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父親

關於父親

()這是艷陽去英國八年之後,第二次回國探親。這次回家,她終於體會到了什麼是日新月異的變化。師大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她曾經在這裏度過了她大部分的童年時代。而現在這裏已經變得她不認識了。童年住過的筒子已經夷為平地。在舊址上,一棟二十幾層高的家屬高高聳雲立,媽媽和外婆從原來的老舊的單元房搬進這棟高里。原來的教工食堂被改建成了時髦的快餐店;招待所成了豪華的三星級賓館;家屬院中間的那塊空地,艷陽曾經在那裏和小夥伴們一起跳過橡皮筋,現在被改建成了奼紫嫣紅的小花壇……。童年的痕迹漸漸消失了。面對陌生的環境,艷陽竟有了一種「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感嘆。

而最讓艷陽震驚的變故,是媽媽和肖平生離婚的消息。他們在一年多前就離婚了。但是艷陽卻是在回家之後,才知道這件事情的。艷陽在家裏,看不到肖平生的任何痕迹了,好像那個人不曾在這個家裏存在過。喬瀾在說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十分平靜,好像再講一件和她無關的事情。

艷陽從英國帶回了許多禮物分送給大家。到了最後只剩下了一個蘇格蘭威士忌的禮盒,那原本是帶給肖平生的。艷陽看着禮盒,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問媽媽:「我可以去看看叔叔嗎?」

喬瀾沒有反對艷陽的提議,她建議道:「讓添力陪你一起去。」。

肖平生現在位居副省級的高位,住在省政府的家屬大院裏的一個二層獨棟小里。家裏裝修得富麗堂皇,比喬瀾的家裏奢侈許多。

見到肖平生,艷陽再次一次體會到了「日新月異」這個詞的含義。肖平生和艷陽印象中的叔叔的形象完全不一樣了。他原先瘦削的臉飽滿了,短髮也變成了大背頭,身形寬大魁梧了許多,大腹便便的,走起路來不緊不慢,邁著方步,顯得很有威嚴的樣子。

不過,見到艷陽,肖平生立即就卸掉了他威嚴的外表,非常開心:「小艷陽啊,你還能記得來看你叔叔啊。難得難得。」

反而對陪艷陽一起來的添力,肖平生倒是顯得一本正經。而添力在肖平生面前也不如在喬瀾面前那麼隨意,只是拘謹叫了一聲:「爸爸」,便不再多說什麼。

除了肖平生,家裏還有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小女孩。那個女人應該是肖平生現在的妻子。據說她曾經是一位京劇演員,比肖平生要小十幾歲。看上去依然婀娜多姿,比她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一些。

那個小女孩十一、二歲的模樣,應該是肖平生現在妻子的女兒。女孩看見艷陽和添力進來,先是歡天喜地地對添力叫了一聲:「哥哥,你回來了。」然後便生疏地看着艷陽。

肖平生對那個女孩說:「小茜,這是艷陽姐姐。」

那女孩問:「怎麼又有一個姐姐?不是說只有添力哥哥和添香姐姐嗎?」

肖平生說:「這個姐姐在國外,不常回來,所以,你以前沒有見過。」

那女孩:「噢,姐姐好。」

艷陽表面上笑着回應了一句:「小茜好。」心裏卻隱隱地有些不是滋味。

肖平生的妻子給艷陽和添力端上茶水瓜果之後,就善解人意地拉着小女孩退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肖平生和艷陽閑談著,詢問艷陽在英國生活學習的情況。而添力有些消沉

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從小到大,添力和父親就很疏離。到了現在,和父親仍然不甚親近。反而是艷陽,雖然久沒有見到肖平生了,但是還是顯得自然多了。艷陽把帶來的禮物送給了肖平生。肖平生樂呵呵地收下了。

過了一會兒,肖平生轉頭看了看在一旁沉默的添力,收起了和艷陽談話時的笑容,乾咳了一聲,板着臉地對添力說:「前些時候,你跟你唐叔叔鬧得有點過了。你唐叔叔是大人大量,不跟你這個晚輩計較。你別太張狂了。『謙受益,滿招損』,這個道理你不會不知道?別等你栽了跟頭,後悔就來不及了。」

添力低着頭,並沒有對他父親的話有任何反應。「陽天」和「天堂」鬧得最凶的時候,肖平生也打電話呵斥過添力,要他馬上停止和「天堂」的對立,撤銷起訴,向唐文遠道歉。但是,都被添力以沉默抗拒了。

肖平生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就算是盡到了他當父親的責任,也沒有指望添力的回應。

回過頭來,肖平生對艷陽又展現出了他和藹可親的笑容,親切地問道:「你外婆她還好嗎?身體怎麼樣?」

「外婆還好。前一陣添香帶外婆去做了個全面體檢,說外婆除了血壓有點高,沒有什麼大毛病。」

「你媽媽呢?她身體怎麼樣?」肖平生又問。

「媽媽也挺好的。」添香回答。

「你媽媽這個人啊……」肖平生停頓了一下,嘆了一口氣,說:「我和媽媽沒有一起攜手到老,這是個遺憾。我們之間,不是我要離開你媽媽的。你媽媽認為我和她之間的差別越來越大,她不能適應這種變化。是她要求和我離婚的。我挽留了,沒有挽留住。唉!但是,在我心裏,你媽媽一直是一個值得尊重的人。她善良,正直,是個好人。」

肖平生這話是對艷陽說的,同時也是在添力為自己辯解。肖平生和喬瀾的離婚這件事,像是挖土機在他們父子之間走了個來回,讓他們之間的隔閡又增加了深度和寬度。兩個人的溝通變得越發不可能了。現在,肖添力回C市來極少來看望父親。即使是和父親見了面,也沒有半點的親近。而肖平生對這個兒子,也有些無可奈何。

肖平生接着對艷陽說:「你媽媽這輩子不容易。她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你要多關心她,多給她打打電話。你自己在國外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讓你媽媽操心。家裏的事情,你放心。添香會幫忙的照顧你媽媽和外婆的。再說,還有我呢,我也會關照她們的。請你轉告你媽媽:要是她需要幫忙的話,打個電話給我說一聲,要車有車,要人有人,我一定會儘力的。」

「那謝謝您了。」艷陽說。

「你別跟叔叔這麼客氣。在我心裏,你和添香沒什麼分別,都是我女兒,你今天來看我,說明你還沒有忘記我這個叔叔,我很高興。你以後需要叔叔的時候,只管對叔叔說一聲。還有添力,他也還是你的哥哥,跟以前沒有什麼兩樣。」

艷陽和添力告別了肖平生。肖平生執意要司機開車送他們回去。艷陽和添力坐在車裏,竟然有些無語。艷陽心裏有一點遺憾:對她來說,曾經的那個家是媽媽和叔叔一起給她的。現在因為他們的分開,那個家也不再那麼圓滿了。肖平生現在有了新的妻子,新的繼女。艷陽和他不再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晚輩而已。而添力、添香和艷陽也再不是名正言順的兄弟姐妹了。

這時的添力卻在想一些別的事情。

這天晚上,艷陽和媽媽坐在陽台上聊天。喬瀾的家住在十六層,陽枱面對着師大的校園。坐在陽台上,可以俯瞰大半個師大校園。艷陽遠望着這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和媽媽一起聊著那些曾經熟悉的人。自然而然,艷陽就想起了肖平生。她對喬瀾說:「我今天去看叔叔,他還問起您和外婆。他說:他和您離婚,是您提出的。他挽留了,但是您很堅持。是這樣嗎?為什麼啊?您和叔叔在一起也有差不多二十年了,怎麼就離了?」

喬瀾微微一笑,說:「他說的沒錯。是我堅持要離婚的。他的官做大了,人也變了。我已經不適應他的變化了。很多人都認為,我這個人啊,太苛求,太挑剔,太迂腐。我不能容忍他的那些事情,對於一個常年混跡官場的人,都是再平凡不過的事情。有的錯,據說是天下男人都可能犯的錯誤。他這樣一個位居高官的人物,那些事情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只要他最後回到家裏來,就是對我最大的肯定。我幹嗎要計較那麼多?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什麼樣的生活。我知道我願意跟什麼人在一起生活。他現在已經不是我要的那個人,我為什麼還要委屈求全地和他在一起?分開了,對彼此都是成全。這不,他找到了可以容忍他的那個人。而我也恢復了我平靜的生活。不是很好嗎?」

雖然媽媽沒有具體談論她離婚的事情。但艷陽仍能理解媽媽。這一次見到肖平生,艷陽也能感覺到他的變化。他已經不再是曾經的那個勤勤懇懇,小心翼翼的小公務員了。雖然,肖平生在艷陽面前已經非常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了。但是從他的舉止中,從他對他的現在的妻子頤指氣使的神態中,艷陽依舊能感覺到他無意中流露出的那種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氣勢。喬瀾是一個淡泊,清高,而又自尊的人。她對名利沒有什麼追求。只願意過着平平淡淡生活,踏踏實實地教書育人做學問。而肖平生本來功名心就極重。在官場浸淫多年,習慣於用官場規則行事,不免學會趨利避害,陽奉陰違,虛偽浮誇的官場作風,這一切都是喬瀾不喜歡的。他們之間有分歧是在所難免。喬瀾表面上雖然委婉,但內心卻是剛強的。她應該不願意過着這種貌合神離的生活,更不屑於攀龍附鳳去過官太太的生活。因而,他們最後走到離婚這一步也就不希奇了。

不過,畢竟他們是二十年的夫妻。現在離婚了,媽媽會遺憾嗎?沮喪嗎?會懷念他們共同擁有的歲月嗎?應該會有。就連艷陽都有些失落。艷陽說:「今天去看叔叔,看見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心裏還真有些彆扭。叔叔的妻子也有一個女孩,十一、二歲的樣子。她叫添力『哥哥』的時候,我突然就想起了那年添力第一次進我們家門的情景。我總覺得我們才是一家人。雖然叔叔不是我的親爸爸,但是在我心裏,他其實早就佔據了爸爸的位置。」

喬瀾看着艷陽,沒有打斷她。

艷陽接着說:「我記得上小學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剛剛開始和叔叔一起住在筒子裏。有一天放學了,我和同學一塊從學校往家走。叔叔騎着車剛好從後面超過我們。他看見我以後,就停下來喊我,一把把我了起來,放在自行車的橫樑上,然後就帶着我回家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有一個『爸爸』真好。

「叔叔那個時候雖然經常不在家,但他在家的時候對我都挺好的。他很寵着我。我在外面惹了禍,或者是偷懶不幹活,都是叔叔護着我。我哭了,也是叔叔來哄我。我要想買零食,小畫書,或小玩具,可是又沒有錢,我就去就找叔叔要。叔叔也會給我。我那時真的覺得叔叔是我的保護傘什麼的。我要是惹你生氣了,叔叔在家的話,我就不那麼怕您了。」

喬瀾:「這倒是沒錯。他在添力、添香面前,總是太嚴肅了。在你面前,他倒更像一個爸爸。不過,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些。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有個爸爸?小的時候,看見人家都有爸爸而你沒有,你是不是有過很多的疑惑?」

艷陽:「您和姥姥對我太好了,我從來就不缺乏愛,所以也從來沒覺得沒有爸爸是一件多麼遺憾的事情。但是,偶爾看見別的小朋友的爸爸抱着他們,把他們舉得高高的,還是會很羨慕他們的。後來有了叔叔,我也挺高興的,就在心裏把他當成了爸爸。」

忽然,喬瀾深意地看了一眼艷陽,問道:「你想過你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嗎?」

艷陽心裏一懍,意識到媽媽將對她說什麼。她一直在等這一天,這一天終於來到了。艷陽回望着媽媽,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想過。總覺得他應該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後來我問過外婆。外婆告訴我,說他是個英雄。」

喬瀾輕聲說道:「外婆告訴你的不是全部。我一直想找個合適的時間,告訴你你身世的全部真相。」

喬瀾起身回了房間,不一會兒拿出一個紙盒子。她打開紙盒子,裏面的東西是艷陽熟悉的:一套小說《艷陽天》,一張照片,一個日記本。

喬瀾先拿出那張照片,說:「這個拉手風琴的男子名叫夏雲長,是從北京下放到望城縣的知青。我那個時候也是在望城縣當知青。我們兩的知青點在同一個公社,相隔十幾里山路。這張照片,是我和夏雲長一起代表公社參加縣知識青年文藝匯演的時候,縣文化館的同志拍攝的。夏雲長要文化館的同志多洗了一張,送給我作為紀念。照片後面還有他的簽字留念。我們那個時候,因為一起排練、演出,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喜歡文學,我也喜歡。但那個時候能找到的文學書籍很少,只要我們找到了新書,都會相互交換。這套《艷陽天》在當時風靡一時,是夏雲長送給我的。

「夏雲長多才多藝,又熱情大方。他有很多的朋友。農閑的時候,他就到各個知青點串門。他們北京知青點一共有十幾個從北京來的知青。其中有一個女孩子叫韓秋意。她很年輕,是一個特別可愛的女孩子。有的時候,夏雲長到我們知青點來串門,她也跟着一起來……

喬瀾說到這裏,深深地望了艷陽一眼。艷陽這時還不能體會這一眼的深意。媽媽故事的前半段都是在她的預料之中的,只是這個叫韓秋意的女孩子出現,讓艷陽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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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你一世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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