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進退輕重

第95章 進退輕重

趙和聽到這裏的時候,感覺大殿中的氣氛越發的微妙了,許多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似乎覺得他就是新的天子,但趙和本人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既然沒有人反對,那就請嗣皇帝上前,請大鴻臚常晏為迎使。」上官鴻又道。

這是他身為丞相的職責。

趙和沒有動,卻感覺到身邊的人動了。

他身邊的是趙吉。

趙吉一步步上前,走了三步之後,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中有歉然,還有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趙和雙眉微微皺起,然後他看到趙吉緩緩走過去,而大鴻臚常晏也迎下來,伴在趙吉的身邊。

朝堂上先是安靜,緊接着一片嘩然。

絕大多數人的目光都停在趙和身上,大夥都是消息靈通之人,知道這位大將軍從銅宮中放出來的少年,最有可能是逆太子遺孤。

而且這段時間趙和的舉動,極受人矚目,不少人都暗中說他有烈武帝遺風。

可現在,走上前的逆太子遺孤並不是他,卻是一個眾人都不認識不曉得的少年——大夥都以為他是趙和伴當,是曹猛怕趙和孤單而帶來的一個隨侍。

便是趙和自己,此時也是滿頭霧水。

「十五年前,星亂之變后,烈武帝令我自銅宮中秘密接出逆太子遺孤,撫養於咸陽城中。」大將軍曹猛上前,將一個匣子遞給丞相上官鴻:「當初秘旨在此,此秘旨乃丞相當時親筆所書,丞相當還記得。」

上官鴻接過匣子,打開之後,將裏面的聖旨展示給眾人。聖旨上的璽印,除了皇帝之寶,還有烈武帝的私印——而這私印,早已隨烈武帝一起埋葬山陵之中,做不得假。

「逆太子遺孤被我接出之後,因為身份不可示人,故此於豐裕坊置宅,安排可靠人手撫養護衛,依烈武帝之旨,取名為吉。」曹猛又道。

趙吉——不,嬴吉又看向趙和,他嘴巴在微微動着,趙和卻看不出他是在說什麼。

趙和向後退了兩步,三步,一直退到了一根大柱子邊,靠在柱子之上。

然後趙和笑了。

他早該知道的。

這件事情,不僅嬴吉自己知道,大將軍知道,恐怕……王道王夫子也知道!

這件事情,皇太后曹娥知道,清河縣主也應該知道!

唔,丞相上官鴻知道,太尉李非也應該知道,李非讓他早日離開咸陽去西域,或許並不是拿大秦律法嚇唬他,而是真的覺得,他很無辜。

就連公孫涼……在咸陽令署前,公孫涼恫嚇趙吉,是不是也猜到了什麼,是不是正因為猜到了這些,公孫涼才在這之後放鬆了對趙和的追索?

嬴吉自己在咸陽城將有變時,及時從城中脫身,那個時候,自己就應當猜到端倪了。

趙和搖了搖頭,乘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轉到嬴吉身上,悄悄走向勤政殿入口

有大將軍與丞相上官鴻的作證,嬴吉的逆太子遺孤身份已經被坐實,於是在大鴻臚常晏的陪伴下,嬴吉登上了御座之前的台階,又在大將軍曹猛「事屬從權一切從簡」的話聲中,眾人三呼叩拜。

而當所有人都跪下時,趙和已經退出了勤政殿。

他坐在勤政殿前台階之上,心裏並不失望,只是有些茫然。

不失望,一是因為他早有準備,曹猛不可能會讓他這個不太聽話的人成為新的天子,二是因為他自己也不想當那個坐在御座上受人擺弄的小皇帝。

茫然,是因為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原本以為自己是逆太子遺孤,連溫舒都認為他是逆太子遺孤,可是,現在證明他根本不是逆太子遺孤。

我是誰,我父母是誰,我從何而來,我今後又將……向何方而去?

趙和茫然地望着天空,覺得心中極是空虛。他已經殺了公孫涼,王夫子的仇已經報了,他還能做什麼呢?

哦,對了,懷裏還有王夫子的信……

趙和坐在勤政殿前的台階之上,在執金吾武士異樣的目光之中,他將王夫子給他遺下的信件拿了出來。

「王夫子會說什麼呢?」

趙和打開信。

「餘一生不愧於心,唯獨有愧於汝,余死之後,鹿鳴自有太后、清河縣主照顧,事業自有大將軍護持,故此皆無所憂,所憂者唯有汝。」

信很短,字跡如王夫子此前的字一樣整齊俊逸,筋骨分明。趙和攥著信,仰頭看着天空,又是一笑。

然後他愣住了。

王夫子為何要給他寫這封分明是遺書的信?

此前他也思考過這個問題,王夫子可以不死,他甚至可以在幫助了趙和的前提下也保存自己。但那一夜,一片黑暗之中,王夫子高舉燈籠,那是漫漫長街中的唯一光明。

他舉著光明,慷慨赴死,只因為他心中有愧……

他在那個混亂的時刻,吩咐樊令來保護自己,還要自己無論何時,都別對人心絕望……

心底的些許怨意,在趙和想明白這一點之後,已經盡皆散去,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對自己對未來的茫然。

裏面已經開始在討論如何為逆太子正名平反了。

趙和心中既無喜,也無悲,慢慢站起,從台階上走了下來。

他來到明宣門,看到了蕭由。

蕭由迎面走過來,背着一隻手。

「你也早就知道,是不是?」趙和問道。

「我在刺奸司之後,發現公孫涼曾令溫舒尋找十五年前咸陽戶籍,那時我以為是在找羅運,但後來見到趙吉家的僕人,我猛然意識到,趙吉的戶籍,也是十五年前突然出現於豐裕坊。再追尋趙吉父母,雖有記錄,卻都屬偽造。」蕭由緩緩道。

「我以為自己很聰明,特別是殺了公孫涼的時候,我還小小得意了一番,覺得自己真的很聰明……現在看來,我其實真傻。」

「你不傻,你本來就是很聰明。」蕭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是還沒有學會虛偽。」

「還沒有學會虛偽……」

「我希望你永遠只有聰明,永遠不會虛偽,我相信,王夫子也是這樣希望的。」蕭由道。

趙和將王夫子的那封信交給蕭由。

蕭由看了之後,有些無語。

他想以王夫子來勸慰趙和,卻不曾想王夫子在這個事情上,也是問心有愧。

蕭由與趙和都是極聰明的人,他們哪裏不知道,在這件事情中,他們都被大將軍曹猛所愚弄了。

說愚弄可能有些過,但至少是誤導。

大將軍曹猛早就將真正的逆太子遺孤從銅宮中弄了出來,在去年迎立嬴祝之後,又將趙和從銅宮中放出——他真正目的,是用趙和來吸引那些可能敵視逆太子遺孤的眼光,為趙吉掩蓋身份。

只不過,他沒有想到趙和表現實在太好,不僅完美地將針對逆太子遺孤的惡意吸引了過去,還破壞了嬴迨與晁沖之的政變。

所以當趙和要報復嬴祝與公孫涼時,大將軍又順水推舟,使他們達成了目的。

「至少王夫子的仇我替他報了,至於其餘……我反正是這個不知父母無牽無掛之人,一切都無所謂了。」趙和用手抱着後腦,昂頭燦爛一笑。

可蕭由卻覺得他這笑容份外讓人悲傷。

「怎麼說無牽無掛呢?」蕭由拉着他的胳膊:「這話說出來,可有些對不住人。」

「哦,還有師兄你。」趙和應付地道。

「不是有師兄我,而是你的老師們。」蕭由將他拉到了一邊,在那些好奇的武士們無法聽到的角落裏。

趙和愣了一下。

「你以為,你的那些老師們是怎麼入銅宮的?」蕭由盯着他:「你知道他們都是誰么?」

趙和沒有說話,他知道那些教他的老人們的名字,但對於他們在銅宮之外的事情,卻是所知不多。

「蔡公諱圃,前大司農,農家渠首;蘇公諱飛,前太醫令,道家賢哲;鄧公諱谷,前國子監祭酒,名家合同異派嫡傳;向公諱歆,前中秘書,雜家大宗師。」蕭由將這四個名字一一念了出來,最後道:「還有酈公諱伏生,儒家七賢之一,唯一一位白身未曾為官者,但烈武帝曾三度徵召,以九卿之位辟之……」

「你……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們就是五賢啊,五賢之會的五賢!有誰知道,十餘年前,這五位學識名傳天下的人,拋棄名望,拋棄富貴,拋棄安逸,主動投入銅宮之中,卻是為了一個孩童?」蕭由瞪着趙和:「趙和,你可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認出你是我老師弟子時,我是怎麼想的么?」

「啊……」

「我是嫉妒,我非常非常嫉妒!他們五位,隨便一位能夠教我十年,我短命十年都無所謂,可是他們五位卻為了你一個孩童,捨身入獄,在銅宮那種鬼地方……而且他們已經都是風燭殘年,進去了就不準活着出來!」

「你以為,憑藉你的老師們的才智,還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么,你以為他們養你教你,只是為了打發獄中無聊的時間么?」

「他們不僅將畢身所學都傳授給了你,他們還將自己對未來的希望都交給了你。所以,你還以為自己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無父無母的,無輕無掛的,完全沒有存在必要的人么?」蕭由又問道。

趙和張著嘴,許久許久,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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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星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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