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如是我聞

第445章 如是我聞

「長信宮中,太后泣告,曰『大秦亡矣』,和怫然不悅,對曰,『吾尚未死,大秦何亡?』諸將為之嘆服,乃齊下拜為賀。」

趙和看完這紙上的字,又抬眼看了看面前一臉沉寂的男子。

「你是起居郎?」他出聲問道。

「正是。」那男子平靜地道:「起居郎班直,見過大都護。」

趙和搖了搖頭:「不曾想這混亂之中,你這起居郎卻還在寫這個……」

「青史之上書寫之人,不是下官,而是都護。」名為班直的起居郎道。

趙和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哦?」

「下官只是記下下官所見所聞。」班直道。

趙和不由笑了起來。

此時他已經出了長信宮,這個名為班直的起居郎在他出來之時不知從何處轉了出來,然後被護衛發現抓住,在看到他不離手的書冊上記載的東西之後,便將之帶到了趙和面前。

「你是故意被擒住的吧?」趙和問道。

班直沒有作聲。

「史家?」趙和又道。

班直這一次回答了:「下官確實是史家——起居郎、太史令,原本就當以史家充任。」

「你們史家喜歡用這種方法進行勸諫,只不過……我問你,當初天子欲殺大將軍之時,你是否勸諫過呢?」趙和尖銳地道。

班直搖了搖頭:「史家之職,乃是如實記下所見所聞,以供後世查其得失,而非進諫。」

「難道不是因為我有容人之量,故此你敢現身諷諫,警告我所作所為,都將留於青史,不要倚仗兵強馬壯而行僭越之事?」趙和道。

班直再度沉默。

這是默認了。

旁邊的親衛頓時大怒:「這廝不敢勸諫天子,不敢勸諫司馬亮,卻來勸諫大都護,莫非是覺得大都護好欺?都護,不如誅之,以儆效尤!」

「罷了罷了。」趙和卻擺了擺手。

他這反應讓班直一直古井無波的神情動了一下。

「大都護不治下官之罪?」班直顯然不想猜測趙和為何如此,他直接問道,全然不顧這個問題其實是承認,他之所以現身並說出青史之上書寫之人是趙和,確實是在對趙和進行提醒或者說警告。

「為何治罪,他們覺得你警告我是覺得我好欺,我倒覺得,你警告我卻是對我的誇讚。」趙和抓過隨從遞來的馬鞭,「往小里說,你是覺得我有遠超天子與司馬亮的容人之量,這才敢在我面前勸諫……」

班直眉頭一動,昂起頭,追在趙和身後:「那往大里說呢?」

「往大里說,你覺得我還會畏懼青史,這才會拿青史對我警告……這世上之人,無所畏懼者已經很少了,能有所敬畏者就更少。」趙和翻身上了馬,在馬上看着這位百家中史家的傳人,「青史不過是你們的筆和紙,我所畏者豈是這個,我所畏的,是我自己心底的規矩。如儒家所言,我若能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說到這裏,趙和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下去,而是一催馬。

馬飛奔而出,遠遠拋下趙和的一句話來:「讓他跟我們去長樂宮,讓他好生看和好生記吧!」

不等班直反應過來,便有人牽來馬,半推半扶把他送上馬背,然後那馬就飛奔起來,險些將這位起居郎從馬身上顛了下來。

年輕的史家傳人並不知道,前面的趙和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自從得知大秦內亂的消息起,趙和心裏就憋著一團火,這股無名之怒讓他煩躁不安,他是憑藉過人的毅力才將之控制住。饒是如此,在一些細小之事上,他還是會無意中將之泄露出來。

哪怕進了咸陽城也是如此。

但在剛才,年輕的史家傳人大著膽子向他發出諫言之後,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是有所敬畏的人。

曹猛無所敬畏,或者說曹猛曾經敬畏過的烈武帝早就死了,所以他才攬權擅權,天子年長也不歸政,故此才有先後兩次被他扶立起來的天子算計之事,最終也因此丟了性命。

嬴吉無所敬畏,所以在時機尚不成熟的情形之下倉促發難,又在僥倖殺了曹猛的情形下自毀諾言,這才會激起北軍之變。

司馬亮無所敬畏,他對於時代的變化一無所知或者說是從內心深處抗拒,他頑固地堅持着他們世家大族的立場,故此不惜將大秦的矛盾提前引爆。

北軍四校尉……他們代表的軍頭,同樣無所敬畏,所以才在亂世到來之時,放縱手下的士兵,在關中之地引發了一場浩劫。

趙和覺得,那史家傳人覺得自己還有所敬畏,便是將自己與這些人區分開來。而且當他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也確實仍然有所敬畏,並沒有因為憤怒、失望、仇恨或者別的什麼情緒而失去對自己心底規矩的控制,他此前的怒意便為之消了大半。

人,最危險的敵人永遠是自己。

人,必須敬畏的也永遠是自己。

諸子百家,萬般說辭,說來說去,都是為人,故此人最足以敬畏。

帶着這些零零碎碎的思緒,趙和來到了長樂宮前。

長樂宮此時已經被軍士們團團包圍,圍在這裏的士兵,有隨趙和從西域來的輕騎,有跟着馬躍一起投入他麾下的敦煌兵,有武威那裏投來的北軍,也有方才打開城門放他進來的咸陽守軍。

無論是何方軍隊出身,見到趙和來時,眾人都齊刷刷行禮。他所到之處,人群便或是彎腰,或是單膝跪下,或是於馬上舉刃。

跟在趙和隊伍後邊的班直驚訝地望着眼前這一切。

班直雖然年輕,但出自史家世家,他的父親、祖父乃至曾曾祖父,都是史官,他在史書中見到過這種情形,那是大秦聖祖仁皇帝之時。

但讓班直更驚訝的是,還在不久之前,他親眼見到這些軍人,如同放出籠子的凶獸一般,在這座城市、這片土地上肆虐,但現在人,他們卻一個個屏息凝神,彷彿被一種無形的秩序束住手腳,不敢有半點違逾之舉。

這些軍士……難道不是凶神惡煞,不是大秦百餘年積弊所釋放出來的怪獸?

今日咸陽,與不久之前的咸陽,差別所在之處,唯有一個。

班直看向前方下馬,站在長樂宮儀門前抬頭上望的趙和。

他飛快地舉起自己的筆,在書上寫下這一行字:「和入儀門,諸軍皆拜,戰戰兢兢,汗不敢出。」

趙和站在儀門前,想到上回咸陽之亂,在曹猛將嬴吉牽上御座之後,自己獨自一人退至此處,然後坐在這裏靠牆發獃的情形。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現在他回來了,不需要任何人牽。

然後趙和一笑,邁步跨過儀門。

在儀門之內,仍然是黑壓壓一片士兵。

士兵中間,則是數以百計的官員。

當趙和走進來時,諸軍自然行禮,而那些官員們看着趙和大步行來,一個個面色各異。

趙和看到了夏琦,神情愴惶,身體在發抖。

他看到了陳運,這位當初多次在上官鴻身邊見到,此時面沉如水。

在夏琦、陳運中間,站的是一個陌生的老人。

這老人倒還是倔強,挺直腰,目光嚴厲地看着趙和。在所有人都安安靜靜之時,這老人站前一步,厲聲喝道:「趙和,你為北庭都護,為何擅離職守,無詔回京?為何挾兵入城,有如逆悖?」

這位應當就是司馬亮了。

趙和在得知曹猛死後,也曾經專門問過此人經歷,這個倔老頭前半生不向烈武帝低頭,後半生不向曹猛折腰,性子倒是剛烈。

但也只是剛烈罷了。

趙和邁步行了過去,越過百官,在軍士護衛之下,登上了御階最上方。

他轉過身來,看着司馬亮。

「方才司馬公問我為何擅離職守無詔回京,問我為何挾兵入城有如逆悖,我現在來告訴你們為什麼。」趙和說道。

眾人神情各異,而司馬亮精神一振。

他已經做好和趙和進行辯論的準備了,想來趙和無非就是指責他們罷黜天子,但這在大秦有先例,別的不說,曹猛就罷黜過天子,憑什麼曹猛做得,他司馬亮做不得,就好比一位道家的女郎,儒家摸得,那法家就摸不得么?

「我自武威至咸陽,一路千里,所過之處,百姓或流離失所、饑寒交迫,或伏屍於地曝骨於野,他們輾轉哀嚎,哭泣呻吟,聲音入不得你們這些人的耳中,卻被我聽到了。」趙和面上並無喜怒之色,他目光一轉,見司馬亮似乎要開口說話,伸手稍稍一攔,又繼續道:「我自西域而來,我見犬戎刀鋒沾血、鐵蹄踐肉,我聞驪軒鞭笞波斯、屠戮天竺,我還知道火妖縱橫泰西,直至大食,亡國滅種,毀文棄學。這些聲音這些事迹,都入不得你們的眼、入不得你們的耳,可我看到,我聽到了!」

司馬亮神情微微一愣,趙和所說的角度,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這也正常,那些在路邊哀嚎掙扎的小民,與他們這些世家大族哪裏是同一類生物,人怎麼會在意螻蟻的哭聲?

那些域外蠻夷,不過是邊疆上的癬疥之患,實在不行還可以賜以女子金帛,反正他們又不可能入主中原。

司馬亮覺得,趙和不論正統,不提大義,不說名份,卻提些細枝末節,其說辭實在全是破綻,他完全可以將之徹底駁倒。

「如是我聞,故我來此。」正當司馬亮想着如何駁倒趙和時,趙和又說了八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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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星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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