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鬥雞屠狗

第13章 鬥雞屠狗

趙和不想理會趙吉。

他並不甘心在這裏當個棺材鋪的學徒,但他需要一段時間來熟悉銅宮之外的世界,然後再決定自己的行止——畢竟此前,就連那些教養他的老人們都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快被放出來,因此離了銅宮之後該如何行事,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指點。

不過平三來了之後,滿臉不高興地告訴他,今天午後可以提前打烊。

下午申時二刻,趙和回頭望了一下已經關了門的棺材鋪子,有些無奈地看着在他面前得意洋洋的賈暢:「你那位吉大哥為何非要找我?」

「吉大哥說你人狠話不多,是做大事的,對你高看一眼,想要與你結交,你這廝休要不識好歹!」賈暢哼了一聲:「我倒沒看出你有什麼了不起的,那天也就是打了我們一個不防備,否則我一個便可揍你倆個!」

「呵呵。」

「你呵啥呵,不服的話等會咱們就試試!」

「呵呵呵呵!」

「該死的,你這廝是真想找打!」賈暢被趙和「呵呵」得煩躁不安,跳起來就要打趙和。

趙和冷冷看着他,賈暢頓時又沒了脾氣。

雖然賈暢個頭比趙和高出一個頭,但想到他那天擊倒趙吉的乾脆與狠辣,賈暢的勇氣頓時消了大半。他縮了縮脖子:「你這廝還說是流落街頭,吉大哥說了,你手底下分明是有本事的!」

趙和的心忽然回到了銅宮之中。

從六歲開始,就有一位短須的老人開始逼着他學劍,那位老人不是教授他的諸人中最嚴厲的,但卻是下手最狠的,僅為了一個拔劍的姿勢,他就不知挨過多少打。

「如果你沒有天賦,那麼至少得有毅力。」他至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偷懶時,那老人一邊用樹枝抽打自己一邊說話的神情。

當時他是笑眯眯的,但現在再回憶,他的笑似乎是苦笑,神情中帶着失望。

兩年前那老人又是用那苦笑、失望的神情看着他,留下「可惜」二字便離世而去。

「吉大哥以後是要做大事的,他想要許多有本事的人幫他,如今看上了你,你這廝還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哼,你手底下再有本事,還能強過樊令么,他無人賞識,不就只有屠狗為生?」

他們說話之間,就已經到了牛屎巷巷口。

樊令家便在此處。

他家門前有塊空地,地面上帶着暗黑之色,還有濃重的腥味。趙和到這裏皺了皺眉,哪怕在銅宮哪種地方,他也不會讓自己居住之所臟臭成這模樣。

不過再近些,又嗅到一股奇異的香味。

「狗肉快好了!」賈暢咕嘟咽了口口水。

除了狗肉的香味,還有吆喝呼喊之聲,一群從十三四歲到二十餘歲不等的男子,或赤著上身,或袒著胳膊,正在一棵老槐樹下聚成一團。在他們旁邊,則燃著一個火堆,火堆上燉著一個陶瓮,狗肉香味正是從這陶瓮里傳出。

「趙和,你可來了,快快,這邊有酒!」

在人群之中的趙吉抬頭望了一眼,歡快地向趙和招呼道。

趙吉現在的打扮有點與眾不同,他下身穿着絲綢的緄襠褲,上身卻是赤著,只是從左肩到右肋系著一根腰帶,腰帶上掛着一串鑰匙、十餘串銅錢,每當他有所動作,這些鑰匙銅錢就碰在一起,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對於自己異樣的妝扮,趙吉很是坦然。

在趙吉對面,則是屠狗者樊令。

樊令穿得比趙吉還少,只有一件犢鼻褲,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完全不顧骯髒地趴在地面上,瞪圓了眼睛盯着眼前倒扣著的一個碗。

「如何,現在勝負如何?」賈暢已經迫不及待衝過去,兩眼放光,完全把趙和忘了。

趙和則是慢慢走到那邊,有人給他端起一個碗,碗裏溢着刺鼻的酒味,趙和接過後沒有喝,而是隨手放下。

「字!」樊令叫了起來。

他喊完之後,便將那倒扣的碗掀起。碗下掩著的一枚骨牌露了出來,果然是有字的那一面。

「哈哈哈哈,樊狗屠,你又勝了,這一串錢歸你!」趙吉哈哈大笑,完全不以為意,從自己斜跨著的腰帶上取下一串銅錢,扔在了樊令面前。

樊令也大笑坐直,將那錢隨意扒拉在自己面前:「連勝六局,阿吉,是否還要繼續?」

「自然是要的,今日我腰帶上掛着的錢不盡,賭局便不終!」趙吉一邊說,一邊將身上的腰帶扯下來,然後將之扔給賈暢:「只不過趙和來了,我有些事情要與他說,且讓阿暢替我幾局,輸嬴都算在這裏!」

他將錢扔給賈暢后便再不看一眼,而是拉着趙和,在眾人「豪氣」、「大方」的稱讚之中來到了大槐樹之後。

到了這裏,他向趙和拱手:「那日行事冒昧,還請見諒。」

「你找我來,想要什麼?」趙和避開他行禮,一臉平靜地問道。

「我看你是有本事的,難道真想要做一輩子的棺材匠?」趙吉笑着道:「我雖然只是一個坊中遊俠兒,但還是認得一些人物,家中也算頗有資財,你想做什麼,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趙和驚訝地望了他一眼。

趙吉嘿然一笑:「這算不得什麼,我這人最愛的便是結交各方英雄豪傑。阿暢是鬥雞小兒,樊令是屠狗黔首,我尚且願意與他們交好結友,何況你這樣才華內斂之人呢?」

不等趙和謙遜拒絕,趙吉又道:「你休要以年少為由推辭,我自己也年少,你看我個頭高,但我才十四……唔,再有一個月十五歲,阿暢都比我大一歲。我自然曉得,人有沒有本領,是不是豪傑,並不在年紀!」

趙和無語地盯着他,這傢伙原來與他年紀相當!

以這點年紀,裝模作樣學大人說話,還結交什麼英雄豪傑……

這少年倒是有幾分妖孽,但也只是有幾分罷了,趙和從他的話語里還是聽得出一點東西的。

「怎麼,你信不過我所說的?」見他一直沒有反應,趙吉皺了一下眉,但又立刻挑起:「還是覺得我只是與你年紀相當的少年,不值得結交?」

「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何要尋着我不放,我既非你想結識的豪傑,也沒有什麼大志,我雖然不想一輩子當個棺材匠,但更不想做一個市井遊俠,所以你纏着我有何用處?」

趙和的問題讓趙吉微笑起來:「有何用處?如今朝堂之上,政出多門,咸陽城外,盜寇叢生,富者醉生夢死,貧者朝不保夕,這正是英雄立志之時!天下太平,我們志同道合者在此飲酒博戲,何其美也;天下有事,我們奮劍而起博取富貴,這又何其樂也!」

他這番話聲音雖然不大,但慷慨激昂,帶着振奮人心的力量。趙吉私底下練習過許多回,甚至還對着銅鏡專研過說話時的手勢、表情,因此他對自己極有信心,認為絕對可以打動趙和。

但是,趙和轉身就走。

哪怕趙和出言反駁,趙吉都有所準備,他還有一番更為厲害的演說在等著。但趙和卻是不理不睬轉身離開,這讓趙吉愣住了,等趙和走了好幾步,他才回過神,追上去一把扯住:「你,你這是何意!」

他此時驚怒之色再也遏制不住,因此臉上沒有了開始的慷慨激昂。

趙和回過頭來:「你剛才說,賈暢是鬥雞小兒,樊令是屠狗黔首,對不對?」

「啊?」

「所以你其實看不起他們,你只是因為他們可能會對你有用,所以你才與他們結交。」

「啊?」

「所以你對我也是一樣,你說得倒是很好聽,但是……你其實也瞧不起我,你只是想在我身上展示你能夠結交所謂的英雄豪傑。」趙和掙開了趙吉的手:「抱歉,我不想為你而死,所以你別來煩我了。」

他說完之後,轉身便回去,反正平衷也只是讓他來過一趟,並未真要他做什麼。

趙吉看着他的背影,臉上陰晴不定,好一會兒之後,轉身走向仍在喧鬧的眾人。

這些人什麼都沒有聽到,注意力都集中在博戲之上,見趙吉回來,一個個都與他戲謔嬉鬧。

趙吉也如往常一樣,但他臉上的笑,卻越來越收斂,心中的迷茫,反而越來越多。

那個小子說的……

不,那個小子說的,並不是自己真心所想,自己從未瞧不起這些市井英雄,自己也沒有想要他們為自己去送命,自己只是在為可能的大變之局準備力量!

他覺得意興闌珊,勉強又玩了幾局,將手中的銅錢都甩了上去:「一局定勝負吧!」

樊令睜圓眼睛看着他:「你這小子今日運氣不好,這是想送錢啊?」

「憑本事送錢,只要你能拿去,我又有什麼吝嗇的?」

「那哥哥我就不客氣了!」樊令猛然一拍,「我猜是字!」

他猜完之後,立刻掀開陶碗,眾人看到那骨牌一片空白,都是惋惜地嘆了口氣。

樊令的眼睛都紅了:「怎麼是背……該死,阿吉,你不許走,繼續!」

他一邊說,一邊取錢要給趙吉,趙吉卻將錢都一拋:「算我請諸位哥哥弟弟喝酒吃肉的,我還有些事,先走一步了!」

眾人紛紛搶錢,趙吉乘機起身離開,唯有賈暢,抱着鬥雞,跟着他離開。

「吉哥,那小子是不是不識抬舉,要不要我尋人再去教訓他?」他強顏歡笑,旁人沒有瞧出來,但賈暢卻瞧出來了。

「呃……沒事,我只是覺得,那小子果然不凡,他應當是出身大家,流落街頭之前,曾得過名師指點。」

「嘁,這些年來破家的大家多著,流落街頭的也不少,我倒覺得,他只不過是在裝腔作勢,若真有本領,不妨與我比比鬥雞,瞧誰養的鬥雞更厲害!」賈暢嫉妒地道。

趙吉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那還用說,阿暢的鬥雞,天下第一!」

「不過呢,若吉大哥真覺得那傢伙是個有本事的,也不妨多尋他幾回。」賈暢又說道。

不等趙吉回應,他咧嘴一笑:「雖說我鬥雞的本領天下第一,但吉大哥今後是要做大事的,身邊只有我一個鬥雞的可不行……不過吉大哥你要記着,你最親近的兄弟是我!」

趙吉愣了好一會兒,又哈哈大笑起來。

這笑聲極為暢快。

一邊笑,他一邊眯起眼睛,那小子想要拒他於千里之外,若自己真的就此不去理睬他了,豈不遂了他的意?

「阿暢,你隨我一起來吧。」趙吉撇了撇嘴:「那小子不理睬我,自有人會勸他理睬我!」

「還是去揍平衷的兒子?」賈暢問道。

「不,去找一個……能夠說動他的人!」趙吉笑的時候,眼中光芒閃了閃。

(《舊京聞見錄》:舊京關撲博戲之風盛行,富者聚帷幕,鋪設珍玉、奇玩、疋帛、動使、茶酒器物,以至車馬、地宅、歌姫、舞女。貧者但以鈿錢為撲,雖販夫走卒鬥雞屠狗之輩皆好此。昔者宣威侯樊令微時,居豐裕坊,以屠狗為業,與人關撲,至脫帽去衣猶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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