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李非三問

第470章 李非三問

正如李非教訓自家蠢兒子時說的一樣,他的姿態擺得可謂十足,哪怕趙和是個再挑剔的人,此時也不禁對他發出無聲的讚歎。

想想看,這位深深一拜的是誰。

當今法家的大宗師,家族隨着大秦興旺發達了近兩百年的大官僚,曾經歷任四朝天子的老臣子,烈武帝遺命五輔唯一尚存者……就算拋開這些全部不說,單說當初趙和貧微之時,他便敏銳地覺察到趙和所代表的「勢」,而數次向趙和示好,特別是在嬴吉以趙和的真實身份登上帝位,而趙和自己卻在出了一番死力之後卻片瓦無存之時,他便向趙和提醒,要他去西域去——當趙和在西域見到張衡之時,他便明白其真正含意,其實就是指點和暗示,他若想要尋找到自己的真正身份,唯有去西域找張衡。

這麼一位思慮深遠之人,甚至連大將軍曹猛的死也是他順水推舟推波助瀾的結果,如今恭恭敬敬拜在趙和面前,不顧白髮蒼蒼,不顧顏面尊嚴,這姿態擺得難道還不足嗎?

但正是他擺得這麼足,趙和心中反而在第一時間做出了決定。

此人不可以使之居高位!

若是將此人放置在高位之上,憑藉的心術權謀,誰知道他還會玩出什麼樣的花樣來?

故此,趙和在稍稍一愣之後,忙將李非扶起。

「李公何必如此多禮,論公,李公是前輩,我是晚輩,論私,李公是長者,我是後進,無論如何也不能當李公這樣的禮啊。」

李非倒沒有矯情,被他輕輕一扶,便站直起來。

然後李非就開始正適打量趙和了。

兩人其實也有些年頭未見,從趙和去西域起,轉眼便是數年過去了。

第一次見到趙和時,那還是一個瘦瘦的少年,但從彼時的事情當中,李非就看到了這個少年瘦小身軀之中暗藏的決心與勇氣。事實上這麼多年來,哪怕不以勝負而論,在李非看來,烈武帝的子孫當中,也唯有趙和身中暗藏的決心與勇氣可以與烈武帝相提並論。

不,比烈武帝更為強大。

與他相比,嬴祝也好,嬴吉也好,都等而次之了。

「昔時上官鴻老兒尚在時,老朽曾與他有過一次密談,時間就是去年年底,彼時他身體已經多病,開始考慮身後之事了。」李非感嘆道:「他於老朽說,曹猛並無反意,但曹氏必有反心,他若尚在,曹氏反心可制之,他若不存,老朽若不能先行下手,便應當早日請辭,以養天年。老朽身蒙秦恩,又有一腔抱負,偏偏子孫皆不爭氣,故此彼時謝楠來尋時,老朽為其說動,暗謀曹猛。」

他是將自己加入嬴吉一邊圖謀曹猛的事情先解釋清楚來,因為李非很明白,圖謀曹猛這一件事情上,他們在趙和心中是失分了的。倒不是趙和喜歡曹猛,李非相信,若是趙和有機會,同樣也會除去曹猛,但問題是,曹猛死的時間不對,死後善後工作更是沒有做好,這讓趙和異常生氣。

就算是臟活,也應當做得漂亮一點,不要留下那麼多後患。

「李公乃是法家,法家豈可因有心而論罪耶?只有噁心,而無壞跡,不足罪也。」對這個問題,趙和果然表示了不滿,「上官鴻老病昏聵,李公卻聰明強健,李公以此說我,實是敷衍!」

趙和的指責沒有讓李非畏懼,他心裏甚至暗暗鬆了口氣。

兩人言談之中,其實已經相互探了底,也相互表露了一些心意。比如趙和不以「太尉」稱李非,其實就是暗示他,新的朝廷中沒有他的位置。而李非則以上官鴻的遺言相對,則是暗示趙和,他是唯一還活着的五輔,如果趙和需要什麼政治正確,比如說烈武帝有什麼遺旨或者曹猛、上官鴻有什麼非名,那就需要李非進行合作。趙和沒有接這個茬,反而指責他誅殺曹猛時只論心意而不看實際,這是不符合法家學說的行為,則是暗示他,若是法家想要在新朝廷中有一個好位置,他李非還是最好乖乖合作為妙。

象他們這樣的人在一起談話,莫說一句話,甚至一個腔調一次停頓,都暗藏着深意。李非自己是積年官員,在官場上打拚這麼多年,自然是輕車熟路,而趙和也能勉強跟得上他的節奏,甚至還能夠儘力爭取主動,僅這一點,李非就再次確定,趙和是遠勝過嬴祝與嬴吉了。

「如今想來,此確實是老朽之罪,今日來見護國公,也正是為此請罪。」在相互試探之後,李非很真誠地向趙和認罪。

這句話還是有深意,他等於是通過向趙和認罪的方式,將刀子遞給趙和:我的罪狀已經在你手中,你可以放心大膽地使用我了,若是我有不讓你滿意之處,你自可以憑此罪狀殺我。

「事關國家社稷,罪非一人可定,此事暫且放下,容后再議。」趙和也很高興地接過這柄刀。李非認為,趙和的意思是當什麼時候他不滿意了,就可以來議李非之罪了。他覺得誅曹猛之事暫告一段落,也算是對此前咸陽城發生的變亂的一種了結,接下來兩人要說的,才是真正正要的事情。

「老朽夜驅咸陽,一是請罪,二則是得知護國公欲定道統之事。」李非直視着趙和,此前認罪之類的事情他可以屈己以適人,但在這個定道統的事情上,他決定要和趙和好好討論一番了。

「李公請說。」

「老朽有三問,其一,護國公欲立萬世不易之道統乎?其二,護國公欲罷黜百家,獨尊一術乎?其三,護國公欲天下皆叛,無人可用乎?」

三個問題,都是直指要害的,趙和精神一振,當即拉住李非的衣袖:「李公請坐。」

他心中也是暗自佩服,不愧是李非。

滿朝文武吵了兩日,卻還沒有誰提出這三個事關根本的問題來,也只有李非,才意識到不解決這三個問題,定道統之事根本就是沙上築城。

「萬世不易之道統談何容易,當初始皇帝自稱始皇帝,以為子孫萬世無窮,結果二世之時便天下大亂,若非聖皇帝仁德,大秦已亡二百年矣。」趙和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道:「我這些年來,一直在讀史,希望能讀史而明今,進而窺識來日,可越是讀史,便越覺得人智之有窮,而困頓之無盡。我等之智,能夠解決當世之疑難就已經算是不錯了,萬世不易……等萬世之後,人們更為聰明再說吧。」

說完第一個問之後,他稍稍停了一下,見李非仍然非常專註地在聽,便又繼續道:「諸子皆是一時聖賢,百家盡有各自所長,我立道統,欲盡取其長,可是這又談何容易。百家之言中,彼此相對者比比皆是,比如儒家說仁恕,法家言刑法,彼皆各自有理,如何取捨,豈我一人可定奪?」

這是回答了第二個問題,他肯定是不贊成罷黜百家獨尊一術的,畢竟從他自己所接受的教育來說,銅宮五賢本身也是出自各家,五賢們在銅宮中爭執了十餘年,也未能爭出一個長短對錯來,這就使得趙和自己也對誰是誰非認識混亂。

緊接着是李非的第三個問題:「定道統之事,我亦知其事關緊要,故此不欲獨斷專行,李公是擔憂道統定后,人心不安,皆欲去國?」

「正是,如今天下百官,出自百家,若護國公以單一之理為道統,百官如何自處?忠者則辭官退隱,亂者則附逆投敵,自削臂助而資敵,此豈謀國之道也?」李非道。

趙和對這個也有所解釋:「若因我之道統而投奔敵逆,我應該高興才是,總比他們混雜於我方之中陽奉陰違要好。須知自古以來,大國之敵皆出於內,未有聞內無禍亂而外敵入之事也。」

趙和的話說得稍稍有些絕對,不過李非也很理解。往遠里說,春秋戰國之時的諸侯,若其內部不亂,大秦哪裏能夠崛起,又哪裏能夠一統天下?往近而言,此時大秦最大的禍患,不是犬戎驪軒,也不是尚遠在萬里之外的火妖,而是內部二百年來的積弊。這些積弊看似還可以維持,但當大秦真正面臨壓力之時,它們就會曝露出來,成為讓大堤崩潰的蟻穴。

「更何況,對此我亦有所謀划。天下之大,哪裏會缺人才,真正缺的,是人才上升的渠道。那些人不服我之道統而棄我,正好空出位置,可以招募更多的人才。我知道曹猛死前與嬴吉的諫言,他雖是擅權專斷,但卻是頗有遠慮之人,廢察舉而開科舉,勢在必行。我定道統之後,以道統之學開科舉之制,天下英雄,必紛紛棄舊而迎新,入我之門,為我之助!」

李非點到這裏,不由撫掌:「變法,護國公其實是欲變法!」

他這樣說倒也沒有錯,但在趙和心裏,又不僅僅是變法。所謂變法,大多數都只是在舊框架之中的縫縫補補,甚至只是裱糊紋飾罷了,他想做的,卻是如商鞅一般,能夠推動國力強盛、變革世代人心。

「既是如此,老朽於道統之事,倒是有幾分淺陋之見,欲獻予護國公之前。」李非見趙和沒有否認,便向前微傾身體說道。

趙和注意力立刻集中起來,他也很好奇,李非這樣的法家巨擘,究竟會如何在自己面前推銷法家之說——李非所言的法家,肯定與他此前聽到的法家有所不同,否則的話,他也不介意中途打斷,讓這位老人哪來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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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星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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