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弟子服其勞

第35章 弟子服其勞

舍了官道驛路,陳平安帶着倆孩子一起翻山越嶺。準確說來,是那青衣小童現出十數丈的龐大真身,馱著陳平安過山過水。意外之喜是陳平安發現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樣可以練習《撼山譜》走樁,一開始經常腳底打滑,走得不倫不類,久而久之,陳平安已經可以在水蛇故意晃動身軀的前提下依然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沒資格騎乘水蛇,只能背著書箱在一旁飛奔,為自家老爺拍手叫好。

這一天,陳平安尋了個山頂休憩,三人一起湊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開始叨叨:「老爺,您年紀也不小了,想不想收幾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啊?」

陳平安雙手靠近火堆,搖頭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抓取一縷火焰,然後一點一點掐滅,發出黃豆崩碎的清脆聲音:「為啥?老爺您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禮,還願意自己帶着豐厚嫁妝過來!這種買賣,老爺都不動心?」

陳平安笑道:「不動心。」

青衣小童一頭霧水,掐滅了一團火焰,又抓來一把:「到底為啥啊?」

陳平安笑着不說話。

青衣小童嘖嘖道:「原來老爺有心愛的姑娘了啊。」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聲嘀咕道:「老爺您喜歡姑娘又不丟人,喜歡爺們兒才讓人瘮得慌……」他突然滿臉異彩,矯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爺,您看我其實眉清目秀的……」

陳平安頭皮發麻,伸手一揮,發號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邊跑向遠處一邊對粉裙女童凶神惡煞道:「傻妞兒,有沒有偷偷帶着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陳平安伸手撫額,這日子有點難熬。

之後陳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礪體魄。

別看青衣小童言行舉止不著調,但是對付一個武道二境的陳平安綽綽有餘,哪怕陳平安的境界遠勝尋常武夫,可對於天生體魄堅韌的蛟龍之屬而言,陳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點拳頭不痛不癢,倒是他的拳頭一旦打中陳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沒拿捏好力道,害得陳平安被一拳打飛出去老遠,直接撞斷了一棵大腿粗細的樹木,嚇得青衣小童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可是等到陳平安痊癒之後,依舊要青衣小童繼續喂拳。

今天,陳平安剛剛起了一個拳勢,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經滿地打滾,一口氣滾出去幾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滿身灰塵,讚美道:「老爺好剛猛的拳罡,太嚇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遠處,看得目瞪口呆。只聽說這條御江地頭蛇性情暴戾,想法簡單,修為高深,沒聽說是這麼個臭不要臉的傢伙啊。

陳平安習以為常,嘆了口氣,認真道:「別鬧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雙手亂揮,口裏發出咿咿呀呀的怪聲。

陳平安黑著臉,轉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腳亂地飛奔回他身邊,賠笑道:「老爺別生氣,等下我一定認真。」

陳平安擺擺手道:「跟你沒關係,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靜不下來。」

青衣小童「哦」了一聲:「那就等老爺心靜下來再說。」

深夜時分,東華山山腳,山崖書院,有一名白衣少年開始緩緩登山,不斷唉聲嘆氣。

有個嗓音在他心頭悄然響起:「你來做什麼?」

崔東山沒好氣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

一個腰間別着紅木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半山腰的文正堂,眯眼打盹。

東華山在皇帝陛下那次御駕親臨之後,就已經撤去所有諜子密探,就連一位十境練氣士都只是在東華山近處隱藏,不可輕易踏足書院,這是大隋對山崖書院給予的尊重,或者說是大隋皇帝對老夫子茅小冬的信任。

崔東山在山腳書院門口遞交了通關文牒,一路走到文正堂,往大堂內探頭探腦一番,便打死不往裏走了,站在門檻外頭氣呼呼道:「茅小冬,你是成心噁心我還是想坑害我?你今兒撂下一句明白話,如果我不滿意,這就拍拍屁股走人,以後再也不來這山頭礙你的眼!」

茅小冬猶然閉着眼睛,滿臉淡漠,開口道:「你要麼進去敬香,要麼把事情掰扯清楚,否則我只要看你一眼,我就是孫子。」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你就算願意給我當孫子,那也得看我收不收啊。嘖嘖,也不知道當年是誰掛着兩條鼻涕蟲跟我學下棋,然後打了一萬年的譜,到最後還是就算我讓了兩子也依舊被我殺得臉色鐵青、雙手顫抖,恨不得舉棋不定,拖延個一百年。」

茅小冬淡然道:「圍棋只是小道。」

崔東山譏笑道:「『弈之為數,小數也』?喲呵,誰不知道你茅小冬在不成才的那撥記名弟子當中,學問做得稀拉,可最是尊師重道,侍奉老頭子比親爹還親爹,怎麼開始推崇別家聖人的道理了?尤其這位聖人還是老頭子的死對頭。怎麼,你圍棋學我,做人也要學我?」

始終閉目養神的茅小冬冷笑道:「我再跟你歪理半句,就是你兒子。」

崔東山眼珠子一轉:「我這趟來東華山就是無家可歸,暫住而已,你茅小冬如今貴為書院副山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不想看我就別看嘛,你眼不見心不煩,我也逍遙自在,皆大歡喜。」

茅小冬嗤笑道:「就你那無利不起早的性子,我怕過不了幾天,書院就要被你害得給大隋拆掉了。你要跟大隋較勁,我不攔著,但是你別想着在東華山這裏折騰。書院就是書院,是做道德學問的地方,不是你崔瀺可以隨便拉屎撒尿還不擦屁股的地兒!」

崔東山皺眉道:「你沒有收到我的那封密信?就是裏頭有一顆棋子的那封。」

茅小冬點頭道:「收是收到了,但是沒拆開,趕緊丟火爐里,然後跑去洗手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拿起筷子吃飯。」

這話說得足夠難聽,只是崔東山半點不惱,站起身來到茅小冬身邊,嬉皮笑臉道:「小冬啊,我這次來真不是為了啥謀划來的,就是好好讀書,沒事晒晒太陽,陪你下下棋,順便照顧那幫驪珠洞天來的孩子。」

茅小冬呵呵笑道:「信你?那我就是你祖宗。」

崔東山這下子有些納悶,指了指自己鼻子:「做我祖宗咋了?壞事嗎?你佔了多大便宜啊。」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是你祖宗的話,還不得氣得棺材板都蓋不住?我自然不願意當啊。」

崔東山怒道:「茅小冬!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茅小冬閉着眼睛搖頭道:「不可以。」

崔東山用手指點了點他:「想打架?」

茅小冬驀然睜開眼睛,氣勢驚人,如寺廟裏的一尊怒目金剛:「打架好啊,以前在大驪是打不過你,現在嘛,我讓你一隻手!」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你現在是我孫子了,孫子打爺爺不合適吧?」

茅小冬伸手按住腰間戒尺:「打死你之後,給你燒香便是。」

崔東山趕緊伸出一隻手:「打住打住,老頭子和齊靜春都要我捎句話給你,你聽過再說。」

茅小冬眯起眼,一身殺氣比起睜眼瞬間有增無減:「小心是你的遺言。」

崔東山嘴唇微動,茅小冬聽過心聲之後,緊緊盯住一身修為不過第五境的白衣少年,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眸。人之雙眼,之所以被譽為靈氣所鍾,就在於若說心境如湖,那麼眼眸就如深井的泉眼,身正則清,心邪則濁。

如果茅小冬是在大驪的舊山崖書院遇上大驪國師崔瀺,那麼根本不會多此一舉,因為兩人的境界差距擺在那裏,讓他看再久,也看不出名堂。可如今形勢顛倒,換成了他茅小冬在修為上居高臨下,當然就不同了。關鍵是他們曾經位於同一條聖人文脈,相對會看得更加清晰。

茅小冬收起視線,大踏步離去。

崔東山笑問道:「你幹啥去?不再聊聊?」

茅小冬冷哼道:「趕緊洗眼睛,要不然得瞎!」

崔東山伸手撣了撣衣襟,沾沾自喜道:「我這副少年皮囊,確實是傾國傾城。」

茅小冬停下腳步,就要轉身動手打人,畢竟他想打死這個欺師滅祖的王八蛋已經不是十年二十年了。

崔東山袖中掠出一抹細微金光,蓄勢待發。他震驚道:「你真要動手打人啊?咱們儒家聖人以德化人,君子以理服人,雖說你茅小冬被師門牽累,到如今還只是個賢人身份,可賢人也沒有捲起袖子干架的說法啊。」

茅小冬大步離去。崔東山快步跟上,雙手負后,飄逸非凡,糾纏不休道:「李寶瓶他們在這邊求學如何了?有沒有讓書院雞飛狗跳?」

茅小冬沒好氣道:「有。」

崔東山臉色陰沉:「該不會是有人想要殺雞儆猴吧?」

茅小冬冷笑道:「我還以為是國師你暗中作祟,試圖離間書院和大隋的關係,讓大隋皇帝下不來台,好徹底斷了山崖書院的文脈香火。」

崔東山有些尷尬,抬起手臂撓撓頭,乾笑道:「京城的老傢伙做得出來這種勾當,我可不會。我如今時時將心比心,事事與人為善,改正歸邪……哦不對,是改邪歸正很久了。」

茅小冬嘆了口氣,仰頭望向東華山之巔的涼亭,嗓音不重,但是語氣堅定道:「崔瀺,你如果膽敢做出有害書院的事情,只要一次,我就出手殺你。」

崔東山渾然不放在心上:「隨你隨你,你開心就好。你先說說看到底怎麼回事。如今我比你慘,真不騙你,天底下誰敢跟我比慘?小冬你啥時候心情不好了,我可以給你說道說道,保管你心情大好。不過記得帶上幾壺酒,大隋皇帝不是個小氣的,肯定賞賜下來不少好酒。」

茅小冬眼神古怪地斜瞥了眼白衣少年,搖搖頭,繼續前行,然後將大致情況說了一遍。尤其是最後一場書樓之戰,於祿一人對陣兩人,結果雙方兩敗俱傷,三人豎着進去,到最後全部橫著出來了,這下就算是副山長茅小冬都壓不住這個天大消息。

當晚,身穿公服的大隋禮部尚書和一個身穿鮮紅蟒衣的宮中貂寺,加上那位潛伏在東華山附近的十境修士聯袂登山。

只不過茅小冬面對三人,只說這件事情他自會給大隋皇帝一個交代,其餘人等,任你是藩王還是尚書,都沒資格對書院指手畫腳。三人上山其實並沒有半點興師問罪的意思,可茅小冬依舊不近人情,態度強硬至極,讓三人碰了一個天大的釘子。那個十境練氣士當場就要動手,所幸被禮部尚書給攔住了,一同火速下山,進宮面聖,順便還帶上了老劍修和李長英兩人。他們當時已經能走,但是氣色糟糕,如大病未愈。

茅小冬最後問道:「你以什麼身份待在這裏?」

崔東山毫不猶豫道:「如果你看過我的密信,就會知道於祿和謝謝兩人的身份。可以泄露其中一人的,比如來自盧氏王朝山上第一大門派的謝靈越,我就以她的師門長輩身份現身好了;如果是於祿,那我就是盧氏皇宮的隱蔽看門人之一。放心,兩個身份我都做好準備了,滴水不漏。」

茅小冬仍是不太放心,憂心忡忡道:「大隋的諜報可不比大驪差。何況大隋與盧氏王朝世代交好……」

崔東山一句話就讓他不再說話:「我是誰?」

兩人分別之際,積怨已久的茅小冬忍不住罵道:「你是誰?你是我兒子!」

崔東山「哎」了一聲,樂呵呵喊道:「爹!」

茅小冬愣了愣,氣惱得咬緊牙關,身形直接一閃而逝。

崔東山喊道:「那幫孩子住哪兒呢,爹您告訴我一聲啊!」

夜深人靜,無人回應。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我自己挨家挨戶敲門找過去,誰怕誰啊。」

文正堂內,茅小冬去而復返,站在堂下,敬完三炷香后,傷感道:「先生、師兄,為何要如此,我如何都想不明白!我知道無論什麼都比不上你們二位,你們既然如此做,自然有你們的考慮,可……」他說到這裏,滄桑臉龐上隱約有些淚痕,「可我就是心裏有些不痛快。」

崔東山當然不會當真傻乎乎一扇門一扇門敲過去,他腳尖一點,掠到一間學舍屋頂,環顧四周,看到有幾處猶有燈火光亮,便向最近一處掠去,踮起腳尖趴在窗口,便聽到了嘩嘩水聲。他不急不緩戳破窗戶紙,果然看到了一幅「美人沐浴圖」,只可惜那女子的身材實在是不堪入目,在他覺得瞎了自己狗眼后,站在水桶內的少女尖聲大叫起來。

崔東山還不走,站在原地抱怨道:「幹啥幹啥,是我吃虧好不好!」

砰然一聲,窗戶上水花四濺,原來是水瓢砸了過來。

崔東山已經揉着眼睛飄然離去,念叨著:「眼睛疼。」

身後是愈發尖銳的喊叫聲,附近學舍不斷有燈火亮起。

崔東山憑藉記憶,一間間學舍找過去,最後總算找到了要找的人。很湊巧,李槐、李寶瓶、林守一、於祿四個人都在。

於祿側身躺在床上,雖然臉色雪白,可是精神不錯。

李槐坐在床頭,低頭看着自己腳上那雙草鞋,心事重重。

李寶瓶和林守一相對坐在桌旁,各自看書。

崔東山推門而入,大笑道:「開不開心,意不意外?」

李寶瓶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喜出望外道:「小師叔呢?」

崔東山跨過門檻,用腳關門,坐在李寶瓶和林守一之間的凳子上,翻白眼道:「先生沒來,就我孤苦伶仃一人。」

李寶瓶起身跑去門口,打開門張望了半天,沒瞧見小師叔的身影,這才有氣無力地坐回原位,趴在桌上,無精打采。

林守一放下《雲上琅琅書》,小心翼翼用那根金色絲線捆好,收入懷中后,欲言又止。

崔東山自顧自倒了一杯茶水,一口喝光,擺手道:「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對林守一笑道:「去把謝謝喊過來,就說他家公子需要人端茶送水。」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崔東山急眼道:「幹嗎,你偷偷喜歡謝謝,怕我要她今夜暖被窩?是你眼瞎還是我眼瞎啊?」

林守一無奈起身,離開學捨去喊謝謝。

崔東山望向病懨懨的李槐,微笑道:「李槐啊,別傷心啦,陳平安聽說此事後誇你呢,說你膽子大,有擔當,是條響噹噹的好漢了。」

李槐驀然抬起腦袋:「真的嗎?」

李寶瓶冷笑道:「你傻啊,小師叔離開大隋京城這麼久了,怎麼知曉書院近期的事情?而且小師叔會這麼誇獎一個人嗎?他至多笑一笑,至多至多就是朝你伸出大拇指。」小姑娘突然直起腰,雙手環胸,「小師叔的稱讚褒獎,都留着給我呢!」

李槐有些黯然。他猶豫了半天,低着頭,像是在對那雙草鞋說話:「我要不搬過來跟林守一住吧?」

李寶瓶轉過頭:「李槐你怎麼還是這麼?憑什麼是你搬,要搬也是那三個傢伙搬!」她突然也低下頭,重新趴在桌上,「算了,我沒資格說這些。」

於祿艱難起身,李槐趕緊幫着攙扶。

於祿背靠牆壁,盤腿而坐,歉意道:「沒辦法迎接公子。」

崔東山理也不理他,打量著學舍內的簡樸裝飾,沉默片刻后,對李寶瓶說道:「李槐搬來這裏是對的,這跟膽小膽大沒關係。繼續留在那邊是下策,搬來這裏是中策,搬去李長英學舍才是上策。」

這個時候,林守一帶着謝謝回到這裏。黝黑少女看到崔東山後,顯然充滿了畏懼,只敢站在門口。

李寶瓶疑惑道:「為何是上策,我曉得。下策怎麼說?」

崔東山手指旋轉白瓷茶杯,緩緩道:「偷竊東西、欺辱李槐,這是不懂事的孩子能幹出的事,不稀奇。而且少年血性,最不講理。你們沒接觸過真正的江湖,那些個愣頭青遊俠兒,一言不合就能殺人全家,事後被官府抓起來砍腦袋,猜猜他們會怎樣?在刑場上,劊子手哪怕已經盯着他們的脖子,想着如何下刀,可那些傢伙仍然一個個得意揚揚,毫無悔意。你以為他們怕死嗎?殺人不手軟,被殺不低頭,人家就是這麼厲害。」

李槐聽得入神,只覺得那些人腦子是不是壞掉了,世上真有這麼不可理喻的人?

崔東山笑道:「所以那些孩子哪怕認了錯,回頭再給父輩們揍得屁股開花,也始終憋著口惡氣。若是再給旁人不懷好意地激上幾句話,說他們可是國公、侯爺之子,這般憋屈,對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嗎?還有那個大隋開國元勛之後,就會被說他們家那幅祖宗畫像如今還掛在大隋的紫霄閣裏頭呢。」

於祿微微點頭。身為盧氏王朝曾經的太子殿下,他對此並不陌生,可能是屋內所有人里最能理解崔東山說法的一個。

崔東山呵呵笑了兩聲,繼續道:「然後他們就會覺得別人說得對了。他們在自家地盤還這麼孬,以後怎麼混?豈不是連累家族一同淪為整個京城的笑話?於是就在某天大半夜,直接拿刀抹開李槐的脖子了。可能那三個鐘鳴鼎食的世家子弟做不到遊俠兒死到臨頭還能像個英雄好漢那一步,可若真到了那時,李槐都死翹翹了,他們反悔與否、是不是嚇得尿褲子,還有意義嗎?」

李槐聽得面無人色,於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轉過頭,只可惜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崔東山放下茶杯,輕輕一磕桌面:「除了那些真正的意氣用事之外,註定有很多盤根錯節的利益之爭。有人投石問路,有人煽風點火,有人渾水摸魚。但是沒關係,我來了嘛,接下來你們就安安心心求學,其餘事情都不用管了。」

學舍內所有人都心情複雜。崔東山哈哈笑道:「怎麼,不信啊?是不信我有這個本事呢,還是不信我有這份好心?如果是前者,你們大可以拭目以待;如果是後者……好吧,我先生陳平安因為擔心你們會被欺負,這一路走得就沒真正靜下心來,所以跟我做了一筆劃算買賣,要我來看着你們。現在總該相信我了吧?」

他望向李寶瓶:「真正的江湖俠氣,從來不在於逞一時之快。」

又望向林守一:「山高水遠,來日方長。這輩子跟人結仇,真要覺得不舒坦,那就先對付了仇家,然後接着欺負人家的兒子、孫子、曾孫子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最後望向李槐:「記住嘍,修行之人,報仇也好,報恩也罷,一百年都不算長。」

崔東山自顧自拍了拍手掌:「好了,正事我已經說完了。」

他又一拍腦袋:「對了,小寶瓶,我和先生路過一處山嶺的時候,運氣好,遇到了一大群搬家的過山鯽。然後我那位先生聽說萬條過山鯽之中就有可能出現一條通體金黃的老祖宗,愣是拉着我傻乎乎蹲在樹上苦等了一個多時辰,才找著了一條故意滾滿泥土的金黃過山鯽。」

李寶瓶瞪大眼睛站在了凳子上,然後蹲下,好像這麼一來,就可以距離小師叔和那條過山鯽更近一些。

崔東山搖頭晃腦道:「他下了樹后,一路摸爬滾打,好不容易抓住那尾珍稀鯽魚,本來是想着趕緊送給你的,可是過山鯽離水最多半個月,便是手中那一尾,撐死了也不過月余。若是跟驛站那邊的人實話實說,求着他們隔三岔五放入水中飼養一段時日,陳平安實在不放心,怕他們見財起意,擔心送著送著就連人都跑了,讓你白歡喜一場。所以他說到了家鄉后,去拜訪你大哥、幫你報平安的時候,先放在你大哥那邊養著。」

李寶瓶兩眼放光,哪裏還有先前半點頹喪神色,一下子又變成了那個初出茅廬、負笈遊學的小姑娘。

崔東山嘆氣道:「小寶瓶啊,我家先生對你那是真好,什麼好東西都念着你。嘿,我就不明白了,就先生那燉肉煮魚連油鹽都不肯多放的吝嗇脾氣,到了你們這邊,咋就這麼不把真正的寶貝當寶貝了?他也不傻啊。」

好嘛,這話一出,紅棉襖小姑娘使勁皺着小臉,嘴角用力往下,這是要哭。

崔東山趕緊解釋道:「別哭別哭,過山鯽是不能通過驛站送來書院,書信還是可以的。在大隋邊境的驛站,陳平安給你們都寫了信的,估摸著十天半個月就能到這兒,到時候是哭是笑,你們這些小祖宗自個兒看心情。」

他最後無可奈何道:「陳平安還說啦:『我的學生崔東山呢,還是個大壞蛋,千萬別信任他,但是遇上事情,找他幫忙是可以的。』」

他這番話說出口后,李寶瓶三人信了大半,便是於祿和謝謝都信了四五分。

李槐跟着林守一去學舍休息。李寶瓶回自己的學舍,半路跟兩人分道揚鑣。

崔東山在三人離去后,稍等片刻,又喝了一杯茶水,這才帶着謝謝離開於祿住處。

少女緊繃心弦,小心翼翼跟在白衣少年身後。

沒了李寶瓶三個孩子在場,崔東山面無表情,頭也不轉,冷聲問道:「為什麼面對李長英沒有出手?是不敢還是不舍?」

謝謝老老實實回答:「回稟公子,兩樣都有。」

崔東山停下腳步,對着少女就是狠狠一耳光:「一路白吃白喝,到最後就出手揍了個大隋死了爹的將種子弟?你有出息啊!你這麼出息,怎麼不上天啊?」

臉頰紅腫的少女鼓起勇氣與崔東山對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為什麼要做?公子,你告訴我!」

崔東山又是一耳光甩過去:「因為你的命不值錢,還比不上李槐的一根手指頭值錢!在我眼中,你更是一文不值!」

謝謝滿心凄涼,咬緊嘴唇,滲出血絲。

崔東山又抬起手臂作勢要打,謝謝對他畏懼至極,不敢挪步,但是轉過了頭。

崔東山笑了笑,竟是收回手,最後緩緩伸出去,動作輕柔地拍了拍謝謝的臉頰:「這麼怕我啊,好事情。我還以為一段時間不見,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娘兒們翅膀就硬了幾分,公子我是既失望又欣慰啊。」

謝謝神色麻木。

崔東山繼續轉身前行,突然說道:「你體內那些牢牢釘入魂魄的困龍釘,我可以幫你取出一半,那麼你很快就可以恢復到洞府境。」

謝謝低聲問道:「為什麼?」

崔東山並未轉身,毫無徵兆地一腳向後踹去,踢中少女腹部。

措手不及的謝謝差點後仰倒去,一時間絞痛難忍。

崔東山神色自若道:「剛想通一個道理,跟陳平安學的。他呢,手裏攥著一枚銅錢,恨不得當一兩銀子去開銷。既然你是一兩銀子,我為何要當作一枚銅錢花掉呢?」

謝謝眼眶泛起一些晶瑩淚花。

直白俗氣的說法,而且還是全部的身家性命,僅僅與一枚銅錢、一兩銀子掛鈎。

哪一個能夠享譽王朝的修行天才,為了境界攀升,花銷掉的金銀不是按「座」「山」二字來計算的?

崔東山邊走邊揉着下巴,陷入沉思。回過神后,轉頭燦爛笑道:「想不想撕掉那麵皮,以真面目示人?公子今兒心情好,難得大發慈悲,以後你的名字就改回謝靈越好了。怎麼樣,是不是要對你家公子感激涕零?」

一直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少女不知哪裏來的膽氣,尖聲道:「不要!」

崔東山停下腳步,轉過身,看着那個失魂落魄的少女,發出一連串的嘖嘖聲:「還會難為情啊。」

謝謝滿臉淚水地跪在地上,斷斷續續嗚咽道:「懇請公子不要這麼做……我願意繼續做普普通通的謝謝……不要撕掉這張麵皮,求你了,公子……」

崔東山伸出兩根手指:「二選一,撕掉臉皮,或者公開謝靈越的身份,你自己選,趕緊,小心我連選擇都不留給你。」

謝謝緩緩抬起頭,這一刻的凄厲眼神,如一頭瀕死的年幼麋鹿,她顫聲道:「我選擇改名字。」

崔東山搖頭道:「什麼家國師門,原來都比不過自己的臉面啊。行了,很快你就是盧氏王朝第一仙家府邸的謝靈越了。謝謝,快點謝謝你家公子啊。」

謝謝凄苦道:「謝謝公子。」

崔東山快步向前,一腳踹得謝謝歪斜倒地,怒道:「應該說謝謝謝謝公子!」

謝謝趴在地上,肩頭微顫:「謝謝謝謝公子。」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沒勁,自己回去。」

他原路返回,獨自走向於祿學舍,把泣不成聲的少女一個人晾在那邊。

但是離去之前,崔東山撂下了一句古怪言語,只可惜少女已經聽不進去了:「改了名字,就等於改了命數,接下來謝靈越會一路走狗屎運的,不信的話,就走着瞧。哈哈,攤上我這麼個散財公子,真是你十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謝謝痴痴坐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擦拭淚水。

冬天的夜風十分冰冷。

風起於青萍之末,只是不管如何,在謝謝這邊,吹來吹去,都是死灰。

等崔東山回到學舍,於祿已經坐在桌旁,臉色紅潤,精神煥發。見到崔東山進來,他笑着起身:「公子恕罪。」

崔東山說道:「坐吧,看在你比謝謝聰明許多的分上,嗯,天賦也好一些,就不跟你計較了。」

於祿乖乖坐下,還給崔東山倒了一杯茶,動作自如,根本就沒有半點重傷卧床的樣子。

崔東山接過茶杯,笑問道:「說說看,為什麼會出手收尾。」

於祿坐在那裏,雙手攏袖,像是在取暖。又因為自己身材高大,而對面的白衣少年比他矮許多,所以便有些耷拉着肩頭,顯得縮成一團。他緩緩說道:「頭一個原因,當然是原本覺得活着沒盼頭,但是這一路求學,突然又覺得有件事情還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一衝動,就做了。第二,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路行來,我有些不甘心,總想着學以致用。可是陳平安境界太低,公子架子太大,那些魑魅魍魎都給林守一收拾掉了,其實他道行也不夠看,怎麼辦?剛好借這個機會,把那個大隋劍修當作自己在武道上向前走一步的磨刀石。反正活着無聊,看一看更高處的風光,又不少一塊肉。」

崔東山笑道:「墊腳石更確切一點。」

於祿笑着點頭:「公子說得對。」

崔東山道:「繼續。」

於祿想了想,崔東山笑問:「不然我來幫你說?」

於祿苦笑道:「我只要不死,以後陳平安就會覺得欠我一個人情。」

他有些緊張,但不敢奢望自己可以矇混過關,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公子之前說我和謝謝的性情跟陳平安差了十萬八千里,所以這輩子都當不了陳平安的朋友。我知道多半是對的,可心底還是有些不信,哪怕公子現在站在我跟前,我還是那句大不敬的話,要試試看。如果能夠證明公子是錯的,就最好了。」

於祿站起身,認命道:「實在沒有想到公子會去而復還,請公子責罰。」

崔東山伸手往下按了按:「一舉三得,做得很漂亮啊,我有你這樣的僕役,高興還來不及呢,責罰什麼?」

於祿大大方方坐下。估計這就是他跟謝謝最大的不同。

那個少女一樣聰明,只是她想要很多可能一輩子都爭取不來的東西。反觀這個高大少年,什麼都放得下,想要拿起來的東西又不會太重,而且從來無關崔瀺的大局,所以過得更加輕鬆。

大驪國師崔瀺,公認棋術極高。

於祿和謝謝,與白衣少年朝夕相處,實則無時無刻不是在與之手談。謝謝下棋下得太用力了,反而會讓崔瀺覺得愚不可及,眼皮子都懶得搭一下。

於祿就像是只在無關痛癢的小地方抖摟一下他的聰明機智,玩幾手崔瀺早就玩膩了的小定式,這樣就會讓崔瀺點點頭,覺得還湊合。

謝謝心裏的負擔太重,看得太遠,其實極為堅韌可敬。但是才逃過大驪娘娘的掌控,又淪為崔瀺的牽線木偶,則是她的大不幸。

於祿卻看得清最近處的細微人心,所求不多,反而活得一身輕鬆。

崔東山袖中飛出那柄形狀如麥穗的「金秋」,圍繞着燈火飛速旋轉。

於祿面不改色,笑問道:「公子這麼走入書院,不怕身份泄露?」

崔東山仔細盯着那柄飛劍,輕聲道:「以殺止殺,以惡制惡,知道吧?」

於祿點點頭。

崔東山始終凝視着飛劍帶出的金色軌跡,由於飛掠太快,劍氣消散的速度遠遠低於生成的速度,絲絲縷縷纏繞在一起,最後像是一個金色圓球,最中央是那點燈火。

崔東山說道:「一樣的道理,給大隋一個看似荒誕的理由。一個不夠就兩個,只要事不過三,兩個應該恰到好處。」

於祿猶豫了一下,苦笑道:「第一個,不然換成我?」

崔東山斜瞥他一眼:「憐香惜玉?」

於祿嘆息一聲,不再說話。

崔東山笑道:「你看得清楚,是因為太近。但是你要記住,一葉障目,只看清楚一片葉子的所有脈絡……」

他不再說話,閉上眼睛,換了一句讓於祿出乎意料的話:「如果真能看透徹細微的最深處,也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要知道,這其實就是我的大道……之一!」

於祿似乎全然無法理解,就不去多想。

崔東山站起身,默然離開學舍。

在他離開很久后,於祿伸出袖中的一隻手,低頭望去,手心都是汗水。

那位大驪國師曾經笑言,天底下已經立教稱祖的三大勢力,各自的宗旨根本,無非是道法極高、規矩極廣、佛法極遠。那麼這個極小是?

世人所謂的一葉障目,若是有人真真正正、徹徹底底看清楚了這一葉,當真還會障目?

於祿猛然抬起一隻手臂,手背死死抵住額頭,滿臉痛苦,呢喃道:「不要想,先不要想這些。」

崔東山來到之前打死不走入的文正堂外,直接一步跨過門檻,拿起一炷香,只是一炷香,而不是按照規矩的三炷。

一手持香,另外一隻手捻動香頭,瞬間將其燃燒點亮。

崔東山不去看至聖先師,先看了眼齊靜春的畫像,最後轉移視線,望向老秀才的圖像,雙手捧香在額頭,在心中默念。而後睜開眼睛,沒有半點燒香人的虔誠肅穆,將手中那炷香插入神壇上的香爐,揚起腦袋,對着那副畫像嬉皮笑臉道:「老頭子,跟你借一下而已,可別太小氣啊。不多,就三境,三境而已,而且只在東華山用,這總行了吧?我如今已經有五境修為,由此可見,跟在你安排給我的先生身邊,我崔瀺是學有所成的,對吧?如今你最得意弟子的最得意弟子遇上了麻煩,我又被自己先生託付重任,你不表示表示,說不過去吧?」

崔東山耐心等著,沒有動靜,香爐那炷香點燃之後,竟是半點不曾往下燒去。

他破口大罵:「老頭子,你當真半點不管我了?就連報上齊靜春的名號都不管用?你他娘的怎麼當的先生!老王八蛋,喂喂喂,聽見了嗎?我罵你呢,你大爺的,真是無情無義啊……」

毫無用處。崔東山急得團團轉,最後再度閉上眼睛,試探性重複了一遍,只不過這次加上了「陳平安」和「李寶瓶」兩個名字。

片刻之後,香爐之內的那炷香以極快速度燃燒殆盡。

崔東山反而默不作聲,沉着臉轉身離去。

出門之時,從崔東山跨過門檻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練氣士第九境了——

足足高了四個境界,不是崔東山原先討要的第八境龍門境,而是「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的第九境金丹境!

崔東山站在門檻外停下腳步,仰頭望向高空,怔怔出神。

很快,他就恢復玩世不恭的表情,做了個自戳雙目的動作,繼續前行:「先前認你做先生,算我崔瀺瞎了眼。今兒起,老子叫崔東山,只是陳平安的學生!」

手心突然傳來一陣痛徹心扉、直達神魂的劇痛,把崔東山給疼得當場跳起來,然後就這麼一路蹦躂著跑遠,等到他跑到山頂后,才終於消停下來。

崔東山倒抽著冷氣,渾身直哆嗦,在原地使勁甩動手臂,把一個晚上睡不着覺跑來山巔賞景的書院學生給看得呆若木雞,心想這哥們兒是發羊癇風啊?

崔東山剛要一巴掌扇死這小王八蛋,茅小冬出現在山頂,那個書院學生連忙對老人作揖,飛快下山。

茅小冬打量著崔東山,觀其氣象,看出深淺后,板着臉走下山去,與崔東山擦肩而過的時候冷聲道:「既然如此,你就老實一點在書院待着,我茅小冬就當捏鼻子忍着糞臭了。別忘了這裏是大隋京城,做事情三思而後行!」

崔東山一步飛掠到那棵千年銀杏樹枝頭,四處眺望一番后,定睛望去,最終對着東華山附近一棟幽靜宅子破口大罵:「那個叫蔡京神的老烏龜王八蛋!對,就是喊你呢,快來認祖歸宗!你十八代祖宗我今兒要跟你講講家法祖訓,快點沐浴更衣,磕頭聽訓!」

茅小冬深吸一口氣,加快步伐下山。

崔東山猶自罵罵咧咧:「孫子蔡京神,別當縮頭烏龜,快點回家喊上你兒子、孫子一起來給你祖宗磕頭。趕緊的,祖宗在這兒等著呢!」

東華山附近那棟宅子,一道虹光平地暴起,升至與東華山山巔齊平的高空。

蔡京神怒吼道:「找死!」

崔東山以更大的嗓門答覆道:「老祖宗在這裏找龜孫子,不找死!」

蔡京神繼續吼:「滾出來!」

當他升空之後,以東華山為中心,四周不斷有燈光亮起,由近及遠,越來越多。

崔東山在眾目睽睽之下,嘿嘿笑道:「乖孫兒,你快點滾進來!」

蔡京神似乎被他的言語給震驚到了,竟是一時半會兒有些發愣。

崔東山乘勝追擊道:「他娘的,誰借給你的狗膽,敢欺負老子的門下弟子?蔡京神,手腳利索點,快點拿刀砍死自己。記得砍得誠心一些,砍出十境修士該有的風采!那麼祖宗我就當你認錯了,說不定還能既往不咎……」

蔡京神憤怒的咆哮聲幾乎響徹方圓十里:「茅小冬!你們書院不管這混賬瘋子,我來幫你管!你只管收屍便是,陛下那邊,我後果自負!」

他御風而立,面朝山崖書院,一腳重重踏出,掄起手臂,最終做出一個投擲姿勢。

一根雷電交織的雪白長矛呼嘯而去,直刺東華山之巔的那棵銀杏樹。

崔東山哈哈大笑:「來得好,乖孫兒總算還知道孝敬你家祖宗!來而不往非禮也,老祖宗打賞,孫兒蔡京神好好接着!」

電矛撲向山巔大樹,很快闖入書院地界的上空。

這座歷經坎坷的新山崖書院雖然已經不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但畢竟還有茅小冬坐鎮其中,很大程度上擁有一方聖人小天地的地利優勢。不過不知是書院自覺理虧,還是茅小冬不願與蔡京神敵對,竟是毫不猶豫地撤去了地界防禦,任由山上山外兩人展開一場公平公正的捉對廝殺。

銀杏樹這邊,亦是有一抹細微金光當空炸起,相對長達兩丈、氣勢威嚴的巨大電矛,那點金光實在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隨着那抹金光飛出山頂,迎向那根電矛,許多原本心存輕視的行家就開始真正小心凝神了。

那柄破空而去的袖珍飛劍割裂出一條軌跡,四周竟然出現昏暗到極致的縫隙,這是傳說中世間實物與光陰長河的激蕩碰撞,飛劍的掠空速度、本身材質的堅韌度、其中蘊藏劍意的雄厚,三者缺一不可。

到了這個層次的本命飛劍,號稱劍光一閃,萬物可斬!

果不其然,那根試探意味多過一擊斃命的電矛被金光瞬間擊碎。

空中電光四濺,如一場絢爛火雨。

蔡京神獰笑道:「還有點道行,再來!」

這次他終於放開手腳,一根根電矛迅猛掠向東華山。

金色劍光隨之大放光彩,在山巔之外劃出一抹抹璀璨流螢。

崔東山盤腿坐在銀杏樹高處枝頭,優哉游哉,手心托著個方方正正的玉璽。

他沒有半點大戰正酣的興奮,反而略顯憊懶無聊,心中冷笑不已:我先生不多,如今就一個。師兄弟看得上眼的不多,一生知己朋友不多,入眼的美人不多……可我法寶多啊!

那一夜真是精彩紛呈、跌宕起伏,最後小半座大隋京城人家都被驚醒,披衣出門,要麼在院子裏遠望東華山,要麼乾脆爬上樹枝、牆頭甚至是屋頂。一場漫長的神仙打架看得十分過癮,尤其是孩子們,一個個歡天喜地,只恨家裏瓜子糕點不夠吃。

兩位神仙一直從大半夜打到拂曉時分,害得一宿沒睡的大小官員們幾乎人人都神情萎靡地去參加朝會。

事後有高人粗略統計,東華山那位來歷不明的白衣仙人除了最開始的金色飛劍,之後光是露面的法寶就多達二十六件,無一不是流光溢彩、品相驚人,真是次次出手都不帶重樣的!有京城好事者已經偷偷將其尊稱為「蔡家老祖宗」。

蔡京神所在的那個京城豪門,從上到下,像是真的剛剛認了一位自家老祖宗,第二天就沒誰好意思出門。

當天,李槐就收到了那套失蹤已久的小泥人兒,以及原先三名舍友姍姍來遲的道歉。那一刻,李槐既沒有喜極而泣,也沒有囁囁嚅嚅,他就是有些想念爹娘和姐姐了。

李寶瓶、林守一、於祿、謝謝,以及崔東山,他一個一個謝了過去。

林守一又去了書樓,學舍里只剩下李槐一個人。這是他第一次翹課,雖然讀書不行,可之前不管受了什麼委屈,哪怕給人打得鼻青臉腫,他都沒有缺過夫子們的課業。但是今天,李槐蹲在學舍外,沒去上課,而是曬著冬天的和煦太陽,輕輕用樹枝寫着一家人的名字。他這次沒哭。

大隋京城,穿着寒磣的一行三人問著路,緩緩向山崖書院走去。

身材豐滿卻眉眼潑辣的婦人在女兒用蹩腳的大隋官話再一次跟人問過路后,氣得一巴掌拍在自家男人腦袋上:「沒用的玩意兒,到了書院,你就在山腳待着吧,省得給兒子丟臉!」

那個五短身材的窩囊男人背着一隻大行囊,難得稍稍硬氣地跟媳婦反駁一回:「還是見見吧,咱們給兒子帶着好些吃食呢,你們背着上山,很累的。」

婦人氣不打一處來,叉腰怒罵道:「李二,你也就這點能耐了!好嘛,我們娘兒倆都狠得下心說走就走了,你倒好,一個大老爺們兒,臨了說要見一見兒子?」

婦人伸出手狠狠擰著男人的腰肉,擰了半天沒動靜,只得悻悻然作罷:「一身腱子肉,力氣只會在晚上欺負老娘!」

李二嘿嘿笑着,婦人一腳踢過去,嫵媚道:「死樣!」

男女身旁,一個身材抽條如柳枝婀娜的少女沒理睬爹娘的打情罵俏,只是柔柔笑着。想到馬上就能看到自己的淘氣弟弟,她便有些開心。

婦人突然一下子紅了眼睛:「不知道槐兒是胖了還是瘦了,可千萬別給人欺負了,我這個當娘的可不敢在這裏罵人啊。」

李二習慣性默不作聲,最後望向書院,咧嘴笑了笑。

欺負我兒子?哦,如果真有,那我李二就去會一會那位英雄好漢。多大點事?

阿良曾經調侃李槐小兔崽子是窩裏橫,外邊。這一點,李槐十有八九是跟他娘學的。這還沒到東華山,剛瞧見山崖書院的牌樓,婦人就開始怕了,在家鄉小鎮罵街巷戰無敵的氣焰半點沒剩下。倒是她男人依然走得腳步堅定,跟上山下水沒兩樣。女兒李柳也不差,該問路問路,該道謝道謝,便是大隋京城的百姓,在東寶瓶洲北方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遇上這樣漂亮溫柔的少女,仍是給予了最大善意。

山崖書院雖然搬離大驪,被摘掉了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元氣大傷,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大隋仍然是無數士子學生心目中的聖地。

而且書院在待人接物方面挑不出任何毛病,便是三人穿着寒酸,渾身冒着泥土氣,一聽說是書院學子的家長,就十分客氣周到。有人親自領着他們去書院專門用來安頓遠方客人的住處,然後又帶着他們去塾堂找李槐。得知李槐今日缺課,就又輾轉到了林守一的學舍,果然看到那個在地上撥弄樹枝的孩子。

李家三口之所以能夠直奔此地,在於李槐這三個孩子畢竟是原山長齊聖人的嫡傳弟子,近期又折騰出那麼大風波,李槐這撥人在書院的動靜,例如各自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學問大小、住在何處,幾乎人人皆知。

對於大多數不掌權的書院夫子們而言,在這件事上,依然看得比較淡,並無明顯的好惡情緒,更多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教聖賢書。

當李槐聽到喊聲,抬起頭后,看到再熟悉不過的三個身影,有些蒙,只當是自己做夢,狠狠揉了揉眼睛,這才丟了樹枝站起身,一路飛奔,先與那位言笑晏晏的書院先生作揖致謝,這才仰著腦袋看着爹娘姐姐,紅着眼睛,說不出話來。

親人不在身邊,有些委屈,會覺得就那樣了;可當親人真的出現后,反而就會覺得那個委屈比天還大了。

只不過李槐到底是走了好幾千里路的遠遊之人,哪怕年紀小,跟着陳平安見過無數大山大水,從暮春走到了初冬,懂得了收斂情緒,沒像在小鎮那麼咋咋呼呼,一下子就又開心起來,用手臂抹了抹眼睛,問道:「爹、娘、李柳,你們怎麼來啦?」

領路的先生笑着告辭離去,不耽誤一家人團聚。

婦人頓時如釋重負,一把抱住李槐,哽咽道:「我家槐兒怎麼這麼黑瘦了?哎喲,娘親的心肝都要碎了。都怪你爹,恁大個人了,都走到了老遠的地方,突然說不放心你,怕你沒錢吃飯,怕你生病沒人照顧。我們仨一合計,就想着還是來書院看看你……」

身材矮小結實的李二就像一塊黑黝黝的硬鐵,此時還背着一座小山似的行囊,撓撓頭,臉色尷尬道:「我只說了一句,說不知道槐兒在大隋書院吃不吃得上雞腿,你娘和你姐就都哭了起來,怎麼勸都沒用,後來他們娘兒倆就……」

被揭穿真相的婦人蹲在地上,轉頭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男人:「滾滾滾,就你話多,你要是不想槐兒就自個兒去山腳待着。」

李二傻笑着,當然沒挪步。

婦人蹲在地上,摸摸自己寶貝兒子的腦袋,揉揉他的小細胳膊,心疼道:「怎麼這麼瘦啊,是不是吃不飽睡不好?」

李槐立即滿身豪氣,咧嘴笑道:「吃得好睡得好,好得很呢。娘親,我告訴你,這趟來大隋求學,我可是跟在陳平安他們後頭,自己一路走過來的!走了好遠,幾千里呢,從咱們老家先走到棋墩山、紅燭鎮、繡花江、野夫關,再穿過黃庭國……瞧見沒?」他後退一步,抬起一腳,「草鞋!陳平安給我編的,又結實又舒服。後來我想自己學來着,陳平安沒讓。娘親,你猜我換了多少雙草鞋?」

這個問題一拋出來,完全讓婦人招架不住,哭得稀里嘩啦。李柳趕緊蹲下身,輕輕握住娘親的手。

李槐也有些慌了神,不知道這怎麼就讓娘親傷心了,趕忙收起草鞋,眼珠子滴溜溜轉動起來,靈機一動,大聲道:「娘親,去屋裏,我給你們看一樣好東西!」

到了林守一學舍,李槐啪一下將那隻綠竹小書箱放在桌上,學着李寶瓶雙臂環胸,斜瞥一眼姐姐李柳,再學着崔東山說話的方式,得意揚揚道:「咋樣,我的小書箱哦,好不好看?羨不羨慕?」

李槐猶不罷休,熟稔地背起小書箱,繞着桌子走了一圈,把李柳給看得又心疼又好笑,趕忙幫着摘下書箱放回桌上。淚花兒在她眼眶子裏輕輕打轉,那張粉撲撲的鵝蛋臉上則笑意柔柔。靈秀少女獨有的笑意,好似春江水暖。

李二突然問道:「這一路,沒被人欺負吧?」

李槐搖頭笑道:「沒呢。」

婦人一聽到這個就來氣:「兒子給人欺負了又如何,就你那窩囊樣,在老家哪次兒子受了委屈不是我這個當娘的罵回去的,你能做啥?」

李二縮著脖子小聲道:「那不是在家鄉嘛,街坊鄰居的,大多心不壞,總不能傷了和氣,到最後還是媳婦你難做人。」

婦人一拍桌子:「還敢還嘴!李二你是想造反啊?還是覺著出了趟遠門,長見識了,想要拋家棄子、換個年輕漂亮的媳婦了?」

李二無奈道:「怎麼會。」

婦人大怒:「那是你有賊心沒賊膽,知道別的女子根本瞧不上你。上回咱們遇上那個大長腿的妖精,穿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人家,你就沒偷瞧?真是丟人現眼,臭娘兒們胸口連二兩肉都沒有,也敢跟老娘比姿色?」

李二欲言又止,蹲在地上唉聲嘆氣。愁啊。

那山上老妖婆看着是挺年輕,其實有七八百歲了,好歹也算稱霸一方的九境得道妖修,我要不瞧她一眼,讓她曉得輕重厲害,她可就要殺人吃肉了。如果你們娘兒倆不在身邊,我早早一拳打殺了。

可這些烏煙瘴氣的玩意兒,他哪裏敢跟自家媳婦說啊。

蹲在地上的漢子一直忘了拿下行囊,所以就像靠着一座小山峰。

婦人怒吼:「東西還不快拿出來,怎麼,不捨得給兒子,留着給外邊的狐狸精啊!」

李二趕忙起身,打開行囊,把一堆吃食、衣物、書本堆放在桌上。

李槐好奇問道:「咱家這麼有錢?」

婦人笑着解釋道:「你爹傻人有傻福,咱們這趟出遠門,路上你爹找著了一些草藥,拿去一賣,值不少錢。娘親還是第一次見着金子哩,金燦燦的,瞧著就讓人心生歡喜。如今娘親攢下一些家底了,不過你小子先別惦記,那可是將來幫你娶媳婦用的。」

李槐看了眼一直坐在旁邊不說話的姐姐:「先給我姐當嫁妝唄,我又不急。」

婦人氣呼呼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生下來就是賠錢的,給她作甚?」

李柳習以為常,半點不生氣。她打小就是逆來順受的好脾氣,這一點隨爹,完全不像李槐。一家四口人相依為命,兒子像娘女兒像爹,倒也有趣。

李槐搖頭道:「娘,你這樣的話,以後我姐就算嫁了個好人家,也非得受氣。你就是運氣好,找到我爹這麼老實的人,啥都順着你,要不然就舅舅那些人,如果你真被我爹欺負了,娘家人靠得住?那就是氣上加氣,能給人氣出病來。娘,我說得對吧?」

婦人給噎得說不出半個字來。李柳嘴唇抿起,偷偷笑着。

婦人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兒子額頭,悻悻然道:「喲,長大了,就不幫着娘說話啦?」

李槐嘿嘿笑着,轉頭望向身邊的姐姐,壞笑道:「李柳,我這趟出門,幫你找了好幾個相公……」

李柳眨眨那雙秋水長眸,似乎有些茫然。

婦人一巴掌拍在兒子腦袋上,氣笑道:「怎麼說話呢!你姐只能嫁一個!當然,如果真沒嫁好,受不了委屈,那麼可以離了再換,但是沒有一女嫁多夫的道理。」

李槐壞笑道:「李柳,我現在跟林守一住一起哦。」

婦人疑惑道:「就是那個爹在督造衙署當官的林守一?」

李槐點頭道:「就是他,跟董水井搶我姐的那個,如今可厲害了,對我也很好。以前在家鄉學塾吧,我還挺討厭他的,如今才發現他其實人很好,就是脾氣冷了點,耐心不太好,比不得我的未來小師叔陳平安。」

李柳默不作聲。

婦人「哦」了一聲,笑問道:「你一口一個陳平安的,又是誰?是不是家裏更有錢?不會是你幫你姐挑選的相公吧?」

李槐搖頭道:「陳平安啊,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阿良一樣。不過他不是我姐夫,年紀其實剛剛好,但是李柳配不上他。」

婦人又是一巴掌打賞過去:「什麼叫李柳配不上他,有你這麼說你姐的嗎?你姐哪裏不好了,要模樣有模樣,脾氣也不差,一看就是個相夫教子的好媳婦,明擺着嫁給誰誰都不虧。」

李二坐在對面,臉色古怪。

李槐一本正經地說着混賬話:「我說實話啊,你看我姐啊,長得……還湊合吧,家世的話,唉,提這個傷感情。」

說到這裏,孩子笑道:「不過爹娘是誰,由不得我們。再說了,我們家窮是窮了點,可爹娘你們很好啊。陳平安有一次跟我一起在山上拉屎,我們倆就隨便聊。陳平安說他爹娘都走得早,就讓我多念着你們的好。一開始我可沒多想,只當他是拉不出屎來,跟我在那兒沒話找話呢,後來跟陳平安走了一路,才曉得他說的是真心話。跟你們說啊,我跟陳平安關係可好了。你們也知道我最怕鬼了,晚上憋不住,一定要拉着陳平安一起的,他從沒說我煩,真的,就連心裏頭都不覺得我煩。這樣的人,我姐配不上。」

婦人冷哼道:「陪你拉屎撒尿就是大好人啦?」

李槐開始掰手指:「除了這個,陳平安還給我做小書箱、編草鞋、做飯、洗衣服,還幫我養毛驢。我得風寒了,他大半夜跑幾十里山路給我採藥煮葯。他還花錢給我買書、送我玉簪子、教我打拳,跟我說以後要孝順爹娘。出了事他不罵我,反而幫着我,擋在我身前,狠狠揍那些壞蛋……根本數不過來啊。我倒是想他當我姐夫來着,做夢都想。」

婦人愕然。

李二看着那個神采飛揚到有些陌生的兒子,有些唏噓,更多還是高興。

婦人笑着拿出一雙千層底布鞋:「這是你姐給你縫的,肯定比穿草鞋舒服。」

李槐嘆了口氣。婦人疑惑道:「咋了?」

李槐眼神憂傷地望着娘親:「你們怎麼不多生一個姐姐,生得更好看一些,我好送給陳平安,那我以後想喊他姐夫,或者喊小師叔,就都可以啦。」

婦人擰著兒子的耳朵:「哪有你這樣埋汰自己姐姐的,氣死老娘了!」

李柳笑得眼睛眯起月牙兒。她對這個自幼就無法無天的弟弟,是真的打心眼裏喜歡。而且她知道,這個頑劣弟弟不管嘴上如何說她的壞話,對她終究是很好很好的,只不過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家倆孩子,女兒有天資,兒子有洪福。」

這是他爹在楊家鋪子做事時,楊老頭親口說的。當然,其實還有半句話,李柳聽過就忘了:「還有個罵天罵地罵閻王的潑婦,是你李二家門不幸。」

房門口,傳來腳步聲,一個容貌俊秀的冷峻少年隨後出現,呆了呆,破天荒地有些臉紅。

李槐唯恐天下不亂,望着林守一,指了指自己姐姐,哈哈大笑道:「我姐李柳哦,她自己登門給你做媳婦來啦。」

婦人看林守一是挺順眼的,知書達理,不光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那麼簡單,偶爾幾次登門,雖然話不多,對她都很尊敬,也不會嫌棄他們家窮。而且婦人對於讀書人一向有好感,總覺得以後嫁女兒一定要嫁到書香門第,哪怕女婿家裏沒什麼錢也沒關係。

李槐站在長凳上,玩笑道:「林守一,你坐我姐身邊唄,反正以後就是一家人啦。」

婦人擰了他一把:「不許胡說八道。」

林守一深吸一口氣,當然不敢坐在李柳身邊,跟李槐爹娘客客氣氣地問好之後,懷裏捧著書坐在了李柳對面。

相比林守一,同樣是喜歡自己女兒的學塾孩子,李二其實反而更喜歡董水井一些。不過對林守一,他倒也覺得不錯,只是沒董水井那麼合自己脾氣罷了。在這個家裏,將來李柳嫁人,他說話最不管用。媳婦點頭,李槐認可,李柳喜歡,最後才是他李二。

之後聊到書院和東華山,知道李槐爹娘三人要在這邊住幾天,林守一便提議帶着他們出門逛逛。

李槐偷着樂:「喲,這就當上女婿啦。」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被他姐姐輕輕擰了一把胳膊,並且吃了他娘親一記結結實實的栗子。

東華山風景極好,這一逛就足足逛了將近一個時辰,而且還只逛到半山腰。吃過午飯,書院兩位先生主動登門來到林守一學舍,依舊是和和氣氣的,讓婦人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在她看來,齊靜春畢竟只是小地方的窮酸教書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讀書人怎麼可能沒點脾氣?自己兒子什麼性子,她這個當娘的最清楚不過,她是真怕李槐被先生們視為讀書沒出息的眼中釘,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麼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着兩位先生閑聊的時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靜靜坐在旁邊。

李槐經歷過那樁比天還大的風波后,性子變了許多,沉穩懂事多了。

至於李柳,好像是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變的嫻靜性子。她有一雙特別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厭。當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娘親沒那麼大大咧咧了,說話細聲細氣,跟在小鎮的時候截然不同,還顯得局促不安,這一點,甚至不如她女兒來得大氣。李柳沒有上過學塾,但是會經常去學塾接李槐放學,哪怕是遇上先生齊靜春,李柳依然會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著一股天然的慧根靈秀。李柳對誰都會客氣而禮貌,給林守一她離你很近卻又很遠的奇怪感覺,同時哪怕她離你很遠,在看不見的遠方,卻又彷彿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頭。

所以林守一很喜歡她,哪怕只是這樣偷偷看她,他的心情也會尤其平靜祥和。

看過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兒,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於李二,對那兩位先生是客氣到了極點,恨不得端茶送水,說話的時候就一直彎著腰,本就個子不高,這樣一來就愈發顯得矮小敦厚了。他只會勸說李槐的先生們吃東西,問題是兩位先生雖然在書院地位平平,可能夠在書院教書的夫子,哪一個會差了?聖人教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願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禮數不假,可哪有當真把自己吃撐的道理。

如果換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這樣會覺得丟臉,但是這一次,李槐沒有。

他爹是沒本事,但是他爹這輩子把能給他李槐的都已經給了。

如今李槐覺得他爹不管做什麼都不丟人。

不太願意跟他和林守一說什麼閑話的陳平安教過李槐類似的道理,然後一路上發生那麼多的事情,讓李槐不當回事地聽過之後,又在心裏大致懂了一些。阿良也曾經私下無意間跟李槐說過,有錢人隨手送他一千兩銀子,跟陳平安送他十兩銀子,誰更好心好意,讓李槐自己掂量掂量。如果對前者輕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為他還沒長大,見識不多,問題不大;但如果對後者視而不見,那就是他根本沒良心,是傻。

看着忙前忙后傻笑着的男人,李槐突然有點心酸,就開口讓他休息一會兒。

李二起先是覺得自己做得不講究了,可看到兒子的眼神后,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兒,就笑着站到一邊,想要蹲下,但似乎覺得這樣很是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連忙站起身。看到自己兒子背對着兩位夫子朝他做了個鬼臉,他便憨憨笑了起來,搓了搓手。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處,他原本確實有些緊張,這會兒就好多了。

聊完之後,兩位先生就離去了,畢竟下午還要授課。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將他們送到門外。

李槐下午有課,但是孩子說今天就想陪陪爹娘,保證明天開始讀書會更努力更用心。書本總歸沒長腳,先生們肚子裏的學問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念書,肯定是能讀回來的,但是爹娘在書院待不了幾天,得多陪陪。

這番乖巧懂事的言語把婦人給說得怔怔出神,看着那個滿臉認真的孩子,當場就哭了起來,然後對着李二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埋怨他非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把兒子一個人留在這裏吃苦。

李二對於這些飛來橫禍,當然是一聲不吭地受着。

林守一壯起膽子,小聲詢問李柳想不想去書樓看看,說書院的藏書是大隋王朝最豐富的。李柳笑着搖了搖頭,說要陪弟弟。

接下來整個下午,李槐就在爹娘住處玩鬧,沒忘記背上那隻小書箱,神秘兮兮地掏出那隻彩繪木偶,說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寶貝,然後故意一臉心疼地送給姐姐。李柳當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裏把玩了一會兒就還給了李槐。李槐有些鬱悶,說她是頭髮長見識短,不識貨。李柳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林守一沒好意思厚著臉皮待下去,就去書樓看書,只是怎麼都看不進去,最後乾脆放下書,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著日頭西斜。

臨近黃昏,李槐突然說要跟他爹說點事情。婦人就說:「什麼事情不能當着我的面講,總不會是給李柳找了相公,還要順便給你爹找新媳婦吧?」

李槐笑着說:「我爹掉坑裏這輩子都爬不出來了。」

婦人笑著作勢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門口的身影,又嘆了口氣,默默流淚。

李柳雖然長得柔弱,卻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只是看到娘親這樣,她也有些難過。

她們都不傻,都明白不是因為真正吃過苦頭,李槐不會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只是已經懂事的孩子,不願意說那些不開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帶着李二走出門口,門外沒多遠就是一片小湖,兩人沿着湖邊小路緩緩而行。李槐問道:「爹,這座東華山,有您去過的老家那些山大嗎?」

李二笑道:「比有些山大,比有些山小。」

答案跟他的人一樣無趣乏味。李槐翻了個白眼,蹲在湖邊,撿起一粒石子丟入湖中:「爹,就沖您對我娘這麼好,就很好了。」

李二不善言辭,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聲道:「爹對我也很好。以前,對不起啊。」

李二蹲下身,輕聲道:「哪有當兒子的跟爹說什麼對不起的,用不着。」

他很快苦着臉道:「你這麼說,爹心裏慌,不踏實。」

李槐咧咧嘴,轉頭看着這個曾經害自己在學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輕聲道:「爹,我膽子小,是隨您還是隨娘親啊?照理說您還敢自己去山裏呢,我就不敢。以前在家裏待慣了,就覺得誰對我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現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外邊的壞蛋多著呢。後來這一路跟陳平安待在一起久了,發現他不愛說話,就只會埋頭做事,但對誰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東西都拿出來,跟爹您是差不多的性子……」

李二伸出粗糙寬厚的大手,輕輕放在孩子腦袋上:「長大啦。」

李槐伸手拍掉漢子的手掌,沒好氣道:「沒呢,離開家的時候是七歲,這還沒過年呀,所以還是七歲。」

李二雙手疊放在腹部,蹲著望向湖水開始發獃,最後愧疚道:「爹這輩子沒啥本事,沒讓你們仨過上半天好日子,尤其還讓你給人瞧不起,讀書讀得不開心,爹心裏頭……」

李槐擺擺手,打斷他的話,老氣橫秋道:「爹,不是我說您啊,多大的人了,還說這些有的沒的。」

他沉默片刻,耷拉着腦袋:「爹,其實看到您在先生面前那個樣子,我挺難受的。」

鐵打的漢子也讓自己兒子這句心裏話給說得狠狠揉了揉臉頰,總覺得自己是真對不住這麼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後站起身,笑道:「爹,這兩天好好帶着娘親和姐姐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買不起好東西,看看也好。以後等我讀書有些出息了,回頭我給你們買!走啦走啦,娘親膽子小,沒我們在身邊,肯定要擔心的。」他說得很認真,「爹,以後對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氣,說話是不中聽,但您是男人,多擔待着點唄?」

李二使勁點點頭,站起身後,卻說他想一個人待一會兒,看看風景。

李槐一路小跑回去,蹦蹦跳跳,無憂無慮,明顯還走着稀里糊塗的拳樁架勢。

李二突然喊住自己兒子。

李槐在遠處轉過身,納悶道:「爹,咋了?要找茅廁?」

李二朝他伸出大拇指:「好樣的!」

「還用您說?」李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跑了。

在他走後,李二抖了抖手腕,環顧四周后,沉聲道:「姓崔的,出來!」

一個玉樹臨風的白衣少年從一棵大樹后緩緩走出,賠笑道:「李二大爺來了啊,幸會幸會。事先聲明,如今我可不是啥大驪國師,已經是崔東山啦,跟你家寶貝兒子李槐算是半個同門師兄弟吧,你可不能胡亂打人。」

李二面無表情道:「你就說怎麼回事!一、事情過程,別偷工減料;二、我不保證不會打死你。」

崔東山仔細打量著這位差點活活打死藩王宋長鏡的純粹武夫,心情極為複雜,還有些感慨,嘆了口氣道:「那就容我娓娓道來。」

當時在驪珠洞天內,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九境巔峰之戰,事後宋長鏡成功破境,躋身傳說中的武夫十境,成為東寶瓶洲第二位貨真價實的止境大宗師,關鍵是宋長鏡如此年輕,用「如日中天」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為何宋長鏡能夠在不惑之年就成功破開瓶頸,外界根本無從知曉。

武人七境之後的破境,每一次都是說死則死的巨大生死關,幾乎全是在生死絕境中逆勢破開,這已經是天下武道的常識,而這意味着那塊磨刀石,那個對手,最差也是旗鼓相當的巔峰強者。

為何宋長鏡能升入第十境,而明明可以的李二沒有?為何楊老頭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能夠跟宋長鏡做買賣?要知道,兩位九境巔峰的純粹武夫一旦交手,必然是天翻地覆的場面,打到最後,不是誰想收手就能夠收手的。以楊老頭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格,為何要冒着李二打死宋長鏡與整個大驪王朝成為死敵的風險,也要讓宋長鏡接受這個不得不接手的破境機緣?對此,崔東山一直很奇怪。

直到現在近距離看到氣勢外露的李二本人,崔東山才有些明悟。

因為李二的九境底子打得比宋長鏡更加堅實,更加雄厚!所以他躋身第十境就需要更多的磨礪,一旦成功,同樣是第十境,不管宋長鏡如何天賦異稟,下一場生死之戰,十之八九,仍是會輸給這個在東寶瓶洲幾乎毫無存在感的李二!

崔東山將近期的波折一一說過,從頭到尾,李二的臉色看不出絲毫變化。

崔東山笑道:「大隋底蘊深厚,不容小覷,可別胡來。再說了,我已經替所有孩子出過氣,教訓了那個十境練氣士蔡京神,接下來他們的求學之路會一帆風順。而且有我照顧,不會有任何麻煩。」但他又居心叵測地火上澆油,「不過呢,李槐的那三個兔崽子舍友雖說道歉了,東西也還給李槐了,可是他們家的長輩如今還一聲不吭呢,這樣是不太好,你要是真氣不過,倒是可以找他們幾家說道說道。」

李二看了他一眼,他趕緊舉起雙手,無比幽怨道:「這一切跟我崔東山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就算有,也是跟京城那位國師有關。就比如你這次來大隋京城,我不否認,極有可能是他和楊老頭的意思。所以我比誰都更加委屈啊,如今神魂分離,說不得以後還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作對,你說我慘不慘?你李二忍心對我出手?」

李二不耐煩道:「少跟我來這一套,你們怎麼謀划是你們的事情,只要別惹我,別惹我家,我管你們在想什麼!但是現在,我兒子給人欺負成這樣,給人欺負得……都他娘的不敢跟自己爹娘說半個字!」

他吐出一口唾沫,這麼個天大的悶葫蘆窩囊廢冷笑道:「去你娘的大隋!」

崔東山感到如芒在背。

九境之巔的純粹武夫,尤其是李二這種在驪珠洞天活蹦亂跳的怪物,哪怕站着不動讓尋常十境修士狂砸法寶也要砍上大半天啊。說不定李二沒如何,練氣士自己已經累得夠嗆了。

李二大踏步往山頂走去,崔東山趕緊跟在他身後,好奇問道:「這是要做啥?」

李二撂下一句:「去山頂看一圈,找到大隋皇宮,先去一趟,回來后順便收拾那個蔡京神。」

這話說得……就像是我先去趟茅廁,回來再洗個手?

一前一後到了山頂,茅小冬神情凝重地站在涼亭外。

整個東寶瓶洲,九境武夫比十境練氣士少得多,這也是為何大驪出現一個宋長鏡,就能夠震懾群山。

九境武夫幾乎已經將體魄淬鍊到人間極致,號稱萬法不侵。茅小冬雖然知道沒有外界傳聞這般誇張,畢竟還有那些上五境修士,神通廣大,力可搬山,氣能倒海。可是單看躋身八境之後的藩王宋長鏡那幾場與頂尖修士的生死廝殺,確實當得起這個評價。畢竟,如神龍隱於雲霧的上五境修士何其罕見。

崔東山笑呵呵介紹道:「這位老夫子名叫茅小冬,以前是齊靜春的師弟,如今是山崖書院真正管事的副山長。」

原本李二瞧也沒瞧那個腰間懸戒尺的高大老人,聞言后立即主動笑道:「茅夫子,我是李槐他爹。」

茅小冬驚訝,崔東山也一樣感覺奇怪。以李二那種直愣愣一根筋的臭脾氣,對山崖書院哪怕沒怨言,肚子裏應該還算有些怨氣的,畢竟書院在這次風波里什麼都沒做,看似中立公正,其實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別說李寶瓶這伙當事人,就連當時追隨茅小冬一起離開大驪的書院學生都覺得不理解,為何老先生沒有仗義執言,跟大隋朝廷討要一個說法?

就像當初坐鎮驪珠洞天的齊靜春,深陷死局,絕無活着離開的可能了,大驪宋氏皇帝雖說沒有對齊靜春本人落井下石,可也沒敢對那些勢力提出任何異議,事後讓許多老山崖書院走出去的讀書人都感到失望不已。

李二洒然笑道:「在小鎮,齊先生有一次找我喝酒,就提到過茅老先生。齊先生認可的讀書人,我李二就覺得肯定是真正的讀書人,所以這次的事情,我相信老先生管着這麼大一座書院,肯定有自己的難處。我李二沒讀過書,但是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看來不在家裏,這個粗朴漢子不是真的悶葫蘆。估摸著,只是能夠讓他開口說話的外人不多而已。而茅小冬,顯然是沾了師兄齊靜春的光。

茅小冬喟嘆一聲,無奈道:「愧不敢當。」

李二客套話說完之後,便開始環顧四周,凌厲視線如潮水一般涌去,偶有幾點浪花激蕩而起,如江水之中的砥柱石頭,但是很快就紛紛心存驚駭地迅速沉寂下去,避其鋒芒。距離東華山最近處那個名為蔡京神的十境練氣士亦在此列。

李二找到了那棟佔地廣袤的宏偉建築,紅牆綠瓦,龍氣濃郁,典型的皇家氣派。

茅小冬問道:「你是想要找人理論?」

李二原本已經準備離開這座山頭,聽聞老人開口后便停下體內氣機運轉,點頭道:「直接找大隋皇帝,如果他好說話,就讓他把什麼楠溪楚家、上柱國韓家、懷遠侯府請出來。我不欺負人,可以答應讓他們各自家族最能打的人出面,是一個一個上,還是一起上,隨他們高興。」他說這話時臉色沉靜,語氣平淡無奇。

崔東山嘖嘖稱奇,他這個看熱鬧的,不怕老天被捅出個窟窿。

茅小冬一陣頭大,剛要勸說什麼,李二咧了咧嘴,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齒:「如果大隋皇帝不好說話,那就更簡單了。講道理有講道理的打法,不講道理有不講道理的打法。我李二今天不拆掉半座大隋皇宮,以後就跟高氏皇帝姓。」

崔東山一肚子壞水蕩漾,在旁邊居心叵測地「善意提醒」道:「大隋京城的那個護城陣法雖然強在防禦攻城外敵,對內平平,威力更遠遠比不得大驪那座攻守兼備的白玉京飛劍樓,可這裏畢竟是大隋版圖的中樞重地,皇宮更是重中之重,哪怕你是九境之巔的純粹武夫,一旦陷入圍攻,也未必能夠全身而退啊。」

李二扯了扯嘴角,眼神陰沉地盯着他:「那是我該擔心的事情,你不用在我李二耳邊吹這邪風。你又不是我媳婦,她可以吹枕頭風,你算個什麼東西。醜話說在前頭,我是不在乎你們那些狗屁倒灶的謀划,但這不意味着你可以當我是傻子。」

崔東山笑眯眯道:「得嘞,好心當成驢肝肺,李二大爺您怎麼心情好怎麼做,我是不管了。」

李二笑道:「不過還是要勞煩你跟李槐說一聲,就說他爹出去給他們娘仨買點東西,晚點回書院。」

茅小冬憂心忡忡道:「慢行一步。實不相瞞,這次風波,我確實別有用心,希望藉此機會,真正給孩子們一個安心求學的環境,不願意大驪和大隋之間的爭鬥波及山崖書院。我本打算近期就會親自走一趟皇宮,跟高氏皇帝來個一錘定音……」

李二擺手道:「老先生,那是你們書院的事情,我管不著。我這次去皇宮,是我李二家的家事。反正我答應絕不會給書院帶來麻煩,這一點,老先生您可以放心。」

茅小冬苦笑道:「說句難聽的,你在皇宮鬧得越大,其實對書院反而越好。但是單槍匹馬殺入一座王朝的皇宮,實在太過兇險,如無必要,完全不用這麼強硬蠻幹。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讓我這個當書院副山長的親自去跟大隋皇帝說清楚,讓他給那些家族施壓。如果到時候你李二還不滿意,再出手不遲,如何?」

李二搖頭道:「老先生的好意,我李二心領了。但是我方才說了,這是我家的家事,作為一家之主……作為家裏的男人,李槐他爹,我靠拳頭能夠解決的事情就自己解決掉,不去想那麼多。」

茅小冬不得不對崔東山使眼色,希望這個巧舌如簧的傢伙能夠周旋一二,別讓局勢走到死局的尷尬境地,只可惜那傢伙打定主意坐在山頭看大水。茅小冬嘆了口氣,只得轉移話題,問了一個他一直好奇的問題:「齊靜春在小鎮教書,成天對着一群蒙學孩子,過得如何?」

李二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老人會問這個,略作思量,答道:「還行吧。齊先生去過我家一趟,聊的不算太多。但是齊先生我是很佩服的,便是我家婆娘那麼潑辣……那麼不太好說話的人,對齊先生也是讚不絕口,開玩笑說她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保管改嫁,後頭又可惜我家閨女年紀太小來着。」說到這種糗事,漢子竟然還笑得挺開心,補充了一句,「我覺得李槐有齊先生這樣的先生,才是最大的福氣。」

由此可見,對於讀書人齊靜春,李二是發自肺腑的推崇。

那次媳婦給人撓得滿臉是血,而那個家族恰好又是有山上神仙做老祖宗的,李二一怒之下,背着家人偷偷離開驪珠洞天,去了一趟山裏,從山腳一路拆上去,連祖師堂都給拆得稀巴爛,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連名字都沒報,拆完揚長而去。

那一場架,打得半個東寶瓶洲都側目咂舌。

在李二返回驪珠洞天的小鎮后,齊靜春登門了。

齊靜春作為李槐的先生,李二對他本來就尊重,所以事先打過招呼。事後齊靜春登門拜訪,李二其實有點不知所措,就怕這位學塾先生從此對李槐的印象不好。當時家裏有點散酒,差勁得很,李二都沒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眼,結果齊靜春主動要酒喝,兩人就在院子裏一人一碗,各自坐在小板凳上。所謂的「桌子」,其實還是一張椅子將就的,上面擱著一碟自家腌制的醬菜和一碟鹽水花生。齊靜春聊過了李槐的課業情況,笑道:「強者拔刀向更強者,你跟我一個兄長朋友很像。」

李二是個不會聊天的,悶悶道:「我沒刀。」

齊靜春喝了口酒,道:「那就是強者出拳向更強者?」

李二當時那是真的緊張,不光因為對方是什麼坐鎮此地的儒家聖人和自己兒子的先生,而是自己師父六個字的評價:「有望立教稱祖」。

他的那種緊張並非畏懼,而是誠心誠意的佩服。天大地大,武道越高,修為越高,就會發現更高處的某些人行走得何等了不起。對於這些形單影隻的偉岸背影,李二哪怕不怕天不怕地,一樣願意拿出足夠分量的敬重。

所以李二那個時候只得有什麼說什麼:「這個勉強沾點邊……孩子打架,我總不能出手,可是找一找他們身後的老祖宗掰扯掰扯,不難。」

齊靜春拿碗跟他碰了一下,笑問道:「這次出門,感覺如何?」

李二搖頭道:「名頭蠻大,聽上去咋咋呼呼的,結果就沒一個能打的。」

說到這裏,李二訕訕笑道:「酒不好,齊先生,對不住了啊。」

齊靜春卻是一口喝光了碗裏劣酒,望向遠方的夜色,神色恍惚,眯眼笑道:「好喝。我年輕那會兒經常喝這樣的酒水,而且脾氣比你可差多了。」

最後李二知道,哪怕齊先生是真的想喝酒的,仍是故意給他留下了半壺,執意起身,對他說道:「我不敢說能把李槐教得多有學問,但是一定會讓他做個好人,心性不比他爹差,這點李二你可以放心。」

李二跟着起身:「齊先生,這就足夠了!」

李二將齊靜春送到家門口,看他獨自行走在巷弄,背影落寞,孤孤單單的。

最後一次見到齊先生,是李二偷偷躲在楊家鋪子側房。那天下着雨,小街上齊先生撐著傘,傘本來就不大,還傾斜給了那個叫陳平安的泥瓶巷少年。兩人聊著天,先生側身低下頭,滿臉笑意;少年側身仰起頭,笑着說「好」。

李二從來沒有見過那麼不……孤單的齊先生。

此時此刻,在異國他鄉的東華山之巔,李二看了看身邊少年和那位老先生,笑了笑,說道:「天底下的讀書人,就沒一個比得過齊先生。」

李二想到了齊靜春,想到了陳平安,最後想到了自己兒子李槐。

這個男人心胸之間激蕩不已,只覺得有些話不吐不快,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如此,那就打!他自己也不知為何,就是覺得當年欠齊先生半壺酒,得痛痛快快跟人打一架,再喝!

李二並不高大的身形在東華山這一邊暴起,轟然掠空而去,劃出一道巨大的弧度,橫跨半座京城,落在大隋皇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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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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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弟子服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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