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離別

第5章 離別

泥瓶巷一棟宅子外頭,掛着鼻涕蟲的頑劣孩子顧璨正在兇狠踹門,罵罵咧咧,唾沫四濺:「陳平安!再不滾出來,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爛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裏,忙啥呢,難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婦,跟稚圭在那個啥?大白天的,也不曉得照顧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來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這一走,你這輩子就別想見着我啦,我那些寶貝,本來想着都留給你,陳平安!快出來啊!」

不知為何,罵到最後,顧璨竟然帶着點哭腔,狠狠將兩條鼻涕蟲抽回了老窩。

猛然間他覺得腦殼一陣生疼,趕緊轉身望去,看到那張熟悉面孔后,破口大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

陳平安臉色不太好看,顧璨趕緊見風轉舵地補了一句:「身體還好嗎?」

行雲流水,轉折如意,毫不生硬。

習慣了這兔崽子的沒心沒肺,提着個新陶罐的陳平安沒好氣道:「好不好,你還不知道?」

顧璨意識到自己還有正事,趕緊把陳平安扯到院門口,然後將兩隻綉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腦塞到陳平安手裏,壓低嗓音問道:「還記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條小泥鰍不?」

陳平安一頭霧水,拿着沉甸甸的袋子,東西並不陌生,當時強行買走那條金色鯉魚的錦衣少年,事後就專程送了一袋子銅錢給自己。陳平安四處張望,泥瓶巷兩頭並無行人,仍是趕緊開門,把顧璨帶進院子,將陶罐放在一旁后,直截了當問道:「有外鄉人跟你買那條泥鰍,對不對?!顧璨,我勸你千萬別賣!打死都別賣,你不是想着以後讓你娘過上好日子嗎,你一定要留着那條泥鰍,知不知道?!」

顧璨哇一下就哭出聲來,雙手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鰍還你的,可是娘親不讓,還打了我一耳光。娘親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我。還有那個說書先生,不知道是神仙還是鬼怪,嚇人得很,先是把我給帶到了白碗裏,然後那條泥鰍一下子就變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還要粗很多很多……」

陳平安一把捂住顧璨的嘴巴,臉色嚴肅,瞪眼道:「泥鰍送給你了,就是你的!顧璨,你還想不想以後讓你娘親過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能讓你娘用上胭脂水粉,買那種摸上去滑溜溜的綢緞衣裳?」

顧璨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鬆開手,蹲下身,問道:「兩袋子錢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來的?」

顧璨眼珠子一轉,剛想騙人,陳平安跟他實在是再熟悉不過,小王八蛋剛撅起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麼屎,便直接又賞了顧璨一個爆栗,厲色道:「拿回去!」

顧璨犟脾氣也上來了:「就不!」

陳平安被氣得臉色鐵青,揚起手就要來個貨真價實的爆栗,只不過看到顧璨死犟死犟的表情,又有些心軟,緩了緩語氣,想了想,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

顧璨就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否認這個孩子平時讓人恨得牙痒痒,但確實早慧得很,從老槐樹到鐵鎖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個說書先生要收他為徒的奇遇,跟陳平安說了個清楚明白。陳平安這一刻心裏大致有數了,顧璨多半就是小鎮上自己得到祖蔭槐葉的人物之一。祖墳冒青煙也好,像齊先生、陸道長所說有機緣福氣也罷,顧璨應該會被那個說書先生帶離小鎮。但是一想到那個截江真君劉志茂,陳平安就心弦緊繃。按照齊先生的說法,此人品行實在低劣,更想將自己除之而後快,且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來陷害自己和蔡金簡,顧璨認了此人做師父,真是好事?不過退一步說,此人願意收顧璨為徒,而不是坑蒙拐騙,或強買強賣,是不是可以說明顧璨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鬼靈精怪的顧璨眼珠子急轉,趁著陳平安想問題的時候,冷不丁抓起陳平安手裏的兩隻錢袋,一下子砸向屋內,然後轉身就跑。結果被陳平安一把抓住后領口,扯回原地。

顧璨雙手抱頭,模樣可憐兮兮的。

陳平安雖然把顧璨強行拽了回來,但是如何處置,猶豫不決,涉及的事情太大,他很怕做出錯誤的選擇,害得顧璨和他娘親被連累。若只是自己的事,這個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恐怕要乾脆利落很多。

寧姚不知何時已經下床,站在門檻後頭:「我娘曾經說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這個孩子一看就是禍害遺千年,以後也不缺狗屎運的那種人。」

顧璨眼睛一亮,趕緊把兩條鼻涕擦掉,咧著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臉諂媚道:「姐姐你長得真俊,長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樣!這裏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陳平安無奈道:「你娘啥時候改嫁給你爹的?」

被拆穿后的顧璨立即翻了個白眼,換了一種臉色和語氣,嘖嘖道:「陳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時候拐騙了個婆娘回家?要鬧洞房嗎?可惜我是趕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牆根,聽你們在床上神仙打架……」

陳平安一巴掌按在顧璨的腦袋上,對寧姚歉意道:「他就這樣,別生氣。」

寧姚瞥了眼顧璨:「熊樣!」

顧璨正要發揮一下家傳本事,察覺到自己腦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道:「姐姐你長得這麼水靈,說啥都對。」

寧姚沒搭理顧璨,轉頭望向陳平安,含有深意道:「那兩袋子銅錢,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後反目成仇。而且這孩子將來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讓他少一些愧疚,極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穩,導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這話顧璨愛聽,對着寧姚伸出大拇指:「頭髮長,見識也長,果然比隔壁某個小娘們靠譜兒!」

寧姚挑了挑眉頭,竟欣然接受。

泥瓶巷遠處,響起一聲火急火燎的怒吼:「顧璨!」

顧璨臉色微白:「走了走了,陳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說要走了,其實顧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抓住陳平安的五指愈發用力。可能在潛意識裏,顧璨早已把陳平安當作娘親之外唯一的親人了。

陳平安帶着顧璨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說道:「顧璨,記得小心你師父。還有,照顧好你娘親,男子漢大丈夫,你娘親以後只能靠你了,別總讓她擔心。」

顧璨嗯了一聲。

陳平安又說道:「到了外邊,多做事少說話,管住自己這張嘴巴,吃些虧就吃些虧,別總想着嘴上討回便宜,外邊的人,不像我們,會很記仇的。」

顧璨紅着眼睛,唱反調道:「我們這邊的人,也很記仇的,就你不是。」

陳平安哭笑不得,一時無言。

陳平安猛然驚醒,沉聲問道:「顧璨,你有沒有拿到一片槐葉?」

如果沒有的話,陳平安不覺得顧璨是得了仙家機緣,說不定那說書先生的到來,就是一張催命符。

顧璨一聽這個就來氣,嘩啦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大把,習慣性罵娘道:「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混賬,偷偷往我兜里塞了這麼多破爛葉子,我也是剛才偷溜出家的時候,藏那兩袋子錢才發現的。不是趙小胖,就是劉梅那丫頭片子!要是給我娘洗衣服的時候看到,可不又得罵我不省心了!虧得我這就要離開了,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們茅坑裏砸石頭……」

顧璨罵得起勁,陳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如釋重負,眼見這傢伙要使勁往地上丟,趕緊阻止他的舉動,神情無比凝重道:「顧璨,收好它們!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話,這些槐樹葉子,最好連你娘親也不要給她看到,這很有可能是為了她好。」

顧璨茫然,但仍是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顧璨突然身體前傾,使勁用腦門磕了一下陳平安的腦袋,嗚咽道:「對不起!」

陳平安揉着他的小腦袋,笑罵道:「傻樣!」

顧璨突然在他耳畔竊竊私語。陳平安愣在當場。

顧璨轉身跑開,一邊慢跑,一邊轉頭揮手:「聽那老頭子說,要帶我和我娘去一個叫書簡湖青峽島的地方,以後你要是混得媳婦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這種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個!」

陳平安站在原地,點了點頭,有些傷感。

畢竟這個傢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麼事情,陳平安都願意讓著顧璨。

陳平安望着顧璨漸漸遠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總是這樣,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陳平安咧嘴一笑。老天爺挺小氣的。

隔壁院門輕輕打開,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陳平安問道:「先前顧璨說你壞話,都聽見了?」

她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道:「就當沒聽到,反正我吵架吵不贏他們娘倆。」

陳平安有些尷尬,只好幫顧璨那個兔崽子說好話,打圓場道:「其實他心眼不壞的,就是說話難聽了點。」

稚圭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顧璨心眼好壞,我不知道,她那個寡婦娘親,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很確定。」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現學現用,假裝什麼也沒聽到。

稚圭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陳平安,你真不後悔?」

陳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見他不像是裝傻扮痴,嘆了口氣,轉身返回院子,關上木門。

眼力極好的陳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終於看到遠處顧璨家院門打開,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緩緩走向泥瓶巷另一頭。陳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個說書先生轉過頭,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后,陳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寧姚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門檻上。她的身子骨是鐵打的不成?

陳平安先將齊先生贈送的玉簪子,以及顧璨拿來的兩袋子銅錢,都放在桌上,然後開始燒水、抓藥、煎藥,熟門熟路,不像是窯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藥鋪里待了很多年的夥計。

寧姚有些疑惑,卻也沒有開口詢問,百無聊賴的她起身來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顧自將陳平安藏在一隻瓶肚裏的錢袋拿出來。

她坐下后,桌面上擺着三袋錢和一根玉簪,當然還有一把識趣「龜縮」在角落的靈性長劍。

陳平安沒阻攔她取錢,但是轉頭叮囑道:「玉簪是齊先生送給我的,寧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寧姚不上心,陳平安又赧顏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寧姚翻了個白眼。

三袋子金精銅錢,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很巧,剛好湊齊了。

寧姚一手托著腮幫,一手伸出手指,撥弄著三枚銅錢,隨口問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說說?」

陳平安蹲在窗口那邊的牆根,小心盯着火候,時不時翻看一下三張藥方,聽到問話后,說:「合適說嗎?」

寧姚皺眉道:「你都混到這般凄慘田地了,還擔心我聽了秘密后,被誰殺人滅口?陳平安,不是我說你,實在是你這種濫好人,我勸你這輩子都別離開小鎮,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寧姚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種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羅漢金身、天君道術的強大劍仙,只要丟到她家鄉那邊,一年之內必死無疑,而且屍骨無存。

陳平安樂呵呵道:「那我就給你說說看?」

寧姚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銅錢,在桌面上抹來抹去:「愛說不說。」

陳平安便將齊先生出現之前的事情經過跟寧姚說了一遍,之後的事情,選擇性說了一些。

寧姚聽完之後,雲淡風輕道:「那截江真君劉志茂,顯然是罪魁禍首,不過蔡金簡和苻南華,也都不是什麼好鳥。若不是齊先生出來搗糨糊,你以後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勢力的圍剿捕殺。說句難聽的,殺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鎮上,別說劉志茂,就是那個雲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頭就能將你碾壓得魂飛魄散。」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

寧姚氣呼呼道:「你知道個屁!」

陳平安沒有反駁,繼續煎藥。

她問道:「你之所以有這場劫難,全是因為那條泥鰍,為什麼不告訴那個孩子真相?」

陳平安這次沒有沉默,也沒有轉頭,坐在小板凳上,低頭看着青紅色的火焰,輕聲道:「這樣做不對。」

寧姚欲言又止,最後望向那個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頭不硬的話,就沒有人會在乎你的對錯。」

陳平安搖頭道:「不管別人聽不聽,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確定,便轉頭笑問道:「對吧?」

寧姚怒目相向:「對你個大頭鬼!」

陳平安悻悻然重新轉過頭,繼續熬藥。

寧姚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發現上面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陳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個字,便是僅算粗通文墨的他,也覺得極為動人: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煎藥是一件類似線穿針眼的細緻活,陳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浸其中,身上散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樂。

不過寧姚不是個耐心好的,事實上除去練刀練劍,她對什麼事情都不太提得起興趣。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獨自遊歷四方,很粗糙地活着,所以對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實在是她自己風餐露宿得太多了,風裏來雨里去,原本再精緻講究的人,也會變得很不講究。

寧姚問道:「你的左手沒事情?」

左手用棉布條包紮的陳平安,正用雙手端來一碗葯,在她接手后,笑道:「沒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藥搗爛,給傷口敷上了。以前我當窯工那會兒跌打割傷,都用這個,百試百靈,是很久之前楊家鋪子一個老人告訴我的秘方。不過我當初答應老人不外傳,要不然寧姑娘你走南闖北,說不定用得着。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楊家鋪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藥鋪比較急,也沒見着那個老人,只希望他是臨時走開了。」

寧姚喝葯的時候,那雙不似柳葉卻似狹刀的長眉,微微皺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葯湯。將瓷碗還給一旁等待的陳平安后,她嘀咕道:「濫好人,難怪窮得叮噹響,活該被人欺負。」

不等陳平安反應過來,她又添加了一句:「別介意,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

寧姚大概不知道,後邊這句話更傷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

寧姚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葯湯殘漬,然後端正坐姿,一本正經道:「如今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也就是你所說的那位學塾先生,雖然有心幫你收尾,好讓你今後性命無憂,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哪怕是聖人也不例外。更何況那位齊先生的處境不太妙,有點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後管不着你的生死。我寧姚為人處世,滴水之恩,也會湧泉相報,瞪我一眼,就要睚眥必報!」

人力有盡時,湧泉相報,睚眥必報,泥菩薩過河……

此時寧姚內心,充滿不為人知的驕傲。聽聽,我這番話說得是不是很有學問?

只可惜陳平安隔壁,就住着個學識不淺的讀書種子,幾乎每天清晨黃昏兩次,鄰居就要誦讀聖賢書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說法是「吾善養浩然氣」。所以陳平安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對於讀書人文縐縐的那套說法,並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澀詞語,通過上下文來解析,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寧姚死死盯着陳平安,試圖從他臉上尋找出震驚、仰慕和疑惑,可陳平安偏偏是一臉「我聽明白了,姑娘你接着說」的欠揍表情。

寧姚很是灰心喪氣,本來意氣風發的神采,鋒芒銳減,沒好氣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後自會幫你殺掉老龍城的苻南華,或是書簡湖的劉志茂,但是你想要兩個都殺的話,永絕後患,就得破財消災。因為咱倆萍水相逢一場,可沒那麼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銅錢,作為報酬。」

寧姚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錢:「比如這袋,我就很喜歡,其他兩袋子供養錢、壓勝錢的銅錢樣式,不好看,鑄文也不討喜。」

接下來寧姚微微揚起下巴:「如果在做成這筆買賣之外,你願意支付給我兩袋子銅錢,我就幫你擺平老龍城和雲霞山。當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劉志茂手裏,一切休提。畢竟我現在修為不高,武道九境,才剛剛躋身第六境,作為純粹武夫的體魄堅韌程度,還不成大氣候。至於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樓,十五層境界,更是只到達中五境裏的龍門境。丹室之內,我有六幅圖案,尚未成功畫龍點睛,也未讓天女飛天……」

這下子陳平安是真的聽迷糊了,一頭霧水。

寧姚頓時有些惱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為恥,陳平安這種「姑娘你再給我解釋解釋」的痴獃模樣,無疑是戳中了她的最傷心處。

看到寧姚陰沉的臉色,陳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勢不妙,趕緊轉移話題:「為何姑娘你先前傷得那麼重,現在就像痊癒大半了?」

寧姚眉目低斂些許,雙手環胸,嗓音沙啞道:「當時的確是快死了,如果陸道長沒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個天大人情,我更不該趁火打劫,讓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銅錢。我寧姚的一條性命,哪裏是劉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對,你就當我什麼都沒有說。等離開小鎮之後,我會儘力而為,爭取幫你解決那些後顧之憂。但是醜話說在前頭,我寧姚只會量力而為,不會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拚命……換命。」

大概是自己低頭認錯,太過稀罕難得,所以寧姚心情極其失落。

陳平安問道:「供養錢是哪袋子?」

寧姚指了指其中一隻金黃綉袋。

陳平安從裏頭拿出三枚銅錢,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將三隻袋子橫推到少女身前,笑道:「這些,送給你了。」

寧姚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問道:「陳平安,你小時候腦子被門板夾過?」

陳平安無奈道:「沒有,小時候幫人放牛的時候,經常被牛尾巴甩。」

寧姚驀地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質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陳平安呆若木雞。

寧姚咧嘴一笑,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錯!」

然後她彎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會答應。我寧姚喜歡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全天下!最厲害!大劍仙!什麼道祖佛陀,什麼儒家至聖,在他一劍之前,也要低頭,都要讓路!」

陳平安漲紅了臉,撓撓頭道:「寧姑娘你誤會了,我沒喜歡你啊……」

寧姚一挑眉毛,想了想,身體前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間空出寸余距離,心虛問道:「這麼點喜歡,也沒有?」

陳平安斬釘截鐵,語氣堅定道:「沒有!寧姑娘你放心!」

寧姚收回手,重重嘆了口氣,憐憫道:「陳平安啊,你以後就算僥倖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

陳平安坐在桌子對面,開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寧姚對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飛黃騰達,就像她娘親說的,是因為各有各的緣法,未必有高下之分。只不過她爹對此有不同意見,命里無時莫強求。可不強求,並不意味着一點都不求,求還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後仍是求而不得,則是另外一回事。當然,這些話她爹是絕不敢跟她娘當面說的。

陳平安隨口問道:「寧姑娘也是來咱們小鎮求機緣來的?」

寧姚沒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盡所有奇遇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一個人情,才換來進入小鎮的這個名額,不過我跟那些人不一樣,我不求什麼機緣氣數,只是想着讓人幫我鑄一把劍,最好能夠合我的心意。至於鋒利不鋒利,能否承載海量劍氣,是很其次的事情。」

陳平安疑惑道:「鑄劍?」

寧姚說道:「就是那個打鐵的阮師傅,他在你們這兒名聲很大,還有個『鐵打不動』的規矩,每三十年只鑄一把劍,他之所以願意來此頂替齊靜春,就是覺得此地適合開爐鑄劍。我去碰碰運氣,看他願不願意為我鑄劍。實在不行的話,我也沒轍,就當自己運氣不好。」

陳平安笑道:「好人有好報。」

寧姚有氣無力道:「沒轍。」

她瞥了眼陳平安:「你左手不疼?」

陳平安愣了愣:「疼啊。」

她懷疑道:「那你怎麼看着不像啊。」

陳平安天經地義道:「我就算滿地打滾,大喊大叫,也不會就不疼了啊。」

寧姚一拍額頭:「真沒轍了。跟我爹一個德行,不過你本事比他差遠了。」

陳平安笑着不說話了,安安靜靜望向屋外的院子。

寧姚將那三袋子銅錢推回去:「我不要。」

陳平安收回視線,輕聲道:「寧姑娘,你有沒有想過,我留着它們,不一定是好事情。見過齊先生之後,我更加確定這點。」

一件事情寧姚決定之後,就再也不會更改了,她搖頭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無關。我想好了,救命之恩,我以後一定會償還,而且絕對不偷工減料,要對得起『寧姚』這個名字!但是你在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別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過這段時間……」

一直很好說話的陳平安,第一次主動打斷寧姚的言語:「救你的是陸道長,寧姑娘,所以你不用覺得虧欠我什麼。我如果當時不是覺得自己死定了,想着能夠讓陸道長為我爹娘多做點什麼,我根本就不會開門。」

寧姚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陳平安笑着重複她的話:「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寧姚竟然率先敗下陣來,自顧自頭疼道:「假如你喜歡我,可我真的不能答應你啊。」

陳平安雙手抱住頭。攤上這麼個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沒轍啊。

此時有人從院牆爬入院子,會這麼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劉羨陽。他小跑到門檻后,正要扯開嗓子,卻像是突然給人掐住脖子,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陳平安趕緊起身,來到劉羨陽身邊低聲道:「我這兩天能不能去你那邊住,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這裏。」

劉羨陽一把推開陳平安的腦袋,如蒼蠅搓爪一般,搓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齊全,姑娘不嫌棄的話,去我家住,如何?」

背對兩人的寧姚平淡道:「嫌棄。」

劉羨陽齜牙咧嘴,看着那個纖細動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曉得,之前就有兩伙人在廊橋那邊堵住我的路,哭着喊著求我把祖傳寶物賣給他們,我都沒答應。倒霉催的,那幫人害我差點被阮師傅罵死。姑娘你也是來小鎮碰運氣的外鄉人吧,我劉羨陽雖然也未必賣給你,但是讓姑娘過過目,開開眼界,肯定沒問題啊!」

寧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劉羨陽自顧自坐在原先陳平安的位置上,看到寧姚的容貌后,兩眼放光道:「姑娘,你別這麼見外,我和陳平安擠在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后,也就不會感到拘束了,好像連手腳都沒地方擱放。」

寧姚板着臉回答道:「好意心領,人一邊涼快去!」

劉羨陽也不覺得尷尬,起身道:「得嘞,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了解了解。」

劉羨陽把陳平安拉扯到門檻外,用手肘頂了一下陳平安:「咋回事?」

陳平安為難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就說我能不能去你那邊住?」

劉羨陽白眼道:「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應我,幫我盯着稚圭,千萬別讓宋集薪那個小畜生強行糟蹋了,到時候你可得幫我保住我未來媳婦的清白!」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別想!」

劉羨陽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就當你答應了。」

屋內寧姚突然轉頭說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天生的劍坯子?買瓷人之所以在你九歲的時候沒有帶你出去,應該是想讓你在這裏汲取更多的靈氣。這個選擇,是對的。所以你在阮師傅那邊,一定要抓住機會,讓他收你為徒。記住,至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傳門生。至於關門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資,還沒有好到那誇張的份兒上。」

劉羨陽笑着使勁點頭,嘴上說着好的好的,然後回頭望向陳平安,指了指屋裏的寧姚,然後指了指自己腦袋。

陳平安說道:「她說的是實話,你別不當真。」

劉羨陽不再嬉皮笑臉,沉默下來,低聲道:「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廊橋兩撥人,你猜是誰領頭帶路的?是福祿街盧正淳那個龜孫子!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嗎?我又沒掉錢眼裏去,憑啥要跟他們做買賣。何況那件鎧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賣了,以後在夢裏夢着我爺爺,還不得給他罵個半死啊!」

陳平安聽到這一切后如臨大敵:「你要小心,盧正淳和那些外鄉人,不好惹!」

陳平安轉頭問道:「寧姑娘,知道那些人的來歷嗎?」

寧姚點頭道:「老人和女娃娃,來自正陽山,算是你們東寶瓶洲的名門正派。老人非人……總之,他比起苻南華或是蔡金簡,要厲害百倍。婦人和他兒子,也不簡單。其實能夠結伴進入小鎮的,當然不是一般有錢的有錢人。那個婦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個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勸你朋友,趕緊讓阮師傅認了弟子,就等於有一張保命符傍身。在小鎮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還沒有人敢跟一位聖人掰手腕。」

陳平安又問劉羨陽:「你有沒有把握做那個阮師傅的徒弟?」

劉羨陽有些糾結,吞吞吐吐道:「這不當時第一天去當學徒幫工,阮師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頭那會兒差不多,估計是觀察我一段時間再做決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陳平安狠狠瞪眼。

劉羨陽訕笑道:「只是阮師傅有個寶貝女兒,特別能吃,把我給震驚到了,於是就稍稍玩笑了幾句。沒想到那閨女打鐵的時候,掄起鎚頭來,那叫一個生猛霸道,偏偏平時又特別靦腆害羞,我哪裏想得到她這麼開不起玩笑,當時就把她給惹哭了,又不湊巧給他爹撞了個正著,看我的眼神就不對勁了,認徒弟保准沒影了。不過反正我也沒想着給人做牛做馬當徒弟,伺候過姚老頭一個怪脾氣的,就夠咱們受的了,我這不就想着在鐵匠鋪那邊混碗飯吃嘛……」

陳平安抬頭,黑著臉。個子比他高出大半個腦袋的劉羨陽,低着頭,不敢正視他。

這一幕場景,讓寧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這也是寧姚第一次看到陳平安真正生氣的模樣。

陳平安低聲問道:「你經過老槐樹那邊的時候,身上有沒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葉?」

劉羨陽搖頭道:「沒有啊,倒是那個老喜歡偷瞄婦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說了些晦氣話,我差點把他的攤子給砸了。」

陳平安臉色微變,眉頭緊皺,轉頭望向屋內,問道:「寧姑娘,作為交換,三袋子金精銅錢,行不行?還有就是,會不會讓你有大麻煩,這一點,請你務必事先說清楚。」

寧姚仔細想了想:「麻煩不小,但問題不大。不過這兩天一定要小心,讓你朋友別滿大街亂竄,畢竟我眼下情況不太妙。」

她又說道:「兩撥人,兩袋錢。讓阮師傅認徒一事,又一袋錢。總之做成幾件事,我收幾袋錢。放心,我既然答應下來,就算是有保底兩袋的收成了。」

陳平安跑進屋子,趕緊將迎春錢在內的兩袋錢,火速推給寧姚:「收下吧。」

寧姚本就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沒有拒絕,收起兩袋子銅錢后,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的是往自己兜里摟錢的人,還有你這種喜歡當散財童子的?」

陳平安這一次沒有反駁,點頭笑道:「錢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裏的劉羨陽火急火燎道:「陳平安,你瘋了吧,為啥把錢給她?整整兩袋子銅錢,夠你花多久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的錢,你管得着?」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你的錢,不就是我的錢嗎?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錢,你有臉皮催債要我還?」

陳平安不說話,陷入沉思。劉羨陽也意識到自己的插科打諢不合時宜,遂閉嘴不言。一時間屋子裏的氣氛有些沉重。

陳平安開口問道:「寧姑娘,你真的不會因此……」

寧姚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長劍,點頭道:「沒問題!」

之後她實在忍不住,說道:「婆婆媽媽,你煩不煩?你還說你不是濫好人?」

陳平安笑了笑。

劉羨陽想了想,沒有說話。

劉羨陽最後把話藏在肚子裏,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沒見過這傢伙的另外一面吧。

陳平安很少有不好說話的時候,可一旦不好說話,真的會很不好說話。

他劉羨陽見過。隔壁的宋集薪應該也見過。

劉羨陽來到泥瓶巷沒多久,小巷又來了個稀客——氣度翩翩的青衫讀書郎趙繇,頗有幾分神似教書先生齊靜春。

趙繇是小鎮四大姓之一趙家的嫡長孫,比起盧正淳那些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同樣出身富貴的趙繇,口碑就很好。小鎮許多孤寡老人都受過他的恩惠,若說這是書本上所謂「名士養望於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趙繇的心志,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畢竟少年從十歲起,就已是這般與人為善的心性,年復一年,並無絲毫懈怠。哪怕是福祿街看着少年郎長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訓斥自家子弟,總會把趙繇拎出來作為例子,這就使得趙繇在同齡人當中沒有幾個交心的朋友。

盧正淳那撥人心性自由,也不愛跟一個成天之乎者也的書獃子打交道。試想一下大夥兒興緻勃勃去爬牆頭偷窺俏寡婦,結果有人在旁邊念叨非禮勿視,豈不是大煞風景。總之,少年趙繇這些年喜歡跟福祿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幾乎都走過,除了泥瓶巷。因為這條小巷裏住着宋集薪,一個讓趙繇經常感到自慚形穢的同齡人。

不過真要說朋友的話,趙繇大概只認宋集薪這個棋友,雖說這麼多年下棋一直輸給宋集薪,但是勝負心歸勝負心,想贏棋的執念歸執念,對於天資高絕的宋集薪,趙繇其實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過趙繇有些失落,是因為直覺告訴他,宋集薪雖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時交往親密無間,可好像從來沒把他看作真正的知己。

趙繇雖然之前沒有拜訪過宋集薪家,但是當他一眼看到某棟宅子,就知道這裏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了。這源於門口張貼的那副春聯,字極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簡單,委實是風格太多變了,幾乎可以說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風」二字,一氣呵成,隨心所欲,大有飄然之意。「淵」一字,水字邊,尤為深意綿長。「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氣魄極大,雷霆萬鈞!「國」一字,又寫得中正平和,如聖賢端坐,挑不出半點瑕疵。

趙繇站在院門口,幾乎忘了敲門,身體前傾,痴痴望着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覺得自己快要沒了敲門的膽氣。正因為他勤懇練字,臨帖眾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裏的氣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趙繇黯然傷神,掏出一隻錢袋子,彎腰放在門口,準備不告而別。

這時候院門驟然打開,趙繇抬頭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門,兩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驚訝,打趣道:「趙繇你行此大禮,所欲何為?」

趙繇有些尷尬地拿起錢袋子,正要開口解釋其中緣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綉袋,笑嘻嘻道:「喲呵,趙繇是登門送禮來啦,收下了收下了。不過事先說好,我是窮苦人家,可沒有能讓趙兄入法眼的禮物,來而不往就非禮一回吧。」

趙繇苦笑道:「這袋子壓勝錢,就當是我的臨別贈禮吧,無須往來回禮。」

宋集薪轉頭對自家婢女會心一笑,將錢袋子交給她:「看吧,我就說趙繇是小鎮最懂禮數的讀書人,如何?」

稚圭接過錢袋子后,捧在胸口,笑得眯起雙眼,很是開心,稍稍側身施一個萬福:「謝過趙公子,我家少爺說過,積善之家有餘慶,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這裏預祝趙公子青雲直上,鵬程萬里。」

趙繇趕緊回禮作揖道:「感謝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著後腦勺,打着哈欠:「你們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錢,奴婢施一萬次萬福也不累。」

趙繇有些汗顏道:「要讓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揮:「走,喝酒去!」

趙繇一臉為難,宋集薪激將道:「草包一個!讀書只讀出死板規矩,不讀出點名士風流,怎麼行?」

趙繇試探性問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趙繇正要說話,就被宋集薪摟住脖子拖拽離去。

婢女稚圭鎖門的時候,那條四腳蛇想要偷偷溜出來,被她一腳踹回了院子。

經過隔壁宅子的時候,她悄然踮起腳,斜瞥了幾眼,看到了劉羨陽的高大身影。後者也發現了她,立即笑臉燦爛起來。劉羨陽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經收回視線,快步走掉了。

小鎮有酒樓,只是雖然不大,開銷卻不小。不過趙繇畢竟是趙家子弟,風評又好,出了名的鐵公雞酒樓掌柜,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拍胸脯說不收一文錢,能夠讓兩位讀書人賞臉來店裏喝酒,是他家酒樓蓬蓽生輝了,兩位公子收他錢才對。宋集薪立馬就笑呵呵伸出手,當場討要銀子。掌柜的悻悻然地給自己找台階下,說「欠著欠著,明兒就讓人給宋公子送幾罈子好酒去」。趙繇當時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掌柜的素來曉得泥瓶巷宋大少爺的古怪脾性,倒也沒真生氣,親自給三人在二樓找了個雅靜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趙繇說話不多,宋集薪也沒勸酒坑人,這讓原本視死如歸的趙繇反而覺得很奇怪。

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正好能夠看到十二腳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宋集薪問道:「齊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離開小鎮?」

趙繇點頭道:「先生臨時改變了行程,說要留在學塾,教完倒數第二篇《知禮》。」

宋集薪感慨道:「那麼齊先生是要講一個大道理了,為儒家至聖傳授世人,告訴我們世間最初是沒有律法一事的,聖人便以禮教化眾生。那時候的君主皆崇尚禮儀,認為悖理出禮則入刑,於是就有了法,禮法禮法,先禮后法……」

趙繇已經微醺,有些口齒模糊,問道:「你覺得對嗎?先生又為何不幹脆傳授最後一篇《恪禮》?」

宋集薪答非所問:「走出小鎮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則有,不信則無。至於齊先生怎麼教,學生如何聽,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一副暈暈乎乎的俏皮模樣,從頭到尾都沒看那座巍峨的牌坊。

十二腳牌坊,石柱底座分別是龍之九子的九種異獸,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小鎮老百姓世代居住於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趙繇忍不住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站起身,道:「與君一別,希望再會。」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着起身,微笑道:「肯定會再見的。趙繇,莫愁前路無知己啊。」

兩眼發花的趙繇咬着舌頭,誠心誠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離開小鎮,天下誰人不識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顯沒怎麼當真,擺手道:「走啦走啦,醉話連篇,有辱斯文。」

趙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樓后,就分道揚鑣了。趙繇在離開之前,約莫是酒壯人膽,問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說服門房的……」

宋集薪冷著臉從牙縫蹦出一個字:「滾!」

趙繇黯然離去。

婢女稚圭看着那個背影,低聲道:「少爺,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頭來辦壞事結惡果,少嗎?」

她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個乏味無趣的道理,便不再堅持。

趙繇所住的福祿街在小鎮北面,泥瓶巷在貧戶扎堆的西邊。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並肩走過牌坊的時候,稚圭抬頭看了眼,「氣沖鬥牛」匾額已如同遲暮老人了。本名王朱的她,笑不露齒。

趙繇回到福祿街的祖宅后,下人告訴他老祖宗在書房等他,他必須馬上過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氣的讀書郎立即頭大,硬著頭皮趕往書房。

趙家在小鎮不顯山不露水,富貴內斂,不像盧家那般氣焰外露,而是自詡書香門第,故書房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嫗正站在一張書案旁,撫摸著桌面,她那張滄桑臉龐,滿是傷感的追憶神色。

老嫗聞到門外嫡長孫的濃郁酒氣后,也不生氣,笑着招手道:「繇兒,進來啊,杵在門口作甚?男兒喝點酒算什麼,又不是喝馬尿,不丟人!」

趙繇苦笑着跨過門檻,畢恭畢敬給老祖宗行禮,老嫗不耐煩道:「書讀多了,就是這點不好,條條框框的,搞得讀書人一輩子都在鬼打牆,膩歪得很。就說你爺爺吧,啥都個頂個拔尖,唯獨與我說起大道理來,絮絮叨叨,真是煩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態,嘖嘖,尤為欠打。可我偏偏說不過他,真是讓人恨不得一拐杖砸過去……」

老嫗突然被自己逗樂了,哈哈大笑起來:「差點忘了,那會兒我可用不着拐杖。」

她笑問道:「怎麼,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了?」

趙繇無奈道:「奶奶,跟你說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氣的,悟性很高,學什麼都快人一步。」

老嫗嗤笑道:「他啊,聰明是最聰明了,只不過你爺爺生前早就三歲看老,看死了那小東西,想知道你爺爺是咋說的不?」

趙繇趕緊答道:「孫兒不想知道!」

老嫗才不管寶貝孫子願不願意聽,自顧自道:「你爺爺說啊,『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只可惜敗祖輩家聲者,必此人也』。」

然後她指了指趙繇:「你爺爺還說,『溫良恭儉,初無甚奇,培子孫之元氣者,必吾孫也』!」

老嫗說完后,笑了笑:「死老頭子,酸了一輩子,最後總算說了句順耳的好話。」

有些疑惑的趙繇剛要說話,只聽奶奶唏噓感嘆道:「老嘍老嘍!」

趙繇只得收回話,笑着上前挽住老嫗的手臂:「奶奶壽比南山,還年輕得很。」

老嫗伸出乾枯的手掌,拍了拍寶貝孫子的手背:「比你爺爺強,讀書不只會講狗屁道理,也會說好話給人聽。」

趙繇笑道:「爺爺是真有學問的,齊先生也說爺爺治學有道,解『義』字,極有心得。」

老嫗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揚揚得意,卻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誰挑中的男人!」

趙繇緊抿嘴唇,忍住笑。

老嫗帶着趙繇來到書案后的椅子旁,趙繇發現書案上擺放着一尊卧龍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為何,仔細觀察后,就發現這條青色木龍,有眼無珠。

老嫗拿起一支早已蘸滿墨汁的毛筆,是一支由老槐枝製成木管的嶄新小錐筆,雙手捧住,顫顫巍巍遞給嫡長孫。

趙繇不明就裏地接過毛筆后,肩頭一沉,原來是奶奶將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順勢坐在那張只有趙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嫗向後退出一步,無比莊嚴肅穆道:「趙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趙家列祖列宗,為龍點睛!」

一尊尊破敗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叢生的地面上,橫豎歪斜,無人問津。千百年來皆是如此,甚至會不斷有泥像淪落此地。小鎮百姓不只是對很多事物見怪不怪,其實見到這些神像也早就沒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爾會嘮叨幾句,讓自家孩子不要來這邊玩耍,可是稚童們仍是喜歡來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再變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樣會跟孩子們說不要來此嬉戲,一代一代,就這麼過來了,也無風雨也無波瀾,平淡無奇。

只見這裏,滾落的頭顱,斷裂的軀幹,分開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強拼湊在一起,才堪堪維持大致原貌,但也僅剩下這點顏面了。

陳平安從泥瓶巷那邊匆匆忙忙跑到這裏,他手心緊攥著三枚供養錢,當他來到這裏后,一路繞來繞去,還碎碎念著,然後無比嫻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環顧四周,並無人影,這才將銅錢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縫隙中。起身後又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為。

陳平安離去之前,獨自站在綠意鬱郁的草叢中,雙手合十,低頭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們保佑我爹娘下輩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們告訴我爹娘,我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黃昏時分,陳平安返回小鎮路過城東門的時候,看門的邋遢漢子還在那裏哼著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陰不可輕,榮華富貴皆可拋」。興許是被陳平安的急促腳步驚擾,他睜開眼,剛好和小跑入門的陳平安對視。漢子看到是這個催債鬼后,掃興至極,沒好氣地揮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陰值個鳥錢,『榮華富貴』四個字,你要能有一個字沾邊,就燒高香吧。」

陳平安跑過之後,高高抬起一隻手掌,五指張開,使勁晃了晃。顯然是在提醒那看門漢子,他們兩人之間,可是有着五文錢的香火情。

看門漢子狠狠吐了口唾沫,罵道:「也不是啥好鳥!」

陳平安身影很快消失,看門漢子抬頭看了眼蔚藍色的澄凈天空,就像一層漂亮的釉色。

看門漢子揉着滿是胡茬子的下巴,嘖嘖道:「齊先生說過一句詩,什麼來着,好物、琉璃?」

一輛牛車緩緩駛出小鎮,車上坐着那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讀書郎趙繇,車夫是個神色木訥的中年漢子。

看門漢子立即招手,大聲笑道:「繇哥兒,你先別忙着走,哥哥我有句話掉肚子裏了,只記得『好物、琉璃』啥的,其他是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你小子學問大,給說道說道!」

神采飛揚的趙繇懷裏抱着一隻行囊,朗聲道:「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漢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繇哥兒,學問頂呱呱,以後出息了,莫忘記回家鄉看看老哥,說不得到時候還能代替你先生,給咱們小鎮孩子當個教書先生,也很好嘛。」

趙繇愣了愣,隨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看門漢子一高興,從袖子裏掏出一隻綉袋,一抖腕,高高拋給趙繇,咧嘴笑道:「這麼多年白讓你寫了那麼多副春聯,關鍵是你小子也厚道,從來不覺得麻煩。老哥看人從來沒錯,送你點小玩意兒,一路順風!」

趙繇連忙接住錢袋:「後會有期!」

看門漢子笑着點頭,朝趙繇的牛車擺擺手,只是呢喃道:「難嘍。」

陳平安向小鎮深處走,趙繇的牛車則奔赴小鎮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過。

坐在樹墩子上的看門漢子掰着手指頭數着:「拎着竹簍金鯉魚的大隋少年,泥瓶巷顧寡婦的崽子,再加上福祿街的繇哥兒,這就已經三個啦。可是接下來還有那麼多人,一頭撞進來,還不得只剩下撿破爛的活計?要不然,我也趁機找個能揉肩敲背的孝順徒弟?」

看門漢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皺巴巴的黝黑臉頰,嘿嘿笑道:「若是個盤兒亮、條兒順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臉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長!」

這個小鎮出了名的光棍漢子,雙手抱住後腦勺,仰頭望着天空,獨樂樂偷着樂呵。在想到這些開心事後,便一下子沒了憂愁,只覺得天地之間有大美。

陳平安離開泥瓶巷之前,就跟劉羨陽和寧姚約好了,到時候直接在劉羨陽家的宅子碰頭。等到陳平安跑到劉羨陽家,門沒鎖,他便推門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劉羨陽正在用潔凈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傳寶甲。

黑衣少女寧姑娘重新戴上了淺露帷帽,腰間佩刀,那柄雪白劍鞘的長劍,則被她隨意拎在手裏。不知為何,陳平安總覺得寧姑娘好像有些嫌棄這把劍。

桌上那件劉家代代相傳的壓箱底老物件,說是寶甲,在陳平安看來是真的醜陋嚇人。巨大甲胄上,佈滿了枯樹瘤子似的鐵筋,更有五條並列的深刻抓痕,從左肩頭一路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邊腰間。

關於這一點,兩個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實在想像不出,到底得是多麼龐大的山林猛獸,才能造就這幅恐怖光景。後來朝廷多次封禁山峰,不讓百姓進山砍柴燒炭,陳平安和劉羨陽幾乎從不逾越禁例,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這裏。

陳平安有些奇怪,這副黑炭似的鐵甲,丑歸丑,但是劉羨陽是真打心眼裏將它當作了傳家寶。哪怕是陳平安這樣的交情,這麼多年也就只給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了起來。

不過眼見着劉羨陽時不時偷瞄寧姚的情形,陳平安有些釋然,劉羨陽從來就是這種德行,見着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實不是真的喜歡心動,只是喜歡顯擺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橋那邊,在小溪里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着秧苗或是牽着黃牛的同齡少經過,劉羨陽是必然要來三板斧的。先火燒屁股般地爬到岸邊的大青石上,然後大聲咳嗽——宋集薪將此點評為「昭告天下」——最後再一個扎猛子。眼力很好的陳平安,其實能清楚看見遠處少女們的眼神、臉色,所以他一直很想告訴劉羨陽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們,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罵人的,更多的是根本視而不見,唯獨沒有眼睛一亮、覺得你是一條英雄好漢的。

當然,後來劉羨陽看上了宋集薪的婢女稚圭,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後,劉羨陽好像眼裏頭就再沒有其他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時此刻跟寧姚擺闊綽,也更多是希望傲氣冷漠的寧姚不要小看他:別以為挎著刀提着劍,就能跩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劉羨陽的這件傳家寶,那也是小鎮獨一份。

寧姚等到陳平安后,環顧四周,最後將長劍橫放在一個彩繪戧金花卉的老舊博古柜上。彩漆斑駁翻裂,她為了給長劍騰地方,挪開了許多瓶罐雜物,發現柜子後壁鑲嵌有一幅圖案:一株金色桂樹,正值圓月當空。

寧姚轉頭說道:「劍放在這裏,你們不要動它,否則後果自負,我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忙着擦拭寶甲,時不時低頭呵口氣,直接用手指輕輕摩挲,已經真正樂在其中了。

陳平安承諾道:「一定。」

寧姚對劉羨陽說道:「這隻柜子不值錢,但是這幅金桂掛月的鑲嵌圖案,你別輕易賤賣了。」

劉羨陽頭也不抬,道:「那玩意兒,我打小就不喜歡,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來便是。」

寧姚當然不會做此焚琴煮鶴之舉,只是好奇問道:「這幅圖案的材料是什麼?」

劉羨陽回頭瞥了眼:「好幾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曉得,就連我爺爺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

陳平安輕聲道:「應該是從小溪灘里撿來的石子,有很多種顏色。不過劉羨陽的長輩,當年肯定是只揀選了金黃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們把這種石頭叫蛇膽石。」

寧姚問道:「石子?溪里多不多?」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你要是想要,我能給你一天撿一大籮筐來。我們這邊沒誰待見這個,就顧璨喜歡,經常自己一個人去撿。」

寧姚嘆了口氣,深深望着泥瓶巷的貧寒少年:「住在金山銀山上的窮光蛋啊。」

陳平安驚訝道:「這種石子在外邊值錢?」

寧姚扶了扶帷帽,說道:「價格高低,也看落在誰手裏。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還要看運氣。運氣好,一顆就夠,運氣不好,堆積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過不管如何,是值錢的,而且很值錢。就是不知道能否帶出小鎮,這點很關鍵。」

劉羨陽插了一句話:「這石頭有一點比較古怪,只要拿出小溪之後,一旦風吹日晒,顏色就會變淡,尤其是下過雨雪之後,掉色掉得更厲害。除此之外,就沒啥了。」

寧姚惋惜道:「果然如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撿一大籮筐回來,試試看?萬一有例外的呢?」

寧姚搖頭道:「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劉羨陽已經將那具寶甲搬回屋內藏好,此時斜靠着房門,笑道:「陳平安是個大財迷,說不定今晚就去小溪摸石頭去了。」

寧姚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頭問道:「簪子和藥方,我會替你妥善保管。不過明天還是需要你去泥瓶巷,幫着熬藥。」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她想了想,臉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時候進入小鎮的這撥外鄉人,最厲害的,應該就是正陽山的那個老頭子,這趟是專程護送小女孩的,接下來才是打傷我的那個大隋宦官,之後是帶走顧璨的劉志茂,那個笑裏藏刀的婦人也別小覷。所以你們只要遇上正陽山那個老傢伙,盡量別爭執,可一旦起了衝突,只管拖延時間,不許跟人動手,不要有任何僥倖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現為止。」

劉羨陽低聲道:「在咱們地盤上,這些個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殺人不成?」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點頭道:「敢。」

劉羨陽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突然問道:「還記得陸道長……也就是那個擺攤的算命先生,是怎麼跟你說的嗎?」

劉羨陽一陣頭大,使勁回憶之後,抓耳撓腮道:「這我哪裏記得清楚,只知道是些不好聽的晦氣話,反正就是說什麼有大禍、要燒香之類的,亂七八糟。我當時只當他是胡說八道,坑人騙錢……」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

寧姚惡狠狠道:「他自己記不牢簽文,我怎麼給他解簽?真當我是神仙啊!」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不通寧姑娘為何突然如此惱火。

寧姚大步離開宅子,比來時的慢慢悠悠,雷厲風行了許多。

寧姚走在寬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頭抽空找幾本書啃啃?

她一想到自己以後行走四方,乾脆利落地飛劍斬頭顱之後,再來幾句慷慨激昂的即興詩詞,哪怕四下無人,也覺得真的很帥氣啊!

正當寧姚充滿憧憬的時候,一個熟悉身影飛一般擦肩而過。

「寧姑娘明天見啊。」

嗓音落地的時候,身影幾乎已經在小巷盡頭了。

草鞋少年,背着籮筐,健步如飛。

寧姚呆若木雞,喃喃自語:「真有這樣的財迷啊?」

陳平安一路踩着細碎星光,出了小鎮一直往小溪去,雖然是在夜幕里,可是陳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他刻意繞開了水位最深的廊橋位置,那邊的溪水要遠遠高出其他地方。陳平安揀選了一段溪水僅僅沒過膝蓋的溪流,摘下背後那隻竹編大籮筐,彎腰拿起藏在裏頭的一隻小竹簍,緊緊系掛在腰間,脫掉草鞋,捲起褲管,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傷口還在刺心地疼,自然不能浸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里翻翻揀揀。其實幹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劉羨陽說的那樣,顏色會褪得厲害。如今陳平安從寧姚那邊粗略知曉了其中玄機,並不難理解,覺得這些石子,其實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隨姚老頭翻山越嶺,四處嚼嘗過的各座山頭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只隔着一座山頭,到了嘴裏,也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頭說這叫樹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窩成了佛。一把抓在手裏的泥,只要離開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會變味。

小溪沒有名字,小溪里那些大如拳頭、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顏六色。可小鎮百姓,世世代代見慣了它們靜靜躺在清澈的溪水當中,自然沒誰覺得是什麼稀罕玩意。誰要是往家裏搬這些石頭,肯定要被當成傻子,吃飽了撐的,有這份氣力,不去多干點農活,不是傻子是什麼。

彎腰蹚水的陳平安不斷搬開、翻動溪底的大石塊,已經撿了七八顆石子放入竹簍,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石子皮色有的像秋天高掛枝頭的金黃橘子,也有的白皙細嫩得像是嬰兒的肌膚,還有的一團漆黑,而且黑得發亮,還有的鮮艷得像是大紅桃花,又以蝦背青的顏色最多,不一而足。

這些村野俗名叫蛇膽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裏滑膩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陽光下高高舉起,或是深夜裏用燭光映照,石頭內在的肌理紋路,纖毫畢現,隱約如絲,如細微的蛇魚蜿蜒,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觀看,皮色又如閃閃發光的魚鱗、蛇鱗。

將近一個時辰,陳平安腰間魚簍差不多已經裝滿,他原路回到安放籮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邊拔了幾大把蘆葦、野芹和狗尾巴草,墊在籮筐底部,這才將石子一顆顆放入籮筐。拎着草鞋,系著魚簍,背着籮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處的小溪岸邊,再次放下草鞋籮筐,下小溪繼續翻挪石頭。

撿了半簍后,陳平安直起腰,仰頭望着星空,希冀着能夠看到流星劃過夜空,只不過今晚顯然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陳平安回神后,繼續憑藉依稀星光和過人眼力,做一個財迷該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揀出石子,陳平安就油然生出一股喜悅。對他來說,每顆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覺,陳平安已經揀了大半籮筐石子,總計八十餘顆,其中最大的一顆比他拳頭還大,幾乎沒有瑕疵裂紋,色彩極為醒目,如同凝結成團的雞血,色艷而正,絲毫沒有給人不舒服的感覺。此時陳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裏正把玩一顆中等大小的蛇膽石,淺綠色,比起小鎮瓷器里的梅子青要淡許多,石子圓潤光滑,十分可愛,陳平安一眼就喜歡上了。

陳平安走向岸邊的巨大青石崖,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的一個坑得有兩個陳平安那麼高,是這條小溪水深僅次於廊橋下深潭的地方。小鎮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這段溪水洗澡,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歡在這裏比拼誰在水坑底下待的時間長。

陳平安之所以選擇這個深坑,是因為他以前和劉羨陽在這裏洗澡的時候,發現坑底的蛇膽石極其繁多。劉羨陽有次為了顯擺自己水性出眾,甚至故意腋下夾着一塊蛇膽石上浮。陳平安記得那塊石頭最少得有顧璨的腦袋那麼大,石頭微白透明,裏頭竟然有鮮紅色的細細點點,就像被冰凍起來的桃花瓣。

劉羨陽當時覺得此舉頗有意義,便讓陳平安幫他把那麼大塊石子扛回家,結果到了小鎮上,沒個定性的劉羨陽又覺得沒勁,就讓陳平安自己解決掉石頭。陳平安那次剛走進泥瓶巷,就發現隔壁的稚圭莫名其妙地跟在自己身後,也不說話,一直死死盯着他懷裏那塊石頭,眼神就跟陳平安每次瞧見杏花巷販賣的肉包差不多。陳平安實在扛不住她的眼饞,就將石頭送給了她,結果她一開始還搬不動,差點砸了腳,陳平安只好乾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裏去,至於之後石頭的最終下落,陳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頭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就像桃葉巷那邊的雨後桃花,霽色蔥蘢。

哪怕今天之前,陳平安根本不曉得這種石頭的玄妙,他也始終打心底覺得那塊大石頭是真的好看。

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停下腳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着個青衣少女,腮幫鼓鼓的,可她還在往嘴裏塞東西。

陳平安腦子裏的第一個想法是,少女應該是餓死鬼投胎吧,才會大半夜餓得這麼可憐兮兮。

陳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攪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過也沒掉頭就走,畢竟他已經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個水坑碰碰運氣。陳平安水性沒劉羨陽那麼好,但也不算差。每次摸一兩塊石頭上岸便是,次數多了,總能成功。再者這個水坑裏的蛇膽石,比起小溪其他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鮮艷。

陳平安沒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樣,又從身邊拿起一樣吃食,就沒有空閑停歇過,腮幫就沒有不鼓脹的時候。陳平安背着大半籮筐沉甸甸的石頭,想着等下下水摸石也是體力活,就側過身摘下籮筐放在地上。

陳平安低估了那個青衣少女的聽力,只是這輕輕一放,少女就驀然豎起耳朵,眼神瞬間直接掃過來。

陳平安又不好說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尷尬笑着。

少女表情有些獃滯,接連打了兩個飽嗝,然後她好像噎到了,趕緊挺起胸膛,伸手使勁拍打胸脯。

陳平安這才發現她年紀不大,但脖子往下那邊的風景真是壯觀,胸前衣衫緊繃得厲害,竟然完全不輸很多生養過孩子的婦人。

陳平安趕緊收回視線,沒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這才想起自己帶了水壺,不忘側過身背對着陳平安,仰頭灌了一大口水,呼吸這才順暢了。

拎着草鞋的陳平安,當時其實只有一個簡單念頭: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貨,否則吃不住這麼大勁。

青衣少女繼續吃東西,這次含蓄了許多,至少腮幫子沒那麼誇張,低頭小口小口啃咬,時不時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鎮少年。一雙桃花似的狹長眼眸,眼尾微微上翹,讓她天生就像一頭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詢問陳平安:你咋回事,繼續趕路啊。

陳平安滿臉無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過這裏,我要到你那邊去溪里。」

少女看着清瘦的陳平安,就是不說話。

陳平安趕緊從籮筐里拿起一塊石子,繼續解釋道:「我要去溪里撿這些石頭。」

少女像是突然記起要緊事情的模樣,伸出手指豎在嘴邊,示意陳平安不要說話,然後她挪了挪位置,顯然是讓陳平安過去,表示她不會妨礙他下水撿石頭。

陳平安只得背起籮筐,硬著頭皮走過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個人,而且少女已經主動坐到邊緣,不像之前雙腿伸直了,而是規規矩矩盤腿而坐。她膝蓋上放着一個打開的包裹,裏面堆滿了形形色色的糕點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個小山頭而已。

陳平安放下草鞋、籮筐和竹簍,原本是想着三更半夜的,可以赤膊下水,現在就別想了。旁邊就坐着個陌生的黃花大閨女,且不說她會不會尖叫,這要是給她家長輩看到或是聽到,陳平安估計自己被人打斷兩條腿,還不冤枉。

陳平安來到石崖邊,一個扎猛子,沖入水坑底部。很快就摸上來一塊石頭,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膽石,只得抹了一把臉,繼續下潛。三次過後,終於摸起一塊青黑色的蛇膽石。陳平安渾身濕漉漉地爬上石崖,將石子放入籮筐,然後繼續扎入水中。

從頭到尾,少女都背對着這邊,忙着吃東西。

不到半個時辰,陳平安就已經摸出七八塊石頭,除了第一塊顏色偏暗,其餘石頭皆是個大且鮮艷。

最後一次扎猛子下去,他卻沒有拿石頭上岸,而是抓了條手掌長短的活魚上來,小鎮俗稱石板魚。這魚肉味極美,但一遇見人就喜歡躲藏在石塊下,一般不過是比手指稍長,很少有陳平安手中這尾這麼大的。陳平安之前其實也在坑底石頭縫隙摸到過幾條,只不過當時為了石頭,給放了。這次是靈光一現,突然覺得若是今夜能夠抓個十來條魚,明天燉鍋魚湯給寧姑娘,也挺不錯。

陳平安上岸后,將魚隨手丟入竹簍。

第二次抓魚上岸的時候,陳平安突然發現那個少女就蹲在魚簍旁邊,看着躺着孤零零一條魚的魚簍,能看得她滿臉神采煥發,就跟當年稚圭在巷子瞧見那塊石頭差不多。

陳平安把第二條石板魚丟入竹簍。

少女緩緩抬起頭。赤着腳的陳平安已經轉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聽着陳平安撲通一聲后,迅速從竹簍一手抓起一條魚,低頭望着還在蹦跳的它們,神情嚴肅,點頭道:「厲害的厲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這座小鎮有很多怪異的景象,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掛鐵鏈不知有多長;不遠處的廊橋,前身其實是一座橫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橋,橋底有一把銹跡斑斑的鐵劍,劍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見底的碧綠水潭。還有那座長著十二隻腳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叢裏橫七豎八的破敗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積著歷朝歷代被督造官親筆判定為殘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爛;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緣由。

她很小就跟隨爹走南闖北,所以屬於當之無愧見過大世面的。

但是當陳平安第三次抓着石板魚上岸后,雙手已經空空的少女,依舊蹲在魚簍旁,只是兩隻手還在偷偷擦拭着衣角。她仰頭看着陳平安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

陳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看得渾身不對勁,試探性問道:「你想要這些魚?」

少女下意識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這三條就都給你好了。之後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後開心地笑了,狐魅且狐媚。

陳平安很熟悉這種眼神,和自己小時候看待劉羨陽是一般無二的。那會兒的劉羨陽,是杏花巷、泥瓶巷這一帶的孩子王,抓蛇捕鳥撈魚,好像天底下就沒有他劉羨陽不會的事情。到後來,原本跟在劉羨陽屁股後頭當跟班的同齡人,有些去了龍窯當學徒,更多是散入小鎮各個雜貨鋪子當夥計,或是給親戚幫忙管賬,也有如宋集薪所說,最沒出息的人,才會去莊稼地里刨食吃,最後還跟劉羨陽混在一塊兒的,就只剩下他了。

陳平安將送給少女的三條石板魚,用幾根狗尾巴草穿過魚鰓串在一起,遞給少女。少女接過這串魚,拎了拎,有些輕,感覺不像是能湊足一碟青椒炒魚的,她便歪頭瞥了眼小溪水坑,滿是期待。陳平安心領神會,歉意道:「接下來抓起的魚,我要熬湯給朋友補身體,不能送給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遠處那隻打開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點來換魚,陳平安搖頭笑道:「不行,糕點好吃,也能填飽肚子,但是不如魚湯養人。」

少女點點頭,沒有強人所難,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將魚放在腳邊,然後繼續她「坐吃山空」的大業。

陳平安雖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沒有多嘴詢問,看她穿着打扮,不像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大家閨秀,倒有些像隔壁鄰居稚圭,秀里秀氣的,也不愛說話。陳平安突然有些擔心,她不會是偷了家裏東西出來吃的小丫鬟吧,聽說那些大宅里的規矩厲害得很,劉羨陽和宋集薪兩人總喜歡反著說話,唯獨在這件事情上是個例外。只不過劉羨陽的說法很嚇人,說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牆高高的宅子裏頭,一個走路姿勢不對,就會被眼神跟捕蛇鷹一樣銳利的管家派人打斷腿,丟到牆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則說劉羨陽以訛傳訛,才沒那麼誇張,只不過大家門戶里的丫鬟嬤嬤,確實走路都跟貓似的,聽不着半點聲音。當時劉羨陽瞥見一旁偷着樂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惱羞成怒了,大罵宋集薪:「鵝什麼鵝,你家的鵝能說話啊?」

陳平安最後抓上來七八條石板魚,竹簍被它們撞得搖搖晃晃,臉色慘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經到極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裏鑽的那種冷,最主要的當然還是受傷的左手經不住。陳平安最後一次上岸后,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鑽入溪畔草叢裏,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沒過多久就拔出三四樣草,不少草根帶着泥土,握在手心裏有一大把。他撿了塊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后,找到石崖一處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窪,擦乾抹凈后,開始輕輕搗捶草藥。草藥很快就變成了一團青色的糨糊,汁水散發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獨有芬芳。

背對着少女,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開始拆解左手上的棉布,他額頭上很快滲出汗水,一下子覆蓋了從頭髮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傷口,雖然比起包紮前的白骨可見,已經好了一些,但仍然稱得上觸目驚心。陳平安來時並沒有想到左手會觸碰溪水,所以沒有準備棉布條,之前滿腦子都是蛇膽石可以掙錢以及抓魚燉湯兩件事,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他正有點蒙,突然一隻手掌出現在眼前,手上攤放着幾條幹燥潔凈的布條,原來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時撕下了一截袖管。陳平安慘然一笑,顧不得跟少女客氣,往手心傷口塗抹上草藥后,靠近嘴邊,用牙齒咬住一端,右手扯緊,繞手背兩圈后打結,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又如蝴蝶繞枝,讓旁觀者眼花繚亂。

綁紮完畢后,陳平安緩緩抬起右臂擦拭滿臉的汗水,兩條胳膊顫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滿臉你很厲害的表情。

陳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實痛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少女轉頭瞥了眼陳平安自己編織的大籮筐和青竹魚簍,有些疑惑。

陳平安神色尷尬:「那些石頭能掙錢的,而且抓魚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沒有開口說話,兩眼有些放空,扭頭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潺潺溪水摩挲著那些露出水面的石頭,嘩啦啦作響。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間好像唯有一雙少年少女。

陳平安的身體逐漸安靜平穩下來,原先急促的呼吸,開始下意識放緩,轉為悠遠綿長。就像從山洪暴發的小溪,變成了春秋枯水期的溪水。

這種悄然轉變,陳平安自己根本沒有在意,渾然天成,水到渠成。

陳平安知道自己一身濕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風吹太長時間,得趕緊回到小鎮換身衣衫去。陳平安自然不會懂醫書上的那些養生和病理,但是這輩子最怕生病一事的他,對於四季節氣變換和自身身體的適應,早就培養出一種敏銳直覺。所以他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間繫上魚簍,背起籮筐,跟青衣少女揮揮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陳平安一邊走下石崖,一邊忍不住轉頭提醒道:「廊橋那邊水特別深,千萬小心別腳底打滑啊。回家的時候,最好靠着水田這邊,哪怕摔倒了,一身泥總好過掉溪里去……」

陳平安說着說着,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不吉利,聽着不像是好話,反倒是泥瓶巷顧璨他娘最擅長的那種咒人的混賬話,所以很快就閉上了嘴巴,不再嘮叨,加快腳步,向北跑向小鎮。

籮筐很沉,可是陳平安格外開心。

解開那個近乎死結的心結后,陳平安第一次覺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說要有錢!能買得起帶着獨特墨香的春聯、彩繪門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鋪子的肉包子,最好再買一頭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樣能養一窩雞……

青衣少女依然還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認真嚴肅,每次拿起一樣新糕點,都像是在對付一個生死大敵。

她正在跟一塊桃花糕較勁的時候,突然身體僵硬,意識到大事不妙后,不是逃跑,而是張大嘴巴,囫圇吞下大半塊糕點,然後拍拍雙手,坐在原地束手就擒。

不知何時多出一個漢子,身材不高,但給人一種敦厚結實的感覺,可也不會讓人誤以為是個村夫莊稼漢,因為男人的眼神實在太過刺眼,讓人不敢正視。

男人看着只剩下「山腳」的那個碎花紋包裹,滿臉無可奈何,想要開口教訓兩句,又捨不得。默默看着自家閨女那種我犯錯就認罰的倔強模樣,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塗,好像自己才是犯錯的那個人。

男人很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話,比如閨女你餓了,就在劍爐茅屋那邊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給你去小鎮買。可是話到了嘴邊,生性內斂的男人又說不出口,彷彿一字千鈞,死死壓住了舌頭,無論如何也不知道怎樣安慰女兒。

這一刻,男人覺得自己還不如那個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兒不用那麼緊張兮兮的。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頭,問道:「爹,當時為啥不收他當學徒?」

閨女主動說話,讓男人如釋重負。

男人雖然板着臉,但已經一屁股坐在女兒身邊,解釋道:「那娃兒後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會一下子就被師兄弟們拉開距離,再努力,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差距變大,萬一到時候又多出一個柳師兄來,何必呢。」

青衣少女臉色黯然,不知是聽到那個「柳師兄」的緣故,還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過。

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誤入歧途或是壞了聖人的謀划:「再者,這個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鎮上,反而顯得很特殊。秀兒,你大概不知道,這娃兒的本命瓷器很早就被人打碎了,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貨色,不受祖蔭的庇護,與此同時,又會有種種不易察覺的怪事發生,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選擇做他鄰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會連福祿街也住不得?顯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認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說他有點像是魚餌?」

男人摸了摸她的腦袋:「差不多。」

然後他笑道:「若我們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講究外物、機緣和氣數的劍修,說不得爹也會讓他留在身邊,看能否讓你多一些好處。」

青衣少女有些悶悶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兒,爹話糙理不糙,別嫌不好聽。」

青衣少女還是病懨懨的模樣,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遠處如黑龍橫在溪水之上的廊橋:「那座廊橋的建造,是大驪王朝耗費無數心血的大手筆,只為鎮住那柄不起眼的鐵劍。試想一下,一柄元神殘破、流逝殆盡的無主之劍,在足足三千餘年後,為了壓制它僅剩的那點威勢,一個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麼巨大的代價,所求之事,不過是讓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聲,耷拉着腦袋,眼睛餘光一直在瞥那個「山腳」,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厲害的厲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着額頭。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可是孩子她娘也不是這樣的女子啊,那麼這閨女到底是隨了誰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兒的肩頭,柔聲道:「爹去見個人,你自己吃吧,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少女猛然抬起頭,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隻赤紅手鐲,熠熠生輝,呈現出頭尾銜接的蛟龍之姿,如一條鮮活的火焰小蛟纏繞於手腕。

男人欣慰道:「總算還有點良心。行了,別擔心,爹是去見齊先生。」

少女鬆開手,立即抓起糕點,狼吞虎咽起來。

男人氣不打一處來,千辛萬苦忍到現在,終於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劉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還真沒有說錯話,遲早有一天要吃成一個肥嘟嘟的胖妞!到時候誰敢娶你當媳婦!難道爹還要搶個上門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東西,雙手捧著糕點,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對自己閨女的他不忘給自己一巴掌。次次都是這樣,功虧一簣。

大半夜的,陳平安一路跑回劉羨陽家的宅子,開門的時候,就能聽到那傢伙打雷一般的鼾聲。

心真大。換成是他陳平安的話,今夜絕對睡不安穩。

先將籮筐和魚簍都放到搭建在院裏的灶房,去到劉羨陽給他倒騰出來的右邊偏屋,陳平安抓緊時間換了一身衣服后,這才回到院子中的灶房,開始對付那些石板魚。開膛剖肚,洗乾淨後放在一隻乾淨瓷碟里,再用另外一隻碟子覆上,以免勾引來蛇鼠蟲。

陳平安又從籮筐里,挑出五六顆最有眼緣的蛇膽石,搬到自己睡覺的偏屋裏。

順便看了眼寧姑娘之前放在柜子上的那把長劍,長劍還在那兒安安靜靜地橫躺着。

做完這一切后,陳平安終於能夠躺在被窩裏了,身體漸漸溫暖起來,但是他兩眼發亮。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沒有睏倦睡意。但是真正的原因,還是陳平安比劉羨陽更知道那些外鄉人的「不講道理」。

陳平安不敢睡死過去,於是他一宿沒睡,始終留心院門和屋門兩個地方的動靜。

到了拂曉時分,陳平安起床來到灶房,挑起擔子,準備去杏花巷的鐵鎖井那邊挑兩桶水回來。

睡眼惺忪的劉羨陽躲在被窩裏,只露出一顆腦袋,聽到輕微聲響后,迷迷糊糊喊道:「陳平安,起這麼早?你幹啥去?」

陳平安沒好氣道:「挑水!」

劉羨陽又喊道:「要是碰到稚圭,替我問一聲好。」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傢伙。

正要走出小院,陳平安突然聽到劉羨陽說道:「陳平安,你只要肯幫忙,回頭我就幫你去水坑摸石頭!」

陳平安燦爛一笑:「好嘞!」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連腦袋都縮進被子,嘀咕道:「沒義氣的傢伙,就知道這招才管用。」

廊橋石階上,獨自坐着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當天開青白出現第一縷曙光時,他抬頭望去,輕聲笑道:「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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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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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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