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他看着她,眼神沉靜。

車窗大開着,春風吹拂的車簾不停飄動,而長平就坐在那托腮望天,目露倦色,弱質纖纖,一轉眸間,對上了他的目光,便微微一笑。

那是歷劫歸來的寧靜,也是夢想成真的滿足,笑得那般嫵媚歡喜。

風恕低頭,默立許久,忽上前道:「要不要跟我去個地方?」

「好。」長平欣然下車。她那麼信任他,甚至不問要去的是哪裏。

天剛亮,一路沿河岸而行,就看見旭日一點點的自地平線上升起,將二人的身影映入水中,一前一後,格外和諧,莫名燦爛。

前方橫一小舟,風恕先走上去,然後回頭,向她伸手。

長平遲疑了一下,面露羞色道:「我……不會水。」

「把手給我。」風揚青衫,陽光將他的眉毛和嘴唇都鍍上金邊,看上去,少了平日的嚴肅,多了幾分柔和。

於是長平不再猶豫,牽住他的手走上小舟。

風恕拿起竹竿,將船撐離岸邊,長平滿是好奇的看着兩岸風景,終於問出自己的迷惑:「我們要去哪?」

風恕轉過身來,眼中輕愁淡淡,像覆在葉上的霜,像落在花上的雨,一轉身一凝眸間的熟悉感再度襲來。她應該是見過他的啊,可她為什麼怎麼都想不起來呢?

風恕忽然道:「公主,你的願望是什麼?」

長平一愣。低斂的眼睛,微抿的唇,臉上的茫然之色,是俗世凡人才有的表情。

風恕眼中輕愁漸濃,她本不必受這種苦的……本不必的……

突見長平眼睛一亮,道:「我想要彩虹!」

彩虹?一股痛意頓時湧現,她的願望竟是這個……

「我從小到大,根本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不要說尋常的珍寶古玩,哪怕是人,只要我一句喜歡,父皇便眼巴巴的送到我面前。只有這個,我根本沒辦法得到,於是就更喜歡,更想要。」

「為什麼喜歡彩虹?」風恕聽見自己的聲音綻放在空氣中,頗為虛軟,即震驚又尷尬又憐惜,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感動。

長平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就是特別喜歡它。總覺得那是世上最美的景色,那般絢爛,高高在上,那般純粹,奪目耀眼。如果說,我有什麼願望的話,就是希望能經常看到它。如果……可以讓我摸一下,死也願意!」

風恕的臉上起了層層變化,他忽然一聲長嘆,不再說話,轉過身繼續撐竿。

她說錯什麼了嗎?長平心裏開始不安起來……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太任性了?既任性又無知,哪有人摸得到彩虹的,真是異想天開啊……

她咬着下唇,猶豫的說道:「那個,其實,我還有一個願望……」

風恕回眼看她,眼睛亮得像被水漂過似的。

狠狠心,終於鼓起勇氣,盯着他,把那句話說出了口:「風恕,其實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在一起。」

「公主……」風恕聲音暗啞,突的背過身去,水中倒影清晰,不屬於塵世的臉上,卻分明有着屬於塵世的哀傷。

為她而哀,為她而傷,為她——

動了俗念。

「紅痕之彌,即是紅塵期盡,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靜謐的空間里,徒然響起清平淡漠的語音。風恕垂首道:「是。」

「那麼,你清楚自己下一步該如何做了?」

風恕閉起眼睛,久久才道:「是。」這一個字,卻象是自喉間逼出去的,說得異常艱難。

「好。我等你歸來。」那聲音停了一停,又道,「也等她歸來。」

風恕再度睜開眼睛,前面但見青色的城牆,道路平坦,兩旁碧樹蔥翠。

無錫城,到了。

他靜靜的坐在車轅上沒有動,望着城門處進進出出的人,每個身上都有故事。他看着這一幕紅塵景象,恍然間,覺得一切都變得遙不可及。

車內的小容等不及的掀簾探頭,雀躍道:「到啦到啦,姐姐,我們到無錫啦!」

長平慢慢下車,望着眼前的美麗景色,也露出驚喜之色道:「難怪古人都說江南好,誠不我欺呢。」

「姐姐,我們進城逛逛吧。」

長平點頭,回首看向風恕,臉上流淌著徵求之意。

讓她去?或是不讓她去?風恕的指尖頓時起了一陣輕顫。

「你怎麼了?」意識到他的異樣,長平柔聲探問,聽入他耳中,又是一痛。

罷了罷了,天命不可違,一錯已是罪過,怎能一錯再錯!

「小容,好好照顧公主。」

長平道:「你不和我們一起進城?」

「我有點累,你們好好玩吧。」

小容當下迫不及待的拉着長平離開,看她頻頻回頭,風恕微微垂下了眼睛。

這一去,就此緣盡,莫怪莫傷莫相憶……

進得城內,一派百業待興的模樣,戰亂雖未抹去綠樹紅花的秀美,卻已將人文居業摧殘的支離破碎。

長平看着看着,眼中就湧起了淚水。

不到一年時間,但見城頭大王旗換了又換,各路霸主你方唱罷我登場,先是李自成,再是吳三桂,再是靼子兵……風雨飄搖的甲申年,恍同過了三世。

若非有風恕,她也許就那樣死在皇宮裏做了朝代的殉葬品,又或者雖活下來,卻和哥哥弟弟們一樣受人侮辱,再或者四處漂流,孤苦無依……若非有他,她就不再是現在的她了……

他救了她,照顧她,讓她知道了牽掛一個人的滋味,讓她知道了痛苦與甜蜜,惆悵與幸福,讓她那麼那麼鮮明的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與自己喜歡的人的存在。這麼多的感情交織起來,幾乎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大明朝的滅亡而讓她和他相遇,還是上天為了要她遇見他,所以滅掉了明朝。

這是以一個朝代的消弭而換來的代價啊……

忍不住再瞥身旁的小容一眼,她怎麼會那麼傻,當日只是看見她送同心結給他,就絕望的要去出家?她怎麼會傻到就那樣放棄他,把他讓給別人?

那是以一個有兩百二十四年歷史的朝代為代價換來的一個人,她怎麼能夠,就那樣的錯過他?

再也不要,再也不要離開他了。

日上中竿時,兩人才提着些許乾糧回返,剛出城門,就遠遠看見馬車旁黑壓壓的圍了許多服飾怪異的士兵。

長平呆了一下,不祥之感油然而升。

人聲喧雜,其中一人回頭看見她,大喊道:「就是她!」

一干人立刻紛紛轉過身來。

「長平公主!」那人快前幾步,朗聲道,「我等乃是羅克勤親王的親兵,奉周公子之命,特來恭迎公主回京的。」

長平驚道:「周公子?」

「正是周世顯周公子,公主不會不記得他吧?」親兵統領說着,朝風恕一笑,「多謝你告知公主下落,回京后重重有賞!」

為什麼會是他?他絕對不是個貪賞之人,那麼,為什麼要如此對她?

長平轉向他,無聲的問,為什麼?

看着長平面色慘白的怔立當場,風恕持着韁繩的手緊了一緊。對不起,公主,對不起……

因為,一切已經結束了,到該結束的時候了。然而他知道,她不會明白。

她不會明白他為什麼要屢屢拒絕她,在憐惜與顧慮之間掙扎,正如她不會知道究竟是什麼契機才使他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只因為——無從選擇。

從來都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好一陣子的天崩地裂。靜立馬旁的他,靜立人前的她,同樣的沉默,一言不發。

這個騙子……風恕,你這個騙子!

早上那一幕猶在眼前,晨光初起,她以為她得到了他,她以為他們不會再分離,誰知道原來他還是不肯靠近,偶爾的溫情只是為了更徹底的將她推離。

既然如此,風恕,你為何要救我?為何要管我?讓我當尼姑算了,讓我掉下懸崖死了算了,何必如此折磨我,何必如此折磨我!

胸口劇痛,天地間的空氣彷彿就此抽離,長平感到一陣窒息,身子頓時搖晃不穩,啪的栽倒在地。

眾親兵頓時一愣。

一道青影飛快掠過,半抱起了地上的長平,長平望着眼前的他,表情冰冷:「我不去!」

風恕什麼話都沒有說。於是長平便尖聲叫了起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會去的!你們回去告訴周世顯,大明朝的長平公主已經死了,以往種種也隨之消弭,請他另娶婚配,不必再惦念一個斷臂殘疾、心如死灰之人!」

親兵統領道:「恐怕……這由不得公主了。」

「什麼意思?」

「親王交代,一定要將公主迎回,否則……」他沒有說下去,但語氣卻不容人拒絕。讓長平意識到說是恭請,其實分明就是強押,她看着風恕,目光凄然——這就是他為她選擇的路?讓她回那個已經不屬於她的皇宮?讓她名為公主實為囚犯?

「好。」她的聲音變得很輕很低,也異常柔軟,「我去。帶我的屍體去。」

即而目不轉睛的盯着風恕,語氣越發溫柔:「你來,動手。」

「公主!」風恕的眼角抽動,頓時鬆開手,踉蹌後退。

長平眯起眼睛道:「怎麼?你不敢?還是不舍?」她大笑,「你也有不敢的事?你也有不舍的東西?風恕,你不就是個木頭人嗎?不,草木都還有情,而你沒有。」

「而你沒有。」長平喃喃重複了一遍,眼中落下淚來。

為什麼他要這樣對她?他們一路上患難與共相扶相持受盡坎坷才走到今天,這世上再沒有其他人比他們靠的更近,如此生死相依,為什麼他還要拒絕?為什麼?為什麼!

「不要逼我……」風恕開口,聲音竟然比她還低,比她還要柔軟,「不要逼我。」

「我在逼你?你一直這麼認為嗎?」長平冷冷道,「好啊,就算我在逼你,那又如何?一句話,要我回去,可以,除非我死!」

風恕的手慢慢在身側握緊,忽然道:「公主不需要死,該死的那個人是我。」話音未落,手中已多了柄匕首,一刀刺落,頓時血濺如花!

長平愣愣的望着這一幕,眾親兵面面相覷,而小容尖叫起來,聲音凄厲,幾乎穿破雲層。

風恕倒在長平的足邊。

「你,你,你……」長平悸顫著,突的爬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衫,只覺整個世界就此崩潰!

「風恕!風恕!」她哭得泣不成聲。

風恕眼睛睜開一線,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惶恐、絕望,那是一種致命的失去。

「長平……答應我一件事。」

「不,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好恨!

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用這麼殘酷的方式拒絕她,他怎麼可以這樣!

「長平,答應我……」

她把頭搖了又搖,淚流滿面。「我恨你,風恕我恨你!你這樣對我,休想要我原諒你,我死都不原諒你!」

這個痴兒……為什麼她還不能領悟?風恕抬手,輕撫她的頭髮,一字一字,彷彿刻入她心:「你要幸福。」

「不會,不會幸福了……」

「你會的。忘記我,嫁給他,你會幸福的。」

「你可以騙我,你也可以騙你自己,但是我不會,我不自欺欺人!風恕,你可知你這一刀,同時也殺死了我?你毀了我,風恕,你毀了我!」

風恕眼中頓時起了一陣迷離,他獃獃的看着長平,其實不是不明白她為什麼如此固執,點化不透,然而,他無能為力。

天命難違。長平,天命難違!

從來沒有第二個選擇。

眼中的神采終於黯淡下來,他低聲道:「伸出手來。」

長平咬着唇,將顫抖的手伸到他面前。他自懷中取出一物,輕輕落在她的掌心。

玉色鮮紅,像他此刻正在流淌的鮮血。

長平驚愕道:「你說過我不能碰這塊玉的!」

「它是你的。」

「我的?」

風恕無力的點了點頭:「它本來就是你的東西。現在……我把它還給你……」語音戛然而止,他的手滑落,長平驚恐的去抓,卻沒有抓到,便眼睜睜的見它落到地上,再無動靜。

「風恕?」長平探他鼻息,尖叫道,「風恕!風恕!」

四下靜靜,唯有風聲回應她。嗚嗚咽咽,像他曾經吹過的簫聲。

僅一瞬間,彷彿千年,千年相思,燃燒成灰,前塵往事就此煙消雲散,再不復存在!

沒——有——了——

再沒有那雙眼睛漆黑,深深的看她;再沒有那雙手溫柔,輕輕的扶她;再沒有那個聲音清潤,低低的喚她。沒——有——了——

她的世界終於再度空白。

多麼,多麼,空白。

血玉在手,手如被燃燒,滾燙滾燙。

果然是不能碰的玉,碰了它就會傷心,傷得好痛好痛。

她凝視着手中的玉,第一次這麼仔細的觀察它,玉身上雕刻着一朵花,以一種極致美麗的姿態斂攏,遲遲不肯開放。

忽然間,很多東西就這樣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回到腦海中來。

她看見瀲灧的水光中,那葉輕舟漂浮如羽毛;她看見那操漿的手,纖長優雅;她看見那隨風輕動的青衫,回帶出其主人翩翩離世的風華。

原來是他!

原來是他!!

原來是他!!!

長平煞白了臉,不敢置信的望着那塊玉,那朵花在她眼中重重交疊,勾引出它的名字,她的名字——

~**~**~**~**~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它的名字叫——曇花。

~**~**~**~**~

天空中有鳥兒一隻只飛過,雜草野花燦爛的盛開,那些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見過的人,在腦海中漫漫浮現。

十六年的歲月彈指而過,幾千年的歲月像滲在水中的顏料,一點點的瀰漫開,綻化出無邊顏色。

她在玉的折光中看見自己的臉,不屬於紅塵的容顏,那是一朵花,俏立在浮世之間。

她的名字叫——優曇。

優曇,你欲成神,必先過恆劫。

我為何要成神?為何要成神?

那個答案雀躍着跳動着掙扎著,撕破層層迷霧,手上的灼燒感徒然而盛,彷彿撕的不是記憶中的某些東西,而是實實在在的她的軀體。

然而長平一言不發,咬緊牙忍着。

她要答案!

血玉終於先自崩潰,融化成水,自她手上滴落,滲入土中消失不見。與此同時,迷霧散盡,讓她清晰的看見後面的答案——

不是,不是那個她追了三千年的人,原來不是那個人,而是他。他!他……

她垂下眼睛,打量懷中人的臉,風恕,風恕,原來你是他。他!他……

「我是苜蓿子,特來接你去下一世。」碧波潭上,他划水而來。風姿氤氳,水波不興。

原來是他——

長平緊緊捂住胸,感覺自己像個杯子,正在一點點的碎開。

於此碎裂中觸及一物,伸手入懷,取出一隻七色的同心結,其實,那日她也買了啊……紅橙黃綠青藍紫,彩虹的顏色。

上天何其殘忍,竟如此捉弄於她,讓她鍾情彩虹的顏色,卻不知原因;讓她致力成神,卻不知原因;讓她愛上這個男人,也不知原因!

真是殘忍啊……

長平的眼淚落到風恕臉上,又順着他的臉往下流,猶如他也在哭泣。

「公主?」一旁的親兵統領見她神色怪異,很是忐忑不安。

長平慢慢轉回頭,看向他,目光獃滯而沉靜。

接觸到那樣的目光,親兵統領嚇了一大跳。老天,他沒看錯吧,這哪是活人的眼睛,分明是個死人的眼睛啊!

才一瞬間,這個曾有前朝皇室第一美女之稱的公主,竟似老了幾十年。

真是可怕!

長平將手中的同心結放入風恕懷中,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親兵統領連忙上前攙扶,她也不反抗,任由他扶上了車。

沒有了,前塵往事灰飛煙滅,徹底的、完全的,毀滅。

就此塵埃落定。

「長平公主,年十六,帝選周顯尚主。將婚,以寇警暫停。城陷,帝入壽寧宮,主牽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劍揮斫之,斷左臂;又斫昭仁公主於昭仁殿。越五日,長平主復甦。大清順治二年上書言:「九死臣妾,局蹐高天,願髡緇空王,稍申罔極。」詔不許,命顯復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錢車馬錫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賜葬廣寧門外。」

——《明史。公主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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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十四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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