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換

第二章 王換

入夜時分,眉尖河南岸便亮起一盞一盞彷彿搖曳在朦朧煙霧中的燈火光。夜霧層層,令成千上萬點燈火光飄渺不清。飄渺的燈火延綿至少四五里,那就是聞名遐邇的西頭夜市,也叫西頭鬼市。

有人的地方,便會有規矩,西頭鬼市也不例外。這裏最大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只要荷包里的大洋足夠多,那就能在西頭鬼市買到任何自己想買的東西,只要拳頭夠硬,就能在西頭鬼市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盤。

西頭鬼市號稱萬貨集散,當年,落馬湖衛家的大少爺初到眉尖河,聽了西頭鬼市的名號,頗不以為然,等鬼市上燈,衛少爺經人介紹,找到西頭鬼市外五堂的黃三響,說要買點東西。

黃三響問他,想買什麼。衛少爺想了想,說,想買個人彘。

黃三響聽完,臉色變都沒變,收了衛少爺二百大洋,然後端了四個菜,讓衛少爺在鋪子外頭喝酒等著。

不到一個時辰,衛少爺要的人彘就送來了。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黢黑的臉龐,雙手雙腿齊根被砍斷,嗓子吞了啞葯,眼睛耳朵都拿煙熏了,倒在衛少爺面前,像一隻剛剛破繭出殼的蛹,痛苦的蠕動。衛少爺落荒而逃,逃一路吐一路,發誓一輩子都不會再來這個鬼地方。

這就是西頭鬼市,在夜色里顯得很黑,再亮的光,也照不透它。

西頭鬼市最南邊的一排竹木圍欄跟前,有一個木板搭出來的小木屋。屋門外擺着一張小桌,一個年輕人坐在桌前吃羊下水。滾熱腥膻的羊下水,撒了很重的辣椒面,年輕人吃的滿頭是汗。他的頭頂,掛着一條在夜風中輕輕飄動的幌子,上頭寫着「算卦」兩個大字。

「我想算算,我那個兒子,該去哪兒找。」桌子對面,坐着的是個四十多歲的鄉下人,常年在田裏勞作,臉曬得黑黝黝的,他的眉毛很濃,愁緒在眉心擰成了一個疙瘩,他的雙鬢斑白,這個歲數本不會白頭,四五天之前,他的兒子丟了,也就是這四五天之間,他的頭髮竟然就白了一半兒。

「你叫什麼名字。」年輕人在碗裏翻出一塊口條,就著湯吃了,邊吃邊問:「今年多大歲數。」

「張老實,今年……四十四……」鄉下人懇切的朝年輕人那邊又湊了湊,嗓子裏嗚嗚噥噥的,隱約帶出了一絲類似哭腔的聲音:「我三十九的時候,才有了這個兒子,找了四天沒有找到,我不知該怎麼活了……」

「寫個字。」年輕人喝了口湯,騰出一隻手,拿了草紙和筆推過去:「隨便寫一個。」

「我……」張老實顫顫巍巍的想要伸出自己滿是老繭的手去拿筆,可是手指還未碰到紙筆,他又將手縮了回去:「我……不識字……也不會寫字……」

「那就說個字吧,隨便說一個。」

張老實顯然很猶豫,年輕人雖然叫他隨便說個字,可張老實感覺,自己說的這個字,關係到是否可以找回兒子,他心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

猶豫很久,張老實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一個吉利的「吉」字。

年輕人把吃剩半碗的羊雜先放到一旁,手裏不知道什麼時候捏了兩枚磨的精亮的銅錢,隨手在桌上一丟。兩枚銅錢哐當的跳動幾下,像兩個頑皮的孩子,筋疲力盡之後才停了下來。

年輕人將湯碗又端到面前,說道:「你家村子的後面,是不是有後山。」

「有,有的。」

「村子後山那裏,有以前燒香的地方,是道觀,還是廟,我說不上來,反正荒廢很久了。東牆下,有口枯了的水井,你兒子在枯井裏,昏了兩天了,你馬上去,還有救。」

「後山……枯井……」張老實聽到對方把情況說的這麼仔細,一時間也分不出真假,可救子心切,他還是忙不迭的道謝:「卦……卦錢多少……」

「一塊大洋。」

「我沒有……那麼多……只有這些……」張老實掏空了衣兜,只有十幾個銅角子:「這些先付了……若找到了兒子……我家裏還有些稻穀,一定賣掉將余錢送來……」

「拿來吧。」

張老實留下十幾個銅角子,千恩萬謝的走了。

薛十三蹲在不遠處,等到張老實走了之後,他才站起身,朝周圍看了兩眼,走到年輕人跟前,在桌邊兒的椅子上坐了。

「我是真的搞不明白你這個人啊。」薛十三看看年輕人面前的羊雜湯,彷彿受不了那股腥膻的氣味兒,撇著嘴說道:「你又不是窮的吃不起好的,賺了那麼多錢,全都留着下崽兒?這些羊下水,就連苦田那幫人都不會吃。」

年輕人不理會薛十三,將羊雜都吃了,又輕輕吹開湯麵漂浮的辣椒,喝了一口湯。

「這兩個月,賺了多少?」薛十三也不計較年輕人的態度,取了包雙喜香煙,拆開了叼上一支,壓着嗓子問道:「你賺了錢,仍舊是去買那些骨頭?王換老弟,這些話,若換了別人,我絕不肯說,你要那些骨頭,屁用都沒有……」

年輕人聽到薛十三最後那句話,頭唰的抬了起來,目光一下子落到了薛十三的臉上。

這一瞬間,薛十三彷彿被兩把無形的刀子給刺中了,脊背上汗毛直立,那雙柳葉眼的眼皮子,也跟着跳了跳,後面的話,硬生生全被他給咽了回去。

「當我什麼也沒說……」薛十三的喉結輕輕蠕動一下,他說不清楚,這個叫做王換的年輕人的眼睛為什麼會這麼犀利,西頭鬼市外五堂里,黃三響是一等一的狠茬子,薛十三是最忌諱和黃三響打交道的,因為他害怕黃三響的目光。可是現在,薛十三陡然間發現,王換的目光,竟要跟黃三響不相上下了。

王換丟下碗,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油漬:「貨拿出來。」

「這件貨,我可是冒了風險的,恰好你要收這件貨,恰好我能找到這件貨。」薛十三把從氈帽那裏奪到的盒子取出來,打開了推給王換。

青銅角疙疙瘩瘩的銅銹,宛如二八佳人臉上長出的肉痘,大煞風景。王換伸手摸了摸,問道:「多少錢。」

「七百。」

「包好帶走,你想賣給誰就賣給誰。」王換丟下這隻青銅角,將盒子重新推給薛十三:「你知道我要湊對,朝死處抬價,你把東西拿給黃三響,他能出二百大洋,我就跟你的姓。」

「有些事,龍頭放了話,消息很快就會傳出來。」薛十三慢條斯理抽著煙,柳條眼透過氤氳的煙霧,偷偷看了王換一眼:「西頭鬼市各家的奉例,要多加一成,娘老子的,是要把人逼死,一年進項一千,一百一十塊進龍頭的荷包,我在外五堂是最末的,還有一二十個人常跟着我吃飯,你壓我一塊,就像拿刀子捅我一刀。」

「三百五十塊,外加這些。」王換將張老實付給自己的十幾個銅角子拍在薛十三面前,說道:「自己決定。」

「嘖嘖。」薛十三搖了搖頭,苦笑一聲:「這東西,可是我拿命換的,三百五十塊,我這條命,也太賤了。」

「西頭鬼市哪個人不是拿命討生活?」

「拿去。」薛十三將木盒子推給王換,小心的把桌面上十幾個銅角子收攏起來:「賤了半輩子,不差多賤這一次。」

「黑魁。」王換把盒子收了,頭也不回的招呼了一聲。

小木屋旁的陰暗角落中,坐着一個黑胖子,抱着一隻桶,在吃羊雜。聽到王換招呼,黑胖子站起身,到小屋裏嘩啦嘩啦的數了半天,拎出一隻破破爛爛的錢袋,隔空丟給薛十三。

「龍頭說要加奉例,加與不加,還沒定數,西頭鬼市這麼多人,尤其那幫苦田的人,視錢如命,真要鬧起來,龍頭也不好壓陣的。」薛十三收好錢袋,叼著煙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道:「說不準,就不加了呢,對咱們都是好事。」

王換看着薛十三走遠,心裏總算鬆了松,低頭看看木盒中那隻銹跡斑斑的青銅角。

他需要這東西,幸虧薛十三那雙柳葉眼沒看透自己的心,否則的話,薛十三哪怕開價三千五百大洋,王換也得硬著頭皮湊錢買過來。

他把小屋門上那面算卦的幌子摘下,丟到屋裏,帶着木盒走了。那個叫做黑魁的大胖子,也打算拿桶再去買半桶羊雜來吃。

王換從西頭鬼市西邊走出來,一直穿過三道街,回到平時住的小院。小院不大,有一片菜畦,種了些時令菜,菜畦旁,是一口用木鍋蓋蓋着的井。

他拿開木鍋蓋,井裏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角。」王換沖着井口吆喝了一聲,聲音傳到井裏便有些發悶。

黑乎乎的井裏,立刻亮起了一盞風燈,井是枯井,一滴水也沒有。井底出現一個蓬頭垢面的老頭兒,老頭兒的兩條腿齊根而斷,就剩了一半兒身軀,咕咚喝了口酒,將一個布包放到王換垂下去的竹籃里。

王換提起竹籃,重新蓋好井蓋。西頭鬼市做古行的人,最看重自己的貨倉,不管誰家的貨倉,都很隱秘,而且有人日夜看守。只有王換的貨倉,是在自家小院的井裏。

王換帶上兩隻青銅角,鎖了小院的門,重新朝鬼市走去,有這兩件東西,他夢寐以求的那塊骨頭,總算有了到手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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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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