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第 101 章

索嬤嬤央求了她再三,「主子,您不能……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宮裏處處都有眼睛,又在司禮監眼皮子底下,萬一鬧出來,不單是您自己,還得連累王府,您千萬要三思!」

跟來的人其實也行監督之職,索嬤嬤先是南苑人,后才是她的乳娘。

貴妃看看她,她都快哭了,貴妃失笑,「嬤嬤,你怎麼怕成這樣?」

怎麼能不怕,索嬤嬤暗暗想,遇喜前的一切沒有憑證,過去就過去了;遇喜之後要是有個差池,那毀起來可徹徹底底。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以不變應萬變,安安生生把孩子生下來。只要孩子落地,她的地位就徹底穩固了,旁的都是后話,大可以後再說。

可惜她終究年輕,性子又驕縱,難免想一出是一出。加上眼下皇帝冷落她,她心裏越沒底,就越是思念那個心上人。

齊大非偶,年輕時候不在乎,待得牽扯深了,才知道一個無權無勢的男人庇護不了她半分。傅西洲不是梁遇,倘或他有梁遇那樣本事,憑她怎麼去鬧,身邊的人都不必憂心。既然挑中的那個人除了少年俠氣什麼都沒有,那麼得了一個孩子,就不能再有其他奢望了。

「主子,咱們回去吧。」索嬤嬤道,「外頭起風了,沒的受寒。」

貴妃卻不挪步,視線向東挪,挪向司禮監方向,「那個梁月徊,如今當真不在宮裏了么?」

這紫禁城太大了,只要不想遇上一個人,這輩子都可以遇不上。索嬤嬤垂手道:「主子,千萬不要自尋煩惱。」

貴妃沒轍,腳下慢慢蹉著步子,邊走邊道:「過不了幾日就是冬至了,冬至皇上要往圜丘祭天地……」

***

天兒一日涼似一日,早晨起了厚厚的霧,皇帝遇了涼風就犯老毛病,身上燒起來,又咳又喘,卧在床上直倒氣兒。

人在生病的時候,尤其懷念以前的日子,也想念以前的人。月徊如今在羊房夾道照顧大皇子,這天一早就見畢雲從夾道那頭過來,遠遠兒喊了她一聲,含笑上前道:「長遠不見啦,姑娘這程子好?」

月徊還是見人就笑的模樣,揣着手說:「托福,我好得很吶。您今兒怎麼有空上這兒來瞧我呀?」

畢雲道:「我是奉了主子的令,請姑娘過乾清宮敘敘話。主子每到天涼就犯癥候,才剛吃了葯,想起姑娘來了。」

月徊念舊,聽說皇帝違和,就覺得是該過去瞧瞧。

於是讓畢雲等一等,進圍房吩咐奶嬤兒好好看顧大皇子,自己換了身衣裳重整儀容,這才跟着畢雲往乾清宮去。

從羊房夾道到這皇城中樞,得走好長的道兒,放眼遠望,天也灰地也灰,不知怎麼,總有股子愁雲慘霧的意思。

月徊問畢云:「太醫瞧過了?還開以前的方子?」

畢雲噯了聲,「就算換方子,也是稍許幾味葯,到底都求穩妥,誰也不敢拿龍體涉險。」

是啊,皇帝有個好歹,可是誅連九族的大罪。月徊早前為他不平,想着是不是能從民間找大夫進來瞧病,無奈連他自己也不願意嘗試,這分好心也只能作罷。後來她和哥哥南下,途中聽說他咳血,他還沒及弱冠,咳血不是好事兒,大家嘴上不說,心裏也擔憂。加上大婚後六宮充盈,皇帝年少氣盛不節制,身子骨也就一里一里虧下來了。

可這事兒沒法勸,就連哥哥也不能因這個讓他保重龍體,月徊就更不合適了。因此進了東暖閣也得繞開了說,在宮裏時候一長,那份熱血慢慢消退了,她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也像那些太醫似的,一切只求穩妥。細想起來皇帝真是孤家寡人,身邊親近的人,最終都會漸行漸遠,明哲保身。

不過這暖閣裏頭香熏得過濃,實在有些嗆人,這個她還是可以照應的。邁進門檻后,頭一件事就是把南窗推開一道縫,再上皇帝龍床上放下半幅帳幔,輕聲喚他:「皇上,奴婢來了。」

皇帝合眼打盹兒,聽見她的聲音才睜開眼,抿唇笑了笑,「你來了?」

他咳得嗓子發啞,因發着熱的緣故,臉上潮紅不退,但眼睛明亮。

月徊見一旁矮几上的食盒裏放着燉盅,便道:「您還沒進膳?餓著肚子可不成,我喂您吧。」

她要去取燉盅,皇帝卻說不必,一面含笑說:「你下去,別離朕這麼近,沒的過了病氣。」

他這麼一說,月徊心頭頓時酸楚。他是什麼人呢,九五之尊,人間帝王,別說跟前的人過了病氣,就算立時要你死,都不帶含糊的。可他卻怕自己禍害了她,那麼小心翼翼,這話換了平常人說,倒也沒什麼稀奇,可換成他說,就沒來由地叫人難受起來。

月徊說沒事兒,「我就在跟前陪您說話。」

皇帝微微別開了臉,彷彿是怕自己呼出的氣會牽連到她,「還是走遠些吧,回頭還要照應殿下呢。」

月徊有些尷尬,嗔著:「我只當您是心疼我,原來是我想岔啦?」

皇帝聽她抱怨,赧然一笑,喃喃道:「都一樣,你和大殿下一樣……都別靠近朕。」

畢雲上前來,搬著杌子放在腳踏前,和聲說:「姑娘就坐這兒吧,遠了怕聽不清主子說話。」

月徊頷首坐下了,這會兒氣氛有點悲涼,她便引著皇帝說起大皇子,「大殿下明兒就滿五個月啦,已經會認人了,看見我就笑,甭提多好玩兒。我原想帶他來見您的,可惜今兒有霧,怕他路上著了涼。等明兒吧,挑中晌的時候過來,拿斗篷蓋嚴了,進不了風的。」

皇帝聽她說那些帶孩子的細節,一字一句都透著關心,他仰在枕上,含笑說:「大殿下的命比朕好,自小有你這麼護著。」

月徊擺了擺手,「我也不懂那些門道,全是奶媽子餵養,我就在邊上湊湊趣兒。」

「可你不知道,你這一湊趣兒,大殿下能得多少實惠。」他輕喘了下道,「那些奴才,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手有多黑,你沒見過,朕見過。後來幸得大伴來了,朕才慢慢活出了人樣兒。朕父子,多有福分才遇見你們兄妹……月徊……」

他看她的眼神帶着眷戀,這時候不像皇帝,就是那個險些和她湊成一對兒的少年。

月徊噯了聲,往前挪了挪,「您今兒怎麼了?是不是身上難受得厲害,才說這一車喪氣話?」

他搖頭,「虱多不癢,難受得過了,就感覺不到了。朕不過想找人說說話,大伴這程子得替朕料理內閣積壓下來的題本,太忙了……朕就想起你來。要是你不跟着南下,一直在朕身邊……」

月徊說不能夠,「您忘了長公主鬧那事兒了,我出去是避風頭的。」

皇帝沉默了下又道:「其實那風頭,也不是非避不可。朕鬆口,是因為皇後進了宮,大伴又不在,朕怕你吃暗虧……早知道不讓你去多好,就不會錯過,弄得如今……想留你也沒臉。」

月徊最怕他趁病說這個,其實她離開的這大半年裏,他風生水起沒閑着。擬定的計劃正逐步實施,全大鄴都知道他專寵貴妃,要是將來打壓宇文氏,也是因為貴妃累及娘家,和削藩無關。只不過步步為營到最後,得了熊掌又可惜魚,所以說人心啊,永遠沒個滿足的時候。

月徊心裏明鏡似的,她現在唯一擔憂的就是小四。猜不透皇帝究竟知道多少,為什麼貴妃遇了喜,他也還是隱忍不發。可又不能問,自作聰明要闖大禍的,他不提,她也只能裝糊塗。

「我那天替您往各宮送珍珠,看見那些主兒們,個個生得如花似玉,我這樣的進來沒地兒擱,還是別湊熱鬧的好。」她坦坦蕩蕩笑着說,「像現在這樣,我領了差事伺候大殿下,那才是物盡其用。宮裏不缺能給您作伴兒的女人,缺個我這樣一心一意照顧大殿下的。等過程子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都臨盆了,宮裏皇子一多,我怕那些人刻意怠慢大殿下。」

結果皇帝竟不說話了,神色茫然地望着帳頂,半晌才一嘆:「哪兒來那麼多的皇子……皇后,壓根兒就沒遇喜。」

月徊目瞪口呆,「啊?沒遇喜?」

皇帝澀然閉了閉眼,「有了比較,才會患得患失……生出許多不平來。一旦不平……露的馬腳便多了。」

他斷斷續續說,月徊聽得悚然,沒想到他會縝密至此。當初說皇后也遇喜,她以為是巧合,哥哥也沒有同她說起。如今皇帝親口說沒有,果然這才合乎常理。

這麼想來,貴妃的種種他都一清二楚。貴妃年輕,以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殊不知自己早成了別人棋局上的棋子。他們鬥法不要緊,月徊最擔心的就是牽扯上小四。她又不敢直剌剌和皇帝提及,只得迂迴著岔開話題,「您禁皇後娘娘的足,也是有意為之么?我瞧時候不短了,坤寧宮裏放恩典了吧?」

皇帝臉上神情淡漠,他對貴妃是真忌憚,對皇后也是真恨。

「朕親政不久,不能廢她,但朕能囚禁她到死。朕由來最恨的就是外戚干政,原瞧她出自太傅家,必定知書達理,誰知她哥哥擅自調動西山緹騎,朕想讓她規勸規勸,結果……」他苦笑起來,猛烈一陣咳嗽之後勻了好半天的氣,才又道,「結果你知道她怎麼應對朕么?『皇上寧肯放着外人調度精銳,也信不過我哥哥』……朕就知道這女人短視,沒有皇后的眼界胸襟。」

月徊一聽就明白了,皇后話里的「外人」,說的大抵就是梁遇。可是帝后畢竟是夫妻,於他們來說,她和哥哥確實是外人。不過她記得當初皇后出閣之前,隱約對梁遇有過好感,沒想到走進這紫禁城的中心,野心也就水漲船高了。

她兀自出神,皇帝調轉視線看她,「月徊,你能一輩子替朕看顧大殿下么?」

月徊沒想那許多,應道:「自然會的。我和大殿下投緣得很,他一見我就笑,我哪兒捨得拋下他。」

皇帝足意兒了,點着頭道:「朕信得過你,只要你答應,就一定不會食言。」

後來月徊退出乾清宮,把皇帝召見的前後和哥哥說了,臨了坐在圈椅里嘆氣兒:「我瞧他,又覺得怪可憐的,年輕輕的,身子骨一點兒也不健朗。」

梁遇正批紅,擱下了手裏的硃砂筆道:「下半晌又燒起來,燒得渾渾噩噩的,痰里血絲兒愈發多了。我如今想想,不叫你留在宮裏是對的,攀了高枝兒又怎麼樣,只怕不得長久。」

他的話說得囫圇,衙門裏心腹雖多,也要提防隔牆有耳。

月徊明白他的意思,太醫檔他每天都要經手,那些給聖駕瞧病的在皇帝跟前諱言,在他跟前卻得說大實話。

老咳出血來,着實不好,梁遇道:「他心思是真沉,欲也是真縱。自己不知道保養,上年就夜御二女,縱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這麼磋磨。」

月徊大覺得可悲可哀,好在眼下還沒入三九,總不至於壞到那種地步。

事實也的確如此,聖躬不豫了兩三日,畢竟仗着年輕,好轉起來也快得很。

終於到了冬至前,冬至對家家戶戶來說都是大日子,民間要祭祖,帝王要祭天地。那個圜丘,建在大而不靠邊的空地上,皇帝得焚香禱告,完了還得上景山叩拜列祖列宗,有好一套的流程要走。

貴妃所能承受的忍耐也到了極致,這是個大好時機,倘或過了冬至,再想讓皇帝率領眾臣離宮,就得等明年。

宮裏每天都有負責採買的小太監進出,打發個靠得住的人出去傳句話,一點兒都不難。

東廠最大的好處就是能隨時入司禮監回事兒,他們算直系,比錦衣衛還便利點兒。後宮高位的嬪妃呢,只要不走出這四面宮牆,紫禁城裏沒有哪處去不得。尤其是梵華樓,建著六座掐絲琺琅大佛塔,裏頭供養七百八十六尊小銅像,冬至去那兒上柱香,誰也挑不出錯處來。

貴妃的肚子已經微微有些凸起了,她握著索嬤嬤的手哀求:「就這一回,我和他說上兩句話,讓他知道我的境況,往後就再也不相見了。嬤嬤,我實在受不了了,皇上只想着皇后肚子裏的孩子,每日太醫院都有人進坤寧宮請脈,我這兒呢,五日才一回,我成什麼了!我心裏有好些委屈要和他說,只有讓我見他一回,我才能鼓起勁兒來活下去。」

索嬤嬤被她纏得沒方兒,再加上已經打發人去送信了,到了這地步,索性咬咬牙,圖往後安生。

她只好和貴妃約法三章,「只這一回啊,我的主子。再有下回,奴才情願您處置了我,也絕不能答應您了。」

貴妃眉宇間攏了一個月的愁雲,這會兒終於散開了。她說好,描眉畫目換了衣裳,眼巴巴地瞧著西洋鐘上時刻將近,興興頭頭出了承乾門,往北橫街上去了。

入冬后多雨水,連着下了好幾天,今兒也是煙雨蒙蒙。走進梵華樓正殿,殿宇兩側點着成排的蠟燭,一陣風吹過,燭火簌簌輕搖。檐角雕花的橫木像篳篥上的簧片,嗚咽著,吹出了一片冬日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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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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