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回到桐城，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時唐葉手機收到了一條短訊：

唐葉，不要糟踐自己，你的生命是宋景用命換來的，他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收起手機，唐葉沒有直接回家，直接去了宋景的墓前。

她輕輕地擦去了宋景墓碑上的灰塵，同時也擦了擦他父母的墓碑，然後坐在宋景的墓碑前，獃獃地看着。

「宋景，你為我們準備的家很漂亮，只是我不知道那些花的名字……」

唐葉不知道那些花的名字，就像當初，她不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桐城的氣溫已經回暖，那兩場雪已經徹底沒了痕迹，只有柳樹抽出的嫩芽，河水的流動，不像當初那麼蒼白與灰暗，可是宋景，明明陪着她走過了寒冬，為什麼春天來了，他卻不在了呢？

「宋景，我突然就不想去雲南了……你停留在這裏，我就哪兒都不去了……」

墓碑上的男人堅毅而又深沉，他緊緊抿著嘴唇，永遠地定格在這冰冷的石碑上……

唐葉在墓前呆了很久，斷斷續續地說着一些無足輕重的話，時而沉默，時而言語，只是不管怎麼樣，眼淚，已經沒有了。或許它們是逆向流到了心底，又或許，淚腺變成了一口乾涸了的井，總之，她沒有哭，只剩心底那濃重的悲傷，就像漫天陰霾，她無能為力。

她已經忘記自己多久沒有進食，但是出於對生命的尊重，她掏出了一包壓縮餅乾吃了起來。

如果宋景還在，定不會再讓唐葉有此刻的狼狽。她不斷地作嘔，不斷地流淚。因為害怕嘔吐，唐葉幾乎沒有咀嚼幾下就強迫自己將餅乾咽下去。可這樣一來，她似乎失去了唾液的分泌功能，餅乾已經到了喉嚨和食道，卻依舊乾澀。僅靠喉嚨出於自我防護機能而分泌的液體，根本不足以濕潤餅乾。唐葉只覺得食道被生生地撕扯著，可這樣的痛感卻讓她感受到了無比的暢快。原來身體上的疼痛，有時候真的可以為心理分擔。

這時一瓶水適時地被遞到了她面前，抬頭一看，是沈薇。

「喝點水吧，你這樣怎麼吃得進去？」

唐葉接過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奇怪的是，那股想吐的衝動猶在，但是強忍着，竟也能忍住了！

「你怎麼來了？」

「我要出國了，臨走前，來看看他……」

唐葉依舊看着宋景，說：「也好，這裏，沒什麼好的……」

沈薇坐到唐葉身邊，靠她很近。唐葉不知怎麼的，彷彿又回到了一年前，但凡有人向她靠近，她都會往旁邊挪一挪保持一段安全距離。

沈薇沒有在意，繼續說着：「唐葉，我從來沒想過，會跟你有這樣的交集……你恨我嗎？」

「你是你，你哥是你哥，陸道，是陸道……」唐葉眼神飄忽，沒有聚焦地望着遠處的某處。她沒有看沈薇，不是不敢，也不是不願，而只是覺得，沒有意義。沈薇並沒有做什麼事，相反，還試圖挽救，可唐葉卻覺得，沈薇就像啤酒瓶搖晃后的蓋子，一打開，回憶就會飛濺……

沈薇微微一笑，略顯無奈：「我去見過我哥了，告訴他，宋景死了……你猜他怎麼說？」

唐葉這才望了沈薇一眼，而後又重新回到宋景的照片上：「說什麼，還重要嗎？」

「他什麼都沒說，可他哭了……這是我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見他哭……要是我記得沒錯的話，我哥上次哭，還是爺爺死的時候……」

「你到底想說什麼？沈薇，就算沈星愷哭了，那又怎麼樣呢？宋景死得那麼痛苦，難道你覺得他那微不足道的幾滴眼淚，能挽回些什麼嗎？」

「不是……唐葉，我不是那個意思……唐葉，在你眼裏，我哥或許是個壞人，可宋景的死，真的，從來不在他的計劃之中啊……」

「沈薇……」唐葉打斷了沈薇的話，她想起了下雪那天晚上，沈星愷眼裏的落寞。她願意相信沈星愷並不是一個壞人，可如果是這樣，她又該用什麼去衡量宋景的死呢？宋景的死，難道真的只是單純地因為一個陸道嗎？如果沈尉輝十四年前沒有殺死宋景的父母，如果羅永明十一年前沒有找上宋景，如果一年前沈星愷沒有將唐葉送到宋景身邊，如果一個月前看守陸道的陳迅平能警覺一點……明明有過那麼多的機會，可命運，卻不願給宋景留一條生路……

「你覺得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嗎？宋景的死，我們都是兇手，一個都逃不過……我不會原諒任何人……」

唐葉不會原諒任何人，包括自己。她恨自己當初為什麼要跟自己打那個賭，恨自己為什麼要聽宋景的話去找羅永明，她明明知道，陸道是個瘋子啊！她常常會想，宋景在生命最後的那一刻，在想些什麼。是安慰，還是遺憾？唐葉覺得，應該會是遺憾吧！畢竟這條路走了那麼久，好不容易已經看到光明了，宋景卻在觸到光明的那一刻再次跌進了黑暗……

在藥物的控制和陳迅平那條短訊的支撐下，神經性厭食症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剛開始的時候，唐葉回到了當初那家翻譯公司。公司里的人不清楚她的故事，只知道她死了丈夫，都對她照顧有加。可這樣的照顧，尤其是周辰的存在，無不刺痛着她敏感的神經。周辰和同事們的關懷，無聲地提醒着她那段摧心刺骨的記憶。於是她謝過大家之後就辭職換了一家公司。

周辰說：這一段往事只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許眼下的你很痛苦，但是時間會撫平一切，未來還很長，我們都應該往前看不是嗎？

對於這樣的勸慰，唐葉不予任何評論，只是笑笑感謝了她。魯迅先生說：人類的感情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唐葉覺得，周辰與宋景或是司徒國英不同，所以她與周辰的感情並不相通……

沒了宋景，起初唐葉覺得歲月悠長，人生彷彿走不到盡頭。可一晃眼，三年過去了。在這三年時間裏，她常常坐在曾經的椅子上望着道路的盡頭髮呆，儘管知道，宋景不會再出現在晚霞里，可她坐在那裏，總覺得還有什麼該來而沒有來的……

宋景依舊沒有入夢，反而曾經所發生過的驚天動地的一切，在逐漸遠去的光陰中恍惚得越來越像是一場夢。

那天在收拾房間的時候，唐葉在一個抽屜里翻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自己讓唐葉熱淚盈眶。原來，宋景一直都在她的身邊，只是她沒有發現而已……

當天晚上，唐葉夢到了宋景，還有陸道。陸道拿着一根棒球棒，狠狠地往宋景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打下去，宋景滿身是血，已經說不出一句話；由於掙扎，手腕上的塑膠帶深深地嵌進了肉里，鮮血不斷地往外淌……陸道猙獰著，像一個從地獄出來的魔鬼，沒有一絲仁慈。他殘忍地舉起宋景，將宋景丟進了河裏，河上的冰面被砸出了一個窟窿，宋景就從那個冰窟窿里，墜入了深淵……

唐葉驚呼一聲，隨着宋景縱身一躍，從橋上跳進了河裏。她感受不到河水的冰涼，只知道雙臂不停地划水，追着宋景而去。而在最後一刻，唐葉卻只記住了宋景那抹溫暖的微笑……

唐葉不斷地呼喚著宋景的名字，從夢中驚醒。醒來后屋內空無一人，唐葉卻覺得，她終於等到了那該來而沒有來的東西。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哭，眼淚像止不住的思念，瘋狂地往外翻湧。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當初司徒國英的選擇。

宋景，我知道了你生命最後的念想，可為什麼，我更難過了呢？宋景，你可不可以回來呢？或者，讓我去找你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