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穆子石微微一笑:「微臣並無經天緯地的雄才大略,既不想封侯亦不求拜相,皇上可能不知我的志向,若讓我自己選,我寧可在窮鄉僻壤,當一七品縣令或是不入品的小吏,為百姓做些芝麻綠豆的小事,也勝過如此謀算周旋夙夜思慮……皇上信不信,若七殿下繼位時,臣若還在朝堂,必得一權奸之名。」

齊謹不由得也是一笑,聲音帶着幾分暖意:「罷了,你方才不是想討一謚號么?今日朕就先悄悄賜給你……你要何謚?」

穆子石狡獪的眨了眨眼:「生當太傅,死謚文正,乃文臣畢生所求。」

齊謹瞪了他一眼:「這可不成,文正為至美之謚,歷朝歷代屈指可數……」

想了想,溫言道:「頃和信,你選一個罷!」

穆子石濃密的眼睫毛垂下,眸光中有些許掙扎之色,卻道:「頃,臣要這個頃字。」

齊謹神色不動:「准了。」

穆子石退出大殿後,忍不住彎下腰,一手抵著殿下廊柱,沉重的咳嗽起來。

齊謹靜靜坐着,聽着那撕心裂肺的咳聲似無休無止,隨後梁萬谷扯著尖細的嗓子吩咐道:「你們這些疲塌塌的奴才,還不趕緊把少傅大人抬回府去!」

待殿外重歸鴉雀無聲,齊謹嘆了一口氣,道:「出來罷!」

一個石青袍服的人影從朱漆屏風後走出,長身玉立,鳳目點漆,正是齊少沖。

齊少沖原本恰好在治平宮裏協理政事,穆子石奉旨覲見,齊謹不知為何,令他藏在屏風之後,兩人方才的一番對答,任何一句傳諸於外,都會激起軒然大|波,但齊少沖卻一字不漏,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了個真切透徹。

齊謹思忖片刻,道:「頃謚之美,遠遜於信,可他居然不肯要信字為謚……我隨口一試,還真試出了他的心思。」

齊少沖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卻道:「子石咳血了……剛才跪着時,他很輕的咳了兩聲,袖子放下來就有血跡。」

齊謹深深的看他一眼,澹然道:「穆子石留不得了,他掙不過壽數,你也壓不住他……莫說你,如今連予沛都未必能讓他死心塌地。」

齊少沖不言語,眉宇間只有心痛之色。

齊謹蹙起眉頭,微怒道:「你難道還不明白,他為何要選頃字?」

齊少沖聲音平靜如波:「敏以敬慎曰頃,陰靖多謀曰頃,這個頃字,也不算太過辱沒了他,而守命共時曰信,出言可復曰信,守禮不違曰信,以信為謚,本極適合子石,只不過……」

頓了頓,有幾分惆悵些許黯然:「他不想再為四哥活了,四哥的臨終囑託……對我是關愛成全,於他卻是索命的鞭子,勒得他這麼多年都透不過氣來,傷痛累累,鬱鬱不樂。」

齊謹輕輕敲了敲書案,魚腦凍的綠端里,殘墨略有些凝固,卻愈發溫柔沈隱了起來,最純凈的脂膏也似:「予沛有天妒之智,穆子石是他一手調|教出的……雖不及亦不遠矣,既然穆子石已不再信守當年之諾,你有何打算?」

雖是問話,但語氣穩而重,顯然已有了決斷。

齊少沖一咬牙,突然一撩袍角下跪,道:「父皇,子石是人,不是四哥驅使的行屍走肉,也不是齊家豢養的一條狗……」

說着聲音有些顫抖:「其實我很後悔逼他回京……他已病成這樣,父皇,放他去雍涼,去西魏王身邊罷!」

「放他去西魏王身邊?」齊謹手掌啪的一聲擊在案角,話音里森然凝重之意如冰霜如重鎚:「少沖,你可知西魏王是何等人物?他身邊哪怕沒有一兵一卒,都比千軍萬馬更值得你去重防去嚴戒!你居然還要再送他一個穆子石?」

齊少沖眼神極為堅定:「父皇,為何要去防西魏王?西魏王不光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的手足,他為人秉忠貞知進退,光明磊落,一片赤忱,我們之間無需猜忌,本該一力同心才是。」

齊謹冷冷打量着他:「手足?齊和灃還是朕的親生兒子!洛氏還是朕同床共枕的結髮之妻!」

說着焦躁的踱來踱去,斥道:「穆子石是何許人也?是連朕都不敢小覷的操控人心玩弄權術的天才!就看他借春闈一事,要一網打盡老五老九,這一手何等的時機得宜巧妙利落?放他回齊無傷身邊……你乾脆把這大靖宮一起送了西魏王,豈不便宜?」

齊少沖挺直了背脊,沉聲道:「父皇,兒臣倒不覺得子石有何可驚可懼,盛世明君,貴推誠不貴權術,兵家亦云以正合以奇勝,但一直奇,就是邪就是偏,朝爭黨伐,必不可久,中正平和心胸堂皇,才是治國民生的大政。」

略停了停,眼眸直視齊謹:「兒臣恐怕要辜負四哥給我子石的苦心了……我不要子石用他的血,染齊家的江山,不必用他的骨頭,壘承天殿上的龍椅。」

一番話擲地有聲,齊謹眸光卻陰鬱暗沉,半晌帶着些疲倦之意,道:「不必說了……回到齊無傷身邊的,只能是穆子石的屍身。」

宸京的樹葉尚未落盡,穆子石已一病不起,終日神志不清的半睡半醒著,生命力彷彿沙漏里的細沙,無可阻擋的緩緩消失。

宮中太醫分撥來了好幾趟,最後連院正都親自過府,均束手無策,回稟到齊謹面前,都是一句:不過拖日子罷了。

齊謹一驚,尚未開口,一旁梁萬谷已大驚小怪的叫道:「哎喲殿下,您怎麼直往地上出溜啊!」

齊少沖一手死死摳著桌沿,啞聲道:「他……他不是已經不怎麼咳嗽了么!」

院正嘆道:「咳嗽雖止住了,但生機將斷,病已入膏肓。」

「那他……還能熬多久?」

院正捻著白鬍子:「也就今年年底,熬不到明年開春。」

齊謹轉眼一瞧,只見齊少沖面孔全無血色,心中倒有些微的不忍,嘆道:「你去他府上看看罷,他想吃什麼用什麼,都……」

齊少沖倉促打斷道:「他想無傷三哥。」

齊謹倏的沉下臉:「莫要胡說!」

齊少衝心亂如麻,也不再多說,跌跌撞撞的走出殿去。

一層秋雨一層涼,雨水淅瀝聲中,少傅府更顯清靜,齊少沖匆匆穿過廳堂外院垂花門,進了穆子石所住的屋子,屋門一開,便是葯氣沖鼻,架子床周垂著厚實細密的帷幕,用以擋風遮光。

屋內一片昏暗,死氣沉沉的幽寂,碧落與另一個侍女跪迎,輕聲道:「見過殿下。」

齊少沖抬手令她們起身,問道:「子石到底怎麼樣?喝了葯可見好沒有?」

碧落憔悴的臉上猶有淚痕,應是剛剛哭過,搖了搖頭,道:「大人不太肯吃藥……」

齊少沖喉嚨里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悲泣之音,搶上兩步,掀開帷幕,黯淡的天光薄薄的落上穆子石昏睡的面容。

一瞬間齊少沖恍惚回到了朝不保夕心驚膽戰的逃難路上,眼前這個人是自己唯一的依靠與溫暖,他與自己,是雙生的樹共存的藤,他死了,自己漫漫長路,可要如何才能走下去?

哪怕回了大靖宮,站到了帝國的最高處,在他面前,所謂儲君的齊少沖,也還是一個彷徨無措的少年。

一時情不自禁,已坐倒在他的身邊,痛哭失聲。

穆子石被哭聲驚醒,慢慢睜開眼睛,他病得有些畏光了,勉力抬手遮了遮,瘦骨伶仃的手腕,便突兀的從寬大的袖口中露出。

齊少沖忙擦了擦眼淚,一把握住他的手塞回被子裏,但抬頭一觸他的眼神,卻遽然而驚。

穆子石濃密如扇睫毛下,是一雙與平日沒有一絲差異的眼眸,寶光流轉、洞悉如鏡,完全不似一個重病之人。

這雙眼一睜開,頓顯膚色透明潔凈宛如凝脂融玉,雖病著,卻病得一點兒也不形容枯槁的難看,反而有一種煙雨朧月的仙氣飄渺。

這個人……恐怕連死都會死得如詩如畫。

齊少衝心中木木的想,如果可以交換,寧願子石貌丑智鈍才華盡失,只要能讓他活着,渾渾噩噩也沒什麼,反而能讓他快活輕鬆許多。

穆子石低聲道:「少沖,你來了。」

重回京城后,他極少叫自己的名字,都是一聲聲恭謹之極的殿下,齊少衝心中酸澀,卻柔聲道:「我來看你……你總是不好好照顧自己,病了還不肯吃藥,這哪裏使得?」

穆子石微微一笑:「葯太苦了。」

說着眸光轉向床里,道:「那個抽屜……你打開。」

齊少沖依言而行,取出一卷厚厚的冊子。

粗略翻了翻,卻見一筆工整的館閣體,寫的都是錢糧、屯田、監察、吏治、律法等事務的分析見解,不禁眼眶一熱,淚水又滾滾而下。

穆子石道:「尹相、江大人都是國之柱石,戶部有個主事喚作范豐……眼下雖不顯山露水,但再歷練個幾年,或許能堪大用……」

齊少沖忍淚道:「你養養精神罷,何苦還為我操心這些……」

穆子石漠然看了他一眼:「少沖,我願意為你做的,也就只有這些而已。」

齊少衝心中大慟,知曉他此番是與自己話別了,登時就被一種沉重無比的傷痛驚恐壓倒了,眼前所見耳中所聞,都彷彿隔了一層厚厚的帷幕,有些似真似幻的茫然遊離。

穆子石的聲音低而弱,卻帶着一種清澈明快的釋放和解脫,像是山泉無拘無束:「少沖,我負了太子殿下,我終究還是自私的。還有……當年逃難路上,我對你不好,老是欺負你,你……就忘了,不要怪我了。」

齊少沖本能的斷然搖頭,道:「不,我永遠都不忘記。」

穆子石縱容的笑了笑:「隨你……不過往後別再來了,我還沒死呢,實在見不得你一臉哭哭啼啼的。」

齊少沖勉強一笑,想起一事來,忙道:「虞氏王妃十日前病亡。」

穆子石靜默片刻,道:「真好。」

齊少沖忍不住一嘆:「死者已矣,別這樣毒,三哥會不喜歡的。」

穆子石道:「我說的是實話……我是真的高興,虞小姐是個好姑娘,可她不該嫁給無傷……任誰嫁給無傷,我心裏都盼着她早些死。」

想了想,也是一聲嘆息:「她這一去,無傷少不得愧疚,唉……」

齊少沖不知如何接言,卻見他枕下露出一截刀鞘來,問道:「為什麼枕着刀睡?」

穆子石蜷起身子,伸手放在刀上,模模糊糊的笑道:「我害死的人太多,滿手血腥,不用刀鎮著,怕厲鬼來捉我。」

齊少沖靜靜的看着他,良久慢慢覆住他冰涼細瘦的手:「因為這把刀是無傷三哥送你的……子石,你心裏想他。」

穆子石呼吸細微,早已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吱呀一聲門打開,齊少沖看到外面雨絲連綿秋色斑斕。

雲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

他……是真的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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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知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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