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夢裏不知身是客

15.夢裏不知身是客

那是一棵上了年紀的松樹,郁蔥之間一抹卓雅的潔白,正斜靠着樹榦打盹,他雙目微闔,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髮絲高束,簪了繡球花,平添幾分不染,同於宣的畫別無二致。

周遭風物以幾十倍速演化而過,算著大概過了七天,他終於睜開了眼,探尋的目光,看向遠方來路,未見來人。

他等得有些迫切,隨後又苦澀輕笑了一聲,隨手摺了松枝把玩一番再狠狠摔裂,約莫是力氣用得有些足,摔作根根松針,像無數小人散落在地面上,隨後他閉了眼翻個身不見蹤影。

場景驀的切換,我落在一幅軀殼之中,困頓其中,全身不聽使喚,眼睛是我知曉一切的唯一方式,周遭數人環繞,她們的嘴唇快速翕動,說着我聽不懂的方言,只聽得到有個詞她們說得頻繁,祁染?齊染?不清楚是哪個qi,只知道,她們每提一次就會看我一眼,「我」嫩白的手指緊緊地絞著帕子,有些泛紅,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我」騰地站起,「你們別說了,我不願意!」

淡藍上衣,黑色裙擺,「我」是於宣。

「我」說罷便出了家門,奔跑着,去赴一場約。那人卻不在,「懸星!懸星!」,「我」的語氣中帶了歉意,有些軟糯。

萬籟寂靜。

身後傳來母親的呼喚,「小宣」,「我」只得嘆了口氣,回身朝母親走去。枝幹間晃過一抹白影,隨後慵懶地朝這裏看來,懸星只看到了「我」的背影,並無言語,目送著「我」離開。

「小宣啊,祁熱這人很不錯的,你看,叫了這麼多媒人來說服你,從衣食到你上學的紙筆,哪樣都是撿了最好的送你,多有誠意。」

「那些我都沒動過,我跟你說了,原樣退回!」「我」語氣不甚好,本來約好了懸星的,一周就一次休沐,偏生被這些人攔住說了一下午的媒,懸星還生氣不肯見我。

母親有些愣怔。

「母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喜歡他,現在外面的人都講要自由戀愛,不要包辦婚姻啦。你既然送我去讀了書,便是要我識理,如今我識了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我想畢業之後去報社工作。」

「可是,這孩子我見過,真的很好,你嫁他,不委屈。況且他,」

「我不怕委屈,只怕我不喜歡。」「我」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是前所未有地認真,明明語氣是真誠懇切的,我卻從中聽出一種至死方休的決然氣概。

母親的表情慾言又止,最後只是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頭髮,「也好。」挽着我回家去。

大抵夢總是光怪陸離的吧,明明只過了幾秒,我心裏卻知曉,這是又一個休沐日,「我」仍是去了老松樹那裏。

白衣少年仍在。

「我,我上次被母親拉去同親戚們敘舊了,實在走不開,來得很晚,沒有找到你,對不起,我失約了。」

「沒事便好。」他惜字如金。你不來的時候我盼著,你失約的時候我氣著,又擔憂著,生怕你出了什麼事,而自己又同這老樹緊密相連,難以分離,不能去尋你,等著等着急的狠了只能摔樹枝,你來的時候我又笨拙著,手忙腳亂,慌慌張張,不知應該怎樣逗你笑,同你鬧。

「我」怔怔地看着懸星,心裏有些酸澀,透過於宣的眼睛,我看到松樹被灼燒得漆黑一片,只余些許殘存的火星,仍在死心不改地明滅。

「你可以離開這棵樹嗎?」於宣突然問了一句。

「離開?去哪兒?」

「我看見這樹,不,不是看見,是預知,它會被砍倒,沐浴在火海里。我見你與它鏈得緊緊,想着你會不會也受到影響。」

她擔心我,有人擔心我,「它不會,我也不會。」這裏香火這麼旺盛,定然不會瞬即破滅的,我篤定地信任著這份無趣的安寧可以永垂不朽,暗暗的希冀卻在不經意間破土而出。

「是真的。」於宣語氣鄭重,含着一絲隱隱約約的悲傷。

懸星有些嘆息,「我離不開的。」多年以前,當生命綻放新綠,春風拂過蔚藍蒼穹時,我便於此和老樹共生,時代的足音碾過滾滾浪濤,駐足於此,緩步向前,沒有人看見過我。

「你可以!」於宣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綻放着光彩,轉瞬即逝,我忽而捕捉到一種來自遠古的深切的共鳴,感同身受她的殷切,那是向陽花努力昂首的韌面。

「那...」懸星的猶疑被共鳴擊退,潛意識告訴他,應該試試。「我試試。」

這一成不變的生活,即將迎來新盛。

於宣將雙手背在身後,右手指甲用力地劃過左手掌心,鑽心地疼,血液緩緩地流,左手扶著樹,朝着懸星笑得可愛。

懸星將重心放在左腿,嘗試着將右腿慢慢抬起,血肉根深蒂固般紮根於老樹虯枝中,每一次的用力都伴隨着血肉撕裂般的感覺,所幸血液是瑩白,滲入白色衣衫再看不見,這個場面並未太過血腥,咬着牙也難以將腿腳從中抽離。

老樹忽的抖動了一下,無風自響,悠遠的聲音通過樹榦,絲絲縷縷傳入我腦中,「你不該,你不該離開。」

懸星默不作聲,腳上力道卻不減。

「這許多年,你還不明白嗎?我不知道她說的什麼狗屁預知未來,我只知道,你會斷了修行,再難進益。」

「修行的盡頭是什麼呢?」

「修行的盡頭,大抵是成神吧。」

「你瞧,你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我不知道我的來處,我不知道我的去處,我只知道,現在我的腦子裏幾萬個聲音叫囂着想走,而且,無人可擋。」

「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嗎?這許多年,我倒從未覺得好過。」

懸星當時的臉上噙著冷笑,說這話的時候更加用力,撕拉一聲,腿部撕裂,衣衫飄揚仿若雲霞將裂處遮了個嚴實,這冷風倒也舒服,好像冷著冷著便不那麼疼了。

「很疼嗎?」於宣彷彿感受到空氣中無聲的壓力,聲音有些怯怯。

「不疼的,我從前真是個膽小鬼,都沒試一試,沒想到這麼輕鬆。你再等我一等。」

「愚蠢!你這是自掘墳墓!」樹榦中傳來暴怒的罵聲,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怨懟。

「這麼多年都不同我說話,今日倒是說了不少。」剛剛太過用力,懸星身子有些脫力,大口喘息,順便對這個老怪物冷嘲熱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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