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79. 舊日

當周金儒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來到指揮車時，正看到阿米婭打包行李，一副準備回去的模樣。

「原來是博士啊，你的東西礫和安潔莉娜收拾好了，到時候放在你的房間里，她們收拾的很仔細，應該不會丟東西。」

想像中的暴風驟雨並沒到來，周金儒卻沒有因此而鬆口氣，經過幾個月的相處，阿米婭什麼脾氣他已經摸的很清楚了，看起來沒有生氣，其實心裏一直念個不停，跟他一個脾氣。

「我從整合運動那邊回來，有些事情需要注意……」

阿米婭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現在說不合適，博士，還是等到閉門會議上再說吧。」

絕對是生氣了！

周金儒十分篤定，他並沒有因為阿米婭拒絕而什麼都不說，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裏，慢慢道：「塔露拉對整合運動的改造正在進行，目前還不夠徹底，一旦等她完成改造，擁有一座核心城的整合運動將會成為一股吸引感染者的力量，沒有人能忽視他們。」

阿米婭沒有說話，但長耳朵抖動着，表示她正在聽。

「根據我的觀察，他們有意進行一場改革，溫和的改變自身的定位，從一個劣跡斑斑的暴力組織轉化成擁有武裝力量的地方組織，其中包括組建新的機械工程力量，加強對外貿易，積極與有需求的移動城市交流，提供相應的雇傭軍服務。」

換句話說，塔露拉在切城的某個時刻，把手裏的劇本扔了，重新拿了一本佔地為王的劇本，從一場轟轟烈烈的即時戰略變成了慢節奏的經營模擬……

阿米婭停下手中的動作，輕聲道：「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可能是塔露拉打算慢慢來，在我的故鄉有一句話就是專門形容她這種行為的，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既然兩人已經開始對話，阿米婭也就沒有再控制自己的情緒，雙手重重拍在桌面，上半身前傾，長耳朵幾乎頂在周金儒的臉上，冷冷道：「博士是不是很喜歡穿白色的衣服？」

「沒有，不喜歡，不要誤會。」

周金儒的否認三連脫口而出，當初放走伊桑時就知道他會把消息傳回來，總不至於滅口吧……

「那博士很喜歡白色的卡特斯？」

這句話已經帶着強烈的怨念了，彷彿在說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兔子了。

「一切都是意外，你知道的，我失蹤前跟霜星有過接觸，雪怪說過的那句『你們的首領是兔子，我們的首領也是兔子，所以停手吧』，你應該還記得吧，我認為他們是合適的突破口，至於霜星的事，我的確有點私心，但不會影響公事。」

周金儒說了很長一段話，並且仔細觀察阿米婭的表情，說到私心時，她的表情出現了一絲不協調，儘管已經竭力控制，但還是被周金儒察覺到了。

從年齡上來說，霜星比羅德島大部分幹員都要大，阿米婭的異常反應難道是卡特斯之間的醋意？

他趕忙在這個話題上踩剎車，保險起見，不能繼續聊下去了。

「現在營地里情況怎麼樣？」

阿米婭不再收拾東西，其實她也沒有多少東西要收拾，便坐下來，用雙手撐著下巴：「其實還好，就是源石炮彈消耗過大，得不到補充，現在剩餘儲備量不足一半，幹員們原地固守，怪物和源石結晶都被炸碎了，他們沒有出擊的機會。」

羅德島的領袖仔細想了想，好像現在他們的作戰方式和以前有很大的區別，以前都是近戰頂在前面，各種遠處輸出單位火力全開，醫療負責救死扶傷，現在不一樣了，無人機到處遊盪，發現敵人後傳輸回即時畫面，五分鐘內第一輪炮擊有效的對敵人造成毀滅性打擊，然後是第二輪，第三輪，最後才輪到幹員上去補刀。

「能衝破我們三層火力網覆蓋範圍的都是英雄好漢，應該給他們光榮的結局。」

按照護盾值來說，頂着炮火還能衝到陣前的敵人，說明熱武器已經無法產生有效殺傷了，這時候就需要幹員們去解決目標，在這之前，絕大多數敵人都會被火炮炸碎，或者乾脆嚇破膽逃跑，根本不足為懼。

當然，周金儒弄出來的新花樣，只能用在一些缺乏監管的地區，或者乾脆就是在荒野里，就拿龍門來說，魏彥吾會容許羅德島拉着八門陸戰炮進市區么？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大力發展的新式武器生產線就能派上用場了。

「阿米婭，那些小玩意你有沒有帶着？」

小兔子點點頭，從辦公桌下面拽出一條戰術腰帶，右側后腰的部分搭載着四枚投擲武器，其中三枚源石手雷，一枚閃光彈，其實周金儒的還想再弄一枚煙霧彈，但裝備部表示那玩意還需要再實驗，也就沒有實裝。

周金儒望着那條腰帶，嘆息道：「我弄這些東西，並不是崇尚暴力，而是讓那些動歪心思的人能心平氣和的坐下來好好說話。」

現在每一名幹員手裏都有這些小玩意，就連凱爾希那邊他也送去了一些。

「對了，凱爾希醫生那邊的手術完成了么？」

「暫時還沒有，我不清楚情況。」

阿米婭雙手平放在桌面，將下巴擱在手背，眨眨眼睛：「博士今晚還有什麼收穫？」

周金儒將和自然選擇核心城裏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尋求合作是一件事，解決問題是另一件事，後者還要牽扯到整合運動，不容他不小心謹慎。

「我原本打算給整合運動挖坑的，沒想到他們手上竟然有完整的計劃，這樣一來他們就會少走很多彎路，加速整合自身的力量，形成強烈的認同感，塔露拉作為強人，她的存在會讓很多感到刺痛，之前有些人還能裝死，可現在不得不面對事實了。」

周金儒揉着額頭，發出一聲嘆息，塔露拉作為暴君，其種族德拉克可以讓很多人覺得有利可圖，也可以讓很多人如坐針氈，整合后的整合運動有多強大的力量，針對她的反撲就會有多強大。

「算了，不是我們的事情，想了也沒有用，我就在這裏休息，有事叫我。」

周金儒趴在桌子上，幾乎和阿米婭面對面，他還記得幾個小時前自己就是趴在這裏，醒來時躺在地板上……

阿米婭稚嫩的臉蛋微微泛紅，看着面前的男人閉上雙眼，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真的為了另外一隻卡特斯生氣么？大概不是，她真正生氣的原因是他又在孤身犯險，這毛病多半是改不了，就跟凱爾希醫生說過的那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凱爾希醫生跟博士一定認識了很久吧，聽說你們以前還辦過探險團，去世界各處的遺跡探險，後來，後來探險團解散了，你們就一直留在卡茲戴爾。」

阿米婭輕聲說着話，這些都是她從凱爾希醫生的隻言片語里總結出來的，還有就是華法琳醫生說漏過一些，總之，他們的過去如果當事人不願提起，那麼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別人再知道了。

她很羨慕，甚至有些嫉妒。

「所以說，博士，你離開的那段時間，是回到你們共同發現的遺跡了么？」

少女靜靜的望着對面的男人，安靜的只剩下他們平緩的呼吸聲。

……

……

周金儒做了一個夢，他平時不怎麼做夢，但自從來到聖亞拉爾後就經常做夢。

這個夢相當古怪，甚至可以說有些掉san，他夢見都是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長著黑色石頭的人形樹木，人頭狗身的怪物，鮮血淋漓的連衣裙，七根手指的斷手，還有很多無法形容的東西。

可能是他的意志經受過二十四字真言的錘鍊，看到這些玩意時並沒有感覺有什麼強烈不適。

讓周金儒感到心安的是他身後的人形虛影自動浮現出來，那些看起來亂七八糟的東西紛紛退讓開。

夢境裏沒有地面，甚至沒有上下左右的概念，他飄浮在半空中，好似遊盪在宇宙深處，偏偏頭頂的太陽又照射下光亮，讓他能看清眼前的詭異怪物。

「你能看清這些東西么？」

一個虛幻飄渺的聲音從他的身體里飄蕩出來。

周金儒沒有回答，根據一些都市怪談的經驗，保持緘默才是最佳應對方案。

「你應該能看清，你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我們的一部分。」

忽然間，周金儒身後的人形虛影飄蕩到他的面前，伸出右手，抓向他的胸口，就在周金儒的視線里，這隻右手直接沒入胸膛，似乎抓住了什麼東西，用力向外拖拽。

恍惚間，他有種意識被剝離的感覺，不禁回憶起那年闌尾炎開刀，打了麻醉針之後，整個人失去了知覺。

隨着人形虛影向後移動，手中捏著一團黑霧，從周金儒的胸口抽離出來，拋向遠處。

意識重新控制身體，周金儒看着自己的雙手，又看向那個被揪出來的黑霧，它在遠處變幻著形狀，時而變為一汪清水，時而變為一名妙齡女郎，時而變成渾身邋遢的糟老頭子，時而變成一塊堅石。

漸漸的，黑霧裏傳出不明所以的嘶吼聲，仔細辨認後會發現是一個單一音節，翻譯成周金儒能理解的語言后，變成一個字。

魚。

魚魚魚魚魚魚魚魚……

黑霧在陽光下逐漸收縮、凝實，最後，形成一個狀態不穩定的人形黑影，那嘈雜的嘶吼聲在黑霧化為人形時消失了。

緊接着，黑影發出了理性的聲音。

「會飛的魚，真讓人羨慕。」

周金儒依然沒有說話，在他的眼中，黑影里浮現出無數東西的畫面，石頭、木棍、貝殼、有色金屬，乃至於森白的骨頭。

「我們的時代已經無人知曉，我們一切的努力都隨着船隻沉沒而墜入無底深淵，在漫漫黑潮中，一條魚又能做的了什麼？」

他的聲音並非單純的人聲，還混雜着各種性別各種年齡的聲音，彷彿是一個混合體。

「比起你的翅膀，我們的船穿過漫長的黑潮，磨礪出最堅韌的精神，打造出近乎永恆的軀體，可一切努力都不能阻止我們變成現在這個鬼樣子，墜入無底深淵前，我們無比渴望一雙飛躍命運的翅膀，會飛的魚，外來者，我們到底要經歷多少苦難，才能擁有像你一樣的翅膀？」

黑影慢慢向他靠近，每靠近一分便透明一分，直到完全消散，只留下一句悠長的嘆息：

「一條正在滲水的船，即便有經驗再怎麼豐富的船長，也不可能走到旅途終點，不論你飛多少次，都無法獨自解決問題，我們在無底深淵注視着你，祝福你，也詛咒你。」

頭頂的太陽黯淡下來，原本顯露出點點星光的天空，驟然放射出無限光芒，原來那些星光並非星辰，而是一隻又一隻眼睛，或大或小的怪物將他圍在中間，孤立無援的他深刻感受到浸入靈魂深處的絕望。

「燈塔。」

一聲輕呼從他的口中傳出，頭頂閃過一道強光，堪比那炙熱的太陽，璀璨的金光壓倒了一切怪物，刺穿那些詭異之物。

他醒了。

睜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腦海里一陣又一陣的刺痛，嚇的阿米婭連忙叫喊起來：「博士你怎麼了？！」

「我沒事，暫時沒事。」

周金儒嗓音沙啞，幾乎說不出話來，拿起阿米婭遞過來的保溫杯灌了一大口，溫水順着喉嚨流淌進胃裏，昏沉的精神恢復了一些，

在同一時間，聖亞拉爾舊城區，緩慢發展的天災驟然加速，彷彿有了意識一般，追趕在移動城市後面，地底閃過一道強烈的火光，耀目的赤紅色岩漿衝天而起，無數燃燒着烈焰的石塊劃破長空，雨點一樣飛向移動城市！

周金儒扶著車門，注視着天空中的火雨，喃喃道：「我看到了，不過你搞錯了，魚兒敢於上岸，所以人才會誕生，如果沒有一隻魚兒敢於上岸，人類將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