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第 103 章

雨還在下,簌簌打在園中半枯的芭蕉樹上,激起一串輕顫。

梵華樓常年燃著藏香,那種幽深濃烈的味道,讓人產生微微的暈眩感。

皇帝從佛堂里邁出來,腦中一片空白。沒想到女人的脖子那麼纖細羸弱,他才稍微使了一點勁兒,隱約聽見「喀拉」一聲,貴妃便軟軟癱倒下來,就這麼死了。

殿門內善後的太監和錦衣衛無聲地往來,其實宮裏死個把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兒。他原本也沒想讓她活下去,唯一疏漏之處,在於不小心臟了自己的手——這件事本可以交給底下人去辦的,誰知自己這麼沉不住氣……

雙手掩在寬大的袖籠下,哆嗦得愈發厲害了,他咬牙緊緊攥起拳頭,疾步走出梵華樓。身後響起索嬤嬤的哭喊,「主子……我的主子……」皇帝閉了閉眼,細密的雨絲飄拂在臉上,像一層輕紗。

畢雲很快撐傘上來接應,低低道:「萬歲爺辛苦了,奴婢伺候您回宮歇著。這頭的事兒自有司禮監操持,萬歲爺就別過問了……」

皇帝沒言聲,腳下一步步走得沉穩,神色瞧著也如常。

畢雲暗鬆了口氣,微呵著腰,引皇帝邁過隨牆門。宮裏對太監的一言一行甚至一個眼神,都有嚴格的定例,你不能盯着主子的臉混瞧,瞧久了就是犯上,要受杖刑的。於是畢雲將視線落在皇帝的玉帶上,今兒是冬至,皇帝的袞服為大綬大帶十二章,腰上系著金鑲白玉的革帶……忽然,一滴赤紅的液體落下來,滲透進玉片鏤空的雕花紋理里,畢雲吃了一驚,慢慢將視線移上去——皇帝的唇角蜿蜒流淌下細細的血線,臉上的血色彷彿一下子被抽幹了,變得煞白,不似活人。

「主子……」畢雲駭然叫了聲。

皇帝的目光獃滯地落在夾道的另一頭,腳下頓住了步子,人微微一晃,便傾倒下來。

畢雲眼疾手快接住了,身後跟隨的一干內侍全亂了方寸,「皇上、萬歲爺」叫成一團。

「快、快……快通知太醫院和梁掌印……」畢雲狂亂地喊。

皇帝恍惚聽見那些人亂鬨哄的叫嚷,只是那聲音越來越遠,後來便陷入無邊的黑暗裏,周圍徹底安靜下來。

***

冬至是大日子,皇帝中途撂下的事兒得有人接,梁遇陪同眾臣上景山拜祭完了歷代帝王,方才返回宮裏。剛在值房坐下,就聽外面傳來紛亂的步伐,秦九安氣喘吁吁從門上跑進來,說不好了,「老祖宗,皇上在梵華殿親手勒死了貴妃,回去的路上忽然口吐鮮血,暈過去了。」

梁遇頓時一驚,站起身問:「太醫院派人過去沒有?」

秦九安道是,「御前慣常伺候的太醫都往乾清宮會診去了,老祖宗也快去瞧瞧吧。」一面說一面從牆角取過傘來,「還有一樁,那個頂替了傅西洲的人,已經奉皇上之命押解到司禮監大牢了。皇上特特兒吩咐,叫把人交到您手上,這回怕是氣大發了,老祖宗防著回頭萬歲爺要問。」

梁遇心裏有數,這事兒在操辦之前,他就預料不會那麼輕易繞過去的,可這也是走投無路下,唯一能兩頭兼顧的辦法,既要讓皇帝的計劃順利實行,又要顧念月徊的心情。如果這件事上他袖手旁觀了,可以預見接下來的幾十年,那傻丫頭提起小四就會哭天抹淚,所以出此下策是萬不得已。目下事兒是糊弄過去了,但皇帝的憤怒只怕唯小四人頭落地不能平息,過後會不會秋後算賬,就得看小四的造化了。

從司禮監到乾清宮,有不短的一段距離。向來四平八穩的梁遇這回顧不上姿態優雅,連秦九安遞來的傘都來不及去接,便快步衝進了雨里。

北京十月的風夾帶着雨絲,吹起來像刀子似的,饒是他這樣身體強健的,都喘得喉頭到肺一線生疼。

終於進了乾清宮,他從上到下全濕透了,推開迎上來給他擦拭的人,捋了把臉上雨水問:「皇上怎麼樣了?」

胡院使並幾位太醫會診完,上來一五一十回稟:「聖躬有舊疾,逢著入冬要比其他三季虛弱,廠公是知道的。今年冬至下雨,皇上先前在圜丘祭天,無遮無擋吸了好些寒氣兒,這就雪上加霜了。再者……後宮不寧,惹得皇上氣血逆施,衝撞上焦,幾下里夾攻,龍體當不得,以至氣短咯血,昏厥不醒。」

梁遇聽他長篇大論,那些病理的東西並不是他關心的,他只在乎皇帝眼下病勢,「何時能醒?」

胡院使摸了摸鬍子,「施過針了,但一直不見反應。倘或實在不能清醒,也只好以棱針扎虎口,迫使聖躬醒轉了。」

這就是說,要以強烈的痛感刺激皇帝醒來。棱針扎虎口無異於上刑,原本用在龍體上是不當的,但皇帝如果一直這樣渾渾噩噩,這也是最後唯一可用的辦法了。

梁遇頷首,「咱家先瞧瞧,瞧完了再說。」

他提袍登上腳踏,因身上濕著,不能坐上床沿,便跪在榻前喚他:「主子……主子……臣來了,您醒醒。」

皇帝面色慘白,血跡雖清理乾淨了,但唇角內側殘餘的絲縷乾涸發烏,這情形,看上去真像死了大半。

梁遇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奇得很,這次居然沒有發熱,氣息也如遊絲般,不似以往急促喘息,被下的胸口只有些微的一點起伏。

看來真是不太好了,事不宜遲,便回身對胡院使道:「不管使什麼法子,先讓皇上醒過來。」

這是和閻王爺搶人,不必明說大家心裏都有數。胡院使得了令,轉身便去施為,著人撬開皇帝牙關,拿參片讓他含住續氣兒,復又打開針包拔下一支三棱針來。棱針的針尖老粗,慢慢扎進皇帝虎口,三分不醒便用五分,直扎到六七分光景,才見他蹙眉輕輕□□了下。眾人都說「好了好了,皇上醒了」,梁遇拿手巾壓住了他的傷處,輕聲問:「主子覺得怎麼樣?」

皇帝茫茫然,翕動着嘴唇道:「疼……」

知道疼就是好事,梁遇溫聲安撫:「這是為叫醒主子,不得已而為之,還請主子恕罪。」

皇帝兩眼依舊定定地,半晌道:「大伴,朕看見先帝了。」

活人看見陰司里的人,多少有些瘮人。梁遇握緊他的手道:「想是主子思念先帝爺,做夢了。臣著人給奉先殿多添幾盞長明燈,先帝爺見了,自然知道主子的孝心。」

皇帝沒有再說旁的,閉上眼,嘆了口氣。

外面回事的人不斷,因着既是冬至,又出了貴妃那件事,梁遇便抽身出來,由太醫們調理皇帝病體,自己退到西邊配殿裏處置那些瑣碎。

曾鯨進來問:「貴妃的屍首怎麼料理?」邊說邊壓下嗓子道,「還懷着四個月的身孕呢。」

梁遇自己從來不信那些神神怪怪的事兒,但皇帝如今陽氣兒弱得很,人又是他親手勒斃的,不拘怎麼,先安撫了皇帝要緊,便道:「裝棺吧,停到北邊欽安殿去。打發一班僧人先替她超度,畢竟懷着孩子,也怪可憐的。餘下的事兒,等咱家和皇上商議了再行定奪。」

曾鯨領命退出去,太醫院又送方子來給梁遇過目。那些烈性的虎狼葯,皇帝的身子是扛不住的,唯有以溫養為主。他大致瞧了,見一切尚且妥帖,便交底下人承辦去了。

皇帝的病勢起起伏伏,直到晚間神思才略清明了些,能坐起身完整說上兩句話了。暖閣里四角都燃著燈,似乎只有燈火通明,才能讓他稍微覺得安心。

梁遇從門上進來,迎著皇帝的目光走到腳踏前,趨身問:「主子覺得好些了么?還有哪裏不舒坦?」

皇帝搖搖頭,「大伴,你坐下,朕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梁遇道是,依言在杌子上落座,皇帝的目光空洞,帶着點恐怖的聲調說:「朕把貴妃勒死在佛堂里,諸天神佛都看見了。朕褻瀆了佛門清凈地,你說……朕會不會遭天譴?」

梁遇只得勸解:「是貴妃有負聖恩在前,皇上衝冠一怒事出有因,神佛必然會寬恕的。」

皇帝聽了,似乎略微平和了些,但很快又滿臉緊張,喃喃道:「她肚子裏還懷着孩子,據說這樣死去的人怨念極深,朕怕……」

梁遇道:「主子是九五至尊,自有神佛護體,那些孤魂野鬼奈何不了您。不過……貴妃已死,算是死無對證了,臣思量再三,要從這件事上做文章打壓南苑,恐怕欠點兒火候。」

提起貴妃和南苑,皇帝便頭痛欲裂。他鬆開了虛攏的拳,似乎不太認得這雙手了,「朕沒想到,會被她激怒至此,居然失手殺了她……朕原不想這樣的,朕是皇帝,怎麼能親手殺人……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魂兒好像也不在身上了,朕只想讓她閉嘴……」

皇帝暫且都是繞開了小四說,梁遇口頭應對着,心裏到底也不得踏實。

「臣料想,貴妃是知道自己不得活了,才有意一心求死。倘或孩子生下來,就是明晃晃的罪證,宇文氏混淆皇家血脈,當誅九族。可若是胎死腹中,誰也拿捏不住這個罪名,妃嬪走影的消息就算傳出去,折損的也是皇上的顏面。」

所以貴妃也不蠢,臨了還設計了皇帝一回。她要救南苑王府,除了一死,沒有其他辦法。

皇帝沉思良久,因中氣不足,聲音羸弱如蚊吶,「她走影懷上身孕的事兒,壓下不必再提了。知會南苑王府,貴妃思念家鄉甚甚,有孕之後憂思成疾,沉井自盡了。命史官將朕的話寫進聖訓,自本朝起,後世子孫謹記,宇文氏女不得入宮,男不得尚主。慕容宇文永世不得通婚,免於內闈失火,狼煙再起。」

梁遇道是,起身長長作了一揖。

皇帝偏過頭,慘然笑了笑,「朕能為這社稷做的,目下只有這麼多了,削藩的事兒,恐怕得留待以後慢慢再想辦法。大伴以前對朕說過的話,朕都記在心上,你是為着江山永固,只是沒想到,會牽扯進傅西洲。」

終於說到這上頭來了,生死一刀,其實要比提心弔膽好。

梁遇撩袍跪了下來,「臣擅作主張,罪無可恕,主子要治臣之罪,臣絕無二話。」

皇帝目光銳利地望向他,半晌冷笑起來,「果然在大伴心裏,朕永遠比不上月徊。大伴為月徊,敢拂朕逆鱗,如此大膽,不過仗着朕重情義罷了。可是……」他慢慢紅了眼,氣哽的聲調里滿是憤怒和委屈,「可是那個傅西洲,他給朕帶來的屈辱,你在乎過么?朕是一朝天子,他和朕的貴妃走影兒,將朕至於何地!朕對貴妃的情,太複雜了,有時候連朕都說不清,究竟是愛她還是恨她。朕想徹底把宇文氏從大鄴版圖上劃去……可為什麼他們送來的是珍熹……」

梁遇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一個死對頭派來的女人,卻又美得令人炫目,與你同床共枕幾個月,就算你時刻提醒自己她是個細作,偶爾也會心存僥倖,把人和政局分開看待。

其實皇帝不是那麼狠心腸的人,如果她最後沒有說那些傷人心肝的話,他也不會勒死她。如今貴妃已經死了,但最讓他刻骨仇恨的是那個和她私通的人。本來今天可以新仇舊恨一併清算的,結果因梁遇這四兩撥千斤的一手,白白放過了那個姦夫。

至於梁遇,這麼做也是深思熟慮后的決定。月徊雖然什麼都沒說,可經常心事重重,連夜裏也是意興闌珊,抱着他的胳膊發獃。他知道她憂心小四的生死,對他來說小四不重要,但對月徊來說重要,為此自己救他一回,月徊面前也能交代過去了。

「主子且息怒,這件事臣都查明了,傅西洲在迎貴妃入京的途中,確實和貴妃暗生情愫,但貴妃遲遲不肯進宮是他勸誡,其後便和貴妃再沒有往來了。至於十五那晚的事,是貴妃使了不堪的手段才促成的,拷問貴妃跟前嬤嬤,一問便知……」他跪地向上揖手,「請主子瞧著月徊的情面吧,放傅西洲一條生路。那小子不過是個四六不懂的混人,狠狠責罰他一回,讓他長了記性就成了,何必為貴妃,又傷月徊一重。」

梁遇世事洞明,就算是求人,也會深達痛肋,叫你拒絕不得。

堆積在皇帝心口的鬱氣一下子便消散了,他仰在引枕上喃喃:「你說得對,朕已經傷過月徊一遭了,不能再來第二回。可那個傅西洲,就此輕易放過,是絕不能夠的。或者讓他凈身入宮,在北五所當個火者吧。」他轉過頭來,灼灼望向梁遇,「大伴說,這樣安排可妥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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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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