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寤知夢

番外二 寤知夢

上個主人買到他之後,嫌棄他樣貌醜陋可怖,用一個貝殼的價錢就把他賣給了這個奴隸主。所以現任主人給他起名叫小貝殼。從小貝殼記事時起,他的記憶里就只有三件事情——逃跑,飢餓,還有死人。他長得的確可怖而猙獰,臉上虯著橫七豎八的可怕傷痕,幾乎看不出他的五官在哪裏生著。因為這樣醜陋可怕的面目,他嘗遍了毒打和虐待。

輾轉在陰暗的地下世界裏,他像一隻戴着面具的老鼠,根據主人的命令做一些下三爛的偷盜討取主人的歡心。在偷盜,毒打,虐待,逃跑,或許最後偶爾能得到一塊吃食之後,疲倦了好幾天的他,可以回到自己潮濕腐臭的下水渠里,從佈滿了惡臭的苔蘚里摳出一把裹了好幾層的木劍,煞有介事地來回舞弄一番,幸運的話,還可以做上一個仗劍走天涯的美夢。

偶爾還會夢到一個做了很多遍的夢境。在這個夢裏,他像是那些被珍愛着的普通孩子一樣,被父親扛在壯碩的肩膀上。母親在旁邊擔心地說你慢點,別摔着他。他們在逛熱鬧的市集,他咋咋呼呼地要這要那,父親哈哈大笑,滿足他所有任性的要求。

忽然,他看到一把木劍,鬧個不停非要父親買。母親還有些嫌棄,說一把凡人小孩的玩具劍怎能配得上吾兒。結果父親哈哈大笑說,吾子從小喜歡劍,多像我。小貝殼總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驚醒過來,然後默默地擦乾眼淚,看着手裏已經有些腐朽的木劍發獃。

他總會想,自己真的像是父親嗎?父親使劍,是什麼樣子的呢?可是他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後來有一天,他現在的主人所待的那座城來了一夥窮凶極惡的強盜。這伙強盜是戰場上逃跑的一支軍隊,來到他們這個邊境城市,洗劫燒殺,姦淫擄掠。他的主人在這強盜的洗劫過程中,被殺了。他們這些奴隸自然就歸了這伙強盜所有。

有人偷偷跑出去向附近的一個大門派求救,平時城主也沒少向那門派上供,結果門主直接閉門不見,還派人將門派四周下了大陣,防止任何逃出來的難民跑到他們山上。

他們這座城市本來就屬於幾個國家交界的邊境地帶,平日裏就是三不管,亂得很。出了這樣的事情,朝廷里就算知道,也有心無力分心乏術。所以這城在短短几日就成了一片人間地獄。他作為一個奴隸,早已習慣了做各種骯髒的活計,也早看慣了屍體,可每次被那些強盜命令著拖屍體去燒的時候,也會忍不住乾嘔。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不久,他們這座久不見雨的沙漠小城,突然一夜暴雨滂沱,電閃雷鳴。雷撕長夜,他猛然驚醒,扒著窗戶朝外面看,然後看到了此生他再也無法忘記的畫面。一行人,白衣輕衫,衣袂翻飛,似仙宮來客。為首的一個少女,許是他這樣年歲。蛾眉捲煙,眸深似海。隨她淺笑,酒窩盈盈。長袖垂,霓裳羽,清骨黑扇纖縴手。

而她面前,是黑壓壓望不見頭的戎甲軍隊。騎着戰馬的強盜頭子,輕蔑地舉起長槍,似乎只憑槍尖上泛起的寒光就可以將那少女單薄的身影戳成碎片。

他看見那強盜頭子眼裏淫邪的光芒,眼前不斷地閃現著那些慘死的女人,那些女人的臉莫名地重合到這個少女的臉上,瞬間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他想都沒想直接鑽出了下水渠,飛快計算著對策。這強盜頭子的槍法他見過不少次,知道他起手時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如果直接拽著少女的手,可以把她直接拽到下水渠里。

可是,他算錯了。四周忽然傳來可怕的震動,轟隆之聲不絕於耳,腳下的地面在不斷顫抖。他還沒弄清楚狀況,就被一陣震耳欲聾的音浪掀出數米之遠。天地震怒,世界在戰慄。無數雷電四散而出,山崩地裂,滔天巨浪頃刻就將整個黑夜照耀成刺目的光明。

他緊緊攥住一個門柱,拚命地睜開眼睛。然後他終於看到,也第一次知曉,這世間可以有一種光明,讓人驚恐,讓人避無可避,讓人肝膽俱裂。在那片光明的最深處,小貝殼看見了傳說里的神。

後來醒過來的時候,那尊可怕的神明見他蘇醒,笑了起來,和普通女孩子沒有任何分別。「呀,你醒了。」小貝殼反應過來,慌忙把臉埋在被子裏,不想讓自己這張醜陋的臉嚇到她。

然而她一點也不在意,把他輕鬆地從被子裏提溜了出來,一點也不嫌棄地摸着他的額頭:「嗯,不燒了。」他傻在當場,不知所措。「剛才那會兒,你是衝出來要救我的嗎?我看到了。」她笑盈盈地望着她,「謝謝你呀,你叫什麼?」她看到了?小貝殼再次把頭埋進了被子裏,說什麼也不敢再抬起頭來看她,嘴裏始終也說不出一個字來。「扇尊,我們該走了。」門外走進來同樣的白衣人,對她畢恭畢敬。她蹙起眉來,頗為苦惱地看着小貝殼:「這孩子資質很不錯,不該埋沒於此。」

「扇尊,我們此番繞了這麼大一圈路來救這些人,已耽擱太久,實在分不出人手和精力帶他回門裏。」那弟子苦口婆心地勸道,生怕她像以前那樣妄為,「國君真的等不起啊,望扇尊三思。」

「好吧。」她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伸出手將遮在他臉上的幾綹頭髮別到他的耳朵後面,站了起來。望着她的背影,小貝殼的心裏空空冷冷的。還在幻想什麼呢?她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存在啊!想要伸出的手,像是僵硬的木頭根本動也動不了。堵在嗓子眼裏的話,始終說不出。

驀地,僵硬的手臂忽然一暖。他眼前一花,天旋地轉,世界顛倒。身體接觸下,是一個異常溫暖的懷抱。在四周紛亂嘈雜的世界裏,她垂下的髮絲掠過他的鼻尖,似二月瀑下潺潺流過的溫柔。

「別動,我帶你走。」砰!木屑翻飛,琉璃四濺。她一腳踹碎了厚實的牆,抱着他沖了出去。似一隻躍花海而出的白蝶,步法快而翩,在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里將身後慌亂的眾人甩出了視線。在一處巍峨蔥鬱的山腳下,她拍着他的後背,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你還沒有引靈入體,我不能抱着你瞬移。沒想到飛雁步對你來說太快,讓你吃不消了。」小貝殼嘔了半天,慌忙抬起頭來,怯怯地朝她避了一些,不停地擺手。

她居然能看懂他的意思:「那就好。」她轉頭仰望着面前的山峰。「拙劍山啊,看起來還挺闊綽的,這護宗大陣手筆不小呢。」她隨手朝前擲出一塊小石子,噼里啪啦,那石頭就碎成了齏粉。「何人犯我拙劍山?」護宗大陣有動靜,兩個看門童子遠遠站在山道上,盛氣凌人。

看到衣衫襤褸的小貝殼,冷哼道:「一定是那古槐城來的叫花子,快滾!說了多少遍了!這裏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小貝殼慌忙低下頭去,藏在了少女背後,用手小心翼翼地拽着她的衣角,眼神里充滿了不讓她去的祈求。

她淡淡地瞥了那兩童子一眼,用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腦袋,不顧他的抗拒,攥住他的手朝前走去。「小丫頭片子你找死嗎?」那兩個童子怒喝道。「嘖。」她總算是停下了腳步。還沒有少女高的小貝殼仰起臉來望着她,她平平地伸出手來,翻手成掌,紗袖輕輕飄開。

「捂住耳朵。」她輕輕說道。小貝殼很聽話的雙手抵住了耳朵。轟……萬鈞雷霆,如狂泄的山洪,在他們四周張揚而起。她牽起他的手,一路朝上。山風凜冽,她的發飛舞在雷霆之中,卻溫柔好似他聞過最馥郁的花香。她一掌轟碎了拙劍山的護宗大陣后,小貝殼這一路都彷彿在做夢一樣,他懵懵懂懂地跟着她幾乎如出入無人之地一樣來到他們的門主殿內。

那拙劍山主見到她們二人,二話不說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不等她開口,已是嚇得屁滾尿流,不知是被她嚇得還是心裏有愧,主動捐出大筆錢糧給古槐城的難民。

至於他?「扇尊你放心,從今天開始,他就是我的親傳弟子!」那拙劍門主望着小貝殼,把胸脯拍得啪啪作響。少女這才悠悠收了手裏不停閃爍的雷電,轉過臉來,對他狡黠一笑,從儲物戒指里拿出一把裹了好多破布的東西,放到他手裏:「好好練劍。」

他緊緊地攥住了她的衣角,不肯鬆開。「我……」扇尊並沒有責罵他,而是捧着他的臉為他擦去遮在臉上的碎發,安寧地望着他:「你有極好的資質和根骨,又有常人不可企及的勇氣,總有一日,你會成為一個名揚天下的劍宗。更何況,我從不會看錯的。」

那天,他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有一句想說卻始終沒有說出口的話。我不想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劍宗。我想成為你那樣的人。所以……可以不可以,帶我走。可是他什麼也沒說出來,因為那遠去的,是一個萬人之上的扇尊,而他不過是一個下賤而醜陋的奴隸。

神明,執霆而來,踏雷而往。她笑,四季同春。她怒,千里冰封。那一年的小貝殼,見到了他的神明。而這尊神明,是他的信仰,尊嚴,以及日後生命所有且唯一的意義。既寤知是夢,憫然情未終。未終,以故,必是不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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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尊:孤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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