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牢中對駁

第487章 牢中對駁

道統二年五月初五,端午。

陰暗的地牢之中。

錢益神情木然地端坐於地,周圍是嗡嗡嗡的蒼蠅,還有無法排出的臭氣。哪怕他模樣上還算清潔,但在這裏的地方,如何會不臭烘烘的?

身後傳來吱吖的聲響,那是牢房門被打開了,錢益沒有回頭,畢竟被關的這二十日裏,牢房打開的次數,已經多到足以讓他失去一切希望的地步。

然後他聽到了腳步之聲。

腳步聲很平穩,隨之一起到了他的牢欄之前的,還有香味。

酒與肉的香味。

錢益喉結動了動,終於轉過身來。

看到來人之時,他愣了一下,然後瞪圓眼睛:「張欽,你竟然敢來見我!」

錢益不是蠢人,相反,他其實非常聰明,這二十天時間裏,他將自己經歷的事情反覆推敲復盤,發覺真正導致自己功虧一潰的就是張欽突然間的反目指控。

張欽那一聲「恥與為伍」,直接將錢益原本只是「嫌疑」變成了「罪犯」,畢竟在外人看來,張欽與他意氣相投,兩人算是摯交好友。而張欽在彼時第一時間背刺,最初時錢益以為是小人投機之舉,可這二十天細想之後,他才意識到,這是早有準備的。

甚至張欽一開始與他結交便是別有用心!

「賢弟這話說得……你我雖然立場不同,可志趣相投,賢弟逢難,愚兄若不來探望一番,豈不是太過無情無義?」張欽笑眯眯地道。

錢益心念急轉:「呵,看來你來探望我,倒還可以沽名釣譽……」

「那是自然,你錢益犯下如此重罪,我雖然與你割袍斷交,但終究心念舊情,還是輾轉託人,得以來牢中探望……此事在外頭,已經開始流傳了,我在咸陽城中的聲名,也少不得向上升一些。」張欽一邊說,一邊將自己拎着的食籃遞了過來:「你瞧,我為賢弟準備了三勒漿與醬豬手,還有粽子、鹹蛋,哦對了,還有這變蛋——賢弟若是不吃,豈不白白被我利用了?」

錢益原本準備將籃子拋向張欽頭的,但張欽最後一句,讓他止住了自己的不理智動作。

是啊,就算這籃子砸中了張欽,對他又有什麼傷害?在外頭,他這人重情重義又公私分明的名聲已經傳開了,自己除了浪費些食物,連多出口惡氣都做不到。

「況且,這監牢畢竟是原御史監所改而成,哪怕護國公再三交待,可朝廷總不可能拿出許多美食來予坐監之人,否則豈不是鼓勵人為非作歹么!所以這二十日裏,賢弟受苦了,我都看出賢弟清減甚多,還是乘着熱吃一些吧。」

張欽這番話讓錢益心中無名火再起,不過他很快剋制住,然後旁若無人地將食籃之中的食物取了出來。

「酒不錯。」飲了一口酒之後,錢益緩緩說道。

他神態恢復從容,彷彿自己並不在監牢之中,而是在酒樓里一般。

「那是自然,這是來自波斯的三勒漿,所謂三勒者,即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最初是在四十年前傳入咸陽,但若不是護國公重開西域,此酒在咸陽再也吃不到了……」

「江南自有好酒。」錢益冷笑了一聲,「勞民傷財,令青壯之士瘐死道中,窮兵黜武,使閨夢之人伏屍域外,所換者不過是一壺酒、一匹馬和一聲天朝上國,此豈仁君之所為?」

張欽目光猛然縮了一縮:「賢弟這樣說來,我倒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我也曾遊歷江南,朱門高戶,燕巢之梁出自虎豹之林,冠戴世家,環佩之玉產於窮絕之淵;門庭之樹,尚披錦而衣綉,堂階之犬,且食糜而飲漿!江南豈無貧賤之民乎,彼輩朝出而暮歸,食糠而咽草,三年不識肉味,五載未能新衣!為何奢者至此,為何貧者至此?」

「此正朝廷失德,聚斂無度,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之故此!」錢益反駁道。

「好吧,那愚兄問一句,若朝廷不如此,江南貧賤之民,便能得暖衣飽食么?」

錢益這一次稍稍停了會兒。

他雖然自有立場,但總不能睜着眼睛說瞎話。他很清楚,哪怕朝廷不征賦稅徭役,江南的窮人……依然會窮。

「雖不得暖衣飽食,但總會好過一些。」稍頓之後,錢益道。

「那為何不讓那些朱門、世家,那些豪強、大戶少兼并些土地,少徵收些田租,或者乾脆些,讓他們將自己家中囤積腐爛的穀物分與貧民食之?如此豈不更好過一些?」

錢益連連搖頭:「此斷斷不可,富者殷富,一則是祖先庇佑,二則是勤儉持家,所積之糧,也是為備災荒,豈可輕與卑賤?況且無功則不受祿,若因一時之仁,而行此荒謬之舉,則貧賤之輩,皆成懶人矣。」

「以賢弟之言,這些富者於民何益,貧賤之輩為何不斬木揭竿,誅其族而奪其財,如此時蜀郡流民之所為?」

這一下錢益又默然了一會兒,然後搖頭道:「富者積善成德,平時修橋鋪路,災時賑危濟難,亂則聚眾自保,安則澤被四鄰,如何於民無益?」

「那我們便將朝廷視為天下最大的富者,朝廷積善成德,平時不僅修橋鋪路,還興修水利,災時不僅賑危濟難,還撫孤助殘。亂則陳兵邊境使外寇不得覬覦,安則開拓商道使四方財貨流通!此等種種,為何你要說是勞民傷財、窮兵黷武?」

錢益眉頭一皺,就想措辭反駁,可急切之間,他又覺得自己無從駁起。

「況且,我知道賢弟心思,無非就是覺得江南之民,不該為北地戰事付出代價……我這邊有一個故事,賢弟可想聽一聽?」

「請說。」

「曹猛死後,退皇帝原本有言,不追罪其家,故此曹猛一黨家族尚安。曹猛婿楊夷有二子,一人九歲一人七歲,彼輩軟禁於家中。後來事生反覆,退皇帝食言欲誅曹黨,家有老僕冒險前來報信,夷之二子彼時正在下棋,聞訊既不驚慌亦不奔逃,九歲子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意料之事,此時已遲。七歲子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破家亡,古來如此。二子下完棋后揖別相約,若有來生,再為兄弟,然後從容赴死……此去年事也。賢弟之智,不及二稚童乎?依愚兄之見,非賢弟見識不如此二童,實是賢弟器量修養不及此二童,而私心遠勝此二童!」

「你!」錢益勃然大怒。

但旋即他又按住怒氣。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怒:因為張欽的這個故事,可以說直指他的要害了。

他為何要為嬴祝效力,為何要破壞趙和的新政?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他自己成了江南世家大族中的一員,為的是那些冠纓之家的利益么?

看起來是利他,實際上還是為己。

「張兄此來,便是欲折辱於我,令我服罪么?」良久之後,錢益又道。

「那倒不是,我此來一也是為自己的私心,給自己爭些名氣。二來將外邊的事情告訴錢賢弟一聲……錢賢弟放心,因為你已經招供,故此不會死罪。」

「我沒招供!」錢益怒了。

「哦,但咸陽城中已經傳遍了,你被推到井前,摸了摸井水之後,說了聲『水太涼』,便將廢帝嬴祝欲使你壞朝廷新政之事招了出來。受你牽連,此科參考學子之中,一共有十七人被捕,將會發往大宛軍前效力……」

「你們這是……」錢益暴怒,不過旋即一聲嘆息。

他在牢中發生了什麼事情,那還不是由著抓着他的人說么,而且對方接二連三下手,他的名聲已壞,此際便是想要挽回,也不可能了。

這讓錢益心灰若死。

「因為檢舉有功,所以你不久就會被放出去,對你的處罰是終身不得入仕。」張欽笑着道:「錢賢弟學問淵博,從此之後,可以拋去世上俗務,專心治學,大秦少一尋常官吏,卻多一博學之士!」

「為何不殺我?」錢益沙啞的聲音道:「為何不幹脆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

「殺你而成你之名?」張欽反問道,然後一笑:「況且錢益若真有死意,出獄之後,或是跳水,或是上吊,或是服毒,或是自刎,方法多的是,何愁不能死?」

錢益怨毒地望向他:「你……你想來以此卑行換得榮華富貴了?」

張欽點頭道:「確實,此次之事,我第一收穫,便是名字已入護國公之眼;第二收穫,便是大秦第一科科舉一甲次名;第三收穫……呵呵,就不說與賢弟聽了。」

「次名?我還以為你可以為自己換個頭名來呢,張兄,可惜,可惜,你陷朋友於不義,棄良知去仁禮,也只得了一個次名?」

「呵呵,天下讀書之人何只萬千,我雖未登至峰頂,但也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何不滿?」張欽卻毫不在意他的挑釁,「況且,那頭名之人,學識淵博,確實遠勝於我,我便是想起嫉妒之心,也不得不自慚形穢啊。」

「呃……竟然有這樣的人?」錢益愣了一下,訝然問道。

「自然有這樣的人。」張欽點頭。

錢益心中大奇,他可是知道張欽的,此人看似謙遜,實際上卻極自負,能讓他心服口服,那是何等人物?

「是誰?」好奇心大起之下,錢益忍不住問道。

「不說,哈哈哈哈!」張欽卻是起身一揖,然後大笑着向牢門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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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星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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