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拳不停

第70章 拳不停

陸台當時指了指院門口那邊,說貼了那張寶塔鎮妖符,門外是江湖,門內就已是山上了,陳平安被說得想喝酒。

之後飛鷹堡熱鬧了起來,比起之前那種近乎死寂沉沉的安詳,當下的飛鷹堡明顯要更加讓人心安。

因為飛鷹堡來了兩個人,不是飛鷹堡熟悉的那種遊歷四方的大俠,或是大名鼎鼎的宗師,而是神神道道的外鄉高人。他們比起已經足夠古怪的何老夫子,更讓人覺得新鮮。

那位堡主盛情邀請而來的中年男子,在飛鷹堡的大街小巷牽白馬而行,馬鞍兩側掛了兩大捆松柏枝條。每次人馬停步,手持拂塵的男子就會燒掉一根樹枝,也不見他使用火石,雙指一搓,松柏樹枝便會燃燒起來,泛起陣陣清香,裊裊升空。

湊在遠處旁觀的飛鷹堡人士,其中有些略通老黃曆的白髮老者,開始顯擺起學問來,說這叫庭燎,是一門了不得的仙家術法,能夠驅邪祛穢。因為松是萬木之長,被譽為十八公,相當於朝廷的國公爺,柏樹則是僅次於松木的侯爺,尤其是一些名山大岳上的松柏,顯貴著呢,所以燃燒松柏,配合仙家口訣,就能夠通神。

相較高大男子的拂塵白馬,另外一位邋遢老人,就顯得俗氣多了,賣相比不過同行,手段也透著股鄉土氣,故而跑去湊熱鬧長見識的飛鷹堡百姓,實在不多。老人據說是年輕道人黃尚的師父,是位居山道士,跟老堡主是江湖上結識的故交。這次老人家在山上掐指一算,算準了飛鷹堡有難,才下山來幫着祈福消災。

邋遢老人既沒有身穿道袍,也不會畫符踏罡,只是讓人抓了七八隻雄雞,分別掛在了飛鷹堡大門、祠堂門口、水井、校武場等地,然後就一天到晚盯着那些大公雞。他的腰間挎著只小米袋子,裝滿糯米,還有一壺清水,用來伺候那些雄雞。壺中水,卻不是飛鷹堡日常飲用的井水,而是讓弟子黃尚從遠處深山打來的山泉之水。

陳平安和陸台兵分兩路,陸台喜歡看那所謂的太平山仙師,裝神弄鬼,陳平安則去觀摩老人的手法。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陳平安介於兩者之間,雖然不清楚老道人這種行徑的淵源,但是能夠確定每處懸掛雄雞之後,陰風煞氣就要淺淡幾分,如同兩軍對壘,一方避其鋒芒,只不過這種逼退,並無傷亡,躲在暗中蓄勢而已。

在老道人給雄雞餵養糯米和清水的時候,陳平安從他憂心忡忡的臉色中就能夠看出,老道人也瞧出了端倪,心情並不輕鬆。

至於那位招搖過市的拂塵男子,神色自得,像是彈指間就要讓一切邪祟灰飛煙滅。

桓常、桓淑兄妹,負責為此人開道。

陶斜陽臉色蒼白,經常咳嗽,只與黃尚一起跟在老道人身後。

陸台並未明言兩人道行的高低,只說那男子肯定不是什麼桐葉洲太平山的練氣士,而邋遢老人是個名副其實的山居道人,講究一個幽潛學道,仁智自安,與山水為鄰。

太平山是桐葉洲中部首屈一指的大宗門,是內外丹法集大成者,比起扶乩宗只強不弱,只是隱世到了近乎厭世的地步,極少有修士下山外出,陸台在中土神洲都有所耳聞,所以在世間的名氣遠遠不如桐葉、玉圭兩宗。

又過了兩天安靜祥和的日子。

就算是居住在市井巷弄的飛鷹堡百姓,都察覺到了天色的異樣。

本該旭日東升的晨曦時分,飛鷹堡的上空,卻是黑雲翻滾,層層疊疊,像是活物一般在對着飛鷹堡張牙舞爪,壓得所有人心頭沉甸甸的。擔任教書先生的老管事何崖,放出話來,今天學塾不用上課,要蒙學稚童們趕緊回家待着,讓他們好一陣歡天喜地。回去的路上,他們成群結隊,對着那些黑雲指指點點,說這像一隻蜈蚣,那像一頭水牛,最後瞧見了如同一張女子猙獰面孔的黑雲,孩子們被嚇得頓時作鳥獸散,趕緊跑回家中。

陳平安在院子裏練習拳樁,早早發現了天象的詭譎。陸台坐在石桌旁默默掐指推演,神色自若。

本該日頭高照的清晨時分,昏暗如深夜,陽光竟是半點灑不進飛鷹堡。

陳平安又聽到了巷子外邊飄來盪去的陰森嬉笑聲。陳平安停下拳樁,跑去打開門,轉身抬頭一看,那張普通材質的鎮妖符,隨着時間的推移,符膽中蘊含的靈氣也在不斷流逝,已經變得黯淡無光。一張原本嶄新的黃色符紙,像是張貼了大半年的春聯,褪色嚴重,皺得厲害,還有幾處被滲透的黑色墨塊,難怪那群陰物鬼魅膽敢現身挑釁。

陸台雙手攏袖走出院門口,與陳平安並肩而立,仰頭看着那張趨於腐朽的丹書真跡,自言自語道:「距今極其遙遠的時代,相當於七境武夫修為的人,畫出來的符,不過是剛剛抓到了一點皮毛,九境實力的人,畫符才算登堂入室,所以那會兒的符籙,威力之大,可想而知。其中隱晦難明的三山九侯先生,被視為『符籙正宗』,只可惜我們這些後人,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

陳平安踮起腳尖,摘下那張符籙,收入袖中。

四周頓時響起鼓噪之聲,霧氣從小巷泥路升起,迅速瀰漫開來。霧氣先上升至腳踝,然後是膝蓋,很快就到了半腰。陳平安就像打開了鍋蓋,立即就是霧氣騰騰,只不過灶台霧氣是熱騰騰的米香菜香,小巷這邊是黏糊糊的潮濕陰霧,泛著淡淡的腥臭氣味。

陳平安轉頭望去,好在霧氣並未一鼓作氣,湧入那些市井門戶的院子裏。家家戶戶張貼在大門上的各類門神——武聖人或是文武財神什麼的,發出一陣細微的滋滋聲,本就渙散淺淡的那點靈氣,煙消雲散,再也庇護不得主人家。

在陳平安視野中,小巷盡頭,又出現了那對身穿縞素的大小人物,小孩子依舊盯着陳平安,一對鮮紅的眼珠子,不斷有血跡滲出,流淌在雪白的臉龐上,只是鮮血並不會離開那張臉,像一條條蚯蚓爬來爬去,從雙眼進進出出,將孩子的眼窩子,當作巢穴。牽着孩子的大人,臉上竟然沒有五官,像是覆著一層厚重的白布,讓人瞧不見耳鼻眉眼口。

還有許多瘮人的污穢陰物,一併往巷弄盡頭的這座院子走來,有生了一雙死魚眼的老嫗手腳着地,靈活攀爬在院牆上,對着陳平安不斷重複呢喃著要吃肉。

還有許多蹲靠在牆根下的稚童,雙手抱膝,腦袋抵住膝蓋,從牙齒縫滲出嗚咽聲。這嗚咽聲斷斷續續,隨風飄搖,像是想要訴說一個悲傷的故事,可又說不出個真切。

陳平安雖然從小就敬鬼神,可真談不上害怕。試想一下,一個四五歲的年幼孩子,就敢一個人往神仙墳裏頭跑,風雨無阻,然後練了拳,加上這趟桐葉洲之旅,總共三次遠遊,一路上見過的山水奇怪何其多也,哪裏還會被這種陣仗嚇到。

所以哪怕那一大一小已經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院門正對着的巷子,陳平安還是無動於衷,反而上前一步,站在台階邊緣,好像在等待它們動手的那一刻。

那個滿臉鮮血如蛛網的孩子,一直凝視着陳平安,它在側過頭與陳平安對視的時候,開口道:「你的肉很香,能讓我吃上幾口嗎?我只要你的半副心肝,可以嗎?」

孩子的言語說得極為緩慢,而且前行的腳步不停,等到「心肝」二字說出口的時候,已經在陳平安身前。它雖背對着陳平安,頭顱卻擰轉過來,依然在「正視」著陳平安。它還伸出一條漆黑的舌頭,舔弄著嘴角的血跡。

那位在牆壁上爬行的老嫗率先發難,一個縱身而躍,撲向陳平安。

陳平安看也不看,一步向前踏出,走下台階,不等靴子觸及巷弄地面,輕描淡寫一拳砸出,擊中那個老嫗的頭顱。陰物老嫗被打得向後倒撞回對面的牆壁,砰然粉碎,它甚至來不及哀號。

看到這一幕後,小巷之中的陰物凶性爆發,黑煙涌動,一頭頭死後怨氣凝聚而成的陰物,瘋狂撲向陳平安。

陳平安一手負后,收在袖中,只以右手對敵。拳意依舊點到為止,只在右臂流淌,罡氣凝聚而不外瀉,可是每一次出拳,就打爛一頭來勢洶洶的陰物。

這點拳意,對於如今的陳平安而言,就像從一口深井中汲水一桶罷了。

在那群陰物的視野之中,那白袍少年的那條胳膊,就像一小截割破了夜幕的「陽光」,灼熱刺眼。

不過幾個眨眼工夫,浩浩蕩蕩的小巷陰物就十去七八。

陸台不知何時已經坐在門檻上,袖手旁觀,笑意吟吟。

那個揚言要吃掉陳平安半副心肝的小孩子,掙脫大人的手,一閃而逝,來到陳平安身後,手掌作刀,戳向陳平安後背心,試圖以一記手刀從背後剖出心臟。

那孩子剛剛誤以為自己就要得逞,就痛苦號叫起來,原來當它的五指觸及那一襲白袍后,如同撞入一座火爐,雪水消融,根本來不及收手,大半條胳膊就這麼沒了。

陳平安負於背後的左手,依舊不見絲毫動靜,眼角餘光始終盯着那個沒有五官的陰物。他向後一靠,撞在孩子陰物身上,身上的法袍金醴觸及後者,孩子剎那間便如蠟燭熔化,化作一縷極為精粹的黑煙,就要掠向遠方。陳平安轉過身,擰轉手腕,畫弧一拳,打得黑煙無頭也無尾。

陸台打趣道:「這就有點欺負人了啊。」

陳平安撇撇嘴:「哪裏是人。」

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向小巷盡頭。鄰近街道的那口水井中,有陰沉井水攀緣水井內壁,藉著街面上的霧氣遮掩陽氣,迅速流出了井口,向陳平安這條巷弄傾瀉而來。井水闖入巷口之後,剛好「看到」了陳平安鎮壓孩子陰物的光景,稍作猶豫,井水竟然倒退而回。

陳平安右手出袖,指尖捻著一張嶄新的寶塔鎮妖符,心中默念一聲「十五」,一柄幽綠玲瓏的飛劍掠出養劍葫蘆,劃過陳平安身後。十五的劍尖釘住那張黃紙符籙,轉瞬即逝,在空中拖曳出一條符籙散發的金色光彩。

這張符籙本該用來針對牽着孩子的那頭陰物。一番交手后,陳平安心中大定,出拳足矣。

既然那口水井裏的「古怪」主動跑了出來,陳平安就讓十五帶着鎮妖符,掠去厭勝水井,斷了井水的退路。

井水去勢極快,可是哪裏快得過飛劍十五的飛掠速度。十五到了如有怨婦抽泣聲的水井旁,劍尖往井口一戳,將那張金光燦燦的寶塔鎮妖符釘在井口邊沿,然後緩緩升空,繞着井口飛旋起來。

那股爬出井底的井水佈滿四周,漣漪陣陣,露出一張張怨恨仇視的女子扭曲面容。井水不甘心地分出一小股支流,沖向井口,很快就全部化為煙霧。三番五次之後,貼在井口上的符籙巋然不動,靈光飽滿,不斷翻湧的井水這才死心,它們不斷匯聚在一起,最終變成了一頭依稀可見四肢的人形陰物,身高一丈,身上井水滾動不停,讓人認不出容貌。

飛劍十五自然而然將其視為挑釁,在那井水陰物的額頭一穿而過,驟然懸停,又從後背心口掠回,以此反覆,樂此不疲。

興許是根本沒有想到這把飛劍的劍意如此充沛,剛剛化作人形的井水,嘩啦啦散去,重新變作一層漫延四方的水面,開始翻湧遠遁。

十五不管這些把戲,劍尖只是一次次戳在水中。

小巷那邊,原本希望井水「上身」的男性陰物,流露出一絲膽怯,非但沒有跟陳平安交手的念頭,反而掠向巷弄盡頭的那堵牆壁。

陳平安一個蹬踏,搶先來到斷頭路的牆壁之前,一掌拍在牆上,又是一張鎮妖符。

牆壁頓時現出原形,骸骨累累,其中夾雜着許多年幼孩童的骨架,甚至還有一些像是被人剖腹而出的嬰兒,慘絕人寰。

當這堵牆出現后,那些蹲坐在牆根的抱頭孩子,立即嗚嗚咽咽。這一幕,看得陳平安心中大恨。

那男子剛要升空離開巷弄,就被怒極的陳平安轉身伸手,一把抓住那張沒有五官的臉面。陳平安五指如鈎,法袍金醴的袖口飄搖,散發出一陣陣如同享受千年香火的神龕光彩。那頭陰物發出來自神魂深處的祈求哀鳴,陳平安右手抓住陰物,左手一拳打穿陰物心臟,整條胳膊金光暴漲,既有自身拳罡,也有金醴的靈氣。陳平安攪動左手手臂,硬生生在陰物心口處捅出一個大窟窿。

陳平安猶不罷休,還要試圖將陰物所有魂魄扯碎,他故意控制力道,一絲一縷,抽絲剝繭,好似剝皮抽筋的刑罰,將魂魄一點一滴扯入法袍金醴的袖口,要這頭陰物受那千刀萬剮之痛。

陸台站起身,輕聲提醒道:「陳平安,可以了。」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右手鬆開五指,左手從陰物心口拔出,一拳打碎陰物,猛揮衣袖,將魂魄全部收入法袍袖中,最後抖了抖袖口,細細碎碎的煙灰,簌簌而落。

陳平安看了眼前方,那些蹲坐在牆根的孩子陰物,沒有逃跑,只是瑟瑟發抖,雙手死死抱住膝蓋,束手待斃。它們咿咿呀呀,帶着哭腔,不知道在哭訴着什麼,好似正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張貼在屍骸牆壁上的符籙,趕緊扯了下來。收起鎮妖符后,他一步跨出七八丈,蹲下身,來到一個抱頭蹲坐的孩子陰物旁邊。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哪怕他已經竭力收斂拳意和金醴靈氣,盡量讓法袍變得與尋常衣衫無異,可是那孩子還是顫抖得越發厲害。

陳平安趕緊捲起兩隻袖口,幾乎快要卷到了肩頭,輕輕拍了拍那孩子的腦袋。

陳平安說不出話。

世間萬般苦難,哪怕是在劫難逃的前世因果報應,可總該等到孩子稍稍長大,略微懂事之後吧?

陳平安覺得這樣不對,這樣不好。因為他最能感同身受。

陳平安收回手,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眶,轉頭望向陸台,問道:「有法子嗎?」

陸台緩緩走來,沒有了先前的那種雲淡風輕,點頭道:「你不是會陽氣挑燈符嗎?只要反畫此符,就是陰氣指引符,然後我再畫一張冥府擺渡符,就能夠超度這些小傢伙。你畫的那張符,是為了說服這些靈智未開的陰物,要它們憑藉本能起身行走;我那張,是為它們打開一扇門,要它們前行有路不斷頭。」

陳平安在心中輕聲呼喚了一聲飛劍十五。它從巷口那邊迅速掠回。

陳平安從方寸物中取出一張黃色符紙和那支小雪錐,盤腿而坐,一手持筆,一手掌托符紙,在陸台的指點下,開始第一次嘗試着反畫陽氣挑燈符,因為心境不穩,最終失敗。陸台也沒有說什麼,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再次取出符紙,竟然還是功虧一簣,這對於練拳以後的陳平安而言,是極其罕見的事情。

陳平安自己都有些茫然。陸台嘆息一聲。陳平安心境上的一塊碎片,在搖晃。

陸台乾脆拿出那把竹扇,輕輕扇動起來,看也不看陳平安,微笑道:「不要人人事事都設身處地,要學會置身事外。」

「不用着急畫符,這麼多年的苦頭都吃了,那些小傢伙應該不介意多等這麼一會兒。」

陸台扇動清風,幫着這條散盡陰風的巷弄,重新遮掩那些從頭頂黑雲中滲透落下的無形陽氣,緩緩道:「等到解決掉這邊的事情,我會直接去竹樓找到那個堡主夫人。陳平安,你不用跟我一起,因為我需要你幫我打散那些黑雲,以及潛藏在暗處的一些陰物,這些陰物的道行可能不會太低。我這邊你不用擔心。」

陳平安「嗯」了一聲。

陸台仰頭望向天空:「大致可以確定真相了,飛鷹堡這幾十年的陰盛陽衰,是幕後有人故意為之,為的就是讓那位天生極陰之身的堡主夫人,孕育出一頭百年難遇的鬼嬰。鬼嬰從女子心竅之中誕生,需要耗費數年時光,以女子氣血和元氣為食,即俗語所謂『心懷鬼胎』。那位堡主夫人不是修行中人,所以元氣不夠,這才有了飛鷹堡的諸多古怪,為的就是維持她的性命。鬼嬰破心而出,就是婦人死絕的時候,而且造孽太深,婦人死後魂魄多半是不得安寧了。活着的時候,生不如死;死了的時候,死不如生,真是凄慘。」

陳平安眉頭緊皺。

陸台緩緩道:「根據我家藏書樓上的幾本道家典籍記載,這種骯髒東西一生出來,就擁有六境修為,頗為難纏,聚散不定,除非一擊必殺,否則很難消滅。它嗜好吞食活人的內臟,如果沒有人約束,無須百年,只要給它禍害個幾座城池,吃掉十幾萬人,就可以順順利利躋身元嬰境。鬼嬰本就極難捕殺,而一位地仙鬼嬰,恐怕沒有三位地仙聯手追殺,根本不用奢望將其剷除。一個元嬰境修士獨自捕殺,淪為它的餌料還差不多。」

陸台冷笑道:「這等手筆,在中土神洲算不得什麼,可擱在這桐葉洲,算是很大了。」然後陸台不再多說什麼,手搖竹扇,清風拂面。

陳平安沉默片刻,輕聲道:「可以繼續畫符了。」

陸台瞥了眼身邊的陳平安,笑了笑。

這一次總算成了!陳平安抹了抹額頭汗水,就要將那張陰氣指引符收起來,陸台一臉茫然,道:「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答道:「符紙材質不高,只是拿來練筆的……」

陸台一把奪過那張符籙,沒好氣道:「傻了吧唧的,一群小不點,這張符籙已經綽綽有餘,再好一些,說不定引來它們的貪戀,繼續選擇在陰陽縫隙之間,做這種孤魂野鬼,反而是壞事。」

陳平安點點頭,先將那支小雪錐遞給陸台,在取出符紙之前,問道:「你那張冥府擺渡符,畢竟要破開陰陽界線,跟我這張簡單的指引符很不一樣,所以是不是材質越好越靈驗?」

陸台欲言又止,沒有開口說話。陳平安便已經知道了答案,直接取出一張金色的符紙。

陸台沒有去接,問道:「值得嗎?」

陳平安點點頭。

陸台搖頭道:「我覺得不值得。」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牆根的孩子,轉頭對陸台咧嘴一笑,眼神堅定:「你只管用這張符紙,但是千萬別畫錯了。」

陸台嘆息一聲,先閉眼片刻,鄭重其事地屏氣凝神,這才睜開眼,握緊小雪錐,在金色符紙上畫那擺渡符。這是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的獨門符籙,圖案為一片孤舟,舟上有老翁撐篙,兩邊各有一串古篆文字。

陳平安相信陸台的畫符,轉頭望向那些孩子。

曾經有個人在楊家鋪子,聽到過「不值得」三個字。陳平安看着那些孩子,就像是看着數十個自己在等待一個答案。

片刻之後,陸台笑道:「大功告成!」

陸台交還那支小雪錐,之後兩人起身,陳平安捻起那張陰氣指引符,澆灌入一縷純粹真氣后,符籙靈光流溢,光線輕柔,與陽氣挑燈符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果不其然,牆根下的那些孩童便懵懵懂懂抬起頭,痴痴望向陳平安手中的符籙,充滿了眷念和歡喜。

陸台將金色符紙的冥府擺渡符,往巷弄盡頭的那堵屍骸牆壁上一丟,符籙貼在牆上,符籙四周邊框各自出現一條金線,符紙中央地帶則開始消散,金線不斷往外擴張,最終出現了一道金色的門框。

陸台讓手持指引符的陳平安走向那道大門,腳步要緩。陰物孩童們紛紛站起身,跟着在前方指引方向的陳平安,一起走向巷弄盡頭。陸台坐在院門口台階上,單手托起腮幫,望向陳平安的背影。

陳平安按照陸台的吩咐,輕輕將陰氣指引符放在大門內,符籙在地面上方懸停不動。數十個陰物孩童先後走入其中,有人蹦蹦跳跳,有人搖搖晃晃,還有大一些的孩子牽着小一些的孩子。它們陸陸續續走入大門之後,突然所有腦袋都擠在門檻後邊,對着那個站在門外的白袍少年笑了起來。

它們雖是陰物,這一刻的笑臉,卻是那般天真燦爛。

陸台看不到陳平安的神色表情。身穿男子青衫的她,其實本名「陸抬」,高高抬起的抬。她取這名字,好似與那老祖宗陸沉賭氣作對。

她只看到陳平安在跟那些孩子揮手作別。

飛鷹堡主樓內有數十位桓氏的頂樑柱,人人臉色鐵青,心如死灰。

堡主桓陽如何都想不到,讓世交重金聘請來的那位太平山仙師,竟然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大堂四周角落,擱著四隻火盆,裏頭的松柏枝條早已燃燒殆盡。之前那位仙師說這棟主樓是那些邪祟妖魔覬覦已久的關鍵地點,所以必須在此召集眾人,然後他再以庭燎之法,輔以太平山獨門符籙,佈陣祛穢,那麼居心叵測的邪魔外道,就沒了可乘之機。還說只有主樓安全后,他才會獨自出門,斬妖除魔,替天行道。

飛鷹堡眾人當然沒有異議。外邊黑雲壓頂,讓人胸悶作嘔,明顯是遇上了貨真價實的妖魔作祟,他們飛鷹堡一幫江湖莽夫,為了家族存亡去對敵提刀,哪怕是迎上沉香國的那幾尊魔道梟雄,也義無反顧,死則死矣。

可要他們去跟陰物鬼魅交手,實在是想一想都頭皮發麻,心驚膽戰,一身陽氣便又弱了幾分。

桓陽先前並非全然信任這位太平山仙師。哪怕此人仙風道骨,好似不世出的謫仙,並且是世交好友的牽線搭橋,桓陽依然不敢掉以輕心,這是江湖豪門必須要有的心性。故而那人在大街小巷牽馬晃蕩的時候,桓陽專門讓老管事何崖以帶路的名義,貼身跟隨了一程。那時候此人點燃松柏,清香撲鼻,的的確確透著股浩然正氣。何崖機緣巧合,粗通道法,雖然算不得行家,可早年跟隨桓老爺子走南闖北,也算一位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他確定那位仙師的手段,是正大光明的仙家路數,本就走投無路的飛鷹堡,這才徹底吃下一顆定心丸。

在半個時辰前,那位白衣仙師,一手捧拂塵,一手捲袖提筆,在大堂楠木大柱之上書寫一幅幅丹書符籙,行雲流水,賞心悅目。擔任飛鷹堡教書先生的何崖,甚至還一直陪伴左右,主動為仙師拿着那盒鮮艷欲滴的硃砂。

當下老夫子何崖癱坐在一張椅子上,瞠目欲裂,眼眶佈滿血絲,死死盯着那位站在桓陽和夫人之間的白衣男子,恨不得飲其血食其肉。他這般年紀的老人,早已看淡世事,又無子嗣,每多活一天就是老天爺法外開恩了,死有何懼?可是何崖無法想像自己死後,有何顏面去面對那些桓氏的列祖列宗。

大堂內有資格落座的,多是飛鷹堡桓姓老人,他們上了歲數,加上當年那場小巷廝殺,大多受了積重難返的傷勢,氣血衰竭,吸入了那些火盆庭燎而生的松柏煙霧后,一個個臉色烏青,四肢抽搐,恐怕不用白衣男子如何動手,就會自己斷氣身亡。而沒有座位的年輕子弟,原本站在各房長輩身後,他們中大多數人武藝不高,癱倒在地上,修為好一些的苗子,還能盤腿而坐,打坐運氣,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

身材高大的白衣男子還是手挽那柄雪白拂塵,只是一隻手輕輕按住堡主桓陽的肩頭,笑道:「桓堡主無須自責,覺得自己是引狼入室,我如此算計飛鷹堡,不過是想着省些氣力,真要廝殺起來,你們這幫武林好漢,還是難逃一死。數十年潛心經營,有心算無心,還是山上算山下,你們不死誰死?」

桓陽身旁的那位夫人,她身軀顫抖,大堂之上,唯獨她的臉色並無異樣,應該並未受到庭燎煙霧的毒害,但是她早已嚇得失魂落魄,畢竟她只是飛鷹堡土生土長的女子,又喜靜不喜動,除了偶爾的踏春秋遊,這輩子都沒有走出過飛鷹堡百里之外,哪裏經得起這種風波?

高大男子從桓陽肩頭抬起手,擰了擰婦人的臉頰,動作輕柔,充滿了愛憐。卻不是那種男子覬覦美色的淫邪眼神,而是像一位匠人,在看待一件生平最得意的作品。

他戀戀不捨地收回手,笑道:「幸好那場莫名其妙的交手,沒有殃及咱們飛鷹堡,一旦給有心人窺破這樁謀划,那我們可就真要血本無歸了。其實按照之前的計劃,你們還能再享受半年的太平歲月,但是我家師尊實在是怕了那幫打生打死的同道修士,萬一再惹來扶乩宗的注意,如何是好?所以我一接到密信,就立即趕來了。」

大堂之上,沒有人能夠開口言語,所以這位仙師覺得有些無趣,無人捧場,多少有點美中不足。

高大男子望向在座眾人,譏諷道:「你們是不是心存僥倖,覺得那老道士和小道士能夠救你們?勸你們死了這條心,一個五境散修,我一巴掌拍不死他,都算他運氣好了。之所以留着他不動,無非是師徒二人的那點氣血靈氣,還有些錦上添花的用處。」他有些後悔,早知道如此,在那些松柏樹枝里就不該放那麼多秘葯,一屋子的啞巴,連句謾罵都沒有,更別提磕頭求饒了,真是太沒意思。

趁著師尊尚未出手,加上大局已定,他便想要找點樂子。他環顧四周,最終眼神停留在一位運氣抵禦藥物的婦人身上。事先還真看不出來,這麼個嬌柔女子,還是位深藏不露的四境武夫,女子有此武道修為,殊為不易。

他緩緩前行,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婦人面色堅毅,眼神銳利。他微微一笑,從袖中拿出一隻光可鑒人的精緻瓷瓶,轉過頭,瞥見一位容貌酷似婦人的孱弱少年。少年早已倒地不起,四肢抽搐,翻了白眼,口吐白沫,命不久矣。

男人眼前一亮,有點意思,竟然有些修道的資質,丟到三流門派,說不定還是個備受器重的嫡傳弟子。既然閑來無事,那就順水推舟幫他一把,這小子能否活下來成為自家師門的外門弟子,就看他的造化了。只不過在這之前,少年無論生死,都有一樁艷福要好好消受,至於大堂其他人,則要大飽眼福了。

這名偽裝成太平山修士的男子,伸出手指抵住少年眉心,然後隨手一提,帶出一縷腥臭的碧綠煙霧。煙霧凝聚為一粒圓球,男子輕輕彈指,那團煙霧便消散於大堂之中。

清秀少年立即清醒過來,剛要說些什麼,就被男子往嘴中拍入一粒硃紅色丹藥。他將少年丟入大堂中間,再一揮拂塵,打散婦人體內那口艱難抵禦松柏毒霧的純粹真氣,再將她騰空挪到少年身旁。

男子笑眯眯道:「諸位,好好欣賞。」

少年面色潮紅,身體蜷縮顫抖,當他看到婦人,眼神逐漸炙熱起來,緩緩爬向她。

男子嘖嘖道:「我們這些個邪門外道,比不得那些穩穩噹噹、步步登天的宗門大派,一些個觀想之法,與世俗禮儀相悖,不但只能劍走偏鋒,最可恨的是最終成就有限,連摸著金丹境的門檻,都是奢望。」

說到這裏,男子有些憤恨難平,隨即一笑,對那個少年微笑道:「不過也別瞧不起觀海、龍門兩境。小傢伙,你吃了我的那顆妙用無窮的南柯丹,現在心神鬆懈,有一種難得的羽化感受,但是心中的七情六慾,某一種會被無限放大,這亦是我們師門的不傳之秘。我打賞給你的那顆,最是昂貴,你可別浪費了。只要從頭到尾維持住一絲清明,其間只管縱慾享受,熬到最後,活了下來,我就收你為弟子,你前期的修行之路,必然一路坦途,躋身中五境都有一定可能。」

婦人驚慌失措,可是身體無法動彈,流露出一絲絕望和恐懼。

男子蠱惑那個少年道:「放心,大堂所有人都會死,所以你不用有任何顧忌,天道無情,修行哪來的善惡……」

高大男子心中一震,猛然抬起頭,握緊拂塵,如臨大敵。只見橫樑之上,有人懶洋洋打着哈欠,他低頭望向那個邪道修士,從袖中拿出那把竹扇,微微扇動起來:「你夠無聊的,這麼喜歡自說自話?」正是陸台。

男子眯起眼:「這位朋友,你跟背劍的少年,此次是路過看戲呢,還是要壞人好事?或者說,當初在飛鷹堡外邊的大山之中,你們兩位正是局中人?」

陸台瞥了眼地上那個色慾熏心的少年,發出一連串的嘖嘖嘖,滿臉嫌棄道:「你是不是覺得一切歸咎於那顆害人的丹藥?我不妨實話告訴你,你此刻情慾,最少有三四成,是由你自己心中生髮而出。你啊,難怪會被這個傢伙一眼相中,因為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

那一隻手幾乎就要觸及婦人膝蓋的少年,內心與身軀都開始掙紮起來。他的七竅滲出黑色血絲,滿臉血污,滿地打滾。

高大男子無動於衷,只是有些可惜那顆丹藥,被那位「梁上君子」一語道破天機后,少年的脆弱道心,也就崩碎了。本來少年如果沒有旁人幫他戳破那層窗紙,能夠一條路走到黑,其實也算一條出路,還真有可能成為男子的入室弟子,從此踏上修行之路。

陸台神色淡漠,雙指併攏,由上往下輕輕一劃,名為針尖的本命飛劍,破空而出,直直斬向痛苦不已的少年。那名婦人噴出一口鮮血,對陸台高聲喊道:「不要!」距離少年脖頸只差一寸的飛劍針尖,驟然停下。

陸台望向滿臉淚水的婦人,道:「他死了會更輕鬆一些,今天活着從這裏走出去的話,要麼他一狠心害死你,然後再次墮入魔道;要麼他在接下來的歲月里,被別人的言語活活憋死。」

婦人只顧搖頭,重複呢喃:「求仙師不要殺他,求你不要殺他……」

男子手持拂塵,笑問道:「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悄無聲息地闖入此陣?」

陸台一手持扇,一手撐在橫樑上,笑道:「論及陣法,天底下比我家祖傳更厲害的,好像還沒有。你說氣不氣人?」

男子哈哈大笑,笑聲戛然而止,瞬間身形開始輾轉騰挪,手中那柄刻有「去憂」二字的雪白拂塵,在空中發出陣陣呼嘯的風雷聲。他每一次揮動拂塵,就會有一根由某種山澤靈獸尾須製成的絲線,脫離拂塵,激射向頭頂橫樑的陸台。拂塵絲線在半空中變作一條條粗如手臂的白蛇,生有一對羽翼,通體散發寒氣,去勢快若閃電。

對於那幾十條白蛇,陸台根本不予理會,啪一聲合上竹扇,將竹扇當作毛筆,在橫樑上畫符。在竹扇頂端的「筆尖」之下,不斷有古樸的銀色文字和圖案流瀉而出,然後那些宛如活物的字元,開始沿着橫樑、大柱、地面四處流動,浸入原本存在的那些丹書符籙之中,一一覆蓋——喧賓奪主。而離開拂塵的白蛇,只要接近陸台身邊兩丈,就會自行化作齏粉。

那男子根本就看不出這是什麼道法秘術,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但是比這還可怕的事情出現了,那個長得比女人還有姿色的青衫公子,自己泄露天機,微笑道:「我方才在四周佈置了一座小陣,能夠禁絕一切外人術法,自己居中當聖人,是不是一聽就很厲害?」

男子心中激蕩不已,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手中拂塵,重重搭在手臂上:「這位仙師,不但家學源遠流長,而且一身本事神通廣大,我拜服!只要仙師高抬貴手,我與師尊願意拿出足夠的誠意,比如這飛鷹堡一切秘藏,贈予兩位仙師。我還可以做主,私下拿出一筆報酬,回頭再去跟師尊討要一件上等靈器。仙師意下如何?」

陸台答非所問:「你家師尊是金丹境界?」

男子微笑點頭:「為表誠意,我願意報上師尊法號,他正是當初斬殺兩位太平山龍門境修士的——」

陸台趕緊擺手道:「打住打住,你這人的用心太險惡了!」

男子一臉無辜:「仙師為何有此說?」

陸台嘆了口氣:「一個桐葉洲的小小金丹野修,被你這個觀海境搬出來狐假虎威,嚇不死我,但是能笑死我啊,你差點就得逞了。」然後陸台開始捧腹大笑。當然,幕後主使是不是真有金丹修為,還兩說。

男子臉色陰沉。他娘的碰到個腦子有坑的。關鍵是這個不男不女的傢伙,道行還賊深,深不見底的那種。

陸台收斂笑意,擦了擦眼角,看來是真的挺歡樂:「除了你們師徒在飼養那頭鬼嬰之外,還有高人盟友嗎?」

男子心中震撼不已,苦笑道:「山下人覺得此地離那扶乩宗有千里之遙,很遠,在你我眼中,這可不算遠。你覺得只憑兩人,就敢布下這麼大一個局?就能掌控這樁謀划?」

陸台「哦」了一聲:「看來你們師徒是想要吃獨食了。」

男子臉色故作鎮定,心中早就罵娘不已。

陸台打趣道:「是不是很尷尬,我想要的報酬,你們根本給不起,可是跟我們兩個外鄉人打生打死,又有可能壞了數十年的苦心經營?」

被說破心事,男子臉上殺氣騰騰:「你真要鐵了心插手到底,就不怕玉石俱焚?!」

男子怒氣填胸:「確實如你所說,我與師尊無法給你倆足夠豐厚的好處,可是話說回來,你們橫插一腳,又有什麼裨益?鬼嬰是我師尊以獨門秘法養育而成,天底下獨一份,何況鬼嬰早已認主,退一萬步說,給你僥倖奪了去,你養得活嗎?!」

陸台翻轉竹扇,以尾端輕輕敲擊橫樑,十分閑適愜意:「還不許我做點正氣凜然的善舉啊?」

男子幾乎氣炸,嘴唇顫抖,若非心懷鬼胎的婦人在場,稍有損傷,就會影響鬼嬰誕生后的成長,壞了師尊將來的百年大計,他還真想拼盡全力,跟這個傢伙來一場死斗。

陸台火上澆油道:「現在是不是不會覺得無聊了?怎麼謝我?」

這次輪到那男子變得臉色鐵青,不比那些中了陰毒秘術的飛鷹堡人士好多少。

陸台突然沒了閑聊的興緻,收起竹扇,從袖中倒出一粒粒雪白丹丸在手心,然後紛紛丟入那些燃燒松柏的火盆當中。拂塵男子不是不想阻攔,可是那柄誇張的巨大飛劍再次出現,一次次從天而降,沒入地面后,又從空中浮現,他躲閃得吃力。

之後真正的殺機一閃而逝。拂塵男子差點中招,怒喝一聲,拂塵只留下「無憂」長柄,那些雪白絲線全部脫落,化作無數條生有羽翼的白蛇,快速飛旋,嗡嗡作響,密密麻麻地將他護在中間。男子摸了摸臉頰,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如果不是扭頭夠快,恐怕就要被一劍刺透頭顱。

兩把本命飛劍!還精通陣法!並且大言不慚,自稱家學陣法,天下無雙!

陸台嗤笑一聲:「自投羅網,可怪不著別人。」

大柱之上,那些銀色符文熠熠生輝,然後相互牽引,將一座大廳編織成網。這張漁網的線,正是那些懸空的文字和圖案。在漁網之中,除了不小心畫地為牢的男子,還有陸台的針尖和麥芒兩把本命飛劍。

陸台從橫樑上飄然而落,不再理會那座牢籠,走向那名面無血色的堡主夫人,婦人雙眼無神,大汗淋漓,座椅上還散發出一股淡腥味。

他經過大堂中央的女子身邊時,這位偷偷摸摸躋身四境武夫的婦人,已經手腳自如,將神色枯槁、滿臉獃滯的少年抱在懷中。

先前陸台將那把丹丸丟入火盆之後,揚起一陣陣雪白粉塵,粉塵消散四方,被飛鷹堡桓家老少吸入后,漸漸恢復了紅潤臉色,每個人雖然身體無恙,但是神魂損耗頗大,折損陽壽,在所難免。

婦人突然轉頭,對着陸台的背影厲色質問道:「你為什麼要說那些話,你也是罪魁禍首!」

陸台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微笑問道:「要不然我現在就做掉你們兩個,一了百了,無憂無愁?」

婦人抱着少年,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陸台。

陸台走到堡主夫人身前,雙手負后,彎腰看着她:「你的性命本元已經所剩無幾,怎麼都是一個死,現在就看你是選擇死得其所,還是被人為民除害了。」

在陸台眼中,婦人那張看似秀美的臉龐,早已支離破碎,溝壑縱橫,滲透出絲絲縷縷的黑色死氣,一雙凡夫俗子眼中十分靈動水潤的秋水眼眸,更是漆黑一片。

這位養尊處優的婦人茫然無知,沒有反應。

陸台笑道:「別裝了。我知道你回神還魂了,趁着你現在迴光返照,還有精神氣自己做出選擇,我會尊重你的意願,再過半炷香,你就會身不由己,到時候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桓陽正要起身說話,被陸台一揮袖,瞬間封禁了五感,如一具乖巧傀儡,端坐原地,只是眼中充滿了痛苦和哀求。

婦人緩緩抬起頭,喃喃道:「可以不死嗎?」

陸台嘆了口氣,一時竟是無言以對。沉默良久,陸台轉身面向大門那邊,斜靠着婦人所坐的椅子,柔聲道:「那就多活一會兒。」

飛鷹堡主樓之外。

邋遢老人眼睜睜看着那些吃糯米、飲清泉的雄雞,一隻只斃命。

今天桓常、桓淑湊巧跟在了道士黃尚和陶斜陽身邊。兄妹二人不願躲在主樓那個「安樂窩」,不願躲在那位「太平山仙師」的羽翼下,既然老人還在外邊行走,他們兄妹就想着爭取助老人一臂之力。

老人抬頭看了眼不斷下壓的黑色雲海,一咬牙,只得祭出壓箱底的手段,拿出兩隻大白碗,一手端一隻,轉身對兄妹說道:「我要借取你們二三兩鮮血,才能請得動你桓氏祠堂大門口的那兩尊石獅子,這是你們爺爺當年跟高人求來的鎮宅之物,飛鷹堡真正的撒手鐧。」

老人舉起雙手,沉聲道:「趕緊,然後我們速速趕往祠堂!拖不得了!」

桓常、桓淑對視一眼,然後毫不猶豫地抽刀割破手心,讓鮮血流入老道人的掌心白碗之中。

老人手腕一翻,兩隻白碗憑空消失:「一路上可能會有鬼魅陰物阻攔,我未必顧得上你們,你們四人好自為之,甚至還要幫我清掃道路,死了都沒人幫你們收屍,所以去與不去,你們現在就想好。」

兄妹二人,好友二人,同時點頭。

老人輕喝一聲:「走!」

果真如老道人所料,隱匿在飛鷹堡各處的陰物,好似洞悉老道人的企圖,終於不再藏掖,紛紛湧出。

一位白袍少年突兀出現在一座屋頂,站在一處翹檐之巔,正在舉目遠眺,所看方向,正是躍上屋脊、飛奔向祠堂的老道一行人。

陳平安雙手指尖各捻一張符籙,輕輕鬆開,默念道:「初一,十五!」

兩抹劍光帶着兩張符籙,風馳電掣,去往桓家祠堂那邊,分別將寶塔鎮妖符瞬間釘在兩根柱子之上,柱子上頓時炸出兩團璀璨金光。之後兩抹流光返回陳平安身邊,又是兩張黃紙符籙,被帶往老道人前方不遠處的兩處屋頂。最後一趟往返,初一和十五,又捎去兩張幫助邋遢老人開路的鎮妖符。

陳平安用完所有鎮妖符,便不再關心祠堂那邊的動靜。

行走江湖,降妖除魔,生死皆須自負。作惡是如此,行善亦是如此。

頭頂黑雲即將壓城,彷彿天幕低垂,讓人覺得觸手可及,市井坊間的幾句高聲言語,就可以驚動那天上仙人。

陳平安仰頭望去,飛鷹堡的江湖人看不到黑雲上邊的景象,他看得到。

一名不知深淺的高冠老人,盤腿坐於一塊紅色蒲團上,口中正在念念有詞,駕馭這塊剛好覆蓋飛鷹堡地界的黑色雲海,一點點墜落人間。時機已至,老人要血洗飛鷹堡,汲取所有血肉精華,餵養那頭即將破心而出的初生鬼嬰。

陳平安在一個個屋頂蜻蜓點水,一閃而逝,速度極快,他身穿一襲白袍,其身形有如一條雪白長虹。

他最終落在飛鷹堡的校武場上。校武場中,除了陳平安,空無一人。陳平安輕輕跺了跺腳,深吸一口氣,雙膝微蹲,緩緩擺出一個氣勢磅礴的古意拳架——雲蒸大澤式。

陳平安身上那件被施展障眼法的法袍金醴,此刻也露出真容——金色長袍,蛟龍遊走。

陳平安閉上眼睛,體內那一口純粹真氣,以十八停劍氣的運轉法門疾速流淌,如大江之水奔流入海。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一抬腳,重重一跺腳。不但整座校武場轟然震動,木架上無數兵器跌落地面,周邊臨近的幾條街道,幾乎同時塵土飛揚。

一拳率先向天遞出,之後便是拳拳遞出。

這是雲蒸大澤式的拳架,可是拳意,卻是神人擂鼓式!竹樓那位崔姓老人,可從來沒有教過陳平安這種拳法。

陳平安一次次出拳,一次次跺腳借力。大地震動,轟隆隆作響,簡直如同地牛翻身。

老人曾言,雲蒸大澤式第一次現世,就打得天上雨幕倒退百丈,不敢染指人間。

陳平安沒想太多,他只想要此時此刻的滾滾雲海,如同當年老人頭頂的那重重雨幕,在我拳法之前,都滾回天上!

不知不覺,身前無人。

雲上老者頭頂所戴的五嶽冠,繪有五嶽真形圖,流光溢彩,隱約傳出松濤、鶴鳴、泉水流淌山澗的聲響。

老者駕馭雲海下墜,如手握千軍萬馬,壓制一個彈丸之地,自然胸有成竹。老人眯眼望向飛鷹堡的校武場,啞然失笑,黃口小兒,也敢蚍蜉撼大樹,真是不知死活。為了孕育藏於堡主夫人心口的鬼嬰,他們師徒二人謀劃了將近四十年,志在必得,其中艱辛困苦和一擲千金,與那玄之又玄的機緣巧合,不足為外人道也。

這座隱於山林的飛鷹堡,其建造初衷,恐怕早已跟隨第一任堡主埋入黃土,而老者卻是知曉。當初有兩位地仙分屬桐葉洲中部地帶最大的兩座仙家豪閥扶乩宗和太平山起了衝突,大打出手。扶乩宗那位金丹修士,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惹到的太平山修士,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巨擘!

後者自知大限將至,破境無望,交代完後事後就離開山門開始遊歷四方,雖是體魄神魂皆腐朽之人,可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打得扶乩宗金丹修士差點當場喪命。後者一路逃遁,仍是被太平山元嬰攔截在如今的飛鷹堡一帶。太平山元嬰得理不饒人,絲毫不將扶乩宗放在眼中,鐵了心要將金丹修士打殺。

金丹修士眼見逃生無望,便有了玉石俱焚的決絕念頭,於是使出了一門扶乩宗的禁術。當時金丹修士已是強弩之末,無法從宗門正統傳承的請神降真請下那些神通廣大的神靈,於是他不惜以所有性命精血,招來了一頭扶乩宗秘典上記載的遠古魔物。魔頭身高十數丈,陰煞之氣凝為實質,如同披掛了一件漆黑重甲。金丹修士在請出魔物之後,就已經氣絕身亡,早已中空的皮囊化作灰塵消散天地間。

那太平山元嬰未必沒有撤離戰場的可能,可最終他還是選擇與遠古魔頭一戰到底。元嬰修士法寶迭出,術法如雨點般砸向魔物,打得自己皮開肉綻,魂魄搖蕩,直至金丹崩碎,出竅作戰的氣府陰神率先陣亡,元嬰修士仍是大呼痛快,與那尊魔物來到人間的分身同歸於盡。

一場驚世駭俗的大戰,打得雙方腳下的地界,方圓百里都陰氣凝聚,不亞於一座埋骨十數萬武卒的古戰場。

太平山的元嬰修士仍是放心不下世俗,擔心此處陰氣流散,會影響附近千里山河的氣運,其殘餘魂魄便強自苟延殘喘,就近找到一名入山砍柴的少年樵夫,授予他一門厭勝秘法,與一種至剛至陽的刀法。元嬰修士還讓那少年樵夫在此打造一座城堡,開枝散葉,藉助純粹武夫子孫後代的生人陽氣壓下那份陰氣。而且,桓氏子嗣在此練習那門刀法,因為無形陰氣如同一塊最佳的磨刀石砥礪武道,桓氏子弟的武道精進往往事半功倍,這也造就了飛鷹堡後世的江湖地位。

包括桓老爺子在內,幾代堡主都喜歡在武道有成之後,明面上闖蕩江湖,為飛鷹堡贏得聲譽,實則暗中踏遍名山大川,尋訪仙人。這其中未必沒有一勞永逸地解決飛鷹堡陰氣過重的想法。桓老爺子當年死得蹊蹺,武道天賦並不出眾的嫡子桓陽匆忙接任堡主,很快就又有沉香國魔道中人聯手攻打飛鷹堡,元嬰神仙和樵夫祖宗的那段仙家福緣就此斷了線索,許多祖輩辛苦經營的關係也沒了下文,比如桓老爺子和年輕道士黃尚的師父的這份香火情,桓陽就全然不知,他反而跑去求助京城朋友。飛鷹堡所有人甚至連祠堂門口那兩尊石獅子的存在都茫然不知,於是便有了這樁潑天禍事。

高冠老人在桐葉洲中部是凶名在外的魔道修士,曾經是一等一的金丹大佬,戰力卓絕。老人身為野修,即便是對上扶乩宗、太平山的金丹修士,也毫不畏縮。可是在做出那次斬殺兩名太平山龍門修士的壯舉之後,他很快迎來了太平山雷霆萬鈞的追殺。一名太平山年輕金丹獨自下山,追殺萬里,打得老人傾家蕩產,連僅剩的方寸物都崩碎了,最後不得不捨去半數修為和身軀,才瞞天過海,僥倖從那個好似天庭神祇的年輕修士手中逃過一劫。

心中大恨的老人便時時刻刻想着向太平山復仇,因此就有了飛鷹堡這場綿延數十年的精心謀划。跌回龍門境的老人先是親自出手,悄悄打碎年幼時的有修行資質的堡主夫人的長生橋。其長生橋碎而不斷,出現數以千百計的縫隙,唯獨在心口處的「橋段」完好無損,使得她就像一隻不斷汲取地底陰氣的瓷罐,陰氣主動匯入她心口處的「泉眼」,最終在老人的秘法導引之下,孕育出了那頭嗷嗷待哺的鬼嬰。

一旦事成,鬼嬰破心而出,再找一個遠離山上視線的偏遠小國隨便當個國師,或是扶植幾個廟堂傀儡,甚至是秘密掌控小國君主,發起一場場大戰,餵飽鬼嬰,百年之後,鬼嬰躋身地仙,哪怕根深蒂固的太平山,不至於因為它的襲擾而滅亡,但一定會傷筋動骨,元氣大傷。

山上修士的恩怨,百年光陰真不算長。至於這段恩怨之間山下凡俗夫子的死活,有人全然不在乎,例如雲上老者,但是同樣有人在乎,比如那位太平山的元嬰修士。

不過這般悲天憫人的陸地神仙,依舊無法躋身上五境,到頭來只能束手待斃,亦可見大道無情,不分人之善惡。

雲上的高冠老人,在那少年武夫遞出三拳后,仍是覺得少年滑稽可笑。氣勢再盛,若無實打實的境界作為支撐,那就是一座瞧著華美的空中樓閣而已。老人對於少年身上那件金燦燦的法袍,那是真的垂涎欲滴。這簡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竟有這等身懷重寶的江湖雛兒,不曉得珍惜性命。

好東西,的確是好東西,說不定就是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家法寶。難道風水輪流轉,輪到自己飛黃騰達了?再不用當地底打洞的老鼠,而且會比預期更早恢復昔日榮光?

至於那金袍少年是不是仙家子弟,高冠老人哪裏管得着這些,跟太平山都撕破臉皮了,債多不壓身!

隨着黑雲下沉,飛鷹堡中人人開始頭暈目眩,一些身體孱弱、陽氣不盛的老幼婦孺,已經開始在家中嘔吐起來。大街小巷,高屋矮院,哭聲連綿不絕。許多習武的飛鷹堡青壯漢子,仰頭痴痴看着那座當頭壓下的漆黑雲海,只覺得四肢百骸都會被壓成齏粉。一些個心志不堅的年輕武夫,更是毫無反抗之心,渾身顫抖,哪怕會因此斷了武道前程,也要逃過今天此劫。

循着好似地震的巨大動靜,有人發現校武場方向,在飛揚的塵土之中,有着金光熠熠的瑰麗場景。一道道如虹拳罡,先是手臂粗細,碗口大小,然後逐漸增大,變成井口大小。拳罡勢如破竹,一次次沖向天上,好像有人在對雲海出拳。

校武場上,陳平安並非站在原地朝天出拳,他每出一拳之後,就會快步轉移。他施展撼山拳的六步走樁,加上劍氣十八停,以及雲蒸大澤式的拳架,和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在遞出第十拳后,一拳聲勢,已經徹底壓過腳跺大地的動靜。

拳罡衝天而起,裹挾著呼嘯的風雷聲,校武場周邊的屋脊瓦片,由內向外,層層疊疊,噼里啪啦猛然碎裂。以陳平安為中心,四周牆壁裂開了一張張雜亂的蛛網。校武場的青石地面上,早已坑坑窪窪,被踩踏出十個深淺不一的坑。

起先九拳,雖然聲勢一次比一次浩大,可是次次只是洞穿雲海而已,可陳平安的第十拳,直直撞向了高冠老人所坐的蒲團。老人心中微微悚然,已經默默將少年視為必殺之人,可他面對這氣勢如虹的一拳,仍是不覺得棘手,反而有了點爭強好勝之心。只見老人冷笑一聲,伸出一隻手掌,掌中驟然綻放一大團碧綠幽光,他翻轉手心,往下一覆,剛好迎向那道破開黑色雲海的拳罡。

砰的一聲巨響,蒲團微晃,高冠老人身下的整座雲海卻是劇烈一搖。來自校武場的拳罡與縈繞老人手掌的絢爛綠光,同時轟然崩碎,化成點點星光。拳罡散入附近雲海,使得原本死氣沉重的漆黑雲海,像是研磨出一層墨汁的硯台,灑入了一撮金色碎末,滋滋作響,發出灼燒聲響。

老人抖了抖手腕,透過被拳罡打穿的雲海窟窿,俯瞰相距不過三十丈的校武場,陰森笑道:「好傢夥,小小年紀,放在山底下,也算稱雄一方的武道宗師了,不好好混你的江湖,非要跟老夫作對,不知天高地厚!」

言語之時,高冠老人抬起一手,雙指併攏,在五嶽冠附近輕輕一劃,從中擷取出一抹某座遠古東嶽大山的真意,往窟窿處急擲而下。山嶽真意離開五嶽冠之初,先是拇指大小的袖珍山峰,等到下墜到老人腳邊,大小已經不輸那塊蒲團,滑出雲海窟窿之後,更是大如案幾。老人猖狂大笑,快意至極:「當那縮頭烏龜,隱忍多年,老天爺不負苦心人,老夫終於時來運轉,只要將你小子的血肉精氣研磨殆盡,說不得鬼嬰破開心關的現世瞬間,就能夠衝擊觀海境了!」

校武場上,陳平安眼見着山嶽從天上傾軋而來,沒有半點畏懼。當初在老龍城孫氏祖宅,雲海蛟龍洶湧撲下,氣勢比起眼前這份仙家神通,可是半點不弱,他不一樣出拳了?

拳意盎然雄渾,他堅信一拳可破萬法。一襲金色法袍,鼓盪飄搖,襯托得泥瓶巷少年,生平首次如此像一個山上神仙。

第十一拳,極快。

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真正強大之處,就在於只要出拳之人能夠承受體內那份氣機流轉帶來的劇烈痛苦,成功遞出新的一拳,就能夠拳拳累加,撼山摧城,這絕非痴人說夢!

陳平安一拳打得那座大如屋舍的「山嶽」倒退數丈。他二話不說,又是轟然一跺腳,一拳向上。

高冠老人臉色凝重幾分,不再心存戲弄,他默念法訣,併攏雙指,接連在五嶽冠附近四次劃下。

哪怕會耗去不少靈氣,頭上這頂五嶽冠也會暫時失去神通,他也執意要一鼓作氣宰掉這個礙手礙腳的少年。

這頂五嶽冠是高冠老人唯一一件法寶,是他從秘境之中獲得的。他為了獨佔此物,分贓之時暴起殺人,做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後者死時,哀求他照顧好自己的子嗣,保證他們享受俗世百年榮華。老人點頭答應,只是回頭就用了點小手段,將一座府邸百餘口人,悄無聲息地斬草除根。

當初被太平山年輕金丹追殺萬里,這頂價值連城的五嶽冠,依然保存完好,破損並不嚴重,經過他百年修繕,如今已經恢復巔峰品相。只可惜老人翻閱典籍無數,依然沒有找到五嶽冠上所繪五嶽真形圖的根本,使得至多只能發揮出法寶一半的功效,實為天大憾事。不然當初與那個太平山小王八蛋狹路相逢,到底是誰追殺誰還兩說。

兩座山嶽上下疊加,下墜勢頭,快若奔雷。陳平安迅猛出手的第十三拳,只打得底下那座東嶽上浮丈余高度。

很快又有一座山嶽壓下。

是山嶽之重,佔據優勢,還是拳法之高,更加無敵?

老人頭頂上的五嶽冠已經黯淡無光,再無悠揚的鶴鳴松濤之聲。陳平安氣血翻湧,尚未出現衰竭跡象。陳平安並不想被這三座山嶽困住,天曉得高冠老人還有什麼山上秘法,藉著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牽引,暫時能夠藕斷絲連,於是就準備撤離校武場,轉移戰場,然後趕緊遞出第十四拳。

然而早早準備好方寸符的陳平安,驚訝地發現他身處山嶽壓頂的陰影之中,如同置身於一座陸台所謂的「無法之地」,數次大戰都立下奇功的方寸符,竟是沒了絲毫反應。

不得已,養劍葫蘆內初一、十五兩把飛劍一左一右散開,高高掠入雲海。

陳平安只好繼續遞出新的一拳,打得山嶽下墜勢頭微微凝滯,之後他迅猛前沖,試圖離開山嶽陰影籠罩之地。

高冠老人哈哈大笑:「想跑?!」他一掌向下壓去,第四座山嶽砸下。

四岳相疊,轟隆隆砸向陳平安頭頂,「山腳」的校武場被磅礴靈氣鎮壓,陳平安前掠身形慢了幾分。

那個拳法驚人的金袍少年,總算被山嶽成功鎮壓。

得逞之後,高冠老人微微錯愕:「什麼時候純粹武夫也能使喚本命飛劍了?」

高山往往與流水相伴,老人感知到兩柄飛劍的破空而至,又從五嶽冠上「摘下」兩條江水。江水顯化之後,最終如女子腰肢般纖細,一條渾濁泛黃,一條碧綠清澈,圍繞老人蒲團,滾滾而流,一次次擋下兩把飛劍的凌厲攻勢,水花四濺,江水的分量不斷減少。高冠老人還是將更多注意力放在那座校武場上。

此刻雲海相距地面已經不過二十丈,老人所坐的蒲團幾乎就要觸及第四座山嶽之巔。視野被遮蔽,高冠老人便伸出一指,在眉心處一敲,默念一聲「開」,其眼帘之中,先是漆黑一片,然後如同夜幕的雲霧散去,露出明月真容,天地清晰,高冠老人的視線成功透過四座疊加大山,看到了那個金袍少年的身影。

好傢夥,跟條泥鰍似的,還想溜走!

那少年先是低頭彎腰,以肩膀力扛山嶽,向前奔走,隨着四座大山的下沉,少年乾脆貓腰前沖,以後背頂住山嶽。他身上那件金色法袍,發揮出令老人感到驚艷的效果,硬生生幫助少年贏得千鈞一髮的寶貴時間,使得少年能夠在山嶽距離校武場地面只有四尺之際,一個翻滾,堪堪躲過了被大山碾壓成肉泥的下場。

高冠老人心中冷笑不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等你小子誤以為逃出生天的這一刻了。

一直蓄勢待發的第五座山嶽,正是地位最為尊崇的中嶽,依稀可見山勢險峻的真身。

少年能夠抵擋住四座大山,已經出乎高冠老人的意料,他本以為三山疊加,就能夠壓死這個小傢伙。

那種彷彿威勢遞增就沒有一個止境的拳法,委實古怪!這本拳法秘籍,未必比那件金色法袍遜色。

老人輕喝一聲:「去!」中嶽剛好砸向在地上翻滾的陳平安。

與此同時,先前四座山嶽開始陸續飛散,圍繞中嶽,紛紛向下「落地生根」,有山嶽碾壓校武場的房屋,有山嶽壓垮高牆,有山嶽落在校武場之外的街道上,還有山嶽砸在校武場隔壁的一個私人庭院。

一旦四方山嶽屹立地面,加上中嶽居中坐鎮,就會形成一座天然大陣。

雲海上方的兩把飛劍,似乎與身陷死地的少年心意相通,越發拼了命攻擊那兩條江水真意。

高冠老人爽朗大笑:「怕了你們兩個小東西了,好好好,老夫與你們玩一玩捉迷藏便是。回頭你們主人一死,看你倆怎麼辦。」

老人雙手左右一探,抓起兩股黑色雲霧,然後雙手重重一拍掌,雲遮霧繞,老人身形消失不見。

被五嶽圍困的陳平安,已是生死一線。初一、十五雖然劍氣凜然,可是面對一個躲藏起來的高冠老人亦是無可奈何,只能盡量消減黑色雲海。

陳平安祭出了那條以老蛟兩根長須製成的縛妖索。金光燦燦的縛妖索驀然變大,如一條金色蛟龍盤踞在那座中嶽之上,硬生生將其拔高數丈,使其不至於一壓而下,與大地接壤,五嶽大陣暫時沒有成形。可是即便縛妖索不斷收縮,中嶽上不斷有碎石崩裂而落,可這座中嶽始終在緩緩下沉。

而飛鷹堡上空的雲海,離地不過十丈。若是站在主樓的那座觀景露台眺望四方,則宛如置身於高出大地千百丈的大山之巔,波瀾壯闊,風起雲湧,驚濤拍岸。

飛鷹堡主樓內,畫地為牢的拂塵男子,被那一大一小兩把本命飛劍,追逐得疲於奔命。

那些飛鷹堡桓氏成員,真正親眼領教了山上神仙的炫目手段。人人慶幸之餘,亦有人難免心生絕望,我輩江湖武夫,面對這些神通廣大的山上仙師,實在不值一提。

陸台沒有靜觀其變,並未由著針尖、麥芒兩柄品相極高的飛劍,慢慢耗死那個高大男子,而是從那條綵帶之中,取出了從四處搜刮而來的法寶器物。這些法寶器物藉著飛劍劈斬而出的牢籠縫隙一穿而入,陰險襲擊高大男子,使其苦不堪言。

高大男子先是百般求饒,苦勸陸台萬事好商量,只要陸台收手,他願意交出一切家當,並且任由陸台在他的神魂上動手腳。眼見着陸台無動於衷,手中只餘下一支拂塵鐵柄的男子,便開始厲色,揚言要與陸台的兩把本命飛劍來一個玉石俱焚,威脅著一定要陸台神魂受損,此生修為再難精進。

陸台斜靠在堡主夫人所坐的椅子旁邊,手搖摺扇,根本不理睬捉襟見肘的高大男子。廳堂大門已經被他強行打開,外邊的景象一覽無餘。

天昏地暗。

想必飛鷹堡數百人,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今天的場景,那種無力感,深深刻在了骨頭上。這種影響,註定極其深遠,只要這些人能夠活下來,那麼今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之事,就會代代相傳下去。

一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如果都是這般百無禁忌,早就亂得不能再亂了,所以才有了儒家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出現。

學宮書院的存在,就是為了防止山上神仙,動輒一拳打爛山峰江河,一件法寶隨意砸爛人間城池。

畢竟山上人,終究來自人間。人間都沒了,還有什麼山上?

有些練氣士,求的是長生大道的自在逍遙,我既然已經站在山上,還管你人間是死是活。

有些修士,要麼清心寡欲,不問世事;要麼恪守規矩,願意為了人間的太平,讓自己活得沒那麼痛快,不去追求絕對的自由。

世間百態,各有所求;是非對錯,一團糨糊。

這世上有太多人,道理只是說給別人聽的,而不是用來約束自己的本心,山上山下皆如此。

陸台是一個陸氏陰陽家子弟,對於人之本性,理解更深。

陸台無論是家族身份,還是自身,都很特殊。他的存在,在中土神洲的陸氏,有些禁制意味。對於那些沉默寡言、暮氣沉沉的陸氏老祖而言,這個晚輩,太讓人感到「彆扭」了,同時又讓人倍感驚艷,他彷彿契道而生,這在歷史上幾乎沒有先例,所以對於陸台的態度,龐大的陸氏一直很是含糊不清。

聖賢有言:大人虎變,小人革面,君子豹變。陸台的那副身軀皮囊,本身就像是一件法寶,甚至比起陳平安的那個「學生」——崔東山早年謀奪的那副遺蛻,更加妙不可言。

陸台關注著樓外的雲海,在尋找最佳的出手時機。主樓大堂此處景象,早已被陸台遮蔽起來,高大男子想要傳遞信息出去,難如登天。

那個堡主夫人輕聲道:「仙師,我想好了。」

陸台有些疑惑,低頭望去:「怎麼說?」

婦人面容凄然卻眼神堅毅,她伸手捂住心口,道:「他能活下來嗎?」

婦人雖然不是修行中人,可是其心臟處的異樣,已經持續數年時光,她又不是痴兒,聯繫飛鷹堡的飛來橫禍,以及拂塵男子與陸台的對話,當然已經猜出個七七八八。

陸台搖頭道:「小傢伙先天就背離大道,天性暴戾,殘忍嗜血,就算你死它活,以後還是禍害。到時候一座小小的飛鷹堡,給它陪葬都沒資格,極有可能是整個沉香國……」

婦人哀泣道:「可是我想讓他活下來,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他畢竟是我的子女……」

陸台既沒有感動,也沒有鄙夷,只是淡然而笑,為可憐婦人陳述了一個事實:「那你知不知道小傢伙早已開了靈智,所以故意傳遞給你虛假的情緒。它甚至會憑藉本能,潛移默化地影響你這位寄主的心智,不然你為何明知道自己身體有異樣,卻始終不曾開口跟丈夫說清楚此事?」

婦人一手使勁捂住心口,一手抬起,捂住嘴巴,滿臉痛苦之色,她茫然無助,只是對着陸台搖頭。婦人默默承受那份揪心之痛,望着陸台,眼神充滿了哀求。

陸台嘆息一聲:「你這是何苦來哉?難道你真要棄於飛鷹堡幾百條人命不顧?丈夫桓陽,子女桓常、桓淑,還有生你養你的這座城堡,都不管了?就為了這個髒東西?」

婦人含淚搖頭,放下胳膊,滿嘴漆黑如墨的血污立即湧出,極為瘮人。婦人顧不得什麼主婦儀容,已經有些神志渙散,眼神恍惚,她開口向陸台祈求道:「讓他活下來吧,求求仙師了。他有什麼錯?不過是害死了他娘親一人,我不怪他,一點都不怪他啊!仙師你以後多教教他,勸他向善,讓他不要誤入歧途。仙師你道法通天,無所不能,一定可以做到的,我的這個孩子一定會做個好人……」

婦人就像一塊千瘡百孔的瓷片,隨着心臟的劇烈顫動,不堪重負,終於徹底碎了,她始終死死地盯住陸台的那張臉龐。

陸台微笑點頭:「好吧,它可以活。」

婦人這才嘴角抽動,緩緩閉上眼睛,觸目驚心的黑色鮮血,猶然從她的眼眶中潺潺而流,她的眼瞼都破碎了,兩粒眼珠子墜落,從衣裙上滑落至地面,滾動到了椅子後方。

大堂上死寂一片,沒有任何人膽敢出聲。被封禁五感的桓陽,被束縛在椅子上,眼眶通紅,對那個朝夕相處的枕邊人,充滿了刻骨銘心的怒氣——她怎麼可以如此自私!

她一定是鬼迷心竅,走火入魔了!她的死一點都不冤枉,就應該跟那個小雜種一起去死!

陸台來到已死婦人的身前,彎下腰,凝視着她被鮮血浸透的心口處,喃喃道:「你娘親為了你,付出了這麼多,什麼都給你了,連為人的良心都不要了,你呢?怎麼還在瘋狂汲取屍體的靈氣和魂魄。她活着的時候,你就折騰得她夠嗆,現在她死了,就不能讓她有片刻的安寧嗎?」

婦人起伏不定的心口驟然靜止,似乎有細細微微的哭泣聲來到人間,一如世上所有的嬰兒——哭着來到。

「晚了。」陸台將手中竹扇猛然一戳,穿透婦人心臟,釘入椅背,面無表情地道,「人間很無趣的,不如不來。」

刺破耳膜的一聲尖叫,驀然響徹大堂,燭光熄滅,一根根大柱同時響起碎裂的聲音。

眾人肝膽俱裂。唯有桓陽如釋重負,繼而失落,他眼神空洞,怔怔地望着旁邊的那張椅子。那個青梅竹馬的溫婉女子,死得很醜。

這個憤憤不平的男子,自己都不知道,其實他早已淚流滿面。

桓家祠堂外,眾人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邋遢老人在以桓老堡主傳授的秘術,用盛放有桓氏子嗣鮮血的雙碗施法。之後老人等待片刻,頹然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喃喃道:「為何如此,不該如此的……」

渾身浴血的桓氏兄妹臉色蒼白。黃尚嘴唇顫抖:「那些妖魔鬼魅,不知道用了什麼陰毒法子,早就耗盡了兩尊石獅子蘊含的靈氣。」陶斜陽一屁股坐在地上,以刀拄地。

老人轉頭望向校武場那邊的雲海,山嶽下沉,拳罡迎敵,雲海之上更有劍光縱橫。老人生出一絲渺茫希望,掙扎著站起身,對四個年輕人說道:「你們四個,趕緊離開飛鷹堡。先前你們護送我來到這裏,現在輪到我護送你們幾個孩子一程。你們應當為飛鷹堡桓氏留下一點血脈香火,不要猶豫了,趕緊離開此地,走得越遠越好,以後不要想着報仇!」

陶斜陽根本沒有起身的意思,他抬頭望向那個心儀多年的桓氏女子,沙啞道:「桓淑,你和桓常一起走吧,我要留在這裏,走南闖北這麼多年,真的有點累了,今天就不走了。」

黃尚正要說話,陶斜陽對他搖頭道:「黃尚,別勸我了,我意已決!」

老道人喟嘆一聲,帶着徒弟和桓氏兄妹,一起殺向近處的飛鷹堡北門。

陶斜陽盤腿而坐,面朝祠堂大門,開始以袖口擦拭長刀。黃尚跟隨師父奔跑,視線朦朧,始終不敢回頭看那個年輕武夫。桓淑突然轉頭望向那個熟悉男人的落魄背影,有些於心不忍,心中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便煙消雲散。

生死之間,最見真性情。

年輕女子被兄長一拽而走,不再停留。

陶斜陽低下頭,凝視着雪亮刀身映照出來的那截臉孔,扯了扯嘴角——還是不喜歡啊。

鬼嬰被陸台一竹扇透心戳死,其哀號傳出主樓廳堂。樓外的那片黑色雲海之上,顧不得兩把飛劍還在肆意飛掠,高冠老人再度現身,臉色難看至極,整個人氣惱得連五嶽冠都開始顫顫巍巍,幾乎已經淹沒屋脊的雲海,更是翻滾如沸水。

老人對着主樓那邊怒吼道:「廢物,廢物!留你何用?!」

高冠老人伸出一隻手,猛然攥緊。大堂之內,苦苦應對兩把飛劍的拂塵男子,其在學道之初,就被老人以師門秘法控制,此刻他的一顆心臟毫無徵兆地炸開,然後瞬間魂飛魄散,骨肉分離,所有鮮血都被乾乾淨淨剝離出來,化作一大團猩紅血球,不計代價地向外衝撞。一個觀海境練氣士的氣海爆裂,將那座被陸台鳩佔鵲巢的符陣,炸得七零八落,搖搖欲墜。猩紅血球好似倦鳥歸巢,試圖掠向雲海老人。

陸台皺了皺眉頭,收回針尖和麥芒,以免被那些污穢鮮血沾染,到時候可就不是耗費天材地寶那麼輕鬆了,也不再往符陣灌注靈氣。於是血球化作一條溪澗,拉伸出一條纖長的河道,從大堂漫延到了雲海之上,湧入老者的手心之中。

老人如飢漢飽餐一頓,雙眼綻放血光,他雙手揮袖,兩股鮮紅氣機從大袖中洶湧而出,一時間罡風大作,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在雲海之中四處飄散。

高冠老人臉色猙獰,低頭看着那座尚未觸地的中央山嶽,大怒道:「垂死掙扎!本來還想着鬼嬰初生,胃口不濟,才將你壓在山嶽磨盤下,一點點榨取精血。既然現在害得老夫萬事皆休,老夫就不用這般講究!去死!」

陸台來到飛鷹堡主樓的那座觀景台,駕馭兩柄飛劍掠向雲海老人,暢快大笑道:「老賊!我太平山等這一天很久了!」

老人臉色一凝,隨即癲狂大笑道:「老夫就算今天死在這裏,也要你們太平山兩個天才修士一起陪葬!」老人一手不斷揮袖,竭力阻攔初一、十五和針尖、麥芒四把飛劍的刺殺,一手握拳,向下兇猛砸下,「小兔崽子,死也不死?!」

陸台眼神微變,默念一聲「走」,一根色彩絢爛的綵帶一閃而逝,配合那條如金蛟纏繞山峰的縛妖索,一起往上提拽。絕對不能讓這座中嶽與其餘紮根大地的四岳匯合,到時候五嶽結陣,別說陳平安只是四境武夫,就是六境的體魄,恐怕都要被活生生碾壓成一攤肉泥。

陸台怒喝一聲:「給我升起!」山峰往上拔高了幾尺。

「拚命誰不會?!」那高冠老人不愧是以狠辣著稱於世的山野散修,他肆意大笑着站起身,收起那張蒲團后,他的下半身立即如枯木般腐朽,不斷有灰燼飄散。老人依然不管不顧,一掠而至那座中嶽,雙腳觸及山巔之後,轟然下壓,使得被五彩腰帶和金色縛妖索束縛的山峰,成功一壓到底!

這座中嶽落地時,整座飛鷹堡都開始顫動不已,以致城堡外的山脈也開始出現裂縫。

金色的縛妖索沿着山體向地面頹然滑去,高冠老人哈哈一笑,伸手一抓,就將縛妖索握在手心。

五嶽齊聚之後,陣法已成,上陽台那邊,陸台吐出一口鮮血,踉蹌前行數步,好不容易扶住欄桿,手指微動,艱難開口道:「回來……」原本捆住中嶽的五彩腰帶亦是失去了絢爛光彩,開始恢復原形,向主樓那邊掠去。老人眼前一亮,再次探臂一抓,將綵帶扯在手中。縛妖索剛剛到手,又將這根綵帶收入囊中,天無絕人之路,此次自己雖然吃了大虧,可好歹並不是顆粒無收。

老人重新盤腿而坐,蒲團憑空浮現,經此一役,頭頂五嶽冠已經靈氣稀薄。頭頂雲海那邊,唯有主樓那名劍修的兩把飛劍還在掙扎,之前那兩把袖珍飛劍,在中嶽成功壓死那金袍少年後,便向地面墜落,落在了遠處的兩處巷弄之中,多半是就此銷毀了,實在可惜。

今日大仇得報,老人心中有些快意,他要趕緊離開飛鷹堡,免得被扶乩宗或者太平山的老王八攔阻截殺,再次淪為喪家犬。

事已至此,太平山依然沒有金丹或是元嬰修士出手,看來這一死一傷的兩個崽子太過託大,才給了自己安然離去的機會。不過這兩個年輕人,絕對是太平山最拔尖的嫡傳弟子,說不定還是那位山主的得意高徒,不然哪有膽子帶着一身法寶招搖過市。如果自己不是早就跟太平山結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恐怕早就避其鋒芒了。

高冠老人默念「收山」口訣,五座山峰瞬間拔地而起,體形越來越小,最終重返五嶽冠之中。

老人一邊揮袖駕馭雲海,阻擋陸台的針尖和麥芒,一邊盤腿坐於蒲團上,笑着往校武場那邊下降。

地上有一攤亮眼的金色,就像從竹竿上不小心掉落的一件金色衣裳,隨意鋪在地面上。明明一件法寶唾手可得,高冠老人卻臉色劇變,雙手在虛空一拍,整個人連同蒲團一起猛然升空,那座十不存一的黑色雲海瘋狂湧向老人。

校武場地上那抹金色,從剛好能平躺一人的大坑中一躍而起,高聲喊道:「陸台,針尖借我一用!」

陸台沒有絲毫驚訝,心意微動,巨大的飛劍針尖便出現在陳平安腳下。先前初一、十五「墜落」時,陸台其實就發現了蛛絲馬跡。陳平安說過,它們是本命飛劍,卻不是他陳平安的本命之物。所以陳平安如果真的死了,初一、十五隻會更加拚命地殺敵,只有陳平安假死,才會故意讓兩把飛劍演戲。

之後那條縛妖索同樣「裝死」,陸台忍得很辛苦才沒有笑出聲。依葫蘆畫瓢,靈機一動的陸台也故意失去對五彩腰帶的控制,任由高冠老人將其取走。

老人去勢極快,可是早早隱匿在附近的初一、十五,來勢更快。它們一左一右,瞬間戳穿了那蒲團,使得高冠老人遠遁速度微微凝滯。

又有陸台的飛劍麥芒在高空阻攔。最關鍵的是陸台的五彩腰帶和陳平安的金色縛妖索,重新活了過來,同時綁縛住高冠老人的手臂,如兩條蟒蛇纏繞人身。

而陳平安,踩在飛劍針尖之上,追着空中的高冠老人和雲海,飛掠而去。

御劍遠遊!

在山嶽鎮壓之下,陳平安在出拳之前,跺腳裂地,硬是臨時開闢出一個可供他躺下的大坑,這才得以逃過粉身碎骨的下場。但是被五嶽大陣的磅礴氣機當面壓下,好似置身於密封棺材內的陳平安,可一點都不好受,當下肋骨斷了好幾根,如果不是在竹樓習慣了這種傷勢,也就只能眼睜睜看着高冠老人離去。

陳平安在踩劍「飛升」之前,就以劍師馭劍之法,將先前那把丟在一旁的長劍痴心握在手心。

綵帶和縛妖索捆住老人雙手,並且兩物能夠破開雲海遮掩,準確牽引三把飛劍去戳破那塊蒲團,這使得初次馭劍的陳平安很快追上高冠老人,對着那傢伙的後腦勺就一劍劈去。

老人拼了老命裹挾雲海加速向前,好不容易躲開了那一劍,可是劍氣流溢,仍是在高冠老人腦袋上留下了一條血槽。

上陽台那邊,陸台一咬牙,再次說出「開花」二字,青衫飄飄,御風追去,速度猶勝飛劍針尖。

陸台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十數個眨眼工夫,就飛快截住高冠老人的去路。

老人吃足了苦頭,竟是不敢硬闖,轉彎繞行,結果被後邊兩次出劍都慢上一線的金袍少年,給一劍刺穿,透心涼!

這柄劍極其古怪,老人的生機連同靈氣,驟然流失,被透體而過的長劍不斷汲取。

老人停下身形,蒲團下的雲海隨之徑直懸停。他低頭看了眼劍尖,凄然一笑。

取我性命者,竟然還不是那四把本命飛劍。幫助這把長劍取我性命者,竟然只是一張自己瞧不起的方寸符。

現在這些宗字頭仙家的小傢伙們,怎麼比我們這些山澤野修還要姦猾狡詐了?

陳平安本想乘勝追擊,再出一拳,但是陸台已經近乎嘶吼地以心聲提醒陳平安,讓他藉著飛劍針尖,趕緊後撤,越遠越好。

高冠老人扶了扶頭上那頂歪斜的五嶽冠,也不去拔出那把刺破心臟的痴心,陰惻惻地笑望向陸台。

兩件法寶依舊死死捆住老人的雙手,竭力限制老人靈氣的流轉。蒲團已經破碎不堪,被三把飛劍刺出數十個窟窿,四處漏風了。

陸台與高冠老人相對而立,心有餘悸,當時他故意自稱太平山修士,為的就是嚇退這個老傢伙,哪裏想到老人一聽說他們來自太平山,就跟瘋狗一樣亂咬人,陳平安當時的境地,是名副其實的命懸一線。

陸台穩了穩心神,平靜道:「我們其實不是太平山修士。」

老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方才老夫就想明白了,太平山教不出你們兩個小娃兒。」

四方雲海逐漸消散,無功而返,重歸天地。

神仙打架總在天上,可是悲歡離合,多在人世間。

飛鷹堡主樓廳堂內,氣氛詭譎。

堡主桓陽已經行動自如,但是看都沒看一眼身邊椅子上的婦人屍體。

老管家何崖,眼神複雜地瞥了眼堡主夫人,於心不忍,欲言又止,卻被桓陽以冷厲眼神制止。

桓陽一隻手扶在椅子把手上,沉聲道:「今日大堂之事,誰都不要對外宣揚,誰敢泄露一個字,不但家法伺候,還要連累一房所有人,打斷手腳,悉數逐出飛鷹堡!」桓陽並不轉頭,只以手指隨意點了點身旁的椅子,「夫人積勞成疾,重病不治……」桓陽略作停頓,冷聲道,「死後牌位不放入我桓氏祠堂!不許葬在——」

大堂眾人噤若寒蟬,不敢有半分質疑,只有何崖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打斷桓陽的後半句話,慘然道:「堡主,夫人是有過錯,可是希望堡主看在這些年夫人相夫教子、操持家業的分上,准許夫人葬在後山吧。堡主,就算我何崖求你了……」說到最後,這個為飛鷹堡鞠躬盡瘁的老管事,為一撥撥稚童傳道解惑的老夫子,竟是泣不成聲。

桓陽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椅子把手,打得整張椅子瞬間斷折垮塌,他臉色陰沉,思量片刻,冷哼道:「此事稍後再議!」一向待人和善的桓陽,此刻如一頭飢鷹餓隼般環顧四周,看得所有人頭皮發麻,都不敢與之對視,紛紛低頭。

「飛鷹堡能不能存活下來,現在還不好說,你們暫時都不要離開這裏,誰敢擅自離開大門,何崖,殺了他!」桓陽撂下這句話后,獨自離開大堂,登樓而上,來到那座連父親都不知為何要命名為「上陽台」的地方。這輩子從未如此鐵石心腸的男人,舉目遠眺,試圖早點看到那場大戰的結果。只可惜他武道修為平平,目力有限,看不出半點端倪,只依稀可見雲海散去、劍光縱橫而已。

桓陽壓低嗓音,咬牙切齒道:「若是那鬼嬰生下來,真有他們說的那麼厲害,由我飛鷹堡全權掌控,倒好了!」

老道人帶着三人順順利利逃離了飛鷹堡,一路往北邊大山深處鑽。這一路,順風順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零星的陰物鬼魅出來攪局,並無太大的波折。

不說劫後餘生的三個年輕人,就連老道人自己都覺得無法想像,一時間四人都有些恍若隔世。

站在山坡之上,桓常突然說道:「我要回去。」

邋遢老人暗中點頭,有此心志,且不去談幼稚與否,將來才有希望幫助桓氏重振旗鼓。若是只顧著倉皇逃竄,老人不會看輕女子桓淑,卻要打心眼瞧不起桓老兄弟的這名嫡孫。

原先那片漆黑如墨的雲海已散,雖然暫時還不知道飛鷹堡是否已就此脫離死局,可到底是一個好兆頭。

老道人舉目望去,以山門道法粗略觀其氣象,飛鷹堡內的濃郁陰氣幾乎消散殆盡,於是他出言勸慰桓常:「別着急回去,如今大勢好像已經轉向我們這邊,你在這個時候,絕不可節外生枝。」

桓常握緊腰間刀柄,手背青筋暴起,悶聲道:「父母還身處險境,我做兒子的卻要袖手旁觀,不當人子!」

老人啞然失笑,耐心解釋道:「無謂的犧牲,並非真正的勇氣。桓常,要做你爺爺那樣的男人,只有真正到了退無可退的時候,才去做那一刀劈開靈官像的壯舉!便是我們隱居山上的修行中人,聽過你爺爺的事迹之後,也要拍案叫絕,稱呼一聲英雄。這份膽識氣魄,可不是匹夫之勇。」

桓常默默點頭。這個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年輕武夫,到底不是鑽牛角尖的性子,如果心性不寬,身為飛鷹堡下一任堡主,早就容不下在飛鷹堡蒸蒸日上的外姓人陶斜陽。

桓淑輕輕扯住桓常的袖子,桓常抬頭一笑:「我沒事,放心吧。」

老人有些欣慰,如此江湖,才有滋味。

年輕道士黃尚喃喃道:「師父,那兩個外鄉人,難道真能將那尊魔頭斬殺在天上?」

老道人哭笑不得,嘆息道:「有能耐佈置下這麼大一個局,顛倒百里風水氣運,極有可能是一個金丹境的大魔頭,那搬動山嶽之術,別說是師父我,就是你那位天縱之才的師祖,在修為巔峰之際,一樣做不到。那兩個年輕人,如果能夠趕跑強敵,就已經是萬幸,根本不用奢望他們成功殺敵。」

脫離險地后,老人那根時刻緊繃的心弦便鬆了,頓時顯得神色萎靡,今日一戰,讓這個山居道人實在是心力交瘁。

老道人靠着一棵大樹:「除非是扶乩宗的大修士聞訊趕來,否則很難攔下那個駕馭雲海的魔道巨梟。」

三個年輕人臉色凝重,桓淑咬緊嘴唇,心情尤為複雜,爹娘還在困境之中,祠堂外還有個自願等死的傻子,自己和兄長哪怕苟活,仍然前途渺茫。何去何從,桓淑當真不知道。

黃尚神色黯然,辛苦修道數載,片刻不敢懈怠,本以為已經道法小成,逢山遇水,不在話下,哪裏想到在這世外桃源一般的飛鷹堡,就差點丟了性命。

老人打破這份沉悶氣氛,大口喘氣之後,笑了笑:「你們放心,只要這次魔頭鎩羽而歸,肯定會引起扶乩宗的重視,那魔頭百年之內,絕對不敢再興風作浪了。扶乩宗有兩位結為道侶的仙人,一旦惹惱了他們,任何一人下山滅殺魔頭,易如反掌!」老人似乎猶不解氣,做了個翻手的動作,加重語氣,「易如反掌!」

祠堂外,陶斜陽憂心忡忡。他並不是擔心飛鷹堡淪為人間煉獄,而是擔心將年幼的自己丟入此地的家族老祖。此役折損太重,恐怕會害得他無法一步步成長為沉香國宗師第一人。

他要將心儀美人收入懷中。那個他看着從小女孩變成少女,再變成婀娜女子的桓淑,他是真心喜歡。

美人,他要。江湖,他也要。說不得以後還有機會去山頂看一看風光。

他偶爾假借為桓氏奔波江湖的機會,與老祖宗私底下碰頭。那位老祖曾經教誨他,只要是喜歡的東西,就應該抓在自己手裏,實在抓不住的,要麼乾脆別多想,要麼直接毀掉。陶斜陽深以為然。

四下無人,卸下面具的陶斜陽,神色陰晴不定。他收起雜亂心緒,覺得那對早已無用的石獅子礙眼,先後兩刀劈下,將兩尊石獅劈作兩半,轟然倒地。

發泄完心中鬱氣之後,年輕人立即醒悟這件事做得差了,一旦老祖謀划失敗,不得不退回老巢休養生息,自己這般賭氣行徑,很容易露出蛛絲馬跡,被那個該死的老傢伙看出點什麼。於是心思縝密的陶斜陽快步向前,以澆灌純粹真氣的刀柄,一點點敲爛頹然倒地的石獅雕像。然後他快步走向飛鷹堡主樓,半路上一掌拍在自己胸口,打得自己口中鮮血四濺,這才罷休。

山上兇險,風大人易倒;江湖險惡,水深船易翻。人心起伏最難平。

心定且赤誠,何其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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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拳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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