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連續下了數天的暴雨終於漸漸止歇,天空蒼白,彷彿被雨水洗盡了顏色,而落雁谷兩邊山坡上茂密的松樹林則黑森森的,恰形成鮮明的對比。寒意像蜘蛛網,一層一層往人身上粘,沒有一絲初夏的感覺。連天空飛過的烏鴉都顯得瑟縮,無精打采,懶得哀叫。

馘國景康皇帝覺得自己就像這些飢餓的烏鴉,被趕到這邊又趕到那邊。然而烏鴉還有其巢穴,他,一個堂堂的龍子鳳孫已經無家可歸了。

這一年,是楚元酆二十二年,樾慶瀾元年。本來也是馘景康五年。可是,一個月前,樾軍攻破了馘都郢城。景康帝自己雖然在親軍的保護下逃脫,但是一路被樾軍追擊來此,狼狽萬狀的他知道,他的國家已經名存實亡。

楚是馘之盟國。平寇大將軍耿近仁聞訊率領三萬軍隊前來營救支援。不過景康帝知道,那不過是找了個動聽的名頭來分一杯羹罷了。倘楚軍真能收復馘地,最多也不過讓他做楚國的「兒皇帝」。

這總比作亡國之君好?他自我安慰著,踏進楚軍中軍大帳。

和他的憂愁全然相反,大帳中的氣氛比新春佳節還歡騰熱鬧。只見耿近仁和手下的副將、游擊以及幕僚們圍座成半個圈兒正飲酒,而帳當中原本放沙盤行軍圖的桌子上一個臉塗得煞白的小丑正拿腔拿調地表演。

「樾國的勇士們,」他尖著嗓子,「這片土地已經被我們征服,因此就是我們大樾國的領土。不管楚國的鼠輩打着什麼旗號想揀個現成的便宜,我們都要讓他們好好受些教訓……」

「呸!你是個什麼東西?」耿近仁笑罵。

「我?」小丑誇張地一挺胸,「在那些狂妄的楚人的眼裏,我是個初出茅廬的無名小卒,在你們——我的部下們看來,我是個靠裙帶關係的親貴子弟。你們大概想,你們在前線衝鋒陷陣流血流汗,我卻在後方騎在馬上觀望,準備隨時逃跑?」

「難道不是么?」耿近仁大笑。

小丑一伸手,把腰裏纏着的一張黃紙條撕了下來,揮了揮,道:「這是御賜的腰帶,如今取下。」又滑稽地將兩腳踢了踢:「這是我的馬刺,我將它們丟在你們的腳下。」說這句時,也不知踢到了桌上的什麼東西,「嗖」地直朝看客們飛了過去。一個原本在打瞌睡文官模樣的人被打中了,一驚而醒。眾人聽他「啊呀」了一聲,循聲望去,才發現他睡覺時不留神,把臉枕在了墨跡未乾的文書上,現在滿臉都是字。眾人不禁哈哈大笑。而那小丑則慌忙道歉:「程……程大人,小的不是故意的。」

「別管他!」耿近仁命令,「把你的戲演完。」

小丑無法,只好接着剛才的演下去:「我告訴你們,我會站在這裏,和你們一起戰鬥。今日一起流血的,就是兄弟……也許我們中有些人註定會埋骨異鄉,化為腐朽;但是我們中大部分人一定會凱旋歸國,而今日的戰鬥,就會成為我們年老之時向子孫後代炫耀的事迹,並且還會成為我們百年後榮耀的墓誌銘。樾國的史書上一定明明白白地記下今天的一切……」

演到這裏,耿近仁等已經前仰後合,有的把一口酒噴了出來,有的則被嗆著了,直咳嗽。耿近仁自己伏案狂笑:「玉旒雲——這個將軍叫玉旒雲是不是?毛還沒長齊呢,就來跟本將軍對決。不省省力氣給自己挖墳墓,倒來發表一通演說?把打仗當成唱戲么?」

「回將軍的話,」一個勁裝漢子說道,「小人到樾軍營地刺探時,是親耳聽到這篇狗屁演說的。當時天還沒大亮,看不太分明,不過這個玉旒雲將軍長得像個小娘們似的。聽說姐姐是當今樾國皇后,所以年紀輕輕就做了御前一等侍衛。為了將來仕途着想,才外放出來領軍。看來是部下都不怎麼服氣,所以想說些煽動的話。」

「哼!」耿近仁輕蔑地,「說幾句話就能把那一萬老弱病殘變成三萬精兵了么?慢慢!說完了老子再去收拾他們!」

「耿將軍。」景康帝畢竟是被玉旒雲一路追擊來到這裏的,對這個對手還有些了解,「這位玉將軍雖然年紀輕,又是才領軍不久,不過,聽說已經參加過好些戰役了。之前樾軍滅亡鐋國的梁城之戰,就是這位玉將軍用個『退兵牧馬』的幌子,把鐋國老將騙進了樾軍的包圍圈。後來和鄭軍在冀水一戰,又是這位玉將軍下令士兵五渡冀水,每次一萬人去,五千人回來,如此悄悄地把兩萬多兵士悄悄埋伏在鄭國大將軍曹猛的身後,最終一舉殲滅鄭軍主力,又將曹猛斬殺於陣前。鄭國皇帝不得不向樾國求和,把半壁江山都割讓了……」

「那些只是雕蟲小技。」耿近仁不耐煩地打斷,「再說,梁城之戰的領軍大將是樾國的趙臨川,冀水之戰的主將是呂異——玉旒雲?聽都沒聽說過。就算真的有點小聰明,那也要看對敵的什麼人——」發覺自己這話有暗罵馘**隊不堪一擊的意思,趕緊又加上一句:「樾國將領草包居多。其中最厲害的是那平北大將軍岑廣,十五年前率軍一直打到我們楚京涼城城下。但是結果呢?嘿,他看到一個書生在城上摟着幾個□在歌舞作樂,就疑心城中伏有重兵,不敢輕易進攻。其實那會兒涼城裏最多不過有幾個刑部獄卒罷了。這書生讓他們一到夜裏就打開城門向外放箭,搞得岑廣以為我軍偷襲,更加如履薄冰,後來乾脆就撤軍了——你看,這就是樾國的開國元勛三朝老將平北大將軍岑廣!越老越沒膽,何足為懼?」

景康帝不說話。

楚軍的探子道:「陛下真的不用擔心。您看——我軍三萬,兵精糧足。而樾軍呢?他們本來只一萬人,一路從郢城追擊陛下而來,現在有傷的,有病的,不知還有幾個可以戰鬥。最近又連降暴雨,他們的糧道被切斷,大概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吃上一頓飽飯了。怎麼是我軍的對手呢?」

耿近仁道:「不錯。你剛才不是還說,樾軍現在只有步兵和弓箭手作戰嗎?樾國的蠻夷們一向自詡黑甲鐵騎無敵天下,現在居然連騎兵都沒有了——估計馬匹不是病死光了就是被吃了。和這樣的部隊對決,我看半個時辰就可以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留下那個玉旒雲。」旁邊有人笑道,「既然是皇親國戚,說不定可以拿來和樾國皇帝講講條件呢!」

眾人正享受戰前貶損敵人的樂趣。卻忽然聽到邊上一個聲音嘟嘟囔囔地道:「滿地都是爛泥,走都沒法走,要騎兵有什麼用呢?到時候還成了人家的活靶子。」

聲音雖然不大,又是自言自語,但耿近仁還是聽到了,「啪」地在案上一拍,連酒壺都震倒了:「程亦風!你在念什麼經?」

景康帝隨着眾人一起望過去,原來說話的正是方才那個打瞌睡的文官。他臉上的字跡都還未擦去,細細一辨認,哪裏是什麼軍中文書了,是一首邊塞詩的開頭,曰:「無端**驚落雁」。後面彷彿是在推敲對仗,所以列了「鳴梟」「飢烏」「啼猿」幾個詞做選擇——這邊大家熱火朝天地討論著和樾軍的決戰,他那裏又是寫詩,又是打瞌睡,又是說風涼話,難怪耿近仁會生氣了。

文官程亦風大約自悔無狀,搖搖手:「沒說什麼……下官在計算我軍糧草的消耗……」

「哼!」耿近仁冷笑一聲,走到他跟前,一把將那邊塞詩塗鴉抓了過來,看看,道:「程探花,你是不是覺得給本將軍做一個小小的北伐糧道太委屈你了?」

程亦風垂頭不語。

耿近仁轉身對景康帝道:「陛下,方才我跟你說當初樾軍打到我涼城城外,被一個書生擺空城計嚇跑了。那個書生不是別人,就是這位程亦風程大人。他當年才一十七歲,新科剛中探花,風流無人能及。涼城花街柳巷裏所有的□都認識他。」

原來是他!景康帝好奇地打量程亦風:他看來頹廢迂腐,一身窮酸味,垂著雙眼,好像總是睡不醒似的。很難讓人找尋一絲「風流少年」的痕迹。更加無法想像他是怎樣面對樾軍臨危不亂,擺出空城計救下祖國的。更加讓景康帝不解的是:如果程亦風憑空城計解了涼城之圍,那就應該是楚國的大英雄,如今怎會這般不堪地在耿近仁軍中做一個小小的糧道?

耿近仁接下來的話解答了他的疑問:「其實呢,程探花的所謂空城計,只不過是把岑廣嚇得不敢攻城而已。當時我國破虜將軍司馬非調集兵馬,只等岑廣攻進涼城麻痹大意時,他就來個『黃雀在後』。岑廣接到司馬將軍領兵正接近自己的消息,怕被前後夾擊,這才從涼城撤退。而且,他故意繞路,避開了司馬將軍的兵隊,不僅使司馬將軍撲了個空,還轉趁着他離開原駐地,佔領了我國重鎮平崖。後來,司馬將軍不得不調轉頭來,花了好大功夫收復平崖——所以,程大英雄自以為得意的空城計,擾亂了司馬將軍的計劃,根本就是『越權禍國』!」他頓了頓,看向程亦風道:「程大人,你為了這件事被貶出京做了好幾年縣令,如今還不吸取教訓么?書生就應該做書生的事,行軍打仗你懂個屁!」

程亦風的身體微微顫抖,景康帝猜測,他的臉必定一陣紅一陣白。讀書人都有些傲氣,況且,雖然在大局上來說,他的確是攪亂了人家的計劃,但是兵臨城下之時,他還能做什麼別的嗎?為什麼,當樾軍打到了涼城,那裏會沒有一個守衛的軍士?沒有一個掌控大局的朝臣,就剩這一個科舉新中,恐怕連官都還沒來得及封的書生?景康帝既好奇,又有些為程亦風不平。「程大人剛才也不過是隨便說說。」他來解圍,「耿將軍不必發這麼大脾氣。」

耿近仁雖然沒把這亡國皇帝放在眼裏,但還是要給他幾分面子:「他如果是隨便說本將軍,那自然無所謂。不過說擾亂軍心的話,那就應該軍法處置了——既然陛下為他求情,那就算了。」

景康帝道:「朕方才聽到樾軍那邊號角響起,大概已經集結列陣。不知將軍打算怎樣對付他們?」

「那簡單。」耿近仁走到沙盤邊,「他們既然沒有騎兵,那麼主要的打擊力量就是弓箭手了。我軍只要以騎兵衝上去將弓箭手纏住,然後讓輕步兵支援騎兵在敵陣中打開缺口,當龜裂產生時,重步兵一擁而上,以人數將對方壓倒——樾軍決沒有反抗的餘地。」

並不是什麼絕妙好計。不過,力量上有壓倒性的優勢,怎麼打都是能贏的。景康帝道:「將軍,朕有一不情之請。朕想率領侍衛親軍參加戰鬥,親自向樾寇討還血債,不知將軍能否成全?」

「哦?」耿近仁摸了摸下巴,揣度這逃命皇帝的企圖。不過,管那麼多呢?刀劍無眼,如果景康帝在亂軍中死了,那楚國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吞下馘國這塊肥肉,再以此為根據地,進軍樾國,好好一雪楚樾之爭中楚國多年失利的恥辱。「御駕親征,最能鼓舞士氣啊!」他笑道,「歡迎之至。陛下就跟本將軍一起率領右翼騎兵衝鋒!」

景康帝點了點頭。

正在這個時候,外頭有士兵跑了進來:「稟報將軍,樾軍已經朝我方推進。」

「哈!送死來了!」耿近仁大笑着,招呼部下暫時放下酒菜,待回頭慶功再飲。「等我們凱旋迴來時,這些菜還是熱的呢!」他拿起頭盔,整整戰袍,又對坐在那裏發獃的程亦風道:「程大人,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了。可以開始起草捷報了。到我得勝歸來時,正好派人送回京城去——你文採風流,一定要寫得花團錦簇啊!哈哈哈哈!」一串狂笑,他率領部下出了軍帳。

楚軍這邊吹號集結列陣,騎兵在前方兩翼,中間是重步兵和弓箭手,後面一個方陣是輕步兵,最後是準備掃蕩戰場的第三騎兵方陣。落雁穀穀底雖然不算狹窄,但是楚軍人數眾多,所以陣列十分擁擠。士兵們推推搡搡,好一會兒才集合完畢。沒有一個人把病累交加的樾軍放在眼中,站定了還嘻嘻哈哈地說幾句風涼話。

景康帝帶着自己親兵跟耿近仁在右翼騎兵陣中觀望敵情,見樾軍步兵有三個方陣,弓箭手有兩個方陣和兩個楔形陣。整個隊伍排成帶狀,兩個弓箭手方陣在側,緊挨着樹林,中間是步兵方陣和弓箭手楔形陣相間排列,行進緩慢。

「總共就那麼幾個人,當然只能排成這德性!」耿近仁用望遠鏡看了看,發現樾軍許多士兵都拄著一根手臂粗的木棍,不禁冷笑:「呵——究竟是病得連路也走不動了,還是兵器不夠拿樹枝來湊?」

「將軍打算現在衝鋒么?」景康帝問。

「不。」耿近仁道,「讓他們慢慢走。他們走得越遠,力氣消耗得就越多。咱們休息休息。」於是命令全軍原地等待命令。

樾軍繼續緩慢地前進。用了差不錯半個時辰的光景,才來到了距離楚軍大概一百五十丈的地方。這時,整支隊伍停住了。原本拄著木棍的士兵紛紛將木棍插在地上,在陣前形成了一道好似籬笆的隔離物。

「娘的!這是幹什麼?」耿近仁方問,忽然就聽「嗖」的一聲,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邊飛了過去,跟着後面就傳來慘叫聲。「混蛋!」他叱罵。再看樾軍那邊,「籬笆」的後面弓箭手已經拉滿了弓,一眨眼的功夫,箭矢如雨而下。

身邊慘叫聲不絕。景康帝被親兵護衛著,退後躲避。耿近仁一邊命令重步兵盾牌掩護,一邊讓楚軍的弓箭手還擊。慌亂之中,楚軍這邊也終於發射出了第一批箭矢,可惜,只飛到百丈多一點兒就落下了。

「蠢材!你們沒吃飯么?」耿近仁罵道,「你們連老弱病殘都比不過么?」

「將軍,」景康帝道,「你不知道樾軍用的弓和我軍不同么?他們的長弓有一人高,射程比普通的弓遠,殺傷力也大。樾人從小就學騎射,所以很有準頭。郢城之戰時,朕的士兵就吃了不少苦頭。」

「廢話!」耿近仁怒道,「本將軍當然知道樾國的兔崽子用長弓了,要不然本將軍怎麼會計劃先用騎兵纏住這些可惡的長弓手?他娘的!騎兵跟我衝鋒!抓到樾國長弓兵,就把他的手剁下來!」話音落下,他已經一夾馬腹,直朝樾軍沖了過去。後面的騎兵緊隨而上。本來景康帝的親兵想勸他留下,但是千餘戰馬一齊向前沖,根本不容他一人退後,頃刻就像被洪水捲住了一般,奔向樾軍。

景康帝從不曾上過戰場。這一次說是要親手報仇,無非是想趁著楚軍必勝,自己也分一點功勞,將來和楚國元酆皇帝討價還價時也多一點籌碼。如今真的處身千軍萬馬之中,他根本不知該如何應對,只由着他的馬帶他亂闖。沒多大功夫,他就又趕到了隊伍靠前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耿近仁,手持一把金光閃閃的大刀,口中呼喝着,勇不可當。

這個將軍雖然傲慢討厭,但總算也驍勇。他正想着,耿近仁已經到了樾軍的「籬笆」跟前。「這麼個破爛玩意兒就想擋住老子?」他吼叫一聲,催馬跳躍,打算先踩死幾個敵人。

樾軍的木籬笆並不高。若在平時,的確可以一躍而過。但是,連日的大雨使得地面鬆軟,馬借不到力,奮力跳起還不到半人高。耿近仁心中方才感覺不妙,坐騎的腿已經絆在了木棍上,而他也從馬上飛了出去,落入樾軍陣中。

「啊——」景康帝大驚。

不過,耿近仁雖然摔了一下,卻立刻又站了起來。大刀一揮,砍倒身邊的敵人。旁邊的樾兵急忙應戰。然而樾軍長弓兵只配短刀,怎麼是耿近仁那把長刀的對手,霎時又被他斬殺數人。後面追上許多騎兵本也在木籬笆上吃了苦頭,但是見耿近仁殺出了一條血路,士氣大振,也紛紛抽刀拔劍,或者砍向木棍為後面的戰友開路,或者刺向敵人,幫耿近仁打開缺口。

景康帝的戰馬被推著,越來越接近樾軍的籬笆了。

好!朕也豁出去了!他想,便要下馬。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忽然看到樾軍陣中閃過一條人影——那是一個中等身材的青年武將,雪白戰袍,外罩銀白盔甲,偏系了一襲漆黑如夜的披風,襯著一張臉瓷器似的發出寒冷的光芒。本來這天氣只是因為陰雨而顯得濕冷,這個人的出現,卻像是一根冰錐,叫人立刻明白什麼叫「刺骨」。

啊,莫非是玉旒雲?景康帝心中不自覺地浮起這個名字。

他還不及再有其他的想法,這冰錐似的武將已經抽出劍來,一擊便刺死了一個楚國士兵,接着飛撲向前,又結果了一個,第三劍刺出的時候,景康帝只叫出聲「耿將軍當心」,長劍已經穿其後心而入。耿近仁還掙扎著要回頭看看是誰背後傷他,這武將又拔出了劍,乾淨利落地一揮,砍下了他的腦袋。

整個過程只不過是一次呼吸的功夫。凡目睹的楚軍全都呆住了。

「玉將軍,真是——」樾軍士兵欣喜非常。

這武將果然就是玉旒雲了,斬殺了敵軍主將卻沒有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依然是那樣冷冷的,道:「保持隊型!凡殺過來的楚人一個都不留!繼續放箭!」

「為耿將軍報仇!」驚愕過後的楚軍才反應了過來,再次衝擊樾人的陣地。畢竟楚軍人多,樾軍的木籬笆擋不了多久就被踏出一個缺口——不過這時楚軍已經不再記得原先的戰略目標了,只想着,己方主將被殺,非得把對方的主將也殺了,這才能扯平,於是大部分越過敵人防線的人,都叫囂著直朝玉旒雲沖了過去。當然,樾軍豈能讓他們輕易得逞,紛紛用短刀砍楚國騎兵的馬腿,登時馬倒人落,掀起了一場混戰。

景康帝的親兵好不容易重新來到了他的身邊:「皇上,這裏太危險,還是先退開。」

景康帝一半是因為被亂軍擠著,動彈不得,一半是很想看到楚人砍下玉旒雲的頭來,所以雖「嗯、嗯」地答應,眼睛卻一直盯着樾陣。

他看到已經有不少楚兵將玉旒雲圍住了,白刃亂下,也不知哪一刀哪一劍是誰砍的。正心焦之時,見楚兵中有一個使大鎚的怒吼著沖了過去,一路上雙錘亂舞,打暴了好幾個樾軍的腦袋,待接近玉旒雲時,他斷喝一聲:「樾狗,納命來!」就狠狠地砸了下去。

景康帝伸長脖子一看,見玉旒雲只是用劍架著那雙鐵鎚,顯然是相當吃力了。景康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殺!殺呀!」他默默地叫着。

可說時遲那時快,樾軍陣中又撲出另一個年輕武將來,高挑健壯身手敏捷,手端一柄長槍,狠勁一揮,「啪」地就打在了那使錘人的頭上。那人立刻仰面摔倒。這武將又挺槍直搠,玉旒雲也一劍刺到,最終,兩人的兵器一起將那使錘的釘在了地上。

「玉將軍,你沒事?」這武將問。

「沒事。」玉旒雲拍拍他的肩膀,「謝謝你,夢泉。」說完又高聲命令:「隊型!保持隊型!千萬不要讓楚國的鼠輩把我們衝散了!」

夢泉?景康帝想起,玉旒雲有個親信叫石夢泉,是從小到大的玩伴,又一起從侍衛府外放出來,看來就是此人了。兩人配合簡直天衣無縫!他忽又想起玉旒雲那篇被耿近仁拿來當鬧劇的演說——這個將軍說要和普通士兵並肩作戰,果然不假。

看到玉旒雲雪白的戰袍已經染上了血跡,瓷白的臉上似乎也有了傷口,景康帝反而被恐懼攫住:他怎麼可能戰勝這個人?恐怕耿近仁的這支軍隊也戰勝不了這個人!

「皇上?」親兵又叫他。

「走,我們快退回去!」景康帝撥轉馬頭。

這時,他發現許多楚軍騎兵也在調頭向後。大概是樾軍前仆後繼誓死保持陣型,讓他們對閃電突破失去了信心?再加上耿近仁的死,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這股粘滯的潮水互相推搡著,一邊躲避樾軍的弓箭,一邊撤退。

大概才退了一半的路程隊伍就走不動了。後面的人不斷地被弓箭射中,而前面的人卻不停地咒罵着從馬上跌下來。

「出了什麼事?」景康帝緊張地問道。

他的親兵不得不下了馬,拚命朝前擠著看個究竟,才來回報:「是楚軍的步兵進攻了。騎兵闖到了自己的步兵陣里。」

「什麼?」景康帝氣得差點兒在馬上跳了起來,「現在怎麼辦?要不,我們從樹林里退?」

親兵道:「過不去——這邊是衝鋒的重步兵,靠樹林那邊是輕步兵,走哪兒都會和他們撞上的。」

景康帝記得耿近仁的計劃里,騎兵先打開缺口,輕步兵支援,然後重步兵才衝鋒,現在怎麼亂成一鍋粥?不過他沒心思理會楚人怎麼打仗,還是自己逃命要緊。因對親兵道:「那就不管了,咱們就這樣沖回去。你幫朕開路。」言下之意,當然是要斬殺擋路的楚國步兵了。

親兵會意,上了馬,像被投石機擲出了石彈一般朝前衝去,一路亂砍,幫主子開闢一條血路。楚軍步兵雖然有的破口大罵,但是大多既要應付腳下的爛泥,又要應付頭頂上飛來的流矢,根本就沒功夫和景康帝計較。何況,許多撤退的楚軍騎兵雖然沒有拔劍砍向自己的同胞,但是用馬蹄踐踏開路,也殺傷力不小。沒多時,楚軍重步兵就有不少倒在爛泥之中,一個壓一個擠成一大片。

樾軍此時也結束了消極防守走出了木籬笆。玉旒雲下達前進的命令。步兵以盾牌掩護弓箭手,大長弓兵則繼續放箭射殺衝上來的敵人。全軍始終保持着陣型,向亂成一鍋粥的楚軍推進。

不到一頓飯的時間,兩軍已經短兵相接上了。樾軍的步兵手持鋼刀,原本是騎兵這次下馬作戰的則使用長槍,遠近配合,直擊那些在爛泥中掙扎的楚兵。長弓手則將弓箭收起,或拿短刀,或隨便揀起被楚人丟棄的武器,加入到近身搏鬥中來。景康帝只聽得身後一片喊殺與慘叫之聲,不敢回頭,不須回頭,就知道戰況大致如何了。到他終於跑回楚軍的大營時,雖然楚軍的兩個步兵陣還在繼續向前線推進,但兩個騎兵陣已經全都敗退回來,這一次亂七八糟的衝鋒,傷亡有半數都不止。

現在如何還想着取勝?當然是保命最要緊!只要能衝出落雁谷,就可以到達依闋關,從那裏坐船渡過大青河就可以到達楚國。景康帝夾緊馬腹拚命催著坐騎前進。馳過中軍大帳的時候,忽然見到一條人影闖了過來。他本能地勒馬避讓,馬一驚而立起,發現來人是那個北伐糧道程亦風。

程亦風也被他嚇了一跳:「哎?陛下,您怎麼?」彷彿是從他狼狽的神色里讀出了前線的變化,程亦風眉頭一皺,眼中那瞌睡不醒的神氣完全消失:「怎麼?出戰失利?」

景康帝道:「何止失利?哎……」三言兩語怎麼能說得清楚:「程大人,我看樾軍不久就要殺到了,耿將軍已經死了,你也快逃命!」

「耿將軍陣亡?」程亦風大驚,顧不上聽景康帝後面說什麼,看不遠處就是耿近仁的點將台,即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登上台頂一看,混亂的戰場便盡收眼底:耿近仁未聽他的「忠告」堅持騎兵衝鋒,現在非但沒有把敵人衝散,反而把自己人踩得一塌糊塗。楚軍人數雖眾,但是幾個副將、游擊之間缺乏默契,耿近仁不在,大家沒有統一的指揮,更加亂了套,什麼順序,什麼進退,每一陣都只顧自己,不管大局。甚至在同一陣中,因為縱深太大,後面的也不知道前面出了什麼狀況,因此,即使前面的戰友已經摔倒,他們也不斷地壓過去。

程亦風急得直抓腦袋:這樣下去,樾軍殺到跟前就是遲早的事了!他轉身看看,第三騎兵方陣還不清楚前線的狀況,都勒馬等待最後的掃蕩。如果混亂繼續擴大,就連這些人也保不住了。

程亦風一咬牙,又「噔噔噔」地疾步衝下點將台。景康帝正要策馬:「程大人,快逃命!」

「陛下!」程亦風攔住了他的馬,「陛下請稍等。」

「什麼?」景康帝方問,程亦風已經沖回中軍大帳里去了。片刻,又跑了回來,手中抱着耿近仁的帥旗和金印。

「陛下如果就這樣帶着幾個親兵逃亡,遇到樾軍追擊,還是無法脫身。」他道,「如果陛下願意跟下官一起帶着剩下的第三陣騎兵迎擊樾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迎擊樾軍?你瘋了么!」景康帝道,「樾軍簡直就不是人——又傷又病,又冷又餓,都能如此驍勇,如果沒有十倍大兵馬,怎麼擋得住?」

程亦風道:「陛下豈不知落雁谷盡頭處就是貴國依闋關么?」

景康帝哪有時間跟他爭論自己國家的地理,道:「依闋天下雄關,不過那是說沒有人可以從大青河攻陷依闋關從而進入我國。這和你用這幾千騎兵以卵擊石有何關係?」

程亦風道:「下官隨耿將軍渡河來支援陛下,就是從依闋關登岸,當時觀察過依闋關的地形——其實落雁谷北寬而南窄,依闋關就是建在最窄之地。如果能夠退入依闋關,關起城門,絕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只要在那裏給追擊的樾軍以迎頭痛擊,就可以等待我國援軍到來了。」

「你們還有援軍?」景康帝立刻看到了希望。

「正是。」程亦風道,「我國破虜將軍司馬非應該正在趕來的途中。」

「果真?你怎麼知道?」

「下官負責糧草。」程亦風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耿將軍先來,司馬將軍隨後,這是早就計劃好的。下官把糧草都運來了,怎麼會有假?」他其實不想說,楚國兵部的計劃,是以援助為名,佔領馘國為實,所以除了司馬非之外,還有數位將軍會陸續渡河而來,跟樾軍爭奪馘國這塊肥肉。

景康帝沒有時間細想,只着急地問道:「那……現在要怎麼辦?」

程亦風道:「總之要先把耿將軍的死訊瞞住了。請陛下務必幫下官演一場戲。」

景康帝暗想也沒有別的出路了,因道:「好,程大人你說什麼,朕就做什麼。」

程亦風頓首為謝:「請陛下先下馬。」

既然已經答應聽他的安排,景康帝只有照辦。程亦風就和他一起朝那第三陣騎兵走了過去。到地跟前,程亦風便將耿近仁的帥旗和金印一舉,道:「耿將軍有命,改變作戰計劃,全體下馬。」

騎兵們都莫名其妙,相互望望,顯然不大相信。

程亦風道:「你們不認得我,難道不認得耿將軍的帥旗和金印嗎?你們身為軍人,難道不是應該絕對服從軍令嗎?還磨蹭什麼?」

騎兵們看他神情嚴肅,不像是假傳軍令的,況且旁邊還有景康帝,連這個皇帝都下了馬,看來真的是另有計劃了。於是,一排跟着一排,騎兵都下了馬來。負責這一方陣指揮的游擊原在隊伍的最後,聽到傳來這個古怪的命令,即上前看個究竟。一見到程亦風,便厲聲喝道:「程亦風,你造反了么?」

程亦風將帥旗一揮:「前線情況有變,耿將軍命下官來傳令。你第三騎兵陣全軍下馬,徒步撤退到依闋關內迎敵。」

那游擊瞥了他一眼:「耿將軍有軍令,怎麼會讓你來傳?他一向不是拿你當笑柄,就是當出氣筒……」

「陛下!」程亦風突然轉向景康帝,「方才耿將軍是否對下官說過,如果誰不聽令撤退,就軍法處置?」

景康帝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倒是他的那個親兵侍衛心思轉得快些,「唰」地抽出了刀來,架在那楚軍游擊的脖子上。楚軍的騎兵們一看,這絕對不是開玩笑的。加上之前的確看到有左右兩翼的騎兵倉惶地撤下來,前線情況有變顯然不假。大家就不再有異議,按照程亦風所說的,徒步向依闋關方向撤退。

「等等!」景康帝的親兵道,「程大人,你忘記了么?方才耿將軍不是還吩咐,要騎兵撤退前把馬匹趕往前線么?」

程亦風一愣,立刻明白這用意:萬馬狂奔,可以阻擋樾軍追擊。但是,也會阻止前線其他的楚軍士兵撤退——自己只保著第三陣騎兵,已經覺得很對不起其他士兵,如今趕了馬匹去,就是切斷他們的生路啊!

然而,景康帝的親兵打着耿近仁的旗號,如果程亦風否認,等於說自己先前的命令也是捏造的。為了至少保存這幾千人馬,為了最後一絲扭轉敗局的希望……他不得不一咬牙:「是,趕馬!」

去到依闋關總共有四十多里路。雖然滿地的爛泥甚是難行,但畢竟這些兵士都沒有受傷,也沒有帶着輜重,所以天黑的時候就趕到了。

依闋還有少量馘**隊駐紮,見到景康帝不由既驚喜又感慨。另外有部分耿近仁在登陸時留在依闋負責後勤的兵士,看這幾千騎兵徒步走了回來,都感到萬分奇怪——這時,雖然程亦風還沒有正式透露耿近仁的死訊,但大家一路上不斷被從戰場上逃竄下來的士兵追上,都知道前線敗局已定,於是個個垂頭喪氣。有些人在抱怨:如果第三陣騎兵衝鋒,說不定能挽回。但是更多的人,聽了追上來同伴敘述樾軍的種種,都想:那簡直是嗜血成魔的隊伍,再多人衝上去,也只是送死!遠征時滿腔的熱情,現在蕩然無存,只盼望程亦風快點兒下命令南渡大青河。

程亦風一介書生,本來就不習野戰,幾時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走過四十里路?進了依闋關他已經兩腿打顫,只剩半條人命。幸虧他是做糧道的,這些後勤士兵都同他熟識,立刻送了熱茶熱飯來,他才稍稍緩過些勁兒。景康帝便在這時來找他:「程大人?怎麼不見司馬將軍帶兵來?朕怕再拖下去樾軍就追上來了。」

「司馬將軍的兵預定要三天後才會來。」程亦風道,「不過我方才已經讓兩個士兵坐小艇先過河去通報這邊的戰況,請求緊急援助。相信司馬將軍接到消息就會儘快趕來的。」

景康帝天潢貴胄,長途行軍把他的意志消磨得更加厲害:「程大人,不是朕想做亡國之君,但是樾軍實在兇殘。朕恐怕他們一追來就攻下依闋關,那司馬將軍來時,只能給大家收屍了。」

「陛下,」程亦風道,「你忘記之前下官已經分析過,此處易守難攻么?依闋關是貴國最後一座堡壘,如果陛下讓它落入樾軍的手中,那司馬將軍就算帶再多的兵馬來,也很難從大青河攻入此關,以後陛下再想收復失地就難上加難了。」

景康帝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珠,依稀想起早先程亦風關於依闋地形的分析。眼前這個不就是用空城計拯救了楚京涼城的人么?他想,不管大局上如何,至少按照他說的,應該可以保住性命。當下,對程亦風一揖到地,道:「程大人,朕的身家性命就都交到你的手上了。他日若能復國,朕一定以宰相禮待大人。」

「萬萬使不得!」程亦風趕忙還禮,不料腿腳不聽使喚,竟摔倒下去。恰恰在這個時候,一個依闋守兵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萬歲爺,大人,看到樾軍了!」

「啊!」景康帝大驚,「程大人?」

程亦風扶著桌子才站穩了:「還有多遠?」

「我們只是看到對方行軍的火把。」那士兵回答,「大概還有一里地。」

「這……這……」程亦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兒:他只是有這麼一個模糊的計劃,真的守城打仗,他哪裏會?「先前指揮騎兵的那個游擊呢?」

「還……還押著?」景康帝道。

「帶他到城上來見我。」程亦風邊說邊拔腳出門,「你們城中有什麼火油、火箭的,統統也都準備好——弓箭手統統都上城來!」吩咐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已經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景康帝雖然驚慌怕死,但是好奇驅使着他,緊緊地跟在程亦風身後。兩人一起來到依闋關北面城時,果然看到漆黑的落雁谷中有一條火把組成的帶子,正朝這邊移動,看起來就像一條巨大的火龍,一眼還望不到頭。

樾軍有這麼多人?程亦風納悶:不是總共只有一萬人么?白天的一場戰鬥不是還有傷亡么?現在竟有這麼多人追來?心下駭然。

指揮第三陣騎兵的游擊被帶到了。論品級,他是從三品的大官,而程亦風不過是正五品。今天竟然叫這個書獃子在眾人面前下了自己的威風,他怎麼也吞不下這口氣。正想要咋呼著發作,不料程亦風卻先倒身跪下了:「大人,下官之前為救大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請大人原諒。如今樾軍追到,到底要如何應對,還望大人定奪。」

這游擊登時就愣住了,再一望北方,果然樾軍來勢洶洶,也就顧不得和程亦風計較:「樾寇長途奔波,疲憊之師應該不足為懼。弓箭手呢?」

早就聽程亦風的命令在旁等候了,火油、火箭以及石塊都抬上了城來。只是依闋向來只防備南面大青河一側水上而來的敵人,對於北邊陸地攻防毫無經驗。弓箭手到了城上,連在哪裏隱蔽都不清楚。好在楚軍的這位游擊——如今向程亦風自我介紹叫孫勝的——之前做過防守尉還有些守城經驗,一邊叫大家不要慌張,一邊安排,又把楚軍騎兵中許多射箭好手調來輔助。不時就都妥當了。而樾軍的那條火龍也已經到了依闋城下。

景康帝壯著膽子朝敵人望了一眼,害怕而又不自覺地在尋找玉旒雲的身影——這個寒光四射的青年,有攝人心魄的力量,看過一眼就會被吸引住。不過,他看了一圈卻沒有找到,再仔細地看了一回,依然不見,連那個叫石夢泉的副手也不見。

真是奇怪了,他想,莫非陣亡了?

心念才起,就聽到樾軍中有人高聲呼道:「裏面守將聽着,你們前方耿將軍的部隊已經被我軍消滅。現在你們速速開城投降,否則我們就不客氣了!」話音落時,已經「嗽」地射了一箭上來,正扎在城的箭垛上,箭身一半沒入石中。樾國長弓威力可見一斑。

「他娘的玉旒雲這臭小子!」孫勝怒斥道,「待老子收拾你給耿將軍報仇!」說着也彎弓還了一箭。他明白擒賊先擒王的道理,雖然敵人眾多看不清主將何在,但是大旗在火光中十分顯眼,因此瞄準了一箭放了出去。他箭法不俗,羽箭將軍旗穿了一個洞,先是一喜,但跟着也一愕:「咦?不是玉旒雲的軍隊!」

程亦風聽言也是一怔,朝那大旗仔細一看——可不是么,上面鮮紅的一個「趙」字。「震遠將軍趙臨川!」他一驚,既然是趙臨川率領大軍來到這裏,顯然是作為玉旒雲的後援。趙臨川手上有多少人,其後還有沒有樾國別的將軍,都不可知。他只知道,己方的援軍還沒消息——這可如何是好?

他看了看孫勝。後者也曉得情況不妙:「怎麼也得死守了,否則司馬將軍來時還不被困死在大青河上?」

程亦風無奈地點點頭,對景康帝答:「陛下,城上危險,還是到下面去等消息。」景康帝完全沒主意,任人擺佈,下城時,聽見孫勝一聲令下,城上箭矢齊發,打響了今天第二場與樾軍的戰鬥。

程亦風知道自己在北面城上幫不了什麼忙。那些後勤兵勸他不如先休息一會兒。但是他哪裏睡得着,只稍稍坐了一下,就又爬上了依闋關南面的城,緊緊盯着大青河,希望可以看到楚國兵船的影子。

他身後的天空已經被戰鬥的火光照亮,廝殺聲響徹整個山谷。而面前的大青河卻平靜異常,夜霧中可以眺望到對岸楚國大堰關的燈火,如此安詳,就像是一個人睡著了在床頭留了截蠟燭似的。

報信的士兵平安到達大堰關了嗎?司馬非會提前渡河嗎?會什麼時候到呢?他焦急不已。

不停地有士兵來告訴他北面的戰況,將近黎明的時候,城中的羽箭幾乎用盡了,許多士兵只好用木棍蘸了火油當火箭射下城去。所幸楚軍和馘軍居高臨下,這樣的攻擊方式讓樾軍傷亡不少,依然不能接近依闋關分毫。只是,大家心裏都清楚,木棍也總有用完的時候,樾軍的隊伍幾乎看不到頭,大約三、五萬人,長此以往,若司馬非不來支援,依闋被攻陷是遲早的事。

景康帝也紅着眼睛上了城來,看樣是一宿未睡:「程大人,司馬將軍何時來援?」

程亦風無奈地搖搖頭:「夜間行船危險,現在天才亮,他若此時出發,總也要到午後才到呢。」

「午後啊……」景康帝不知他這是安慰之言,喃喃地。又望望城下的碼頭,耿近仁的兵船就停泊在那裏:「萬一有什麼變化……我們還是可以坐船離開的,是不是?」

「是啊。」程亦風疲倦地回答,也朝那些兵船望了一眼:楚軍來時意氣風發,沒想到一轉眼就落到如此田地。「萬一……」他都不敢想「萬一」。

就在這時,忽然看到河面的晨霧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接着,漸漸變大了,正是傳信兵的小艇。他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就跑下了城去,不顧河灘上遍佈怪石,迎上那兩個傳信兵:「怎樣?司馬將軍怎麼說?」

「大人!」那兵士「撲通」跪下了:「司馬將軍不會來了。冷將軍、向將軍、董將軍和魯將軍都在大堰關。他們聽說耿將軍先頭部隊失利,覺得現在就算渡河,也只能得到依闋關一座孤城,要以此為根據地和樾軍作戰,實在太困難了。司馬將軍倒是想來支援我們的,可是大軍由他們五人共同節制,其他四人不同意,司馬將軍也調不動人馬……」

「這……這就是讓我們自己撤退了?」程亦風問。

「其實幾位將軍是想將我們自生自滅,不管我們的死活了。」那兵士道,「小的不忍弟兄們送死,所以……所以才回來報訊。大家趕快上船渡河撤退。」

「啊……」司馬非不能前來,這還不算是什麼,畢竟出於戰略的考慮,為奪一座孤城而勞師動眾,萬一陷在北方就不划算了。但真正叫程亦風感覺痛心疾首的是,那幾位將軍竟然想讓遠征的同胞自生自滅,這還有一點兒血性么!

感覺憤怒正衝上自己的頭腦,對追上來的景康帝道:「陛下,你先上船,不要多問了。」接着就飛奔回了依闋關內。

他知道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把儘可能多的戰士撤退到戰船上,同時擋住敵人,至少讓船隻平安駛離碼頭。然而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只要城的抵抗稍弱,樾軍就會立刻登城而來。到時候撤退的楚軍就成了活靶子。

要怎麼做呢?要怎麼做才好呢?他把目光停在了堅實的城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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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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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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