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渭水泱泱

第488章 渭水泱泱

道統二年五月十五日。

咸陽城東南臨渭水的河港之上,錦帆雲集。

因為咸陽是天下中心的緣故,從仁皇帝起不斷開鑿的大運河,將天下財賦糧帛寶物運送至此,僅烈武帝時一次「獻寶」,便聚集了廣陵之錦、鏡、銅器、海味,丹陽的綾衫錦緞,晉陵的綾綉,會稽的吳綾、絳紗、銅器,南海的玳瑁、珊瑚、真珠、象牙,鄱陽的名瓷、酒器,宣城的名紙、筆墨、寶葯……總之四面八方的珍寶堆積如山,這讓這座渭水河港成為咸陽城外一處勝景。

在北軍之亂中,渭水河港也受到波及,蕭條一時,不過趙和回到咸陽之後,重修和擴建渭水碼頭是他大力推動的以工代賑工程之一,到了此時,工程第一期早已結束,渭水碼頭又重新興盛起來。

雖然前往江南的商道因為割據而受限,但往齊郡、兩淮,卻畸形繁榮起來,再加上趙和遷北方世家大族往海外,齊郡那邊的東萊城建港開海,有商道直通海外諸島,故此運河上往來的船隻不但不見減少,甚至略有增加。

這一日辰時,一個背着行囊的書生出現在港口邊上。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碼頭上的船隻,好一會兒之後,才緩步走向其中一處泊位。

「做什麼?」一名碼頭小吏喝問道。

「唔……離開咸陽。」書生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這裏一共有八處碼頭,你是想要去何處,若是吳郡的話,只能先到廣陵然後中轉。」大約是聽出了書聲的口音,那小吏說道。

雖然態度不甚客氣,但介紹得倒還算詳細。

「我去……我去齊郡,去稷下。」書生道。

碼頭小吏取出筆和簿冊:「登記一下,姓名,籍貫,所去何處,所為何事!」

那簿冊類似賬簿,書生猶豫了一會兒,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錢益。

這名字寫出之後,他明顯感覺到小吏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

錢益心中苦笑了一下:自然是知道他的,此次科舉弊案被稱為新政以來第一要案,受牽連入獄者多達百人,被判有罪者便有三十餘人,而他作為這案件的核心人物,名字在邸報之上出現了不知多少回。

偏偏現在朝廷的邸報深入人心,哪怕是這樣的河港小吏,也少不得關注其上的內容。

「拿好來。」在他填寫完后,小吏又填了一張,然後將這張蓋了公印的紙交與他:「去付船資吧!」

錢益看了手中那名為「旅者之證」的紙一眼,這是趙和新政的內容之一,所有離開戶籍之地者,都必須執有旅者之證,以此防止姦細歹人。此政看似約束了人員往來,但實際上卻是為人員往來開了方便之門,須知以前人員流動雖無需旅者之證,但地方官府隨時都可以以「流民」之名將人拘押,這使得商賈之業,往往為有力大族所把持,只有他們才能打通各種關係與渠道,將自己的商路延伸到千里之外去。

但現在有了這旅者之證,哪怕是升斗小民,也可以為遠行千里進行合法販運——雖然家資仍然會限制他們的行程,可總比此前難以離鄉要好。

而且這旅人之證還有一個隱性的好處,那就是安全。持旅人之證行走天下,各個官驛都可以求宿,這讓原先只接待官員及其家屬的驛站,現在也向普通商賈行人開放起來。僅此一項,原本要國家貼錢的驛站,竟然就可以自我維持,也算是朝廷開源節流之舉。

收好旅者之證,錢益尋着前往齊郡的碼頭,那裏停了好幾艘船,幾位船夫模樣的人見他過來,頓時起身相迎。錢益急於離開咸陽這傷心之地,因此問了一個最早開船的,卻也要等到午後時分。

他交了船資,便直接上了船,然後一個人在船上發起呆來。

與來咸陽時聲勢浩大不同,錢益離開時可謂冷冷清清,連一個送行之人都沒有。就連隨他一起入咸陽的那個無舌啞僮,因為是嬴祝安插的緣故,至今仍然被關押著沒有放出來。

此時在船上,錢益可謂形影相弔。但最讓他難過的並非這個,而是他對自己未來的茫然。

朝廷沒有治他之罪,按照官方的說法,是因為他積極檢舉,將功贖過,故此不予嚴究,只是放回原籍,終身不得入仕。但他看似獲得人身自由,實際上卻被徹底毀了。

人之死,有身體上的死,也有人際上的死,錢益在人際之上,可以說是死得不能再死。他想像得到,自己回到吳郡原籍之後會發生的事情,他將作為叛徒而名聲遠揚。此前他這個江南第一才子名頭有多大,現在他的名字就會有多臭,那些早就嫉妒他的人,那些向來被他嘲諷的人,那些覺得他擋了路的人,都會惡狗一般撲上來,分他之屍,食他之肉,奪他之名,擄他之財。

所以,故鄉是回不去了。

可不去吳郡、不回金陵,他又能去哪裏呢?

他現在選擇齊郡,聲稱要去稷下學宮,其實不過是搪塞之言,在他真正的內心之中,是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的。

越是細想,越是悲從中來,錢益一聲長嘆,從自己背着的行囊中取出一枝竹簫,

嗚嗚咽咽的簫聲響了起來。

碼頭之上雖然熱鬧,但這簫聲還是傳得挺遠,距離碼頭不遠之處,一艘大的客舫之上,趙和也聽到了這簫聲。

「這簫聲如泣如訴,吹簫之人,想來是一肚子傷心之事吧。」在他面前,一個穿着道袍之人笑道。

「這幾日裏,渭水之上,傷心者眾。」另一人也笑了起來。

「諸位卻不是這傷心之人。」趙和看了看這二人,還有沉默不語的第三者,也不禁會心一笑,「雖是遠離咸陽,還望諸位莫將此次外放視作貶斥。」

在趙和面前的,正是這一科的前三名。第一個穿道袍者乃是第一名,姓張,名簡,第二名是沒有出聲的張欽,第三名則是那說傷心者眾之人孫伽。

這三人中,張簡時年三十七歲,原是廣陵海陵人,他家中是商賈,家資還算富裕,因此有錢為他延請名師,因為家學淵源,他對算學甚感興趣,故此在這一次科舉之中,憑藉算學大放異彩,而為趙和點為頭名。他原本聲名不顯,但此時已經與張欽一起並稱為道統二張了。

第三人孫伽出身也不算高貴,出自洛陽的一個小吏之家,自其高祖之時起便是洛陽含嘉倉吏,到他本人是五代了。此人時年三十五歲,天資聰穎,大氣宏闊,只不過限於小吏出身,遲遲得不到提拔。此次科舉開考,他毅然棄職參考,一舉得成前三,此時正值人生得意,說起話來就稍稍有些過了。

張簡、張欽、孫伽,都是三十餘歲,出身都不是名門世家,所學亦皆博雜。這樣的經歷放在以往,會是他們仕途上的缺點,但在趙和定道統開科舉之後,他們此前的積累卻成為他們的資糧。

「張卿為何若有所思?」趙和看到張欽沒有開口,便詢問道。

「職下覺得,這吹簫之人似乎是一位故人。」張欽道。

「哦,若真是張卿故人,可以請他過來一敘,也使張卿故人得知今日張卿風光。」趙和笑道。

「這位故人乃是錢益。」張欽苦笑起來。

趙和也是一愣。

此科一個取士三百人,每個人都有其職司,但前三名趙和專有安排,以他們為使者,替趙和巡視諸地,監督均田制的推行情況——就在科舉名次出來的當天,趙和已經頒佈了均田令。因為均田一事關係重大,趙和對此寄予厚望,故此於百忙之中抽空送此三人,一示表達自己對此事的重視,二亦是對第一次科舉的前三表示榮寵。

略一思忖之後,趙和笑道:「若是錢益,那更該見上一見了,我聽聞他在牢中還頗不服氣,以為自己可以為此科第一,就讓他來見識識真正第一的風采!」

張簡也不禁苦笑:「職下家在海陵,距離吳郡不遠,這位錢益,職下此前是見過的,還不只一次。職下彼時不入其眼,若如今再見,他恐怕更會不服氣。」

「不服氣有用的話,嬴祝也就不會龜縮於江南,只敢動這些小心思了。」趙和不以為意地道。

來而不往非禮也,因為嬴祝試圖攪亂科舉之事,趙和令曾燦領軍突襲襄陽,一舉將襄陽城奪了下來。原本正勒兵前來爭奪襄陽的嬴祝唯有退回江南,指望長江天險替他阻擋住趙和。這一戰使是嬴祝色厲內荏的本質曝露無遺,可謂對他的當頭一棒。

趙和堅持之下,自然有侍衛划小船到了錢益的客船之上,片刻之後,一臉茫然的錢益便被帶了過來。

他這是第一次見到趙和。

侍衛並沒有告訴他趙和的身份,只說有貴人相召,他不敢拒絕,如今一看,這位貴人端坐艙中屏風之前,不過二十餘歲的年紀,穿着近來流行起來的白疊衣,手中紙扇輕搖,心中不免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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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星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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