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9章 那年梨花瘦

光年喊了一聲「葉茂」，葉茂也在看着光年。

光年的憤怒、不甘心與仇怨是那樣強烈，於是引得葉茂也就知道這個人已經變得好對付了，而不是從前的那種無情無義的可怕機器。

這樣很好。

當此時，「葉茂」這個名字喊出來的時候，眾人紛紛側目。

誰也不知道這個「葉茂」究竟是誰，而光年又為什麼會朝着他們的周天子喊「葉茂」。

人們只是單純的覺得這個男人有些像是要瘋了。

他的狀態看起來很不好。

葉茂對於他的稱呼沒有任何的回應，也沒有作出要阻止光年說話的樣子。

他任由著光年說下去。

現如今，光年說什麼都沒有用，因為這是一個失敗者。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果然，臉色陰沉的光年這樣咆哮道：

「你們以為他就是你們的周天子嗎？他早就被掉包了！」

「你們以為自己的周天子竟然會突然開悟，變得那麼有遠見了？這真是一個笑話，變化絕對不會是突然而然的，而會是循序漸進的，所以你們所碰到的就是另外的一個人，這個傢伙！」他指著葉茂，說道，「他叫葉茂，不叫姬鄭！」

他在咆哮的同時，激動異常，幾乎要高腳跳起來，兩名身強力壯的甲士奮力控制住他，叫他沒能夠作出什麼過激的行為。

葉茂不為所動，自然也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露出害怕的神色。

其他的人也是都不為所動，看待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個傻子。

現在的周天子就是真正的周天子，絕無被掉包的可能，這一點，聞將軍很確定，左鄢父也很確定，葉茂的模樣、聲音都一點沒變，即使是王宮裏面和他最親近的人也沒覺得他是別人，這裏面包括曾經被處死的太叔帶、隗后等人。

而最最關鍵的是——人們大多數都不會特別糾結，他們只會看到那個人是否能夠給自己帶來更加美好的生活。

葉茂的確是給他們帶來了。

所以就算是現在能夠證明葉茂不是真正的姬鄭，恐怕大多數理智的人都會選擇忽視這個事實，唯一蹦躂的，只會有一些迂腐的愚忠之人。

從前本來光年應該意識到他拋出來的這些東西都沒有任何的用處的，但是現在他好像真的變成了傻子，他的腦子被葉霜雪和失敗給弄壞了，他雖然還在運動着，卻已經是一個廢人。

此時此刻，心中的仇恨讓他只想着想盡辦法對葉茂進行攻擊，所以才會說出這些話，卻並沒有多加思考那些話的攻擊性有多強、又會不會自取其辱。

現在，他感覺到了那些人的目光，於是懂了。

「你們都被他愚弄了，」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就像是因為忽然發覺自己的攻擊失去了銳利，從而頹廢下來，「如果你們非要相信他，那麼我也沒有任何的辦法，他描繪給你們看的，無非是他自己所描繪的，卻並不一定是事實，你們等著看吧，貴族們的利益將會被剝奪，世界將會出現新的既得利益者，而不會是你們。」

「你錯了，」左鄢父緩緩接話道，「如果整個世界都不好了，那麼我們自然也不會好，如果整個世界都好了，那麼大家都會變好。」

「你之前所做的事情，我們都已經看到你給我們帶來了災難和痛苦，那麼你覺得我們是應該相信你，而不是相信大王嗎？」

「在大王之前的那段時間裏，大周王朝各地的生產力都在急速上升，人們的生活變好了，國庫充盈，貴族們的生活也馬上就變好了，但是經過你們之後的七搞八搞，生產力馬上下降，民不聊生，難道貴族們的生活就變好嗎？」

事實勝於雄辯，事實的確是如此，這不是曾經的巧舌如簧的光年可以改變的，更不是現在的說話都前後矛盾的光年可以改變的。

光年默然了，因為他發現左鄢父說的對。

因為根本就不需要說出來，大家都看到了。

他和葉霜雪都想毀滅這個世界，世界怎麼可能在他們的領導下會變好呢？

看到他說不出話來了，朝堂上的其他人就都露出了笑意來。

覺得他剛才激動異常而後被左鄢父三言兩語就說得啞口無言的樣子真是好笑。

現在葉茂正看着他。

說道：「光年，我知道，你其實現在很想和我單獨談談，有些話似乎並不是方便在這麼多人的面前說起的，不過很抱歉，似乎你也並沒有什麼更好的機會，你想說什麼，就儘快說吧，就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不需要顧及我的感受。」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叫光年很是扎心，因為那是實情，也是他很討厭的實情——

無論他當着這麼多人面跟葉茂講再多有關對方的「彩蛋」，都不會有任何人相信，所以葉茂根本就不在乎他會說些什麼。

不過既然如此，他反而也是放開了，葉茂也是放開了。

兩個人都變得心裏平靜無比。

光年閉了閉眼睛。

他已經無所謂了自己的結局，卻心中有着思緒萬千，於是不知道一開始應該說什麼好。

末了，許久之後，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已經知道了自己遵從本心即可。

於是他幽幽地問道：「她呢？她還好吧？」

葉茂並沒有馬上回答。

因為他在剛開始的一段時間裏，並沒能夠聽明白光年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會忽然從口中冒出來這麼一個「她」。

緊接着，他懂了，儘管並不知道光年和葉霜雪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必定是有着很難說得清楚的故事。

「實在很難想到，」他緩緩開口，「你第一個關切的，竟然會是『她』。」

不少人其實都知道，而葉茂更是了解了更多其中的隱秘。

那就是其實光年和葉霜雪之間，算是敵人的關係。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要說光年關心葉霜雪，簡直就跟黃鼠狼喜歡給雞拜年一樣可笑。

葉茂倒是很好奇了：他們兩個人之間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什麼？

光年皺起眉頭，冷冷道：「這與你無關。」

葉茂明白，光年當然不會說出這些事情來，這是他和葉霜雪之間的秘密，儘管這個秘密還被其他的一些人知曉了，可是要想傳達到他的耳朵里，還得需要不少的運氣。

於是他沉吟了一下，決定先且回答對方的問題。

「從事實上來講，我並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不過我想，我大概都可以猜到一些什麼。」

察覺到他的眼神，又感受着他說話的語氣，光年有着一種非常不妙的感覺，儘管一些事情，其實他心裏面事先也有過預料，只是他不太承認而已，非要別人親口說出來。

「抱歉，很遺憾，我想她估計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們也很難再尋找到她了。」

相比起他光年，在當時，葉霜雪失蹤的時候，葉茂總算是比較近的一個人，所以對於葉霜雪究竟會有着什麼樣的命運這一點上，葉茂絕對是更加具有話語權的。

儘管心中有着十足的準備，但是當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光年卻還像是渾身都失去了力量，臉上的血色瞬間消散，變得煞白。

他搞不清楚自己這是怎麼了。

也許人類的情感，本來就是十分奇妙的。

他一直覺得葉霜雪是自己的敵人、自己想要殺死對方，可是在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對之漸漸產生了感情，而那一天的「魚水之歡」之後，那種感情達到了最巔峰，就像是毒P一樣侵入了他的全身各處，讓他無法自拔。

而就在那一天之後，他們就分別了，再也沒有見面過。

並且看起來，接下去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

光年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錯了，也錯得非常的離譜。

他並沒能夠叫自己變成一個超脫世外的非人類，他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有血有肉、有着愛恨情仇的普通地球人類。

他會愛上別人，也會因此而心碎。

七情六慾、悲歡離合，這正是人類生活之所以美妙的原因。

重回首，往事如煙，心底的傷疤漸漸揭開。

他的淚水如同泉涌，身體也是緩緩滑落在地，最終癱坐在了地上，兩名甲士在葉茂的眼神示意之下，並沒有強求拉住他，只是警惕地盯着這個現在已經變得非常脆弱的男人。

他的聲音緩慢而低沉，還帶有着強烈的悲意。

他的過往，以及之所以變成從前那樣的原因，漸漸在葉茂的眼前展現。

「我來自一個很不幸的家庭，」光年說道，「本來的話，我的家庭條件非常好，算是上層人士。」

「不過在我七歲那年，我的親生母親因為意外而去世了，我的父親又娶了一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小嬌妻，也就是我的繼母。」

「從此以後，我就又有了一個弟弟，比我小八歲，我非常的討厭他，因為那個繼母對我視若蛇蠍，我父親也愛屋及烏，更加喜歡那一個弟弟。家裏一切能夠給予的最好的，全部都給予了他，而我過得卻比起普通人家的孩子還不如，雖然吃得飽穿得暖，但是我沒有感受到任何的親情，我害怕而又孤獨，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冰冷無情的。」

「一直到那一年，整個世界對於我來說都崩塌了。」

「那一年，我父親的生意遭遇了滑鐵盧，失去了許許多多的東西，他也變得日漸消沉，終日酗酒。那一年，我的那一位繼母暗中勾搭上了一個相好的，也把所剩下的很多值錢的東西都轉移到了自己的手裏，隨時準備跑路。」

「於是還是在那一年，我的父親終於發現了端倪，在一個噩夢一般的夜晚，當着我的面，抓住了她的相好的，一併同他們母子關在了那個房間里，大卸八塊，整個房間都被鮮血給染紅了。」

「我覺得我的感覺很奇怪，有些害怕，也有些期待，最後又變成了古井無波。」

「從那以後，我覺得我就已經不是什麼正常的地球人了，我想要毀滅這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骯髒而又複雜，如果直接毀滅掉的話，自然會變得更加簡單得多，一了百了。」

「後來我的祖父祖母把我帶大，在我十一歲的時候，祖父也去世了，在我十八歲的時候，祖母去世。」

「在我二十歲的時候，加入三體組織。」

「到現如今，我三十六歲了，已經加入組織十六年了。」

他說的話句從籠統上來說其實並不多，但是裏面所包含的信息卻非常的多。

其他的人聽得有些雲里霧裏，不過覺得這是周天子同「光大夫」的私事，所以最終也就並沒有人去多想，最多也是一帶而過，隨意聽聽罷了。

但葉茂卻是聽得表情複雜無比。

他當然知道，像葉霜雪和光年這一類人，必定是曾經經歷過什麼不太好的事情，所以才會變成後來的這些樣子的，葉霜雪身上，他是不太清楚了，恐怕也沒有機會去多加了解了，況且葉霜雪的事情也發生在一兩百年前的公元世紀時期，對於他來說還是太過久遠了。可是原來光年有過那些經歷，也不禁叫他有些唏噓長嘆。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光年還在流淚，回想起往事，他幾乎變成了那個幾十年前瑟瑟發抖的弱小孩子。

他現在不再強大，他也有着弱點、他也會被擊敗。

「其實……」葉茂一開始想要說一些什麼，但是在後面組織了很長時間的語言之後才繼續說了下去：「其實這個世界上有着太多太多的美好，不幸固然也是會存在的，而在你誤入歧途的那段時間裏，並沒有人替你轉向、關愛你，把你帶上正確的道路，這是當時那個社會的悲哀，也是那個社會的錯誤。」

「我當然得批判你一些什麼，但是批判如果有用的話，除非時光能夠真正倒流，而不僅僅只是穿越。」

「美好嗎……」光年喃喃自語。

他的腦海中，的的確確是浮現出了美好的東西。

她衣袂飄飛的樣子。

她的神情自信、容顏美麗。

她笑靨如花。

……

是的，這個世界上的確是存在着太多太多的美好，可是他沒有去珍惜，任由這美好毀滅，自己甚至還推了一把，一直都在這之後才後悔。

如果當時自己並沒有一條道走到黑，而是想辦法感化她，最終說不定兩個人真的能夠走到一起，過着幸福的生活……

雖然世間沒有如果，但是這也是他們可能會發展的方向，難道不是嗎？

他可能將會用一輩子去後悔這一件事情，即使是他的這一輩子不知道還能夠延續多長。

他坐在那裏哭泣，讓時光緩緩流淌，讓光陰慢慢經年。

那年梨花瘦，你要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