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楔子(二)

()那人略一遲疑,再開口時,聲音微有低回纏綿之意:「微臣幼時,曾蒙慧純太子青眼,東宮伴讀。」

齊止清驀地想起一個人來,眼眸中竟有驚喜期盼之色:「你叫什麼名字?你……可是姓穆?」

齊延澈脾氣暴躁,氣急敗壞之下根本沒注意到自家五哥的異樣,一手指定那人,厲聲喝道:「狗奴才,你給本王跪下回話!」

那人卻是不卑不亢:「微臣東宮少傅穆子石,並非安王殿下的奴才。」

齊延澈咬牙切齒,瞪眼道:「不過是個太子少傅,敢跟本王挺腰子?」

穆子石淡淡道:「《大寧通禮》有載: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居從一品,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居正二品,此為三師三少,見諸皇子,免跪禮。微臣不才,忝居太子少傅一職,而禮法者,國之紀綱,微臣不敢有違。」

齊延澈從未受過這等自取之辱,怒不可遏,雪白的臉蛋漲得緋紅髮紫,連嘴角都扭曲了:「穆子石……原來你叫穆子石,你是不是不肯跪?」

穆子石姿態十分恭敬:「是,安王殿下當不起微臣一跪。」

「啪」的一聲,齊延澈跳着腳狠狠一記耳光摑了過去。

齊止清驚呼一聲:「九弟不可!」卻已阻撓不及。

驟然變色勃然大怒的是齊少沖,漆黑的眼珠子裏簡直能噴出火來,眼神突地如野獸一般,兇狠暴虐擇人慾噬,一句話不說,一步上前右手猛地攥成拳,抬起一腳便要直踹齊延澈小腹。

齊延澈出手甚重,養尊處優之下兩膀子力氣也不小,穆子石結結實實地挨上這一巴掌,身不由己一個踉蹌,嘴裏一陣腥甜,卻顧不得了,閃身攔在齊少沖身前,一手死死扯住他的手腕,低聲急道:「我沒事……你快住手!」

感覺到他情急失控的微顫,忙握住他的手,意作安撫,聲音只在齊少沖耳邊:「宮裏不同別處,你千萬不能動手!我……這些年,這巴掌算得什麼?你放心,這一記耳光,本就是我激他打的……」

掌摑太子少傅,安王再受寵,朝臣御史口中,也免不得一個不敬兄長荼毒臣下之評,穆子石這個耳光自是挨得物超所值一本萬利,但若齊少沖因此事毆打皇弟,卻一變而成授柄於人,同根相煎甚至少仁寡悌的罪名更是逃不掉。

齊少沖本就外朴內明,又飽經浮沉歷練,哪會不懂箇中玄機,但眼睜睜看着穆子石受辱於前,卻似點了引線的爆竹一般,渾身的血都怒得沸了,這記耳光若是自己挨,都不至如此不能自制大失章法。

此刻被穆子石拚命攔住,耳邊聽得他又急又憂,腦中這才湧上一線清明,但眸光到處,清清楚楚見到他左頰上五條指痕又紅又腫,嘴角一縷血絲,心中登時一陣酸澀,深恨自己無能,嘆了口氣,卻終究冷靜下來。

穆子石見他眼中殺氣漸斂,放下心來,緩緩回頭直視齊止清兄弟。

方才穆子石一直按禮垂首回話,阻止齊少沖時又是背對而立,故此這一回頭,兄弟倆才看清穆子石的面容。

那雙貓一樣的眸子一映入眼,十餘年前的記憶登時密密匝匝紛至沓來,大雪的天,齊止清心窩卻是一陣火熱一陣□,歡然大聲道:「子石!是你……當真是你!我還以為你被燒死了,天可憐見……」

齊延澈卻被齊少沖剛剛那一瞬雷霆乍現的兇惡氣勢嚇住了,半晌回過神來,背後已是一陣黏膩冰涼的濕意,正惴惴不安既怒且懼之際,猛一打眼瞧見穆子石的臉,不禁又是一愣怔怔出神,心裏說不上什麼滋味,只覺得那幾道腫起的指印異常刺目,模模糊糊起了一個念頭:以後這人再怎麼放肆,都不該打他的臉。

穆子石從小就生得奪目,長大了眉眼五官更是漂亮得觸目驚心,帶點兒不祥的邪性,膚色是最不經打的凝白,細緻之餘略顯陰鬱,瞳孔深處更有一抹深透的墨綠光澤,貓兒也似神秘詭魅。

見齊延澈只顧傻站着魂不守舍,穆子石朗聲道:「微臣謝殿下責罰!」

穆子石這一謝謝得真心實意,深知掌摑太子少傅一事,無論如何齊延澈也是遮掩不住了,不由得暗暗得意,想笑嘴角卻扯得生疼,只得一步回到齊少沖身邊,也不再多言。

齊延澈捏着手指,勉強維繫一口傲氣,卻不知有心或是無意的不再招惹穆子石,冷笑道:「七哥好生威風!這太子還未當上,便想打做弟弟的了?」

齊少沖冷冷盯着他,片刻卻勾起嘴角,竟展顏笑了:「自然不是。安王要教訓我的東宮少傅,吩咐奴才們一聲就是了,要不大理寺和刑部也盡有板子棍子,何苦打疼了自己的手,做哥哥的,心疼。」

說罷點了點頭,用力握住穆子石的手,一字字道:「心疼得厲害啊。」

齊延澈簡直不敢相信,這隱然太子之尊的七哥居然會當面耍賴翻臉不認賬,只氣得牙都嚼碎了,正待不屈不撓負隅頑抗,齊少沖已不耐煩再與這敗軍之將多做糾纏,揚聲道:「梁萬谷!」

梁萬谷跪得兩膝刺痛,忙應道:「奴才在!」

「起來!前面引路!」

梁萬谷已知這七殿下是尊真神,垂手肅穆的,也不再搭理齊止清,側身引路過重玄門。

穆子石過得門去,悠悠然一嘆。

齊少沖忙問道:「怎麼?」

穆子石眼神閃爍著,笑道:「瑞王安王一定要過這道門,也不是沒有辦法,何必眼紅出火成那樣?」

齊少沖笑而不問,心道你說的辦法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果然穆子石指了指側身在前螃蟹一樣的梁公公,身後的六名龍朔衛,壓低了聲音道:「做了太監,或是做了你的屬官奴才,便能跟着你進出了,豈不是便宜?」

齊少沖不禁嘿然一樂,轉眼瞧見他的臉頰,卻立時沉下臉,抿了抿嘴,突然揚聲道:「梁萬谷!」

「奴才在!」

「帶着這些人,退到二十步外!」

梁萬谷二話不說依令而行,舉手投足間,很是彰顯了治平宮大太監能充分理解主子需求迅速達到主子期望讓主子如沐春風的專業素質。

齊止清走出一射之地,卻回頭又看一眼。

齊延澈也隨之停下腳步。

齊止清面露憂色,搖頭道:「九弟,這穆子石惹不得,昔年慧純太子曾言道,子石外顯柔弱內秉風雷,色相如玉心如鐵石,你今日打了他,堪稱後患無窮,回府備份厚禮,今晚就去賠罪。」

齊延澈天之驕子,極是不服:「賠罪?五哥你糊塗了。打了就打了,普天之下除了父皇母妃眾位兄弟,有誰是我打不得的?」

齊止清凝視着他一團稚氣的臉,呵斥道:「不知天高地厚!」

想了想又耐心解釋道:「你是不明白父皇的心思,只怕這太子不管誰做,穆子石都會是東宮三少儲相之一,而將來儲君一旦繼位,他入閣輔政也是水到渠成。」

齊延澈心中起疑,忍不住問道:「五哥,穆子石他……到底是什麼人?」

齊止清眼神幽幽地暗了暗,答非所問,道:「十年前,父皇親眼見到他打傷我,卻沒有半分怪罪於他。」

穆子石見齊少沖屏退左右,明白他有話想對自己說,卻微微皺起眉頭:「殿下,這樣不妥,皇上自從天眷之變后,對諸皇子防備猜忌之心,已遠過父子之情,如今你是半個太子,雖尊榮極盛,也好比被架在火堆上烤,一著不慎,便是屍骨無存。」

齊少沖點點頭,卻道:「子石,別叫我殿下,還叫我少沖好不好?」

穆子石忍俊不禁:「那私底下我待你還和以前一樣?聞優則喜見惡則教?說打就打該罵就罵?」

兩人不曾撐傘,雪花落滿衣襟貂袖,齊少沖看穆子石似乎青絲白髮了一般,心中一動,已懷了滿腹的憧憬,柔聲道:「好啊,我喜歡你那樣對我。」

穆子石道:「我可不敢,你父皇的黃雀兒所監控百官動向,東宮裏也少不了那些黃雀眼們。」

黃雀兒所是武定帝在天眷之變后被軟禁的七年裏,苦心孤詣一手締造的只忠誠於己的官署,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意,黃雀兒所中儘是精挑細選的高手,俗稱黃雀眼,隱匿潛藏如流水草木,監控百官舉措,無疏漏之處。

齊少沖眉梢輕揚:「我還有幾個好兄弟夠父皇操心的,今日重玄門之事……」

戛然停住,指腹緩緩撫過穆子石的嘴角:「子石,你還記不記得,我突然不叫你哥哥的那天?你一直問我為什麼,我一直不肯說。」

穆子石睫毛垂著遮住了眼眸:「不叫是應當的,我本來就不是。」

齊少沖聽而不聞,自顧道:「那天你替了我……就是那天,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這一生,不會再把你當哥哥……」

穆子石倏地抬起頭,臉色慘變,瞳孔里那抹墨綠瑩瑩流轉,嘴唇微啟,齊少沖卻截住他的話:「你自己不明白,那便不明白好了……那天我也悄悄發了毒誓,待我長大,我要重回大靖宮,自此換我護着你,我再容不得任何人傷你哪怕一根手指頭。」

穆子石心中一酸:「少沖……」

齊少沖看向重重斗拱彩繪琉璃的宮門:「卻不想今天剛回宮,過這一道區區重玄門,你就在我的眼前,被齊延澈打了一記耳光。」

穆子石笑道:「別犯傻,其實沒多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經得住呢。」

齊少沖聲音里有壓不住的怒意:「別說了。」

握住穆子石的手,穆子石手掌修美指尖纖細,但握著卻如一塊皸裂的樹皮般粗糙,更有深細如刻的掌紋——吃沒吃過苦,臉上也許看不出來,但一雙手騙不了人。

齊少沖沉默良久,道:「子石,你我相識於幼時,親厚於危時,重重艱險從不相棄,步步荊棘卻始終伴隨,將來我若能仰承天命俯閱山河,我齊少沖的卧榻之側,必有你穆子石放心安枕的一席之地。」

這一承諾重逾千山深似四海,便是穆子石,也為之驚心動魄,一時笑道:「卧榻之側不是什麼好地方,我可不要……若你有那時,容我衣食無憂地讀讀閑書遊山玩水就好。」

齊少沖看着他,澀聲道:「什麼意思?難道那時候你就要離我而去了?」

穆子石道:「怎麼會?只要你還需要我,我都會一直守着你護持你輔佐你,我答應過慧純太子的,嗯,你忘了嗎?」

齊少沖聽得這句話,心放了一半,卻更是失落了一半,眼神中已有受傷之色,情不自禁黯然道:「子石,你我朝夕共處已是十年,難道你現在待我好,還只因為我是慧純太子的弟弟?只是因為他當年的臨終之託?」

穆子石凝視着齊少沖輪廓分明的臉,那張臉早已褪去圓潤,不復幼時,登時覺得時光忽流,荏苒寒暑,怔怔地愣住了。

慧純太子,齊予沛,原來離我們重壤永隔的那一天,已經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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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知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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