熟,得蒸酒醴。且勤且勞,以報師長;且辛且苦,以祭先祖。我自為之,何求神祗?」

不知是誰人起的頭,那些農夫開始唱了起來。朱融的囚車之旁,一人抬起頭,有些訝然:「這趙公何人?」

囚車之中,朱融噗的一聲笑:「任大夫何必明知故問,你覺得這趙公是何人?」

所謂任大夫,正是任恕。與朱融不同,他現在紅光滿面,雖是白髮蒼蒼,但卻鶴髮童顏。他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年多前的齊郡變亂之中,他幫了趙和不少忙,最後掃尾之時,也是他與蕭由配合,安定了齊郡人心。以此之功,朝廷讓他直復,回到咸陽為光祿大夫,這雖然是一個虛職,但是正四品上比兩千石的官銜,往內可以幫助他回到九卿之位,往外則少不了一大郡郡守。

他這次回齊郡,便是擔任齊郡郡守。

任恕捋須笑了起來:「哈哈,若我記得不差,赤縣侯現在才十七歲吧,便被百姓敬稱為趙公了。農夫歌于田,發乎於心,止乎於情,赤縣侯這一年半時間做得當真不錯!」

朱融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但他瞞不過自己的心底。

一年五個月之前,他與管權、鳩摩什製造的叛亂,將齊郡弄成了什麼模樣,他自己心底有數。雖然管權焚歷城倉失敗,但原本朱融以為齊郡還是會陷入動蕩之中,卻不曾想,趙和將整個稷下學宮都動員起來,學宮上自祭酒、院正,下至學子、劍士,一律深入到齊郡各地,勸農助工通商,使得齊郡展現出一種特殊的繁榮。

這讓齊郡扛過了去年的危機,也讓原本岌岌可危的燕趙之地有了一個穩定的後方。雖然大秦在這次與犬戎人的大戰中還是吃了虧,但至今沒有演變成動搖國本的大亂局。

以此而言,趙和何止做得不錯,簡直是非常之好。

「十七歲啊……嘖嘖,我十七歲時,還在琢磨著哪件衣裳穿得好看,哪家的女郎可堪為妻。」任恕又捋著須贊了兩聲。

「那又如何,還不是為你做了嫁衣?」朱融冷笑。

「朱公何必如此憤世嫉俗?我此次回齊郡,是打定主意,裝聾作啞,唯赤縣侯馬首是瞻。」任恕不以為然:「什麼叫為我做了嫁衣,我接替的是你那個懸了一年半的齊郡守之位,又不是去稷下當山長,要去稷下當山長是那一位。」

任恕向邊上一呶嘴,那邊有一個青衣人,與他和朱融相比,同樣年輕得不象話。

袁逸。

「我是道家,清靜無為,所以我也是萬事不管。」袁逸坐在馬上,比起當初咸陽之變時的袁觀使,他現在留了八字須,不但英俊依然,而且還添了幾分沉穩。見任恕與朱融談起自己,他微微一笑道。

「呵呵,上官鴻是鎮之以靜,你是清靜無為,朝廷之事,就毀在你們這等不作為之人身上,偏偏你們這等人,卻是竊居高位。還有你,任恕,你老邁還勝於我,卻不甘寂寞,再出朝堂,你就不怕晚節不保,最後落得和我一般的下場么?」

「朱公,你何必如此惡語相向呢,這一路來,我與袁大夫可都不曾折辱於你啊。」恁恕搖頭道。

「將死之人,口出惡言算得了什麼?」朱融反問道。

「呵呵。」這一次是任恕笑了。

朱融聽出他笑聲之中的意思:他早在去年叛亂失敗之後就該死,但拖到如今,多活了一年半,算得上是撿了大便宜了。

事實上,朱融能夠活到現在,幾乎讓所有人都吃驚。

去年事敗之後,他便被檻車送入咸陽。但當時大將軍忙着戰事,他不回來,丞相上官鴻與太尉李非便沒有處置朱融,事情拖到今年初,入寇的犬戎人終於在吃了兩場敗仗之後退回長城以北,大將軍才得以返回咸陽。

回到咸陽之後,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大將軍,諸如為慶祝驅逐犬戎之功而定年號為元輔,諸如改革官制在郡之下又設府,忙忙碌碌到了五月份的時候,大將軍才想起已經在牢裏關了一年的朱融。

但又過了兩個月,經過一番折騰之後,大將軍又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

將朱融送回齊郡,於歷城之中凌遲處死,然後梟首傳諭齊郡各地,以慰士民之心。

負責押送他的,便是新上任的齊郡守任恕與稷下學宮山長袁逸。

「你們或許無意與趙和相爭,但趙和信么?」朱融冷笑了一聲:「那廝人雖年少,心中卻思慮眾多,他這種人,定然不壽!」

這話倒是說到了任恕與袁逸心底深處。

任恕藉著平定朱融之亂中的功勞而起複,袁逸在咸陽之亂中短暫的庇護過趙和,二人都很清楚,趙和不是那種心胸非常寬的人,若是對他們二人到來不滿,此前那點交情,根本沒有什麼用處。

見二人一時沉默,朱融快意地笑了起來。

他此時沒有別的心思,就是想要報復趙和。一切能夠給趙和找麻煩的事情,他都樂意去做,哪怕明知未必有效果。

就在這時,前方的路上一騎奔馬疾馳而來。

那馬到了眾人之前便停了下來,緊接着,一個看上去極為年輕、只有十八九歲的少年吏員小跑過來:「歷城小吏審諤,拜見任大夫、袁大夫!下吏奉赤縣侯之令來此迎接二位大夫,以充嚮導!」

「審諤……請起,不知稷下學宮形下院墨家審期是你何人?」袁逸伸手將審諤扶起問道。

「正是家父。」審諤道。

袁逸點了點頭,回頭看了一眼任恕,任恕也向審諤頷首為禮,不過神情卻若有所思。

「嘎嘎嘎……」朱融在那笑了起來,聲音有如夜梟:「一個區區小吏,單身來迎,看來趙和看不太起你們,齊郡依舊要多事了!」

「老朱啊,你這人當真是……怎麼說你呢,你當真是忘了初心,變得糊塗了。」任恕在旁搖頭道:「赤縣侯遣審諤來迎,不是看不起我們,而是太看得起我們,也對審諤寄予厚望!」

「哦?」朱融噗的笑了聲,怪聲怪氣地反問了一名。

「當初赤縣侯初入齊郡,也有一小吏孤身來迎,那小吏便是後來的程慈,壞了你們好事的程慈。」任恕道:「赤縣侯事後,為其人專門奏稟天子,天子親手賜匾『分乳堂程氏』,許其人入忠烈祠——此前與犬戎大戰,戰死四品以上官員將領二十餘人,能入忠烈祠者也不過三人!」

朱融愕然,他再看審諤,果然,這年輕小吏朝氣蓬勃的臉上,滿是激動之色,連連點頭,顯然是贊成任恕所語。

「他……」朱融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任恕喘了口氣,又徐徐說道:「朱公,你可知我為何說你忘了初心?」

「哼!」朱融悶哼了一聲。

「我至今記得,四十餘年前,我進京求學,途經定陶,在定陶驛中見一小吏,拼着上官喝罵,也要為百姓懇求緩交賦稅半月,彼時烈武帝正與犬戎大戰於北方,為供軍資,以軍法約束後方糧秣供給,彼時地方官員,為免罪責,聚斂頗急,唯有此小吏跪請上官暫緩,並以性命擔保,半月之後必能按時如數繳糧——那小吏姓朱名融。」

「我還記得當時你說,百姓稼穡不易,稻麥生長各有其時,如今稻穀雖已灌漿,卻尚未熟稔,遲半月再征糧,百姓可多得一成糧食,這一成糧食攤到每家每戶,可能不過是百十斤,但足以讓人熬過青黃不接之時,五口之家便能多活一人性命……彼時我與友人聞之,都動容不已,我還與友人說,此吏必得大用,三十年內必至兩千石。」任恕又說道。

朱融愣了半晌,整個人眼睛都開始發直。

四十餘年前,他初入仕途,確實是想着要為百姓做些實事。那個時候,象這樣為百姓請命之事,他沒少做,為此得罪了不少人,但也受到了一些人的賞識。最重要的是,當時他的種種作為,都得到了治下百姓的衷心擁護。

良久之後,他也沒有說出一句話。

甚至從這開始,直到歷城的路途之中,他都沒有再說三個字以上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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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星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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