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分乳程氏

第99章 分乳程氏

從咸陽城到齊郡臨淄城,足足有兩千五百餘里,若是別的時候,可以先乘船,由大河往東,然後在大河與運河交匯之處登岸轉為陸路。但此時冬春之交,正值凌汛之時,舟行極不安全,所以趙和他們一路都是靠車馬。

兩千五百餘里,走得再快,也需要近一個月的時間。

二十天後,齊郡邊界之上,一處名為定陶驛的驛站。

這裏是東西南北交通的要衝,故此客旅雲集,驛站的規模也遠遠大過一般。以這驛站為中心,甚至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聚落,聚落里人煙稠密,雞犬之聲不絕。

每至傍晚時分,這裏都是最為熱鬧之時,從田中歸家的農夫和準備留下休息的客旅,為了爭道都有可能打上幾架。

當趙和與蕭由帶領着大隊人馬抵達這裏時,情況變得更為混亂了。

定陶驛再大,也不可能住下兩千軍馬——趙和從咸陽中帶出來的只有五百軍馬,但半途中又有一隊人馬追上,故此現在他同行的人已經有兩千了。

因此,如同他們在途中做的一樣,所有的軍士,都在驛站周圍尋空地紮營,只有趙和等人才會住入驛站之中。而且只要他們抵達,驛站就會將別的客商清出,以免可疑人物接近窺探。

看着驛丞與驛卒們將驛站弄得雞飛狗跳,那些被清出的旅人們連聲抱怨,趙和覺得很沒有意思。

不清不行,但清人確實擾民,這是兩難之擇,他只能選擇那種危害性更小一點的選項。

當然這樣的具體事情根本不用他過問,他看了一會兒之後,便信步來到驛站邊的聚落前。

多走走,多看看。哪怕身邊跟着十餘名軍士作為護衛,使得趙和很難與鄉民接近,但這總比呆在宿處什麼都不做要好。

「這聚落與我們在別處看的不同,有圍牆,都象是一座小城池了。」趙和轉了一圈,與身邊的樊令道。

樊令看了他一眼,然後對一個正趕羊歸來的農夫吼道:「你過來!」

那農夫瞄了他們一眼,慢吞吞地過來,慢吞吞地蹲下,慢吞吞地將手籠在袖子裏,慢吞吞地道:「大爺有何事?」

「乃翁問你,你們這破地方,才丁點大,怎麼就築了牆?」樊令道。

趙和苦笑起來。

那農夫嘿嘿笑了兩聲,彷彿在嘲笑樊令與趙和的無知。

「咱們齊郡最出名的,大爺可知道是什麼?」那農夫在樊令掄起拳頭之前,又慢吞吞的開口。

「齊郡最出名的,莫非就是你這般討打的貨色?」樊令罵道。

「是響馬啊,齊郡響馬。」那農夫咧了一下嘴。

他上下打量著趙和與樊令,不知為何,趙和覺得他這目光讓人毛骨悚然,有些象是一個屠戶在打量著待宰的豬羊,考慮著從哪裏下刀更合適。

「響馬,那是啥玩意?」樊令道。

「賊,馬賊,這你總明白?」那農夫揮了揮手:「來無影,去無蹤,每當劫掠之時,便有成百上千人嘯聚於一處,皆騎馬而來,又乘馬而往……官兵無處可剿,也剿之不絕,就是齊郡的響馬!」

樊令愕然:「還有這般囂張的馬賊……為何我覺得,咸陽城外的莽山賊和他們比都算不得什麼?」

「莽山賊才有幾匹馬?」趙和搖了搖頭。

他與莽山賊打過不少次交道,滿打滿算,莽山賊湊得出的馬匹不超過兩百,而這個農夫口中的齊郡響馬,卻是數百上千。

「這與城牆有什麼關係?」樊令又問那農夫。

農夫看他的眼神就象看傻子。

「不想被響馬搶,自然要修牆,否則只是一點柵欄,夜裏響馬來了,幾匹馬拉着繩子將柵欄一扯,然後衝進來,呵呵,完了。」

趙和抿了一下嘴:「響馬破村之事多麼?」

「烈武帝時沒有,都被召去打犬戎人了,但烈武帝之後,越來越多,每年總要有個幾起。」農夫看了看二人,又換成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響馬最愛你們這樣官家的人,呵呵。」

他說完之後,慢慢趕着羊又走了,樊令在背後喚了幾聲,他都沒有理會。

但當一個穿着皂袍的年輕人騎馬過來時,他卻猛然站住,然後笑道:「程九郎,你可回來了!」

那皂袍年輕人看到他,忙從馬上下來,向他行禮:「田四叔,這一向可好?」

「好,好,你去臨淄,當了個什麼樣的官兒,大不大,威風不威風?」那農夫笑呵呵地問道。

「法曹掾,不算是官,替法曹跑腿的小吏罷了。」皂袍年輕人笑眯眯地道:「四叔,以後我可就是捉響馬的,你千萬莫要再操舊業,被我捉住了面上不好看。」

「呸,乃翁我要去重操舊業,怎麼會被你這乳臭未乾的小輩擒住,別忘了你的那點本領,還是乃翁我教的!」田四叔啐了一口,依舊籠着手,不慌不忙地趕着羊離開了。

那皂袍年輕人笑着對他拱了拱手,再度上馬,目光一轉,便停在了趙和與樊令身上。

特別是樊令。

樊令讓皂袍年輕人程九郎感覺到一種極端的危險,這種危險,甚至比起田四叔早年時帶給他的危險還要強烈。

他不動聲色上前,看到那些不遠不近跟着趙和與樊令的官兵,便在馬上抱拳行禮:「不知各位可是從咸陽來護送臨淄王的官爺?」

樊令悶聲道:「我算個狗屁官爺,他倒是個真正的狗屁官爺。」

程九郎愣了愣,然後意識到,這個憨人前一個狗屁表示否認,后一個狗屁則表示輕蔑。

他看向趙和,趙和才十五歲,雖然身量已經長了不少,但仍然稍顯矮。但程九郎眼睛很尖,覺得這位相貌清秀身材不高的少年,絕對不是那憨人口中所說的「狗屁官爺」,當下又下馬行禮:「臨淄法曹掾程慈見過官人,因為下吏家在定陶驛,故此郡守遣下吏在此為護送臨淄王的諸位官爺為嚮導,以效犬馬之勞。」

趙和一笑。

他很理解齊郡守為何只派了一個區區法曹掾來迎接,這位臨淄王乃是被廢黜的天子,稍想在仕途上有所追求者,都恨不得遠離他,根本沒有哪位正式官員願來惹這個大晦氣。

所以眼前這個年輕的剛上任的小吏,就成了那個倒霉的傢伙。

「有勞了。」趙和拱了拱手。

「官人可是下榻於驛館之中?」程慈連連還禮:「若是官人方便,還請為下吏引見臨淄王。」

儘管嬴祝是個廢了的皇帝,事實是處於看管的狀態之中,但是畢竟是一位超品的王爵,就算是大將軍曹猛與丞相上官鴻見了他也得先行禮,所以這位小吏如此請求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他能見到的,當然只是被任命為臨淄國相的蕭由,至於臨淄王,自然是「身體不適」。

這也不完全是謊言,出咸陽的那一天,嬴祝髮了一回瘋,雖然被浮圖僧鳩摩什以所謂「獅子吼」定住,但此後就一直口歪眼斜,流涎不止,很明顯的中風癥狀。意識是清醒過來,可越是清醒,他越是痛苦,因此大多時候都將自己鎖在車上不肯見人,就連董伯予要見他也不容易。

「程九郎,你是這定陶驛人?」在簡單寒喧之後,蕭由望了程慈一眼:「不知齊郡分乳堂程氏,與你家有沒有關係?」

程慈愣了愣:「寒家堂號,國相大人也聽說過?」

蕭由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緩緩道:「何只聽說過,若嚴格說起來,我家與分乳堂程氏乃是親眷,我家有位堂兄,所娶便是分乳堂程氏養女。」

趙和聽得莫名其妙,他知道有些大家族會給自己家取個堂號,什麼「三遷堂」、「三讓堂」,什麼「寶樹堂」、「晝錦堂」,但這些堂名大多都暗含雅意,可這「分乳堂」卻不知是什麼意思。

至於蕭由自稱有個堂兄娶了程氏養女之事,趙和根本沒去細想,與蕭由接觸久了,就知道蕭由所提供的檔籍非常靠譜,但這人說到自己時就非常不靠譜。

「阿和,你沒有聽說過分乳堂吧,齊郡分乳堂程氏的堂號與別家堂號不同,別家都是自取,唯程氏乃是他人所贈,因為程家出了錦堂公。」

蕭由給趙和說了程家堂號的來歷,原來程家因為撫育被遺棄的女嬰,而受鄉鄰所敬,被贈予「分乳堂」的堂號。

「老太公舊年過九十壽,共有女兒、女孫、女曾孫一百九十六人來為老太公賀壽。」聽到蕭由說起自己家族所做的事情,程慈頗為驕傲地說道。

趙和頓時心生敬意,肅然向程慈行禮:「請恕我失敬……若是有機會,定要登門拜謁程老太公。」

有了蕭由所說的淵源,程茲覺得這位年輕的臨淄王國相是個容易親近的人,至於趙和這位少年侯爺,也頗為實在,並不象別的同齡貴人那樣跋扈驕縱。

他既然奉命來為嚮導,自然要與趙和他們一起宿在驛館之中,夜幕降臨之時,他正待安睡,突然間門被敲響,緊接着聽到蕭由的聲音:「程九郎,你快出來,你看看,那是什麼?」

程慈披衣出門,順蕭由所指望去,只見定陶驛東北方向,半邊天空一片通紅!

(《敬遠齋髀史》:齊郡定陶有程姓士人,名拱,字錦堂,少而好學,旁聽於稷下,及長,未出仕,隱於鄉間。其時烈武帝用兵連年,民多睏乏,齊郡風俗重男輕女,故多有生女而棄諸野者。拱見之不忍,乃勸同鄉富者出資救之,未成其事反受其辱。拱極怒,乃召同父諸兄弟,言及此事,聲淚俱下。諸兄弟皆感之,各出資力,收容棄嬰,若家中乳婦,,輒分乳食之,若無乳則以蜜丸哺之。自程拱三十二歲起行此事,傾家為善,數十年間因之而活者無數,其九十壽時,所育女嬰共聚,得百九六之數,呼父稱祖,為之祝壽。時人頌之,乃稱其家為「分乳堂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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