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無人君相

第89章 無人君相

「江充!」

將前後合在一起,上官鴻覺得,十五年前那個盤踞於大秦朝堂之上的陰影又回來了。

不過旋即他鎮定下來。

「既是皇太后不語,那老臣僭越,就替皇太後作主了。」

上官鴻回過身,一把拽住嬴祝的手臂:「走!」

此前他不想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所以勸嬴祝不要動怒,但現在他意識到,這個陷阱環環相扣,很有可能還有別的東西在等着他們,所以顧不得許多了。

他一手抓住嬴祝,另一手拔出腰間劍,厲聲喝罵,那些長信宮的武士、宮女和內宦,畏於他的積威,不敢再作阻攔。而嬴祝的隨從們此刻也回過神來,紛紛上前,將長信宮之人隔開,把關閉的大門也打開。

他們正想從夾道回長樂宮,卻聽到夾道那邊有人大叫:「大將軍來了,大將軍來了!」

「走前面!」上官鴻心知此刻不是與大將軍相見的時候,立刻拉着嬴祝轉向長信宮正門。

當他們在天子隨侍扈擁之下出了正門時,上官鴻的腳步猛然一滯。

在長信宮正門前,數百人正聚於一處,他們都看到嬴祝與上官鴻出來。

國子監的太學生。

上官鴻只覺得血往上涌,眼前一片發昏,他鬆開手,靠在長信宮的台階欄桿之上,看着這些沒有說話卻目光炯炯的太學生們。

「聽聞天子意欲淫穢長信宮,可有此事?」太學生中,俞龍走了出來,厲聲喝問。

上官鴻面色慘然。

果然如他所料,這是江充的故伎,一環套一環,環環相扣,把獵物逼到走投無路之所。

《羅織經》。

江充的《羅織經》落入到溫舒手中,而溫舒死後,這本《羅織經》就不知所終,聽聞晁沖之還曾想要去找這本書,將之摧毀,自己彼時不以為然,覺得區區一本經書,又能怎麼樣。

現在看來,有人學了《羅織經》,不僅學了,還活學活用。

「上官丞相,你是烈武帝託孤之臣,也是先帝帝師,請問,天子淫穢長信宮之事,是否有之!」俞龍又問道。

上官鴻閉嘴不言。

他沒法在這裏回應這個問題,他知道,只要他敢說一個「不」字,曹娥就敢光着膀子從長信宮中出來,讓這國子監的學子看看大秦皇太后的胸膛——那個女人已經瘋了!

他斜着眼睛看了嬴祝一眼,冷不住嘆了聲:「豎子!」

若不是這豎子心太過操切,讓他們五輔再穩定個五年十年,然後慢慢繳還大權,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此刻他若再為嬴祝辯護,他就將自己綁在這艘沉船之上,只能和嬴祝一起身敗名裂。

「上官丞相,你為何不說話!」俞龍又是一聲怒喝。

上官鴻捋須長嘆,終於還是站了出來:「國家時局如此,還請諸位以大局為重,有何事情,朝堂之上自有公論!」

「朝堂上是公論,我們所說就不是公論了么?國家時局如此,還有比一個正直聰明仁德的天子更大的大局么?」俞龍振臂一呼:「天子既無道,理當廢黜之,這才是如今最大的大局!」

其實大呼大叫的只有俞龍一人,別的太學生都是沉默,但這數百人的沉默,同樣是一種力量。

嬴祝此時意識到,上官鴻已經控制不了局面,甚至可能保護不了他,他勃然大怒,挺劍向前:「住嘴,污衊君父,此大不敬之罪,你們是想抄家滅族嗎?」

他這話一出,原本沉默的太學生們頓時不幹了。

這頓時間裏,太學生可也憋著一肚子氣,特別是華宣之死,傳聞種種,讓太學生們也都是壓力極大。

如今恰好有個宣洩口。

「果然是昏君!不,是暴君!」

「此何人也,望之無人君像!」

「淫穢長信宮,以下蒸上,當真是人面獸心!」

周圍的喝斥聲此起彼伏,嬴祝挺劍上來,又有武士護衛,太學生們雖然不會傻到拿胸脯去接劍,但在外邊罵罵總是可以的。

「丞相還不下令,給我將這些逆賊,將他們全都捉住,全部都打入大牢!」

被氣瘋了的嬴祝,聽到這些無端指責,頓時咆哮起來,指著太學生怒喝。

他側過臉去,看着上官鴻,卻發現上官鴻的視線盯着旁邊。

嬴祝順着上官鴻的目光向那邊望去,只見一個少年,身着素服,靠在牆上,冷冷地往這邊望來。

嬴祝與這少年目光對在了一起。

這是嬴祝與趙和第二次目光相對,只不過嬴祝根本記不得自己被迎立入咸陽時曾見到過這個少年,而趙和卻還記得那一幕。

趙和看到了嬴祝的狼狽,這讓他心中生出一種異樣的快意。

趙和也沒有想到曹娥會做得這麼徹底,他原本只是請曹娥讓蕭由到蠶娘廟裏模仿嬴祝筆記題詩,卻不曾想,曹娥乾脆自己上陣了。

那淫詩之事,尚有折衝的餘地,而曹娥自己上陣,則將最後的餘地都打破,甚至可以說,曹娥此舉,不僅僅是逼嬴祝,也是在逼父親曹猛徹底與嬴祝決裂。

上官鴻沉着臉,向著趙和那邊走了兩步,然後他停了下來。

趙和沒有理會他,而是轉身離開。

事已至此,嬴祝的名聲算是徹底臭了,大將軍曹猛哪怕只是為了個人安危而計,也必然要將嬴祝從皇帝的寶座之上拉下來。

上官鴻與李非再努力,最多也只能夠讓嬴祝保住性命。

接下來趙和要做的,就是盯緊公孫涼。

公孫涼感到一股寒意。

他將身上披的皮裘緊了緊,有些驚訝地看了看天:「這是要倒春寒不成,為何覺得今日比起三九天還要冷了?」

董伯予斜了他一眼,沒有多說話。

公孫涼歪過頭:「董公,為何不說話呢?」

「直到如今,我依舊以為,你的計策,太過犯險。」董伯予哼了一聲:「我雖然助你,並不是因為我支持你,而是以大局為重。」

「我知道,我與董公可從來都不是什麼知交好友,不過是恰好都覺得陛下英姿不凡,有意輔助陛下罷了。董公是先帝為陛下挑選的王師,而我則是自己投入陛下幕中的賓客,董公若是真與我成為摯友,陛下反而要不安了。」公孫涼哈哈一笑。

「公孫太寒,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你究竟是何家弟子?」董伯予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我是何家弟子有什麼重要的,反正我不反對董公你所言,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若是能讓陛下成就一統,我對哪家學說成為官學根本沒有意見。」

董伯予也緊了緊衣裳,他從公孫涼毫無原則的回答中,感受到一種刺骨的寒意。

此前他就覺得,公孫涼此人手段心術都太過詭獝,現在更是覺得,其人毫無底線。

但就是這樣毫無底線的人物,卻挑起大宗正嬴迨與御史大夫晁沖之發動政變,又在時局不對之時,立刻轉身華麗一擊,與其劃清界限。

不僅是嬴迨與晁沖之,政變那一晚上,其實丞相上官鴻與太尉李非的所有反應,也都在公孫涼的意料之中。

董伯予猶記得政變發生之前,公孫涼是如何說動天子的。

只要政變發生,無論勝者是哪一方,都意味着鉗制天子的五輔執政格局被破壞,天子將可以從敗者的遺產中分割到很大一部分,同時還可以獲得新的盟友。

事實證明,公孫涼說的都實現了。

「我並非與你爭寵,公孫太寒,天子原本手握大義之名,用不着這麼急切,大將軍有廢立之心的事情,你可以糊弄天子,卻不能來糊弄我!」董伯予想到這,轉過臉,又盯着公孫涼:「你且給我記住,我會緊緊盯着你,不讓你將天子引入歧途!」

「放心,我也讀過兵家之書,以正合,以奇勝。我這是出奇制勝,可一而不可二。」公孫涼抬起頭又望了望天色:「接下來只需要穩紮穩打,董公,你應當能夠入朝堂居高位,到時你就成了主將,我呢,則在邊邊角角里……唔,天子怎麼還沒有回來?」

他話題突然一轉,董伯予也覺得有些奇怪,按理說,皇太后就算責罰天子,有丞相上官鴻在,也不會持續太久,這個時候,天子應當回長樂宮才對。

「遣人去問問。」董伯予道。

「我先出去一會兒。」公孫涼撩了一下眉,捋起衣擺,四平八穩地走到這間位小閣樓外的圍廊上。

他在外邊又仰首望了望天。

天色已經晚了下來,天空中有淡淡的雲,不過透過這些雲層,還是可以看到零星的星光在閃耀。

公孫涼看了一會兒星星,當他的目光移到帝垣時,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

然後他二話不說,大步便走下樓梯。

他下了閣樓,卻聽到上面董伯予揚聲說道:「公孫太寒,你要去哪兒?」

公孫涼抬頭望了他一眼,露出古怪的笑容。

然後,公孫涼沒有回答,而是加快了腳步。

董伯予在閣樓之上,看着他的背影,思忖了很短的時間,然後臉色大變:「怎麼還沒有消息,天子究竟在長信宮遇到何事,為何還沒有人來稟報!」

他轉過身,咯登咯登下樓,當他走到這間位於長樂宮一隅的閣樓正門時,迎面一個執金吾臉色蒼白地跑了過來。

「不好了,董公,不好了!」那執金吾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驚惶地叫道:「他們……他們要廢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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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星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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