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徐鳳年與女相逢,父與女攜歸北涼(3)

第1017章 徐鳳年與女相逢,父與女攜歸北涼(3)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傢伙回答一句吃過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里還有七隻炸知了,她往自己這邊撥了四隻,眼角餘光瞥了眼那傢伙,又撥還給他一隻。

徐鳳年跟她面對面蹲著,拎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當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知不覺滿臉浮現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戰,拍了拍肚子,故作豪邁道:「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給你吃。」

徐鳳年吃掉四隻炸知了后,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餓。」

她歪著腦袋問道:「真不吃?」

徐鳳年嗯了一聲,趁着她吃炸知了的時候,環視四周,而小姑娘則藉著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於是她帶着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傢伙,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着看着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家嗎?」

徐鳳年後腦勺枕着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家還小啊,這麼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喲。」

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

小姑娘趕緊閉眼許願。

徐鳳年柔聲道:「許願啦?什麼願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沒告訴過你嗎,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徐鳳年望着那無比絢爛的夏日星空,輕聲道:「告訴你啊,其實許願不管說不說出口、有沒有跟別人說,都不靈的。」

小姑娘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轉頭一臉憤然地瞪着這個烏鴉嘴的傢伙。

徐鳳年歉然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經驗之談,也許你不一樣。」

兩人沉默許久。

她突然開口問道:「你騎過馬嗎?」

徐鳳年說道:「當然,很小很小就騎過馬了。怎麼,你想騎馬?」

她放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馬,我爹有一萬匹馬,不,是十萬匹馬!」

徐鳳年笑着調侃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十萬匹馬有多少嗎?如果讓馬挨着馬奔跑,你從高處看去,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這樣啊。」

徐鳳年側過身躺着,看着她說道:「你請我吃了四隻炸知了,我可以答應你四個願望,比如你可以說讓我請你吃一隻雞腿,讓我給你一兩銀子什麼的,我會盡量滿足你。怎麼樣,我是不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客人?」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說道:「我娘說過要待人以誠,那炸知了是我送給你吃的,又不是賣給你的。再說了,真賣的話也賣不了一顆銅板。」

徐鳳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小丫頭沒有拒絕,不過也沒好臉色給徐鳳年,她突然嘆了口氣:「我小時候……」

徐鳳年忍俊不禁打斷她的言語:「你現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繼續說道:「小時候我娘親說過很南邊的南方,每到夏天,會有一種東西叫螢火蟲,飛來飛去,可漂亮了!」

徐鳳年笑道:「對啊,那邊的詩人都喜歡叫它們宵燭、夜光或者景天之類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閃亮閃亮的,好奇問道:「它們真的會發光嗎?為什麼呢?我問娘親,她不告訴我,說讓我問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訴我啊。」

徐鳳年很認真回答道:「那是因為螢火蟲尾巴有光囊,發出黃綠色的熒光。」

徐鳳年笑眯眯補充道:「你爹真夠小氣的,這也不告訴你。」

她揚起拳頭,擺出一副再說我爹壞話我就打你啊的架勢。

小姑娘嘆了口氣。

徐鳳年沒來由也跟着嘆了口氣。

兩人繼續不說話。

徐鳳年蹺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以來,這四年中,看不完的戰火硝煙,聽不盡的戰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闊」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爭,但作為身處其中的當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了。領兵打仗是這樣,當爹,更是這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了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子殿下曾經比當太子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而輪到他當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麼地方?這是不是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頭有樣學樣模仿徐鳳年蹺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續哼著一支臨時新編的曲子:「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着我回家……」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發現小姑娘已經沉沉睡去了。怕她着涼,徐鳳年脫下袍子,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徐鳳年看着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子裏的小姑娘打着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徐鳳年轉頭笑問道:「小丫頭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興許是怕這麼乾脆利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徐鳳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髮:「沒關係,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能。」

「拉鈎?」

「行啊。」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鈎。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小黑妞先是順着她的視線望去,然後環視四周,頓時面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直奔她的這個小家。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後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游弋,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鍊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看情形,不但朱魍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着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着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鬆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着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着她,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着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朱魍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跋菩薩,使其至今還未痊癒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越發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朱魍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裏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鬆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霉蛋都要死在這裏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着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朱魍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獃獃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着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着那些朱魍死士,聽着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跋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在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着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后,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着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幽州邊境的倒馬關,已經不禁商賈通行。

有個叫趙右松的孩子,滿臉喜慶地一路小跑到集市上。他最近一年就喜歡跟夥伴們一起蹲在那堵小矮牆上,看着他們一支支北涼騎軍從此地進進出出。他們私塾那位外鄉教書先生原本最是嚴厲了,雖然年紀不大,可比以前那位洪老先生可要更有學問一些,據新先生自己說他來自中原江南道。先生總喜歡說那邊的風土人情,說希望他們這些學生能夠去家鄉那邊負笈遊學,說不管是哪裏的讀書種子,都應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算不負此生。今天那位嚴肅的村塾先生竟然喝酒了!滿身酒氣,醉醺醺的,整座學堂都聞得到。今天的先生搖頭晃腦,有趣極了,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不過最後跟他們說了一句,咱們北涼贏了,終於贏了!不但北莽蠻子的南朝盡在我北涼鐵蹄之下,兩位大悉剔接連主動歸降,哈哈,連那北庭草原也要保不住了!

趙右松今天跑得撒歡飛快,直接把那些同齡人夥伴們給撇在了後頭老遠。

他一溜煙跑到那堵黃土矮牆上,蹲在一個早就等候在那裏的小姑娘身邊,與她竊竊私語,說着今日私塾里的大小趣事。

那個小姑娘家裏,跟他家差不多情況,雖然不是一個村子,但是兩人的娘親關係很好,經常相互走門串戶,私塾很多人都笑話他們是定了娃娃親,趙右松每次都會滿臉漲紅,但也不願意否認。

他又不傻,他本來就很喜歡她嘛,她白白胖胖的,那雙眼睛還那麼漂亮,水汪汪的,不喜歡才怪呢。那些笑話他最凶最起勁的,其實一樣是偷偷喜歡她的,只可惜她只喜歡自己!

安安靜靜聽趙右松說完后,小姑娘低着頭怯生生道:「我娘要嫁人了,那人剛剛上門提親。」

趙右松一臉驚訝,然後低聲問道:「是不是你們村的那個劉標長?」

小姑娘使勁點頭。

趙右松重重嘆了口氣,然後老氣橫秋地安慰她:「沒事,劉標長雖然比你娘親小五六歲,不過的確是英雄好漢,要不然哪能當上咱們北涼游弩手的標長!我相信他肯定會對你娘親好的!」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邊偷偷說道:「聽人說你們那位先生,喜歡你娘親呢。」

燈下黑的趙右松這次是真給震驚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會吧?」

小姑娘有些委屈道:「可我娘也是這麼說的啊。」

趙右松哭喪著臉:「咱們先生是很好,可我一點都不想他當我后爹啊!」

她疑惑問道:「為啥啊?我娘親就覺得那位姓張的先生很不錯,相貌好,脾氣好,還有學問,上次你娘來我家,我娘還勸你娘答應呢。」

趙右松使勁搖頭:「不行不行!我娘親不能嫁給他的!」

她皺了皺眉頭,然後噘起嘴,有些生氣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娘親改嫁了,你這種讀書人就會丟臉?!」

其實她啊,是怕他看不上自己,畢竟她的娘親就是改嫁了啊。

她娘親總跟自己說,趙右松那孩子啊,是天底下最金貴的讀書人呢,以後肯定會有大出息的,可不能錯過。

趙右松趕緊擺手道:「不是不是,我娘親要是真喜歡上了誰,我巴不得我娘親開開心心,可是我知道我娘不喜歡張先生!」

其實趙右松是說謊了。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娘親喜歡不喜歡私塾先生,而是這個孩子的心目中,希望自己娘親如果真願意嫁人,就嫁給「那個人」好了。

不過如果娘親真喜歡張先生,他也就只能認命了。

唉,愁啊。

兩個各懷心事的孩子,肩並肩坐在牆頭上,一起望着倒馬關城門口那邊發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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