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先生

第11章 先生

行走在狐兔出沒的荒丘野冢之間,負劍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走到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包前的墓碑旁邊,蹲下身伸手拔去纏繞石碑的藤草,露出石碑本來的面容。石碑上字跡模糊,只能依稀辨認出小半文字,男人嘆了口氣:「神道崩壞,禮樂鼎盛。百家之爭,就要開始了。」

男人起身後,看到那個尚未進入真武山正式拜師祭祖的徒弟,正面向來時的方向。馬苦玄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張黝黑臉龐,顯得格外猙獰恐怖,他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一番,繼續盯着那邊。

男人說道:「馬苦玄,按照你之前給出的理由,你是因為得知那外鄉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飛劍術,聯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殺了你生平第一個師父,所以心結難解,必須要在離開小鎮之前報這個仇,我覺得這是說得通的,便沒有阻攔你,由着你生死自負。畢竟修行中人,能夠遇上這種大道之敵,既是危機,也是機遇。」接着男人加重語氣,絕不因眼前弟子的天賦卓絕而偏愛,沉聲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齡人,為什麼?我之前已經跟你說過,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劍道中人,絕不可以濫殺無辜!」

馬苦玄答非所問:「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夠不在乎什麼因果報應、氣數氣運?」

男人點頭道:「遍觀千年史書,能夠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的,大多是我們兵家聖人。並非是我身為兵家修士,才刻意為先賢歌功頌德。」

男人盯着馬苦玄,沒有打算輕易放他一馬。如果馬苦玄嗜殺成性,仗勢欺人,那麼他為真武山收取這種弟子做什麼?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場廝殺來提升境界,本就最為接近生死一線,一旦守不住本心,極易墮入魔道。試想一下,一個手握兵權的修行中人,屠城滅國,何其容易?

兵家與儒家,是支撐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兩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麼此人的境界修為越高,廟堂地位越高,對於整個世俗王朝的衝擊,自然就會越大。在歷史上,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得民心何其難,失民心何其易。雖然這句話是儒家聖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飽讀詩書的儒將,故對此深以為然。

馬苦玄興許是感受到了氣氛的凝重,可是沒有急於辯駁。他伸出手,手心輕輕覆蓋在耳朵上,牽扯到傷處,頓時齜牙咧嘴,倒吸了一口冷氣,緩了緩,收回手后,看着手心的一攤血跡,說道:「那傢伙叫陳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那個男人生前是小鎮有名的窯工,手藝很好,人也老實,後來突然就暴斃了,屍體也沒找著。雖然我奶奶一直不願意承認,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大雨夜,我被打雷聲吵醒了,然後發現我奶奶沒在身邊,剛推開門縫,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來,又驚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樣子,我娘使勁拍打着我爹的後背,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壞了。」

馬苦玄下意識皺着眉頭,使勁去回憶那些兒時的慘淡畫面:「只有我奶奶沒笑,好像不太高興,反而對我爹一頓發火:『你以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機會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陳家,好幾輩人都是一根獨苗,你就不怕害了一個人,最後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時候這支陳家就這麼斷子絕孫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陰神的報應?退一萬步說,那女子的性情,你當真不清楚,願意改嫁給你?』我爹當時就嬉皮笑臉,估計是覺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能拿到報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態假裝後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後指着我娘的鼻子痛罵,我娘也不是好脾氣的,婆媳差點在正堂打一架。我爹就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他那一輩的小鎮鄰居,都不喜歡他,那個時候他當然幫着媳婦不幫老娘,最後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邊哭一邊對那塊匾額訴苦,說馬家招了這麼個掃把星女人進家門,你們死不瞑目啊。」

男人順着馬苦玄的思路,問道:「你是想把虛無縹緲的善惡報應,上一輩人作下的孽,全部攏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夠善終?」

馬苦玄咧嘴:「我對爹娘實在沒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可我奶奶不願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她說她這輩子是一定要葬在爺爺旁邊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幾萬里之外的真武山,一來要勞煩我這個孫子搬個罈子回家一趟,二來她聽說人死之後、入土之前的陽間路,會走得極為坎坷。她說活着的時候已經吃夠苦頭了,可不想死了之後還要吃苦。」

男人說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馬苦玄撇撇嘴,臉色冷漠,不搖頭不反駁,卻也不點頭不答應。

男人笑了笑,在馬苦玄傷口上撒鹽道:「被同齡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覺如何?」

馬苦玄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們偷偷給了陳平安一把刀,我會輸給他?!我從頭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氣!如果不是覺得要玩一下貓抓耗子……」

男人輕輕譏笑道:「玩貓抓耗子?得了吧,還不是想着以七分實力打死陳平安外,同時還能讓那少女掉以輕心,一箭雙鵰,想得倒是挺美。」

馬苦玄臉微紅,硬著脖子憤懣道:「你到底是誰師父?!」

男人哈哈大笑。

兩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鎮,馬苦玄問道:「比起那座正陽山,真武山是高還是低?」

男人笑問道:「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馬苦玄眼珠子一轉:「假話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馬苦玄哀傷嘆氣,覺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認了兩個師父,一個莫名其妙橫死在小鎮騎龍巷,一個本事不大、規矩極多。

男人笑道:「在明面上,正陽山雖然是劍道根本之地,但是在東寶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遠遠不如他的死敵風雷園,所以正陽山不被視為一流宗門勢力。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實正陽山的底蘊極深,只是當年那樁恩怨發生后,風雷園有一人的劍道造詣,遠超同輩,過於驚才絕艷,才使得正陽山不得不數百年忍辱負重……」

馬苦玄沒好氣道:「不管你怎麼吹捧正陽山,也改變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陽山的事實。」

男人笑道:「馬苦玄你想岔了,正陽山與我們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還隔着一座正陽山吧。」

馬苦玄愣了愣,聽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后,隨即笑道:「這還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門是宗門,自己是自己。」

馬苦玄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這麼高,那我以後習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時省事了,不至於身邊全是一群繡花枕頭和酒囊飯袋!」

男人一笑置之:「這種豪言壯語,換成泥瓶巷少年來說,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馬苦玄怒道:「有你這麼當師父的嗎?小心以後你給人打死,我不幫你報仇!」

男人伸手繞到後背,拍了拍劍鞘,微笑道:「除了這把劍,師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報仇有何用?」

馬苦玄疑惑道:「不是還有真武山這個師門嗎?」

男人賣了一個關子:「真武山不同於東寶瓶洲其他宗門,你上山之後就會明白。」

男人腰間那枚虎符輕輕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聲道:「你我速速返回小鎮!我兵家修士,趨吉避凶,預知前程,幾近本能。」

馬苦玄白眼道:「小鎮那邊就算翻了天,外鄉人和小鎮百姓殺得血流成河,關我屁事。我們可說好了,我可以答應不會草菅人命,但也絕對不做什麼行俠仗義、扶危救困的事。」

男人臉色凝重,一把抓住馬苦玄的肩頭,命令道:「不要說話,屏住呼吸!」

兩人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已經出現在十數丈外,如此循環,如少年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連串水漂。

陳平安除了後背被馬苦玄那顆石頭擦出來的傷口,其實外傷不算多,但這絕不意味着他就很好受。最麻煩的還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魚,延緩了痊癒的速度,這次跟馬苦玄打了一架,拳頭碰拳頭,更是雪上加霜,以至於撕下舊棉布條的時候,連陳平安也只能打開腰間一隻行囊,拿出瓷瓶,喝下裏邊的濃稠葯湯。葯湯正是楊家鋪子當年開出的藥方,別的沒用,就是能夠止痛。

寧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樸的壓衣刀后,割下自己內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條條,幫着滿頭冷汗的陳平安包紮完畢,問道:「楊家鋪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陳平安輕輕晃了晃左手,擠出一絲笑意:「很有用。剛才是真疼,我以前就這麼疼過兩次。」

寧姚罵道:「手心都能瞧見肉里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當自己修成了金剛不敗的羅漢金身啊,還是無垢之軀的道教真君?讓你逞強!跟那個馬苦玄死磕,他不是說單挑嗎,可以啊,他單挑我們兩個,沒毛病啊。連我堂堂寧姚都不嫌丟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癮了,不然等下你單挑正陽山搬山猿,我繼續幫你拍手叫好?」

陳平安剛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寧姚驀然瞪眼,他立即點頭道:「寧姑娘說得對。」

寧姚氣得斜眼道:「口服心不服,以為我不知道?」陳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裏的那把壓衣刀,初看袖珍可愛,細看則鋒芒冷冽。陳平安覺得這把壓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寧姚讓陳平安抬起右手,將壓衣刀輕輕放回綁縛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許得寸進尺,不許對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無奈道:「寧姑娘你想多了。」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斷臂靈官神像:「那塊烏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麼石頭打造而成的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啊,寧姑娘你算問對人了。咱們只要沿着小溪一直進山,得走很遠,我估摸著至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這種石頭,硬得很,用鎚頭也砸不下一點點碎石,更別提用柴刀砍,石崖那邊還有好幾條陷下去的長條狀凹槽,裏邊有點坡度,也不平整。姚老頭每次經過那裏,都會讓拿出柴刀去磨一磨,還真別說,磨過之後,柴刀真的會錚亮錚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樣。」

寧姚揉了揉額頭,哭笑不得道:「用來磨砍樹劈柴的柴刀……」

陳平安眼睛一亮:「值錢?!」

寧姚沒好氣道:「再值錢,那結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來一丁點兒嗎?我告訴你,尋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殺力巨大的大劍仙,加上願意捨棄一把神兵才能夠裂出大概兩塊三尺長的石條。石條會被劍修專門取名為『斬龍台』,每一塊當然價值連城。」

陳平安陷入沉思。

寧姚突然也眼前一亮:「靈官神像腳底下那兒,不就有現成的磨劍石嗎?這麼大,剛好能劈成兩塊斬龍台。」

陳平安火燒屁股一般,趕緊勸說道:「寧姑娘,咱們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靈官老爺已經夠憋屈的了,咱們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給搶走……」

寧姚猛然起身,冷哼一聲:「搶?!我是那種人嗎?」

然後陳平安跟着寧姚一起走向那尊道門靈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繪神像之前,寧姚向前踏出一步,雙手分別按住刀鞘和劍鞘,英姿勃發,她仰頭喊道:「我叫寧姚!今天你只要將腳下這三尺立足之地,贈送給我,那麼將來我寧姚成就劍仙之境,一定償還你百倍千倍!」

陳平安張大嘴巴,心想: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無動靜。

寧姚沒有善罷甘休,繼續說道:「不願意給是吧,那我寧姚跟你借總行了吧?有借有還的那種。」寧姚不忘轉頭對陳平安眨眨眼:「我這是借,不是搶,明白不?」

陳平安使勁搖頭,實誠回答道:「不明白!」

寧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陳平安解釋「搶」和「借」的截然不同,陳平安突然喊道:「小心!」說話的同時,陳平安身形已動,一把將寧姚扯到自己身後。

原來那尊靈官神像,經歷過千百年的風吹日晒后,終於在這一天轟然倒地,向前撲倒在地,碎得很徹底,並未呈現出這裏一條腿、那裏一條胳膊的殘骸姿態,就連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頭顱也一併化為齏粉。從土裏來,往土裏去。彷彿人間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而這樁風波的玄妙出奇之處在於,靈官神像的高度要超出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間的那點距離不少,照理說陳平安和寧姚哪怕沒有被壓塌下,至少也會被砸得不輕。可偏偏到最後,泥塑神像化為塵土,最遠也只到了他們兩人的腳邊。

見多識廣的寧姚咽了咽口水,有點心虛,低頭望着那些飛揚塵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氣了吧,不借就不借,還要跟我拼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突然搖頭道:「這叫菩薩點頭,是答應你了。」

寧姚跟陳平安並肩而立,看着那些碎屑塵土,再看看更遠處那一方光禿禿的黑色斬龍台,最後轉頭看着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確定?」

陳平安笑道:「我確定!」

寧姚信了,毫不懷疑。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在陳平安的帶領下,寧姚一起幫着將那些泥屑碎屑,移入旁邊早就挖好的一個坑,以土覆蓋。

陳平安低頭默念道:「不論人神,入土為安。」

寧姚也跟着低頭小聲道:「入土為安。」

做完這一切,寧姚好奇問道:「陳平安,這是你們小鎮的風土習俗?是祖輩傳下來的規矩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啊,是我自己這麼覺得的。」

寧姚一挑眉毛。

陳平安笑問道:「寧姑娘,你有沒有覺得做完這些后,心裏很舒服?」

寧姚搖搖頭:「沒感覺。」

陳平安撓撓頭,望着那塊黑色石座,問道:「它叫斬龍台?」

寧姚嗯了一聲:「武道中人,可能會稱其為磨刀石,或者磨劍石,山上劍修才會將其喊作斬龍台。」

寧姚轉頭望向西南方向,眼神恍惚,小聲道:「我家鄉那邊也叫磨劍石,每個人都會有一塊,大小不一,一般只有拳頭那麼大,甚至有些家道衰落、修為低下的劍修,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劍石,一樣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我家也有,很大……」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多大?」

寧姚呢喃道:「比你家泥瓶巷宅子還大吧。」

陳平安滿臉震驚,然後無比羨慕道:「寧姑娘,那你家是真有錢!而且這麼大一塊磨劍石,還不用怕被人偷,多好。不像我,好不容易攢下一點銅錢,藏哪兒都睡不安穩。」

原本有些傷感的離鄉少女,憂愁頓消,她笑道:「這塊磨劍石,一人一半!」

陳平安擺擺手:「我要它做什麼,我家柴刀倒是有,可哪裏需要用上這麼金貴的磨刀石,每磨一次刀,我就要心疼一次,何必呢。所以寧姑娘你全拿去好了。對了,你不是想着求阮師傅幫你鑄劍嗎?可以用另外一半作為鑄劍的錢……」

寧姚無奈道:「陳平安,你是真傻啊還是缺心眼啊?」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寧姑娘,你就當我是濫好人吧。」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陳平安,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眯眼笑道:「陳平安,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圖謀不軌,心想着以後把『寧姑娘』變成自己媳婦,那還不是所有東西都是自己的了?這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的,厲害啊!」

陳平安欲哭無淚,嘴角抽搐,宋集薪以前說過一句什麼話來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寧姚哈哈大笑:「看把你嚇的,我開玩笑呢。」

陳平安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有點心累啊。

寧姚突然正色道:「小心!我那把飛劍已經在返回途中了!」

陳平安如臨大敵。

臨近小鎮,真武山兵家修士鬆開馬苦玄肩頭,馬苦玄有些頭暈目眩,晃了晃腦袋,問道:「知道是誰出了問題嗎?難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裏的寶貝給外邊的人看上眼,一個不願意給,一個強行索要,結果就跟劉羨陽差不多,惹出大麻煩來了?」

負劍男人帶着馬苦玄快步前行,搖頭道:「正陽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壞規矩,那部劍經本身珍貴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陽山和風雷園的陳年舊怨。如果不是風雷園陳松風前後腳就來到小鎮,那頭搬山猿絕不至於出手行兇。所以說小鎮這邊,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坐鎮此地的齊先生終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語,望向街道遠處一座屋頂,屋頂上蹲著一隻通體漆黑如墨的野貓。野貓看到馬苦玄后,立即尖叫起來。等到馬苦玄發現它后,野貓就開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邊。馬苦玄剎那間臉色蒼白,瘋了一般跟着屋頂上的野貓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關節,嘆息一聲,不急不緩跟在馬苦玄身後,始終沒有被馬苦玄拉開距離。

馬苦玄一路跑回那條熟悉至極的巷弄,當他看到自家院門大開的時候,可謂膽大包天的他竟然在門外停步,再也不敢跨過門檻。馬苦玄知道,自家院門一年到頭,幾乎就沒有這麼長久開着的時候,因為奶奶常念叨一個道理:杏花巷就數沒出息的窮光蛋最多,偏偏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咱們家又容易讓人眼紅,所以家門一定要記得關嚴實,否則會遭賊惦記。

馬苦玄紅着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門也沒有關。他看到一個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那隻黑貓蹲在門檻上,一聲聲叫喊著,驚嚇瘮人。

「不要過去!」負劍男人伸手按住馬苦玄的肩頭,叮囑道,「事已至此,穩住心神!」

馬苦玄強忍住眼淚,不斷深呼吸,放緩腳步,輕輕喊道:「奶奶?」

兵家劍修率先一步掠至馬婆婆身旁,雙指併攏在她鼻尖一探,已無氣息。

那隻黑貓嚇得趕緊跑入屋內,一閃而逝。

負劍男人略作思量,抬起頭對站在門外的馬苦玄沉聲道:「停步!你天生陽氣極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還剩一些魂魄滯留屋內,也會被你害得灰飛煙滅!」

馬苦玄整張黝黑臉龐使勁皺着,竟然強忍住讓自己一點哭聲也沒有發出。

男人下定決心,握住腰間那枚虎符后,沉聲道:「齊先生,此事不容小覷,你有你的規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齊先生接下來莫要插手此事。」

說完這些之後,男人氣勢渾然一變,衣袂鼓盪,頭髮飄搖,默念了一串晦澀難懂的口訣后,最後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請!」

馬苦玄痴痴轉頭望去。只見一尊高達丈余的金甲神人從天而降,雙拳在胸口一撞,聲響如雷,道:「真武後裔,有何吩咐?」

「此地術法禁絕,我又不擅長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請你幫忙巡視此屋四周,如果發現這位老婦的遊盪魂魄,就將其收攏起來,記得切莫傷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點頭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見神將。

窯務督造官衙署,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正在一間寬敞屋內埋頭翻閱檔案。他腳邊擱著一口朱漆木箱,裏邊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黃古籍。女子陳對從木箱裏隨手拎了本出來,站在不遠處的臨窗位置,一頁頁緩緩翻閱過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內一把椅子上喝茶,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坐在對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鑠的老管事笑道:「也虧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邊的李虹,親自登咱們衙署門,開口討要咱們小鎮幾支陳氏的檔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戶籍檔案,王爺點頭答應了,我便叫李虹讓人帶走了箱子上邊的那七八十本籍書,下邊剩下的籍書,年歲更大,剛好是陳公子你們想要的老皇曆。話說回來,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時節,各曬書一次,這些早就給蟲子蛀爛吃光嘍。」

站在窗口的陳對頭也不抬,淡然問道:「聽說小鎮如今姓陳的人,都給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當了奴僕丫鬟,有些個陳氏人,甚至都當上了這些高門大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給人下跪磕頭不說,見着了小鎮普通百姓,還會趾高氣揚?」

老管事有些尷尬,陳對口口聲聲說着的「四姓十族」或是「高門大戶」,可是真正傳承千年的世族豪閥,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就坐在那邊跟個下人似的,一聲不吭埋頭查閱檔案,而這位同樣姓陳的女子,竟然能夠如此心安理得,那麼她真實身份的悠久清貴,老得成了精的管事用膝蓋想想都知道。

雖說老管事沒有養着什麼姓陳的婢女雜役,可是跟那些作為小鎮地頭蛇的大姓人家,關係一向不差,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因為自己的應對不妥,給所有人惹來一條來勢洶洶的過江龍。於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辭后,他放下手中那隻冰裂紋的水潤茶盞,緩緩道:「陳小姐,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依著咱們衙署一位老前輩早年的說法,這座小鎮最早有兩支遠祖不同的陳氏,其中一支很早就舉族遷出小鎮,沒有嫡系後人留在小鎮,只是依稀聽說這支陳氏,當初搬離小鎮的時候,是專門留了守墓人的,只是太過久遠,那個負責為那支陳氏掃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經無法考據。至於另外那支陳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還很靠前,只可惜世事無常,里裏外外折騰了幾次,就逐漸沒落了。尤其是近幾百年,就像陳小姐你所說的,確實是一代不如一代,這會兒已經沒有自立門戶的陳氏人了……不對,我想起來了,還真剩下一根獨苗,應該是現如今小鎮所有陳氏子弟當中,唯一一個沒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燒瓷手藝精湛,還受到過前兩任督造官大人的嘉獎,所以我才記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過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過話說回來,就只說我看到的、聽到的,小鎮這邊對陳氏後人總體上都還算不錯,尤其是宋、趙兩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陳,名義上是主僕,其實跟一家人差不多了。」一口氣說完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老管事轉身拿起茶盞喝了口茶水。

陳對笑着點頭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難怪衙署上下運轉自如。」

老管事笑逐顏開道:「陳小姐謬讚了,像我們這種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點斤兩,所以唯有盡心儘力而已。勞碌命,勞碌命罷了。」

陳對一笑置之,轉移視線,望向正襟危坐的陳松風,冷聲道:「實在不行,就把箱子翻個底朝天,從最下邊那些籍書看起。薛管事剛才的話,你沒聽到嗎?小鎮千年以來,檔案籍書只與其中一支陳氏有關。如果我沒有記錯,小鎮這一支陳氏,與你們龍尾郡陳氏可算同一個遠祖。怎麼,翻來覆去,一本本族譜從頭到尾,那些個名字不是奴僕就是丫鬟,好玩嗎?」

陳松風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駁一個字,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去彎腰翻箱子搬書。衙署老管事立即綳直腰桿後背,再無半點忙裏偷閒的輕鬆意味。

劉灞橋實在看不下去,陳松風性子綿軟不假,可好歹是龍尾郡陳氏的未來家主,不管你陳對什麼來歷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至少也應該給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劉灞橋沉聲道:「陳對,我沒有眼瞎的話,應該看得出陳松風現在是給你幫忙,你就算不領情,也別說話這麼難聽!」

陳松風趕緊抬頭對劉灞橋使眼色,後者睜大眼睛瞪回去:「連皇帝也有幾個窮親戚,怎麼,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來直去,這就是風雷園劉灞橋的本性本心。

陳松風滿臉苦澀。

老管事低下頭喝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陳對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這下子輪到劉灞橋有些不適了。

陳對把手中籍書放在桌上,打算出門透透氣,薛管事當然要盡到地主之誼,只不過被這個陳氏女子婉言謝絕了。

陳對走出衙署偏廳,站在走廊里往遠處望去。衙署大堂外有個佔地不小的廣場,有一座牌坊正對着大門,寫着一個大大的古體字,山嶽的「嶽」,上「山」下「獄」。這並不罕見,每一個世俗王朝和邦國都按律,在轄境內敕封五座山為五嶽,東南西北中,山門必然會有開國皇帝御筆親題的兩個字,那個榜書岳字,必然是以古體寫就。後世文人騷客和修士仙師,對此解釋有千百種,至於真正的緣由,恐怕早已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了。

陳對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台階上竊竊私語。她猶豫了一下,緩緩行去。為了不落下一個偷聽的嫌疑,陳對在走上兩人身後台階的時候,故意輕輕咳嗽了一聲,不承想兩人一個說得起勁,一個聽得認真,彷彿對陳對的出現渾然不覺。陳對對此也不以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台階的最遠處,她雖然閑散,隨意而坐,但是坐姿無形中散發出來的韻味,仍然給人一種端莊的感覺。

一大一小,用的是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官話,陳對聽得懂,否則她也不會來到這座小鎮。不過雅言她說起來比較生澀,所以與陳松風、劉灞橋一路行來,就很沉默寡言。當然,她不想說話的主要理由,還是覺得跟陳松風、劉灞橋說不到一塊去,遂不願意開口。

劉灞橋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裏專註於劍道,看似有趣其實乏味;陳松風則一心想要重振家風,看似質樸其實多思。兩個所謂的東寶瓶洲頂尖俊彥,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約莫比自己大十歲的女子,印象實在一般。

陳對安安靜靜坐在那裏,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不過之前驚鴻一瞥,發現小女孩捧著一隻光澤晶瑩的翠綠葫蘆。陳對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貴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緻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陽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長鏡去李宅慰問,一眼看到小丫頭陶紫就喜歡上了,因為他從小就喜歡精緻華美的事物,粗獷質樸之物,則不入其法眼。陶紫跟宋集薪也很有眼緣,兩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關鍵是年齡懸殊,還能聊到一塊去。宋集薪甚至都沒覺得自己敷衍應酬,以至於他最後請求叔叔宋長鏡強行讓李家放行,帶着陶紫來督造官衙署這邊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喪考妣的凄慘模樣,牽着陶紫的手就離開了李宅大門。與此同時,讓人捎話給小宅里的婢女稚圭,讓她找出箱子裏的翠綠葫蘆,送給陶紫當見面禮。

陶紫跟宋集薪親昵得很,撒嬌問道:「搬柴哥哥,你剛說到了十二腳牌坊里的學宮書院坊,我來這裏之前,聽爺爺跟人聊天的時候說起,你們大驪的那座山崖書院,如今混得很慘啊,你知道他們山崖書院的牌坊上寫了啥嗎?」

因為宋集薪名字裏的后兩個字,陶紫給他取了個「搬柴哥哥」的綽號,宋集薪對此無所謂,此時不再關心那個外鄉女子陳對的去留,低頭對陶紫笑道:「不知道啊,我這輩子還沒走出過小鎮子,書讀得也不多,跟你聊了這麼久,肚子裏差不多已經掏空啦。」

陶紫嘆了口氣:「不知道猿爺爺在外邊找人找得怎麼樣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頭拍了拍錦袍下擺,那一刻,眼神複雜。

遠處陳對突然柔聲問道:「小姑娘,你這隻葫蘆會不會在某些時候,自己發出聲響?」

陶紫轉過頭,雙手高高舉起葫蘆,笑得眯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給我的喲。」

答非所問。陳對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隨口說道:「每逢雷雨天氣,會嗡嗡作響。」

陳對點頭道:「果然是養劍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正陽山陶紫爭先恐後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家就有三隻養劍葫。我爺爺有一隻,灰不溜秋的,醜死了。太白峰劉爺爺的那隻最可愛,小小的,巴掌大小,嗖嗖嗖,會飛出幾十把小飛劍。蘇姐姐那隻不大不小,紫金顏色,可惜蘇姐姐平時不太願意拿出來,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蘇姐姐很快就藏起來啦。」

陳對解釋道:「小丫頭,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蘇姐姐,紫金養劍葫,在養劍葫里十分稀少罕見,可以排入前三名,估計整座東寶瓶洲,也就她手上那麼一隻,而且紫金葫蘆相比其他養劍葫,雖然養劍極優,但缺點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綠葫蘆:「那我這隻呢?」

陳對笑了:「也很珍貴就是了。」

陶紫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嗎?」

宋集薪揉了揉陶紫的腦袋,滿是寵溺眼神,哈哈笑道:「別說是這隻小葫蘆,就算我手上還有,也願意一併送給你。」

陳對想起一樁趣事,說道:「相傳歷史上,天材地寶樓有一次舉辦拍賣會,最後壓軸之物,正是一棵從未出現過的養劍葫蘆藤,上邊結有六個小葫蘆果子。據說是道祖成仙之前,親自在咱們這座天下種下的幼苗,不知道過了幾千年,才結出那一串小葫蘆,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荒郊野嶺的邊緣地帶,一柄飛劍老老實實懸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見着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長輩,只能眉眼低斂,乖乖束手而立。

飛劍身邊站着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儒士,儒士雙鬢霜白更勝,若是趙繇、宋集薪兩個讀書種子在場,就會發現短短一旬時光,這個學塾先生的白髮已經多了許多。

飛劍劍尖所指,則是沉默不言的正陽山搬山猿。搬山猿渾身上下隱隱散發出一種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氣勢。

搬山猿終於忍不住沉聲問道:「方才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齊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勢利眼了?」這種當面質問,可謂極其不客氣,但是搬山猿仍然沒有覺得有絲毫不妥。真武山雖然是東寶瓶洲的兵家聖地,可向來一盤散沙,宗門意識並不強,身負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掛個名而已。真武山的規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談不上約束力,何來的凝聚力?

滿臉疲倦的齊靜春先對飛劍說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經無事了。」那柄飛劍如獲大赦,劍身歡快一跳,掉轉劍頭,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為猜出事情緣由,怒氣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齊先生挑中的晚輩。若是齊先生早就對劉氏劍經心動,大可以與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風雷園之手,被齊先生你的不記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齊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麼,既想着當婊子,又想要立貞節牌坊?好處由你齊靜春偷偷拿走,惡名卻要我正陽山來背?!」

若說之前指責質問是生氣使然,所以口不擇言,那麼現在搬山猿這番辱人至極的言語,無疑是撕破臉皮的意思。

齊靜春臉色如常,緩緩道:「我齊靜春,作為負責看管此地風水氣運一甲子的儒家門生,有些話還是應該與你解釋一下。首先,我與那少女並無瓜葛淵源,只是見她天資極好,『氣沖鬥牛』四字匾額,蘊含着東寶瓶洲一部分劍道氣數,當少女站在匾額下的時候,四字便主動與她生出了感應,可惜少女當時佩劍材質,不足以支撐起四字氣運,我便順水推舟地摘下其中兩字,放入她劍中。我與這個少女的關係,到此為止。並非你所揣測的那般,是我選中的不記名弟子。」

齊靜春自嘲笑道:「若是真捨得臉皮去監守自盜,作為一家之主,往自己懷裏摟東西,外人豈能察覺到絲毫?一部夢中殺人的劍經罷了,需要我齊靜春謀划將近一甲子,才動手謀奪嗎?」

搬山猿作為正陽山的頂層角色,見識過太多伏線千里的陰謀詭計,更領教過許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厲害手腕,哪裏肯輕易相信先前齊靜春的說辭,不過比起先前的言辭激烈,平緩許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嘍?」

齊靜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來此攔你一攔,而對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實道理很簡單,很多人笑稱真武山有『兩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這個兵家劍修與我說了什麼,我便可以信他什麼。而你不一樣,你重傷劉羨陽,壞其大道前程,卻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過早驅逐出境,你這種人……」說到這裏,齊靜春笑了笑:「哦,差點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眯起雙眼,雙拳緊握,關節咯吱作響。如果是死敵風雷園,或是看不慣正陽山的修士,對他這隻護山猿進行冷嘲熱諷,拿「不是人」這個說法來嘴上佔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眼前這個中年儒士,以平淡溫和的語氣說出口,搬山猿卻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齊靜春對於搬山猿的暴怒,渾然不覺,繼續說道:「攔下你,是為正陽山好。當初少女差點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來自正陽山,跟劍氣劍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難道感受不到那股壓力?」

「小女娃娃那會兒不過是垂死掙扎,那一點道法神通,齊先生也好意思拿來嚇唬人?」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說齊靜春你的那位恩師,晚節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後被搬出文廟不說,還給人砸得稀巴爛。我當時還不信來着,心想堂堂儒教文廟第四聖,便是萬一真有機會見着了傳說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強能夠說上幾句話的讀書人,只是現在看來,從你恩師到你齊靜春的這條儒家文脈,傳了不過兩代,就要斷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是誰說的?為何偏偏你這支文脈如此不濟事。難不成你恩師,確實如某些書院所傳那般,哪裏是什麼繼往開來的儒家聖賢,根本就是一個千年未有的大騙子?」

齊靜春雖然微微皺眉,但始終安靜聽完搬山猿的言語,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老猿放肆大笑,一腳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個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讀書人,獰笑道:「齊靜春,你們儒家不是最恪守禮儀嗎?我就站在這規矩之內,你能奈我何?!」

齊靜春轉頭望向小鎮那邊,輕輕嘆息一聲,重新望向這隻搬山猿,問道:「說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從頭到腳打量了齊靜春一番,收起手指,齜牙道:「沒勁,泥菩薩也有火氣,不承想讀書人脾氣更好,罵也不還口,不曉得是不是打不還手?」

齊靜春微笑道:「你可以試試看。」

搬山猿似有心動,不過總算沒有出手。

搬山猿問道:「齊靜春,你一定要攔阻我進去?」

齊靜春答道:「後果之重,一座正陽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聲問道:「當真?」

齊靜春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一氣之下就給搬山猿讓路,仍是耐著性子點頭道:「當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後瞥了眼齊靜春身後的遠處,冷哼道:「算那兩個小傢伙運氣好,轉告他們一句,以後別給我碰上!」搬山猿轉身大步離去,背對着齊靜春,突然高高抬起一條胳膊,豎起一根大拇指。只是大拇指緩緩掉轉方向,朝下。

齊靜春抬頭看着灰濛濛的天色,天雨將落。

耳畔突然響起來自小鎮那邊的一個嗓音,是那個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請求,希望他能夠網開一面,准許他請下真武山供奉的一尊神祇,齊靜春點頭輕聲道:「可。」

當齊靜春說出這個字后,此時若是有人恰好抬頭,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頂,驟然出現一點米粒之光,然後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天而降,轉瞬之間落在小鎮內。

「齊先生?」齊靜春背後響起一個少年的喊聲。齊靜春轉身望去,一對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個一襲墨綠長袍的外鄉少女寧姚,齊靜春有些唏噓感慨,當初讀書種子趙繇對其一見鍾情,他就點撥過一句話,將寧姚形容成無鞘的劍,最傷旁人心神。少年趙繇到底不知情為何物,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齊靜春不便一語道破天機,不好說寧姚一顆問道之心,最是無情。此無情,絕非貶義,而是再大不過的褒義。世間情愛,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種。

山下世俗市井當中,興許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讓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許,但是在山上修行,要複雜得多。

齊靜春看到陳平安后,笑容就要自然許多,溫聲打趣道:「接連幾場架,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了。」陳平安有些難為情。

齊靜春開門見山道:「跟你說兩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陽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離開小鎮。」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直截了當問道:「老猿從小鎮東門走?」

齊靜春伸出手掌輕輕下壓了兩下,笑道:「先聽我把話說完,劉羨陽活下來了。」

陳平安身體緊繃,小心翼翼問道:「齊先生,劉羨陽是不是不會死了?」

齊靜春點頭道:「有人出手相助,劉羨陽性命無憂,毋庸置疑,不過壞消息是他身體遭受重創,以後未必能夠像以前那樣行動自如。」

陳平安咧嘴一笑。

這些天陳平安的心神,就像一張弓弦始終被拉伸到滿月狀態,一刻也沒有得到舒緩,在聽到劉羨陽活過來之後,突然一松,整個人就後仰倒去,徹底昏死過去了。寧姚趕緊抱住陳平安。

齊靜春解釋道:「陳平安先前被雲霞山蔡金簡一指開竅,強行打爛心神門戶,其實精氣神一直在流散外泄,結果劉羨陽剛好在這個時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發潛力,這就是所謂的破罐子破摔了。他原本能剩下半年壽命,如今估計最多也就一旬吧。」這意味着陳平安從泥瓶巷開始,到小鎮屋頂,再到深山小溪,最後到這荒郊野嶺,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續減壽。陳平安對此心知肚明。

寧姚問道:「齊先生你只需要告訴我,怎麼救陳平安!」

齊靜春心中嘆息。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處。寧姚並非對陳平安沒有情感,否則也不會並肩作戰到這一步。

正常人聽聞噩耗后,必然會有一個驚慌、悲傷、同情的過程,快慢、長短、深淺不同而已。但是寧姚絲毫也沒有。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結果」,我該如何救人。

世間修行,修力可見,步步為營,只需要往上走,差異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則縹緲,四面八方,處處是路,彷彿條條道路都能證得大道,但又好像條條道路都是旁門左道,誰也給不了指點。在修心一事上,身懷道心之人,可一步登天。所以寧姚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陳平安,直截了當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

齊靜春想起了那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陸沉,心情越發凝重。

寧姚蹲下身,動作輕柔地把陳平安背在身上,問道:「齊先生你倒是說啊。不過事先說好,我覺得楊家鋪子的老掌柜,救死扶傷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陳平安認識一個鋪子裏的老人,挺厲害的。」

齊靜春看着滿臉認真的寧姚,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世間何事,最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寧姚想也不想,大聲道:「一人一劍殺光妖族!」

齊靜春哭笑不得,有些無奈道:「是修行。」

寧姚仔細一想:「其實是一樣的。」

齊靜春指向兩人之前所處的位置,又點了另外一處:「劍爐可滋養體魄,千秋可壯大神魂,只不過對於陳平安來說,至多是勉強維持一個收支平衡,運氣好,說不定小有盈餘。所以等他醒來后,幫我告訴他,以後練拳,哪怕不追求其他,只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寧姚鬆了口氣,其實她比陳平安好不到哪裏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於昏厥過去:「齊先生,那現在我是帶着陳平安去泥瓶巷養傷,還是先去劉羨陽那邊看看情況?」

齊靜春笑道:「如今已經都可以了。」

寧姚想了想:「我背後這傢伙,肯定希望睜開第一眼,就能看到劉羨陽,所以我去阮師那邊好了。」

齊靜春點頭道:「我陪你們走一段路程。」

兩人並肩而行。春風拂面,讀書人雙手負后,寧姚背着陳平安。

寧姚走着走着,突然問道:「齊先生,作為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沒有因為近水樓台,收取幾個天賦好的弟子?」

齊靜春笑着搖頭:「沒有,只收了個不算弟子的書童。以前是為了避嫌,現在回頭來看,確實錯過了幾個好苗子。」

寧姚又問:「齊先生,你在這裏,是不是什麼事情都知道?」

齊靜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過未必全是真相。畢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有句話齊靜春沒有說,從離開小鎮起,他就失去了那份「心鏡照徹天地」的神通。因為有人取走了那塊鎮圭,那是儒家亞聖之一留在小鎮的信物,也是大陣樞紐之一。

寧姚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齊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沒有躋身上五境啊?還有,先生你坐鎮這方天地,真的能夠天下無敵嗎?當然,先生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隨便問問。」

齊靜春果然不回答。寧姚翻了個白眼,不再說話。

齊靜春有意無意放慢腳步,轉頭望去。陳平安眨了眨眼。齊靜春也眨眨眼。齊靜春會心一笑,不露聲色地悄悄加快腳步。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遠后,齊靜春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送了。」站在原地,滿鬢霜白的他,望着漸行漸遠的身影,沉默不言。

齊靜春走出一步,瞬間來到那塊斬龍台附近。

儒家聖人,皆有一個本命之字,獨佔魁首。

世間任你是誰,只要寫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夠為那位儒家聖人增加一絲道行修為,積少成多,滴水穿石。

齊靜春是個例外。不是一字沒有,而是有兩個。且字之意味極其悠長,境界極其深遠。

靜。靜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會被貶謫到這方小天地,與外邊大天地完全隔絕。

雖然齊靜春不過是儒家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書院山主之一,但是他確實不能以常理待之。

這個面對正陽山搬山猿屢屢挑釁羞辱卻沒有任何反應的窩囊讀書人,閉上眼睛,默想「靜」字第三筆,然後伸出併攏的雙指,在空中輕輕往下一劃。那塊堅不可摧的斬龍台,瞬間被對半切割成兩塊。

齊靜春一揮袖,兩塊齊整大石,一塊落在阮邛的鐵匠鋪子,另一塊則出現在泥瓶巷一棟小宅里。

做完這一切,齊靜春陷入了沉思,如圍棋國手陷入長考。先是站在細密雨幕當中,最後已是大雨滂沱,電閃雷鳴,他也未回過神來。一直被小鎮百姓喊作先生的齊靜春,在想自己的先生。

杏花巷馬家祖宅,逛遍小鎮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這麼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無人察覺。

少年馬苦玄蹲在門外台階上,看到這尊金甲神人後,滿臉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問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胄,寶相莊嚴,只見其嘴唇微動,馬苦玄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便火急火燎地望向屋內的劍修,後者嘆氣道:「他說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經同身軀一般,如風燭殘年,所以你奶奶死後,是命魂同時腐朽。小鎮此處又異於別處,天生抗拒鬼魅陰物,所以他並未找到你奶奶的殘餘魂魄。」

馬苦玄臉色猙獰,仰起頭對着那尊神將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快去給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來!」

真武山劍修臉色劇變,生怕馬苦玄惹惱了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聲阻攔馬苦玄,金甲神人不知為何,竟然以東寶瓶洲正統官話開口說道:「非不為,實不能也。」說完這句話后,籠罩在金光之內的威武神將望向屋內的真武山劍修,後者深吸一口氣,雙手做捧香狀,對着院中神將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髮絲粗細的淡金色氣息,從真武山劍修泥丸穴中飄出,然後被金甲神人輕輕吸入鼻中。三次過後,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離開此方天地。真武山劍修臉色慘白,搬了把椅子坐下,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這便是市井俗語「請神容易送神難」的真正緣由。

馬苦玄臉色冷漠地收回視線后,轉身走入屋內,坐在那具冰冷屍體旁邊,伸手抓住馬婆婆的乾枯手掌,死死盯着她那張臉龐,長久不說話。

負劍男人摘下腰間那枚虎符,色澤比起之前已經略顯黯淡,緩緩收入袖中。

負劍男人休息片刻,起身後沒有走到馬苦玄身邊,而是坐在門檻上,背對着他,緩緩道:「你奶奶應該是在門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氣極大,整個人被飛摔入屋內致死。接下來有些話,可能你不愛聽,但是你至少應該知道實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練氣士,出手不知輕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並不結實,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練氣士出手,那麼多半與泥瓶巷陳平安和那個外鄉少女有關,或是先前在廊橋那邊,被你故意壞了水觀心境的年輕女子,為了報復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後者可能性極大,所以,你去亂葬崗那邊殺陳平安,是出於對你奶奶的孝順,去了卻因果,但是你絕對沒有想到,你這一出門,剛好就有人登門尋釁。」

馬苦玄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用手背輕輕貼著奶奶的臉頰,奶奶的臉頰高高腫起,已經呈現出烏青色。

他輕聲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對吧?」

負劍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來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馬苦玄不願再聽此人說話,站起身獰笑道:「屠城滅國做不得,濫殺無辜做不得,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麼報仇殺人,到底做不做得?!」不等男子給出答案,馬苦玄繼續道:「如果連這也做不得,那我當兵家修士有什麼用?我為何不幹脆當個隨心所欲的大魔頭?為何當時不答應那對道士道姑,去那什麼宗?!」

男人猶豫片刻,說道:「只要你自己能夠承受所有後果,就行。」

「就像今天這樣。」

「還有,其實有些話我之前可能沒有說透徹,例如這殺人,其實每個人都各自有一條線,你能殺多少人,我能殺多少人,絕對是不一樣的。不只是因為我比你實力強、境界高,一個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殺了一百人,全是該殺之人,而你只殺了兩三個,便有不該殺之人。」

馬苦玄突然嗤笑道:「殺不殺人,如何殺人,我問你作甚,難不成還需要你幫忙不成!差點忘了,我現在還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他低頭看了眼奶奶的面容,然後轉頭對正堂八仙桌那邊怒吼道:「滾去帶路!」

一隻黑貓從八仙桌底下飛快躥出,馬苦玄跟隨着它一起奔向屋外。男人不以為意。要知道男人所在的國家,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動亂,山河破碎,戰亂頻仍,慘絕人寰的程度,冠絕東寶瓶洲。原本一千萬戶人,等到新王朝結束那場浩劫,僅剩八十萬戶不到。以至於最後許多年紀不大的稚童,覺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後,都是不需要收殮下葬的。男人就是這些孩子裏的一個。

男人緩緩起身,相比提醒馬苦玄那個兇手已經被趕出小鎮,他更想去阮師那邊詢問一個問題。為何佛家在東寶瓶洲,已經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國才會將其奉為國師,在這座小鎮之上,也是勢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環,卻如此明顯。

這個兵家劍修遠遠跟在馬苦玄身後。不過哪怕馬苦玄當下已經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會過多插手馬苦玄的私人恩怨。沙場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負。當然,事無絕對。就像馬苦玄之前差點死於陳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馬苦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內心深處不希望馬苦玄這樣的天才,過早夭折,希望馬苦玄能夠在真武山砥礪一番,無論是天賦還是性情,都更上一層樓,希望他能夠成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來的大爭亂世之中,大放異彩。另一個是齊先生主動開口,說馬苦玄和陳平安兩個少年,分出勝負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當時他以為齊先生是擔憂陳平安會斃命,事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男人遠遠跟在馬苦玄身後,發現馬苦玄在經歷過初期的熱血上頭后,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輕鬆自如,最後就像是尋常少年在逛街。那隻黑貓從一處屋頂跳到馬苦玄肩頭,再跳到地上,轉頭之後,飛奔離開,似乎是在告訴馬苦玄已經找到目標。在這之後,馬苦玄開始慢跑,再一次變了氣質。

春雨細微,不過是讓街上行人腳步匆匆,遠未到檐下躲雨的地步。

一對衣衫華貴的年輕男女正從騎龍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機緣,滿臉喜慶,只是一個少年教會了他們何謂福禍相依。少年從兩人身後五十餘步處開始奔跑,二十步的時候大聲喊了一聲「喂」,等到那個年輕男人轉頭望來,看到的是馬苦玄毫不留力的迅猛一拳。

當頭一拳。年輕男子整個人飛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后,身體微微抽搐,沒有半點掙紮起身的跡象。一拳之後,雙腳落地的馬苦玄,剛好與年輕女子並肩而立。

馬苦玄身形一擰,左手閃電般揮向女子脖頸,比他個頭還要高出半個腦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聲,就被馬苦玄這一臂砸得撲倒在地。女子腦袋轟然撞在泥濘地面上。

馬苦玄伸出一隻腳,踩在女子額頭上,凝視着那張暈乎乎的臉龐,彎腰低頭,用雅言官話說道:「我知道兇手不在小鎮了,但是沒有關係,我自己可以查。」

容顏極好的年輕女子,眼眶裏滿是血絲,鼻子耳朵也都滲出了血絲,滿臉驚恐地望向居高臨下的馬苦玄。

馬苦玄臉色猙獰:「我馬苦玄壞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後報復,就算把我亂刀剁死,我認命便是,絕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報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話,還會放過你,願意陪你多玩幾次。在我看來,世道就該是這麼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計是自家宗門的天之驕子,哪裏見識過這種場面,嚇得梨花帶雨,估計連凶神惡煞的馬苦玄說了什麼都記不清,只是求饒道:「放過我,求你放過我,你奶奶不是我殺的,我一點都不知情啊……」

馬苦玄逐漸加重腳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腦袋一側緩緩壓入泥濘當中:「知道我最恨你們什麼嗎?是造孽之後,還能這麼不當回事!半點愧疚也沒有,半點也沒有啊……」馬苦玄言語帶着哭腔,眼神中帶着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艱難伸手,抱住馬苦玄的腳踝,眼中滿是哀憐乞求之色:「放過我,我爺爺是海潮鐵騎的統帥,我是他最疼愛的孫女,我可以賠償你,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馬苦玄皮笑肉不笑道:「哦?這麼巧,我是我奶奶馬蘭花的孫子!」

馬苦玄突然抬起腳些許,然後鞋底板在女子精緻臉頰上擦了擦:「海潮鐵騎是吧?等著,我陪你們慢慢玩。」

馬苦玄收起腳,分彆扭頭看了左右兩個方向,左手邊,真武山男子站在遠處,負劍而立;右手邊,有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憐蟲身邊,望向馬苦玄。馬苦玄的直覺告訴自己,那個撐傘的傢伙,其實就是在等自己殺了腳邊的女子。

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個女子試圖逃避,卻被渾身濕漉漉的馬苦玄一把按住脖子。女子不敢動彈之後,馬苦玄鬆開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着女子的臉頰,笑道:「記住嘍,我叫馬苦玄,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你的。還有那個不在小鎮的傢伙,你一定要好好感謝他,要不然我們關係也不會這麼好。」馬苦玄最後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臉上。

馬苦玄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聲問道:「那人是誰?」

劍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觀湖書院的未來山主,叫崔明皇,身世顯赫。這次是來取回壓勝之物的,城府很深,以後要小心,如果沒有意外,你已經被他盯上了。」

馬苦玄皺眉道:「這個人,跟學塾齊先生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

劍修啞然失笑道:「你以為有幾個讀書人能夠像齊先生這般,恪守本心?」

劍修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釋道:「外界都傳齊先生在他恩師敗落之後,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應被貶謫到這方小天地,雖然時時刻刻要承受天道威壓的侵蝕,可是能夠為所欲為。我看啊,未必。」

馬苦玄對這些不感興趣,轉頭望去,看到崔明皇蹲在女子身邊,應該是在好言安慰。

馬苦玄收回視線,與負劍男子並肩而行,他腳步沉重,返回杏花巷。

劍修開口說道:「你身體受傷不輕,千萬別留下暗疾,否則會妨礙以後修行。」

馬苦玄伸手抹去滿臉雨水,突然問道:「我們這座小鎮,對那些外人來說算什麼?」

劍修回答道:「就像小鎮外的那條小溪吧,魚龍混雜,有不過膝蓋的淺水灘,也有深不見底的深水潭。」

馬苦玄問道:「以前外鄉人來此歷練尋寶,淹死過人嗎?」

劍修笑了笑,搖頭道:「以前幾乎不會,多是和氣生財,皆大歡喜。這一次是例外。」

楊家鋪子,有個英氣少女背着少年快步跨過門檻,對一個中年店夥計問道:「楊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見寧姚氣度不凡,不敢怠慢,點頭道:「在後院剛收拾完藥材,你們有事?」

寧姚點頭沉聲道:「我們跟楊老先生熟悉,要跟他求一服藥。」

夥計猶豫片刻,沒有糾纏,領着他們來到後院正屋,一個老人正在用老煙杆子輕輕磕著桌面,屋子角落遠遠站着一個邋遢漢子,正是小鎮東邊的看門人、光棍鄭大風。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鄭大風碰到了楊老頭,便是大氣不敢喘的模樣,再無平時油滑無賴的欠打德行。

楊老頭揮了揮煙桿,鄭大風趕緊溜出屋子,帶着店夥計一起離開。

楊老頭望着寧姚背後的熟悉少年陳平安。陳平安此時嘴唇發白,渾身顫抖,雙手幾乎是拚死環住寧姚的脖子。

楊老頭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負后,一手持煙桿,來到寧姚身前,與陳平安對視,沙啞道:「與你說過多少次了,越是命賤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麼,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當初怎麼不跟着你娘親一起走,豈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師傅是對的,他生前總念叨三歲看老三歲看老,你是個活不長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藝真功夫,也是浪費,一樣要早早丟到土裏去。」

寧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楊老頭應該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誰承想是這麼個尖酸刻薄的老頭子。

楊老頭譏諷道:「是不是很疼?」陳平安微微點頭,早已說不出話來。

在寧姚後背醒來時,大概是藥效退去,疼痛就已經開始發作,只是陳平安覺得可以撐一撐,等到寧姚背着他到廊橋附近時,他知道無論如何也撐不下去了,於是寧姚甚至顧不得取回溪邊道路上的那柄刀,就趕緊背着他趕往楊家鋪子。

楊老頭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着。」然後楊老頭瞥了眼寧姚,沒好氣道:「讓他自己坐在長凳上!」楊老頭隨即嘀咕道:「給個小娘們背着,也不嫌砢磣。」

寧姚強忍住怒氣,小心翼翼地讓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只是她剛一放手,陳平安就搖搖欲墜。寧姚剛要伸手攙扶,陳平安雖然口不能言,仍是用眼神示意不用她幫忙。

楊老頭抽了一口自製旱煙,看着陳平安的身體和氣象,嘖嘖道:「真是個名副其實的破落戶了。好嘛,問心無愧倒是問心無愧了。」

楊老頭對陳平安的刺骨疼痛根本無動於衷:「劉羨陽是什麼好命,你是什麼賤命,這麼多年心裏就沒個數?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夠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寧姚實在受不了楊老頭陰陽怪氣的言語,沉聲道:「楊老先生,能不能先幫陳平安止痛?」

楊老頭身形佝僂,轉頭斜眼看着寧姚,雲淡風輕問道:「你男人啊?」

寧姚怒目相向。楊老頭不再理睬寧姚,轉回頭,看着陳平安。

楊老頭自顧自陷入沉思,最後撇撇嘴,嘆了口氣,用老煙桿在陳平安肩頭一點,手臂和腿上各點了兩下。剎那之間,陳平安以側卧之姿,手肘抵住腦袋,卧在了長凳之上。

楊老頭輕喝道:「睡去!」陳平安瞬間閉眼睡去,立即鼾聲如雷。

衙署牌坊下。

陳對聊了天南地北許多奇人趣聞逸事,正陽山小女孩陶紫聽得津津有味,嘖嘖道:「姐姐,你懂得真多。」

陳對微笑道:「等你長大了,也會知道很多事情。」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時相處,感覺你也挺正常一人啊。」

陳對長眉微挑,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在你們大驪藩王宋長鏡面前,就要低眉順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著陳對:「姑娘你這說話的路數,要是被咱們小鎮學塾的齊先生聽見了,先生他一定會皺眉頭的。知道嗎,你這叫非此即彼,很不講道理的,乍一聽好像蠻有道理,其實根本經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當然是你可以不用對宋長鏡諂媚相向,也不應當如此。但是他宋長鏡好歹是大驪最大的一條地頭蛇,還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師。你作為一個外人,入鄉隨俗,對一棟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氣點,難道不應該嗎?為何非要擺着一張臭臉裝大爺,你說裝也就裝了,裝完被宋長鏡打得半死,還敢當着他的面放狠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好。」最後宋集薪指了指自己,自嘲道:「連我這種嘴賤心腸壞的人,也曉得審時度勢,看碟下菜。」

陳對猶豫了一下,說道:「算是同類相斥吧,我也是習武之人,對於你們東寶瓶洲的武夫,實話實說,一直不是特別瞧得起,當然最後證明我是錯的,大錯特錯。」

宋集薪訝異道:「你倒是夠實在的。」

陳對淡然道:「習武之人,不認拳頭,能認什麼?」

宋集薪突然問了一個尖銳問題:「你們這些來小鎮尋找寶物機緣的外鄉人,好像講的道理跟我們認為的不太一樣。是因為你們拳頭硬?」

陳對搖頭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釋什麼,以後只要你走出小鎮,很快就會變成我們這樣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會明白,否則我說破嘴,你也不理解。」

宋集薪感慨道:「變成你們這樣的人,那多沒意思啊。」

陶紫插科打諢道:「那就去我們正陽山玩,可有意思了。」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漫不經心道:「好啊。」

陳對轉頭望去,有些本能的緊張。

只見白袍玉帶的大驪藩王宋長鏡站在牌坊那邊,對宋集薪說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準備離開這裏。」

宋集薪笑道:「得嘞,這就要背井離鄉嘍。」

陶紫戀戀不捨,問道:「背井離鄉,是背着一口水井離開家鄉嗎?」

宋集薪哈哈笑着,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這叫有始有終。」

宋集薪牽着陶紫走向衙署大門,轉頭問道:「門外這條福祿街上不會出現刺客吧?」

宋長鏡笑道:「這得問你的鄰居朋友。」

宋集薪撇撇嘴,轉身看了眼天色,烏雲匯聚,有點下雨的跡象。他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得極差。

把正陽山陶紫送回去后,宋集薪驚訝地發現宋長鏡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孫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問道:「這麼着急離開?」

宋長鏡點頭道:「臨時收到個消息,外邊有點事情,需要親自去解決,所以直接乘坐馬車去泥瓶巷,收拾完東西就走。」宋集薪舉目望去,果然衙署門外停著三輛馬車,這應該是他平生第一次坐馬車。

宋集薪彎腰坐入最前邊一輛馬車車廂,宋長鏡緊隨其後,盤腿而坐。宋集薪環顧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個草編蒲團,完全沒有想像中的豪奢氣派,更不會給人別有洞天的驚艷。這讓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他還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馬車后的驚訝。

密集的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嗒嗒嗒嗒踩出清脆聲響,三輛馬車先後駛出福祿街。

宋長鏡掀起帘子,望向車窗外的小鎮景象,從今往後,大驪王朝就要徹底失去這座小洞天名義上的掌控權了。不過反過來想,大驪開國以來,正是靠着這座小洞天帶來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從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據勢力,變成如今東寶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沒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以後恐怕只能在大驪皇宮秘史里去找了。

宋長鏡收起思緒,隨口問道:「不跟那陳平安道一聲別?」

駛出福祿街后,道路不平,宋集薪身體開始跟隨馬車輕輕搖晃,搖頭道:「那傢伙能不能活下來,還不好說,萬一隻等到一具屍體,多噁心。他陳平安沒爹沒娘的,如今連好朋友也死翹翹了,那可不就得由我這個鄰居,來給他處理後事?」宋長鏡嗯了一聲。

宋集薪問道:「那個正陽山的小女孩提到過一個人,叫馬苦玄,是杏花巷的,跟我差不多歲數,好像他開價一袋子供養錢,把陳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賣給了正陽山。你知不知道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來歷?以前我只聽說是個傻子,不承想隱藏得這麼深。」

宋長鏡想了想:「之前潛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騎龍巷刺殺過那個大隋皇子,原本已經被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其中涉及這個名叫馬苦玄的少年。這些年裏,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馬苦玄接觸,有可能是師徒關係。如今真武山橫插一腳,只能暫且擱置,畢竟大驪軍伍當中,就有許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還不低。」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說『只能』的時候?」

宋長鏡不以為意道:「誰讓本王還有個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驪藩王。」

馬車臨近泥瓶巷的時候,宋集薪有意無意道:「陳平安,真的就只是陳平安?」

宋長鏡啞然失笑:「在讓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徹徹底底查過了,陳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脈絡,沒有任何問題,跟『富貴權勢』四個字,不沾邊。怎麼,那個陳對嚇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經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陳氏,跟陳平安祖上留在小鎮這一支,沒有半點淵源,所以放寬心吧,陳平安就只是陳平安。勉強扯得上親戚關係的,是那個陳松風所在的龍尾郡陳氏,但是你想一想,幾百年沒聯繫的親戚,還算親戚嗎?再者,小鎮陳氏這一支,已經落魄到只剩下一個人不是奴僕丫鬟,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你好歹讀了些書,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沒有出現過一個驚才絕艷的大人物?一個也沒有?」

宋長鏡笑道:「原來你是希望陳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沒有掩飾自己的心思,點頭道:「如果他跟尋常人不一樣,我心裏也會好受一些。」

宋長鏡越發好奇,打趣道:「那傢伙到底怎麼欺負你了,讓你有如此執念?可是按照我對那少年的了解,不像是個……」

宋集薪冷笑着打斷大驪藩王的言語:「小地方的人,眼界興許不高,眼窩子會淺,但是絕對不能就覺得他們傻。好也好得赤子之心純樸善良,壞也會壞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還有些人,則真的會蠢得無藥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壞。」

宋長鏡更加疑惑不解:「那陳平安屬於哪一種?」

宋集薪嘆了口氣,懊惱道:「他哪一種都不算,真是個傻子,所以我才覺得特別憋屈啊。」

寧姚蹲在長凳前,端詳陳平安的熟睡臉龐,內心充滿震撼。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陳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他從頭到腳,流露着一股返璞歸真的意味。

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是對於一門神通術法的好壞,寧姚天生擁有極其敏銳的直覺。

寧姚轉頭好奇問道:「你才是陳平安修行的領路人?」

楊老頭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蹺著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這就算修行了?怎麼,如今外邊天地,又多出一個有資格立教稱祖的傢伙了?才害得世風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於吧,那幾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經當了饕餮,就只能在這條不歸路上,繼續走下去,決不允許外人來分一杯羹。」

寧姚一頭霧水:「楊老前輩,你在說什麼?」

楊老頭愣了愣:「你家長輩沒跟你說過那些老古董的陳年舊賬?」

寧姚搖搖頭:「我祖父那一輩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愛說其他幾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離家出走。」

楊老頭扭頭望去,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寧姚,最後冒出一句話來:「那道城牆上,如今刻下多少個字了?」

寧姚老實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輩,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內,就新刻了兩個字,如今總計十八字。」

楊老頭唏噓道:「都已經十八個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後,還多了哪些?」

寧姚沉聲道:「雷池重地四個字,劍氣長存又是四個字,齊,陳,董。」

楊老頭皺眉問道:「小姑娘,還剩下個字,被你吃啦?」

寧姚沒好氣道:「忘了!」

楊老頭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換了個問題:「還是老規矩,每斬殺一個飛升境妖族,才有資格在城牆上刻下一字?」

寧姚皺眉道:「你為何如此了解我家鄉那邊的情況?」

楊老頭笑道:「很久以前有個外來劍修,有寫遊記的習慣,一路風土人情,都被他寫了下來,最後死在咱們小鎮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遊記拿回來,沒事情的時候翻一翻。」

寧姚懷疑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楊老頭好像後背長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寧姚觀察陳平安的狀態,有點像是道家的坐忘或是佛門的禪定,問道:「他怎麼了?」

楊老頭緩緩道:「小死。」人睡為小死。

寧姚有些無奈,楊家鋪子這個老人,說話要麼刺耳難聽,要麼稀奇古怪。

楊老頭自言自語道:「小姑娘,我問你,當一個人在心中默念的時候,所謂心聲,到底是何人之聲。」

寧姚愣了愣,陷入沉思。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閉目凝神,之後昏昏欲睡,最後她竟是猛然一點頭,酣睡過去。

楊老頭站起身,繞過寧姚,來到陳平安身前,用煙桿指著寧姚,對陳平安說道:「瞧瞧人家,一個點撥,幾句話的事情,就能一舉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還沒有,就喜歡犟,你跟誰犟呢,老天爺打盹多少年了,樂意搭理你這麼個傢伙?」

楊老頭回到原位坐着,望向屋外漸漸壯大的雨幕,急驟雨點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響。楊老頭神色有些傷感:「這麼多年過去了,挑來選去,找了那麼多人,不承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個,命最硬。」

一個乾瘦乾瘦的孩子,背着一大背簍的野菜,手裏用狗尾草穿着七八條小魚,走在巷弄里。孩子打開自家院門,剛走入院子,隔壁那邊馬上就有個身穿綢緞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嫻熟地爬上不高的院牆,蹲在那裏,全然不顧會髒了昂貴衣衫,笑道:「喂,姓陳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後能帶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賞給你銅錢哦?」

乾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給錢。」

滿身富貴氣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還不樂意去呢。」

孩子把那些小魚從狗尾草上一條條摘下,大的有巴掌那麼長,小的不過拇指長短。孩子踮起腳把魚放在自家窗台上曝晒,曬乾就能吃,不用撒鹽,也不用開膛破肚,擠掉內臟,並非孩子怕麻煩,因為若是那麼做了,就剩不下幾兩肉了,反正不弄,吃起來也嘎嘣脆,很香。

院牆上那個小公子說完話后,其實有些後悔,事實上他一直都很羨慕身為同齡人的鄰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鰍啊,溪魚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動,不是嘴饞,只是眼饞而已。但是要強的他並不願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陳的動作輕快、無憂無慮的模樣,他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說你陳平安,每天窮得揭不開鍋,睡着一間四面漏風的破房子,一年到頭連一串糖葫蘆也吃不着,你還樂呵個啥?牆頭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對此完全無法理解。

有一天,衣食無憂卻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宋集薪回到家的時候,鼻青臉腫,滿身泥土。

剛剛做了他貼身婢女的稚圭,問他怎麼了,宋集薪死活不說,回到自己屋子后,關上門,躺在床上。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還打架了。有一些惡毒言語,到現在還縈繞耳畔,讓他這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心如刀割,臉色時而哀傷,時而猙獰。

「你不就有點臭錢嗎?得意個什麼勁兒?你連陳平安也不如,人家雖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誰,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誰嗎?」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

第二天,宋集薪沒有像往常那樣,蹲在牆頭上跟鄰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門串戶,走到了陳平安屋子裏。他跟陳平安說了一句話后,沒過多久,陳平安就離開了小鎮,違背娘親去世時他立下的誓言,小小年紀就去龍窯當起了學徒。

有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鋪子正堂後門那邊,楊老頭瞥見后,也沒說什麼,只是轉過身,嫌棄礙眼。那個身影看到楊老頭的動作后,格外受傷。更讓他受傷的是一個自己應該稱呼為嫂子的婦人。婦人一手撐傘,一手狠狠推開他的腦袋,大踏步走向後院正屋那邊,看到楊老頭后,立即就要扯開嗓門喊話。

楊老頭嘆了口氣,趕緊起身走出屋子,關上門。站在台階上,看着那個擺出興師問罪架勢的婦人,楊老頭連抽旱煙的興緻都沒了。

婦人停下腳步,單手叉腰罵道:「幹啥咧,你防賊呢?!楊老頭,你好歹是我家漢子的師傅,怎麼盡做這些缺德事?李二鋪子夥計做得好好的,你憑啥讓他捲鋪蓋滾蛋?楊家鋪子是你開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師娘啊,還是睡了他師父的閨女啊?!」

被從街上堵回來的鄭大風,縮著脖子,躲在後門那邊,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師父是什麼性子,李二他媳婦又是什麼德行,他怎麼會不清楚,所以他覺得自己這次不死也得掉層皮。

楊老頭面無表情:「說完了?說完了就回家叫春去,聽說小鎮最西邊的貓叫聲,一年到頭就沒斷過,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給吵得搬了家……」

婦人好像被說中傷心處,嗓音不由得往上高漲:「老不死的東西,你還好意思說回家!你徒弟沒了營生活計,成天就知道瞎逛盪,前兩天咱家屋頂塌了,連修修補補的錢也拿不出來,害得我只好帶着金山銀山回娘家去,受盡了欺負!要不是李二給你趕出鋪子,我們一家四口人會這麼慘?楊老頭,趕緊掏出棺材本來,給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沒完!」

楊老頭視線冷冷地望向躲躲藏藏的鄭大風。

鄭大風哭喪著臉道:「師父,李二按照您老吩咐,去辦那件事情了啊,一時半會肯定回不來。」

楊老頭臉色陰沉,鄭大風連下跪磕頭的心都有了。

婦人丟了油紙傘,一屁股坐在雨地上,號啕大哭:「老不死的東西,喜歡扒灰啊,連自己徒弟的媳婦也不放過啊。」

楊老頭從屋檐下搬來一條小板凳,慢悠悠坐下,從腰間袋子裏拈出煙絲,碾成一團放入煙斗當中,抽起了旱煙,仰頭看着天空,根本不理睬婦人。

鄭大風看着婦人在院子裏撒潑打滾,下這麼大雨,婦人又是好生養的豐滿身段,衣衫又單薄,以至於楊家鋪子好多夥計都趕來湊熱鬧,一個個偷着樂,大飽眼福。

婦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驟然停歇,像是給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后,趕緊起身,拿起油紙傘就跑了。婦人一邊跑一邊喊道:「有鬼啊!」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道:「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厭。」

惹禍精婦人一走,沒了春光乍泄的風景可看,楊家鋪子的人群很快也就散了。

鄭大風縮頭縮腦跑到正屋檐下,蹲在遠處,不敢離楊老頭太近。同樣是徒弟,他和李二在這個師父面前,待遇是雲泥之別。鄭大風也怨師父偏心,只不過有些事情,實在是不認命不行。

鄭大風怯生生問道:「師父,齊靜春是鐵了心要不按規矩來,到時候咱們何去何從?」

楊老頭一言不發,抽著旱煙,一隻黑貓不知何時從何處到來,蹲在他腳邊不遠處,抖了抖毛皮,濺起許多雨水。

鄭大風憂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廝竟然請神下山,會不會有麻煩?畢竟現在有無數人盯着這邊呢。」楊老頭依然不說話。

習慣了自己師父的沉默寡言,鄭大風也不覺得尷尬,胡思亂想着,又想起了齊靜春,咒罵道:「他娘的你齊靜春當了五十九年的孫子,還差這幾天工夫?讀書人就是死腦筋,不可理喻!」

楊老頭終於說話了:「你不讀書也是死腦筋。」

鄭大風不以為恥,轉頭諂媚道:「要不要給師父您老人家揉揉肩敲敲腿?」

楊老頭淡然道:「我沒什麼棺材本,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鄭大風赧顏道:「師父你這話說的,傷人心了啊,我這個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裏會惦記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婦。」

楊老頭嗯了一聲,道:「你比她還不如。」鄭大風整張臉都黑了,耷拉着腦袋,霜打茄子似的,沒有半點精氣神。不過他猛然間滿臉驚喜,才發現師父今天說的話,雖然還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說了這麼多,難得難得,等回到東邊屋子那邊,可以喝一壺酒慶祝慶祝了。

鄭大風心情愉悅了幾分,隨口問道:「師兄攔得住那傢伙?」

這次不等楊老頭拿話刺他,鄭大風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師兄攔不住才有戲,要真攔下來,以後就真要喝西北風了。」

楊老頭莫名其妙問道:「鄭大風,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沒大出息嗎?」

鄭大風愣在當場。心想師父這個問題大有玄機啊,自己必須小心應對,好好醞釀一番。

不承想楊老頭已經自顧自給出了答案:「人丑。」

鄭大風雙手抱住腦袋,望向院子裏四濺的雨水,這麼個老大不小的漢子,欲哭無淚。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麼察言觀色,就知道自己不適合繼續待下去,隨便找了個由頭離開了屋子。

陳松風繼續埋頭查閱檔案,只是相比陳對在場時的戰戰兢兢,總算恢復了幾分世家子弟的瀟灑氣度,但他越是如此,一旁看在眼裏的劉灞橋就越覺得氣悶,一肚子憋屈想要吐,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口無遮攔又是一回事,劉灞橋便想着也出去散散步,眼不見心不煩。

陳松風突然抬頭笑道:「灞橋,終於坐不住了?」

劉灞橋剛從椅子上抬起屁股,聞言后一屁股坐回去,氣笑道:「喲呵,還有心情調侃我,你小子胸襟氣度可以啊。」

陳松風放下手中一本老舊籍書,苦澀道:「讓你看笑話了。剛才為我打抱不平,我並非不識好歹,只是……」

劉灞橋最受不了別人的苦情和煽情,趕緊擺手道:「別別別,我就是瞧不上你家遠房親戚的欺軟怕硬,我說她幾句,純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你陳松風不用感恩戴德。」

陳松風後背向後仰去,慢慢靠在椅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這要是在龍尾郡陳氏家門,這個透著一股懶散的坐姿,一旦被長輩發現,無論嫡庶子,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成年人則要挨訓。豪閥世族的讀書人,雖然往往被武人譏諷為道貌岸然、裝腔作勢,可規矩就是規矩,打從娘胎生下來,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無一例外,從小耳濡目染。當然,也有盛產清談名士和荒誕狂士的南澗國,以言行不拘泥於禮儀著稱於世。

劉灞橋問道:「你和陳對到底什麼關係,至於如此畏懼她?如果涉及家族機密,就當我沒問。」

陳松風站起身,關上屋門,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輕聲反問道:「劉姓少年的買瓷人名分,幾經波折,最後輾轉到我龍尾郡陳氏手中,你就不好奇是為何?」

劉灞橋點點頭。恐怕搬山猿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因為那部劍經聞風而動的競爭對手,竟然不是死敵風雷園,而是橫空出世的龍尾郡陳氏。

陳松風面容疲憊,應該是一路行來長期鬱結,多思者心必累,終於忍不住要找個人吐吐苦水了,加上他深信劉灞橋的人品性情,所以緩緩說道:「雖說我們陳氏與你們風雷園關係更近,但陳氏子孫恪守祖訓,不摻和山上山下的恩怨,已經堅守這麼多年,難道一本對於陳氏子弟來說十分雞肋的劍經,就能夠讓我們為此破例?陳氏是書香門第,不是修行世家,蹚這渾水,有何意義?」

劉灞橋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了想:「是那個陳對的家族,想要將這部劍經收入囊中?難不成她家是哪個不出世的劍修豪族?」

陳松風搖頭道:「並非如此。先前你也聽薛管事提及,小鎮陳氏分兩支,陳對就屬於最早遷出去的那一支,走得很徹底,乾脆連東寶瓶洲也不待了,直接去了別洲,經過一代代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陳對所在家族,如今已經被譽為『世間坊樓之集大成者』。當然,這些消息,在東寶瓶洲從未流傳,我們龍尾郡陳氏也只是因為與他們有丁點兒淵源,才得以知曉內幕。」

劉灞橋嗤笑道:「是那娘們吹牛不打草稿,還是欺負我劉灞橋沒學問?她家能有功德坊?」

陳松風伸出兩根手指。

劉灞橋白眼道:「聽清楚了,我說的是功德坊,不是功名坊!」

陳松風沒有收起手指。

劉灞橋有些吃癟,繼續不服氣地問道:「那學宮書院坊,她家能有?!」

劉灞橋所謂的學宮書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統的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絕非世俗王朝的普通書院。偌大一座東寶瓶洲,不過山崖、觀湖兩座書院。

陳松風緩緩收起一根手指,還剩下一根。

劉灞橋佯裝要起身,雙手撐在椅子把手上,故作驚慌道:「我趕緊給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個乖乖,就這種蠻橫不講理的身世,別說讓你陳松風翻幾本書,就是讓你做牛做馬也沒半點問題嘛。」陳松風笑而不語。

這大概就是劉灞橋的獨有魅力,能夠把原本一件憋屈窩囊的糗事,說得讓當事人完全不生氣。

劉灞橋扭了扭屁股,雙臂環胸,好整以暇道:「好了,知道那位姑奶奶的嚇人來歷了,你接着說正題。」

陳松風笑道:「其實答案薛管事也說了。」

劉灞橋靈光一現:「劉姓少年的祖上,是陳對那一支陳氏留在小鎮的守墓人?」

陳松風點頭道:「孺子可教。」

劉灞橋咦了一聲:「不對啊,劉姓少年家祖傳的劍經,不是出自正陽山那個叛徒嗎?當然了,也算是我們風雷園的祖師之一,但不論如何,時間對不上,怎麼能夠成為陳對家族的守墓人?」

陳松風解釋道:「我可以確定,劉家最早正是陳對家族的守墓人,至於後來躲去你們風雷園的那位劍修,最後又為何來到小鎮,成為劉家人,還傳下劍經,估計有一些隱晦的內幕吧。所以最後傳家寶成了兩樣東西,劍經加上瘊子甲。至於陳對,她其實志不在寶物,只是來祭祖罷了。除此之外,如果劉家人還有後人,無論資質如何,她都會帶回家族傾力栽培,算是回報當年劉家老祖的守墓之功。」

劉灞橋一臉匪夷所思:「那麼大一個家族,就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來祭祖?然後搞得差點被那個大驪藩王一拳打死?陳松風,我讀書不少的,雖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書,可確實由此領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所以我覺得那娘們肯定是個冒牌貨!」

陳松風搖頭苦笑道:「那你是沒有看到我祖父見到她后,是何等……客氣。」

為尊者諱,所以陳松風實在說不出口真相,只能以「客氣」二字含糊形容。

家族為陳對大開中門,家主對她一揖到底,舉族上下將她奉為上賓,接風宴上讓她來坐主位。這一切對陳松風的衝擊之大,可想而知。

劉灞橋疑惑道:「那劉姓少年,不是差點被那隻老猿一拳打死嗎?」

陳松風嘆了口氣:「你自己都說了,是差一點。」

陳松風起身來到窗口,窗外暫時斜風細雨,只是看天色,像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

陳松風輕聲道:「那位阮師,好像與陳對的一個長輩是舊識,曾經一起行走天下,屬於莫逆之交。」

劉灞橋試探性問道:「你是說阮邛能夠接替齊靜春,坐鎮此地,陳對家族是出了力的?」

陳松風淡然道:「我可什麼都沒有說。」

劉灞橋嘖嘖稱奇。

難怪陳對面對宋長鏡,也能如此硬氣。遠在天邊的家族威勢,近在眼前的聖人庇護,她能不囂張嗎?

劉灞橋突然問道:「說說本命瓷和買瓷人的事情吧,我一直挺感興趣的,只可惜咱們風雷園不興這一套,直到這次被師父強行拉來當壯丁,才粗略聽說了一些。好像現如今咱們東寶瓶洲,有幾個聲名赫赫的山頂人物,最早也是從這個小鎮走出去的?」

陳松風略作猶豫,還是選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泄露天機道:「有些類似俗世的賭石。每年小鎮有三十餘嬰兒誕生,三十座龍窯窯口按照交椅座位,依次選擇某個孩子作為自家龍窯的『瓷器』。打個比方,今年小鎮生下三十二個孩子,那麼排名最前面的兩座龍窯,就能有兩個瓷器,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個新生兒,就意味着排名墊底的龍窯,只能一整年沒收成了。」

「所以小鎮土生土長的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瓷。如今在本洲風頭無兩的曹曦、謝實二人,一個有望成為天君的道教真君,一個殺力無窮的野修劍仙,也不例外。雖然小鎮這個魚塘相比外邊,已算是極其容易出蛟龍,但是化龍的代價巨大。這些『瓷器』,在成功躋身中五境后,生前不登上五境,是註定沒有來生的,魂飛魄散,生生世世,萬事皆休,恐怕連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而在這期間,就會被買瓷人抓住致命把柄,生死操控於他人之手,任你是曹曦、謝實這般人物,一樣如此。」

「話說回來,等到成為曹曦、謝實這樣的通天人物,買瓷之人自會恨不得把他們當祖宗供奉起來,哪裏敢以瓷器主人自居。畢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任何一個家族,能夠擁有曹曦、謝實這樣的戰力,睡覺都能踏實。理由很簡單,平時小事,興許請不動他們的大駕,但是面臨家族存亡之際,他們肯定要來助一臂之力。不願為我的家族作戰,可以,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大夥兒一起玉石俱焚便是。」

劉灞橋聽得嘆為觀止,難怪大驪王朝在短短兩三百年間迅猛崛起,已經形成了吞併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宏氣勢。劉灞橋聽得入神,乾脆盤腿坐在椅子上,用手心摩擦著下巴,問道:「我知道小鎮女孩六歲、男孩九歲是一個大門檻,與我們修行是一個道理,在那個時候就能夠知曉未來修行成就的高低了。如果說在那個時候,買瓷人來小鎮帶走大道可期的孩子,那麼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那些賭輸了的小鎮孩子,他們不值錢的本命瓷,各大龍窯又該如何處置?」

陳松風輕聲道:「會被拿出龍窯,當場敲碎丟棄,小鎮外有一座瓷山,就來源於此。」

劉灞橋心中隱隱不快,問道:「那些孩子的下場如何?」

陳松風搖頭道:「不曾聽說過,估計不會好到哪裏去。」

劉灞橋嘆了口氣,抬手狠狠揉了揉臉頰。這一樁由各方聖人親自敲定規矩的秘事,絕不是他小小風雷園劍修能夠指手畫腳的。可他就是覺得有些不痛快。

長久沉默后,劉灞橋輕聲道:「如此說來,從這裏走出去的傢伙,人人都是過河卒。」

陳松風跟着說道:「修行路上誰不是?」

劉灞橋心有戚戚然,點頭道:「也是。」

屋門吱呀一聲輕輕打開,臉色微白的陳平安躡手躡腳跨過門檻,轉身輕輕關上木門。他也學着楊老頭搬來一條小板凳,坐在台階上,雨點大如黃豆,天色昏暗如深夜,只是不知為何,這麼大一場暴雨,落入屋檐下的雨點反而不多,楊老頭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過是有些許水汽而已。陳平安十指交錯,安靜地望向院子裏積水而成的小水塘。

楊老頭抽著旱煙,大團大團的煙霧瀰漫四周,只是檐下煙霧與檐外雨幕,井水不犯河水。好像天地間存在着一條看不見的線。

楊老頭不討厭陳平安的最大一個原因,就是他不管什麼時候,都不會胡亂嚷嚷,不會吵到自己。能不說話煩人,就絕不開口。陳平安這一點,跟徒弟李二很像。鄭大風就差太遠了。

陳平安輕聲道:「楊爺爺,這麼多年,謝謝你。」

楊老頭皺眉道:「謝我?如果沒有記錯,我可從來沒有白白幫過你,哪次缺了報酬?」陳平安笑了笑。

就像楊老頭當年答應陳平安上山給楊家鋪子採藥,然後低價購買的同時,藥鋪里許多草藥也低價賣給陳平安。看似公平,其實陳平安心知肚明,這就是最實實在在的幫忙。還有,一支自製的竹煙杆子,值得了幾個錢?但是陳平安能夠這麼多年堅持下來,一年到頭無病無災,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楊老頭當年傳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楊老頭抬起頭,望向天空,譏笑道:「別人施捨一點小恩小惠,就恨不得把他當作救苦救難的菩薩,尤其是大人物從牙縫裏摳出一點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動,覺得自己這是知恩圖報,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門生,美其名曰士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賬王八蛋,當初就不該讓他們從娘胎里爬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忐忑,不知道楊老頭是不是在說自己。

楊老頭收回視線,漠然道:「不是說你。」

陳平安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於是有些發愣。正堂後門有迴廊屋檐,一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撐傘而至,一手持傘,一手拎着長凳,穿過側門后,將長凳放在廊中,坐下后把油紙傘斜靠在凳子旁,然後雙手拍了拍膝蓋,端正坐姿,最後笑望向後院正屋檐下的楊老頭和陳平安,溫聲道:「山崖書院齊靜春,拜見楊老先生。」

齊靜春腳上的靴子已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擺也是如此。

楊老頭意態閑適,用煙桿指向那位此方聖人:「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個不得志的,不過這麼多年處下來,沒聽到你半句牢騷,也是怪事。你齊靜春可不像是唾面自乾的人物。所以這次你失心瘋,估計外邊有些蒙,我倒是半點也不奇怪。」

齊靜春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騷有啊,滿肚子都是,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楊老頭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過你家先生,就憑他敢說出那四個字,在我眼中就能算這個。」楊老頭伸出大拇指。

齊靜春苦笑道:「先生其實學問更大。」

楊老頭譏笑道:「我又不是讀書人,你先生學問就算已經大過了至聖先師,我也不會說他半句好。」

齊靜春正色問道:「楊老先生,你是覺得我們先生那四個字,才是對的?」

楊老頭哈哈笑道:「我沒覺得對,只是之前世間所有衣冠之輩,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煩,所以有人出來唱反調,我便覺得解氣,僅此而已。你們讀書人自己打擂台,打得斯文掃地,滿地雞毛,我高興得很!」

齊靜春失聲而笑。

齊靜春剛要說話,已經會意的楊老頭擺手道:「客套話莫要說,我不愛聽,咱們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別壞了規矩。再說了,你齊靜春如今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

齊靜春點點頭,起身跟陳平安招手道:「實在是閑來無事,便用你送去的蛇膽石,又刻了兩方私章,一隸書一小篆,送給你。」

陳平安冒雨跑過水塘似的院子,站在齊靜春身前,接過一隻白布袋子。

齊靜春微笑道:「記得收好。以後看到了心儀字畫,例如一些覺得氣象不俗的山河形勢圖,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蓋。」

陳平安迷迷糊糊點頭道:「好的。」

楊老頭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袋子,問道:「那個『春』字呢?」

齊靜春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給了趙家一個孩子。」

楊老頭笑道:「你齊靜春是散財童子啊?」

齊靜春對於楊老頭的調侃,不以為意,告辭離去。

看到陳平安像一根木頭似的杵在原地,楊老頭氣笑道:「白拿人家東西,就想着蹦蹦跳跳回家鑽被子裏偷着樂呵?不知道送一送齊先生?」

陳平安趕緊跑向正堂後門,楊老頭笑罵道:「帶上傘!你現在這身子骨,經得起這風吹雨打?」

陳平安跟店鋪夥計借了一把傘,跟上齊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楊老頭始終坐在檐下抽著旱煙,煙霧繚繞。想起那兩方私印,雖然猶在袋中,可是楊老頭察覺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春」字一問。方寸之間,大為壯觀。

沒過多久,陳平安就回到了院子,楊老頭問道:「最後說了啥?」

陳平安嘆了口氣,坐回小板凳上:「齊先生說了一句話,說『君子可欺以其方』。」

楊老頭悶悶道:「立在文廟裏的那幫老頭子,腦子壞了吧,明擺着有人在針對山崖書院和齊靜春,還一直袖手旁觀,真當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東西啦?」

陳平安沒聽清楚,問道:「楊爺爺,你說什麼?」

楊老頭默不作聲。

好一個不做聖賢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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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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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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