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啼血囚鳥

第四十二章 啼血囚鳥

第四十二章

啼血囚鳥

這日午時,明箏用過午飯,坐在圓桌前綉荷包。這是她昨日沖梅兒發了頓火后,才討要到的東西。梅兒很不情願地給她端來一個做女紅的籮筐,裏面放着幾塊錦緞、剪刀和各色絲線。梅兒雖然妥協了,但仍絮叨個沒完:「明箏姑娘,堂主讓你靜心修書,不是讓你綉荷包的。」

「我如今想不起來,等我想起來了,自然就寫好了。」明箏不願多言,端著籮筐擺弄起來。

明箏從未動過針線,之所以要這些,只為了掩人耳目,打發走梅兒。梅兒看着明箏忙着綉荷包,又氣又惱,又不敢施強,只能在一旁干著急看着她們。明箏拿剪刀連剪了幾個荷包,古怪的樣子讓她自己都哭笑不得,一旁服侍她的兩個侍女,實在看不下去了,每人走過來幫她剪一個,一個是如意式樣,一個是元寶式樣。

明箏看着兩個侍女嫻熟的動作,心頭一酸。她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已為人妻,卻連針線都沒有動過。看着荷包,便開始思念蕭天,她不敢想此時蕭天在哪裏,心裏的牽掛時刻折磨着她。

兩個侍女看出明箏不會女紅,一個年長點的,便好心過來,手把手教她。另一個侍女跑過來,手指門外,原來梅兒氣不過,摔門而去。明箏看梅兒走了,開心地把她倆拉過來坐在身邊,一起綉荷包。明箏看着荷包在兩個侍女手中有了模樣,高興地直叫:「啊,太好看了,我來試試。」明箏拿過來,一隻手捏著綉針,問道,「這位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一愣,沖明箏張了下嘴,明箏看到她嘴裏只有舌根,嚇得一哆嗦,忙說道:「對不起,我忘了,你們不能講話。」

兩個女子似乎已經習慣了,臉上沒有絲毫痛苦的表情,反而是荷包更加吸引了她們的注意,興高采烈地擺弄著荷包。

這時,響起幾聲輕而短的敲門聲,三人皆抬起頭,兩個侍女急忙起身去開門,明箏以為是梅兒又來了,但是門外卻站着一名陌生的女子,此女子身着玉女的服飾,只不過多了一件白紗的披帛裹着半個面孔。年長的侍女似乎認出來人,急忙拉着女子進來。兩人用手勢比畫了幾下,侍女帶着來人走過來。

女子走到明箏面前,拉下蒙面的披帛,雪白的面孔上一道紅色鞭痕清晰可見,她緩緩走上前,突然跪下行叩拜大禮,明箏一愣,不知道此女子是什麼來歷,卻聽見她開口講話:「狐女秋月,前來叩拜郡主。」

「秋月?」明箏恍然記起蕭天說過去年春上進宮的四名狐女中,有一位叫秋月的,明箏再仔細看此女子的面容,隱約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恍惚記得見過此女。

「郡主不記得奴婢,但是奴婢卻記得郡主,當年在宮中郡主曾一口氣詠誦『女誡』。」秋月說道。

明箏急忙起身去扶她,詫異地問道:「果然是你,你如何會在這裏呀?」

秋月嘆口氣,便把自己和拂衣怎麼從宮中逃脫,怎麼落入金禪會的經歷給明箏詳詳細細講了一遍。又把前日遇到拂衣,被狐王解救的事也講了一遍。

「什麼?你見到狐王了?」明箏簡直不敢相信,她知道蕭天定會來救她,沒想到如此快,明箏看着秋月臉上的鞭痕,問道,「這麼說是他們出手,你才躲過一劫?」

「是呀,我只看到一個高個男子上了台,他奪下鞭子,在台上舞得眼花繚亂,然後他沖我噴了幾口血,當時看上去我的白衣袍都被染紅了,其實我只挨了三鞭子,如果不是他們出手相救,我恐怕小命早沒了,我這條命是狐王給的,為狐王我可以赴湯蹈火,希望郡主相信我。」

「秋月,我當然信你。」明箏高興地摟住秋月,想到蕭天他們已經潛入京城,不由振奮起來。秋月給她帶來了一個最好的消息,她感激還來不及呢。

「秋月,」明箏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們為何要鞭打你?你犯了何罪?」

「郡主,因為我是玉女,」秋月說道,「這座樓上的玉女,被金禪會養著有吃有喝,就要為他們做事,鞭惡日每月都要鞭打一名玉女,打死的不在少數,這是他們一項最吸引信眾的儀式,還有就是每月十五選信男,這天是要送被選上的信男一名玉女做新娘,這月十五被選上的新娘就是拂衣。」

明箏想起剛來那日看到那個新娘有些面熟,原來竟然是拂衣,便問道:「拂衣呢?」

「郡主放心,拂衣已被狐王救下。我今天來這裏就是拂衣給我帶的口信,讓我來見郡主。」說着,秋月從髮髻里小心地取出一個紙團,遞給明箏。

明箏急忙接過,展開一看,上面是蕭天的筆跡:

吾妻,一別甚念,在外謀划多時,汝且奉迎石,以求延時。

明箏看過揉成一團塞進方鼎里與香焚了,然後低頭在屋內轉了一圈,她想着蕭天所說「汝且奉迎石」,難道是讓自己先向柳眉之妥協,以換取更多時間讓他們準備?

「秋月,拂衣見你還說了什麼?」明箏問道。

「來不及多說,她如今已不是玉女,按說不能進來,只不過那幾個護法認識她,又給了好處才放她進來,她也只說看看姐妹就走,護法跟在她身後,她只給我塞了這個字條,又說一句『好好保重』,就走了。」

明箏點點頭,又問道:「我屋裏這兩個侍女你認識嗎?」

「認識。」秋月拉着年長的女子對明箏道,「她叫含香,是個寡婦,被人販賣來的,還有一個三個月大的女兒不知去向,她哭了半個月,逃出去三次,最後被剪掉舌頭。她叫樂軒,是個童養媳,夫家敗落為還債把她賣到這裏。」

明箏看着兩人,兩人似乎並不知道在說她們,依然拿着荷包玩弄著。明箏嘆口氣:「這些姐妹真是可憐,如果有機會一定救她們出去。」秋月看着明箏道:「郡主宅心仁厚,只是她們被迫服下迷心散,如今根本不知道痛苦,你讓她們離開這裏,她們定不會跟從。」

「對了,」明箏一把抓住秋月道,「你想辦法告訴狐王,是梅兒出賣了我,是她在聽雨居下的毒。」

「狐王已經知道了。」秋月壓低聲音道,「他們進來堂庵,碰見了她。」秋月抬眼看了眼窗外,機警地壓低聲音道:「郡主,我該走了,不然撞上花姑就麻煩了。」

秋月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麼,急忙轉回身,對明箏交代道:「在這座樓上,午時最鬆懈,因為所有護法都要吃飯。還有我的房間在一樓,在這座樓上,樓層越高玉女的等級越高。不知把郡主安排在這裏是何用意,按照規矩,每月月底所有玉女都要抽籤,選出下次鞭惡日受刑的玉女和十五日的新娘。郡主,你好好思謀一下,我該走了。」

秋月輕盈地出了房門,來到走廊便將披帛圍住面孔,匆匆下樓。

明箏在屋裏來回踱步,想想秋月的話,細思極恐,如今離月底沒有幾天了,她現在才明白柳眉之為何把她安排在這個樓上,這是最好的威逼她的手段。想到蕭天遞過來的字條上那句「汝且奉迎石」,「石」就是指李宵石,是柳眉之的本名,蕭天讓她暫且討好他答應他的條件,肯定是蕭天也想到了她脾氣執拗不願妥協,怕她吃虧,看來蕭天什麼都替自己想到了。

明箏坐下來,反覆思索後有了主意,她沖門口大叫:「來人!」

推門進來一個護法,問道:「明姑娘,何事?」

「取筆墨來。」護法急忙點頭跑了出去。

不多時,進來兩個侍女,一個端着筆墨,一個手捧紙張。明箏走到端筆墨的女子面前查看了半天,又走到另一個面前看紙張,她抻開一張宣紙,叫了起來:「不行,去換了,我要徽州宣紙。」那個侍女低頭退下。明箏只想拖延時間而已,過了有一炷香的工夫,那個侍女走回來,手捧著一沓宣紙走進來。

明箏找不出其他理由,便坐下擺出一副冥思苦想狀,半天寫下一兩個字。這邊的動靜很快就把梅兒吸引來了,梅兒笑嘻嘻地走過來,看着明箏伏案書寫的樣子,嘖嘖稱讚:「明箏姑娘,你昨個兒不是還嚷着要綉荷包,今兒怎麼就不綉了。」

「那個勞什子活,我死活學不會,算了,我想通了,既然表哥想要我寫出那本書,寫了給他就是了。」明箏噘著嘴說道,「你去告訴李宵石,我怕他了,不然他明天就把我嫁出去了。」

「姑娘,誰是李宵石?」梅兒看了明箏一眼,不解地問道。

「把我的原話說給你們堂主聽,他會明白。」明箏氣鼓鼓地說道。

梅兒點點頭,轉身走出去。

過了兩個時辰,眼看到了晚飯時間,梅兒又顛顛地跑過來,她一臉喜色,人未進門,聲音先跑進來:「明箏姑娘,堂主命我帶你到後園與他一起進餐,請吧……」然後轉回身,對屋裏的兩名侍女道,「收拾物品,明姑娘不住這裏了。」

明箏一聲冷笑,道:「我的這位表哥,改弦易轍了。」

「堂主說,前些日子,後園子有外人,你入住恐不方便,如今客人走了,正好讓姑娘搬進去。」梅兒笑嘻嘻地說着,一揮手,身後一名侍女托著一件嶄新的青色衣裙走進來,又進來兩名侍女拿走了圓桌上的筆墨和紙張。

明箏一看,身上玉女的白色衣裙終於可以脫下了,她長出一口氣,在屏風後面換上了新衣,走到銅鏡前重新整理了下衣裙,她發現衣裙的料子是名貴的江南織造出產的,青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可以肯定這款衣料是柳眉之親選的。

幾人走出房間,梅兒引着她走在前面。明箏故意把腳步放慢,她看到走廊里走動着一些玉女,她希望秋月能看到她,知道她搬走了,她如今搬到的院子更不好見到秋月了。下到一樓時,正巧秋月走過來,她看到她們先是一驚,然後叫住梅兒,討好地問道:「花姑,你這是去哪裏呀?」

梅兒估計都不知道此女子的名字,她不耐煩地推了秋月一把:「去一邊,讓開路。」明箏用手臂推了身旁的侍女含香一把,含香趔趄了一下,來到秋月面前。秋月看見了明箏的動作,就打手勢問含香,含香便打手勢回答了幾個問題。秋月急忙退到一旁,看着她們一行向側門走去。

出了堂庵的側門,沿着小徑往裏面走,前面有一片水塘,此時太陽已落山,晚霞的餘暉掩映在水面上,一片奼紫嫣紅。沿着水塘岸邊一直往前走,可以看見水塘另一側是一個佈局精緻的園子,從這裏可以看見亭台樓閣。梅兒瞥見明箏一直看着那邊,便說道:「水面那個建築叫藕香榭,是堂主開仙人宴的地方,咱們還要往前走。這片宅子是四進的大宅子,最裏面那進院子是堂主居住的地方。」

明箏想到頭一日被綁來時,所見的修在地下的密室,便問道:「你們堂主住在地下嗎?」梅兒被問得一愣,道:「堂主,是個風雅脫俗的人,他的居室外遍種梅蘭竹菊,你一會兒便知道了。」

不多時,她們一行走進一個掩映在綠樹下的小院子,院門很小,門楣上一塊木牌,上書:竹園。她們一走進去,院門就被重重地關上。院門左右各站着一個人高馬大的護法。眾人走進院裏,當中的庭院裏被竹子佔滿,竹子中間建有一個涼亭,涼亭上有竹制的座椅,庭院有崎嶇的碎石小徑通到後面屋宇,這片房子分正房和東西廂房。花姑引著明箏走到西廂房,幾個侍女開始收拾房子,花姑道:「姑娘,你就住這裏,你看這裏綠樹成蔭,馬上天氣轉熱,這裏是避暑的好地方,又清靜又陰涼。」說着,指著中間的涼亭道:「一會兒,在那裏用餐,我先去準備晚餐了。」

明箏一時無事可做,便向涼亭走去。四周翠綠的竹子,確實是賞心悅目,她坐到涼亭上的竹椅上,四下寂靜無聲,只聽見風吹過竹子發出的沙沙聲。從院子一側飄過飯菜的香味,那個地方估計是廚房的所在。

這時,從院門處傳來腳步聲,明箏抬眼看去,只見柳眉之匆匆走過來,他身後跟着一個矮胖的人,明箏認出是那個金剛護法,看來柳眉之去哪裏都帶着他。

「明箏妹妹,讓你久等了,我來遲了。」柳眉之看上去心情很好,他比以前胖了些,可能是近來志得意滿,看上去更加風流倜儻。他身後的金剛護法湊到她面前似乎是想和她說話,被柳眉之制止。

「明箏妹妹,我看了你寫的幾頁紙,我很高興,」柳眉之笑道,直截了當地說道,「你知道嗎?聽說吾土道士已死,如果你能為我完成這本《天門山錄》,將有助我們金禪會今後的發展,我將不勝感激。」

明箏淡淡一笑,直言道:「我能有什麼好處呢?」

柳眉之看着明箏,聽她如此一說,他俊俏的面孔上慢慢綻開笑容,他沒有想到明箏也有跟他討價還價的一天,他盯着明箏問道:「你想得到什麼?」

明箏看着柳眉之緊逼的目光,突然警醒,她想到蕭天字條上的那句話,便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對柳眉之說出去等於白說,還會引起他的警覺,她歪頭想了想,說道:「別急,我還沒有想出來,等我想出來了再說,你能答應嗎?」

「你能想出來,我就能答應。」柳眉之輕鬆地一笑,他向亭下的梅兒一招手,幾個侍女端著盤子走上來。柳眉之看着明箏說道:「明箏妹妹,我們多長時間沒有在一起吃飯了?」

明箏嘆口氣,輕聲說道:「如果姨母還活着,她老人家看到你如今的氣象一定會高興的,她不會想到那個賣入樂籍的兒子,會成為萬眾矚目的人物,唉!」

柳眉之沒有想到明箏會說這樣一番話,他在她面前向來都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這一番話深深打動了他,他眼睛瞬間濕潤了,幾乎哽咽地說道:「明箏妹妹,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還記得我母親,有時候連我都忘了,我不孝啊,你依然是這個世上我最親的人,我定會好好待你。」

明箏眼裏湧出淚水,是屈辱的淚水,只有她心裏清楚這一番話是多麼的言不由衷。

柳眉之看到明箏流淚還以為是被自己的話語感動的,衝動地上前握住明箏的手,道:「是哥哥不好,委屈了你,不要怪我了。」

明箏越想越氣突然放聲大哭,柳眉之起身相勸,眼看也勸不住,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對明箏道:「明箏妹妹,我帶你去瞧個熱鬧,定讓你開懷大笑。」

明箏止住哭泣,看着柳眉之說道:「你這裏的熱鬧我看過了,不喜歡看。」

「這次你定喜歡。」柳眉之說道,「今日給我的金剛選媳婦,你可願意跟我瞧瞧熱鬧?」

「什麼?」明箏盯着柳眉之身後那個身軀矮胖、總是蒙面、行為怪異的人,她總覺得在哪裏見過,眼前就像蒙了層紗就是想不起來。「那新娘是哪裏人?」

「我讓他自己選。」柳眉之回頭望着雲,笑道:「金剛,我對你如何?如果你把我交代你的事辦成了,我還要贈你一座宅子,你就安家了,哈哈,可好?」

雲感激涕零,他急忙走到柳眉之面前,跪地叩拜,嘴裏含混不清地說道:「主人,雲……雲,感激不盡……今生……都……無法報答主人的……恩情……主人交代的……事……赴湯蹈火……一定辦好。」

柳眉之點點頭大笑。明箏聽得清清楚楚,柳眉之稱呼金剛雲,心下大驚,不由仔細地觀察起這個金剛來。

他們匆匆吃了些酒菜,柳眉之就起身,領着明箏向外走,金剛和梅兒以及幾個侍女跟在身後。出了院門,一路向西,沿水塘走到一處堤岸邊,那裏泊著一隻木船,幾個人上了船,兩個侍女划著木槳,不一會兒就到了對岸,走上一座曲橋,看見前面一座水榭上題:藕香榭。明箏看出正是剛才路過的那個園子。

藕香榭里茶水已經擺好,幾個侍女站立兩邊。柳眉之坐到正中的位置,明箏靠左首坐下,雲坐到右首。柳眉之心情極好,這時對花姑說道:「難得藕香榭不宴請賓客,你去把我的書童叫來,讓她們也來瞧瞧熱鬧。」

梅兒抿嘴一笑:「哎呀,我的堂主,真是難得你這麼好的心情,好的,我這就去叫她們過來。」

梅兒扭著身軀跑出去,不多時,一陣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就從院門傳過來,接着從曲橋走過來一眾花紅柳綠的女子,一個個婀娜多姿,她們走進藕香榭排成兩列向柳眉之屈膝行禮。柳眉之笑着說:「先來見過明姑娘,我的妹妹。」眾女子好奇地望着明箏,有些低聲議論了幾句,便再次屈膝行禮,口稱:「姑姑好。」明箏想笑,什麼古怪稱呼,但也不想多言,便點點頭。柳眉之一揮手道:「好了,賜座。」

女子們擇位坐下。一名紅衣女子嬌滴滴地起身說道:「堂主,剛聽花姑說今兒給金剛選新娘,大喜的事如何沒有美酒助興呀?」眾女子一陣附和聲,有女子又提出,既有酒也要有菜才配。柳眉之大笑,然後就吩咐梅兒去辦了。

轉眼酒宴擺上來,女子們圍攏來端著酒杯向柳眉之爭寵,場面好不熱鬧。明箏不動聲色地喝着茶,她看着坐在右首的金剛,雲拉了下臉上的蒙面巾,把自己捂得更嚴了。

「明……箏姑娘,」雲開口說道,「你如何……不……記得了,我是……雲。」

「你是雲?」明箏當然記得雲,自那日寧騎城去長春院抓捕柳眉之,雲輕死在當地后,他就消失了,明箏心裏一直有個疑問,是不是雲殺死了雲輕?一年後雲竟然以這種面貌現身,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如何變成這般模樣?

「你是雲?你如何變成這樣?」明箏問道。

雲不再回答,依然低着頭。

「是你殺死了雲輕。」明箏厲聲問道,想到雲輕明箏的心裏便一陣刺痛。

柳眉之推開身邊女子,他顯然聽到明箏與雲的對話,有些不悅地對明箏道:「明箏妹妹,大喜之日不要扯些不高興的事,你既知道了他是雲難道不為他高興嗎?以前他是個微不足道的奴才,如今他成了萬人敬仰的金剛護法,難道不值得為他驕傲嗎?」

明箏忍不住直言道:「你怎麼不問問他高興嗎?如今成了這般古怪模樣,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柳眉之直搖頭,「婦人之見。」柳眉之看向雲,得意地說道,「如今的雲威震朝野,無敵於世。雲,記住我的話,是金禪會成就了你的威名。」

雲急忙起身,走到柳眉之面前恭敬地深深一拜。

柳眉之滿意地大笑,然後看着明箏似乎是想證明他剛才所言,看明箏不再言語,柳眉之自討了個沒趣,便下令帶玉女上來。梅兒向曲橋的方向揮了下手,不多時,一隊白衣女子依次向藕香榭走來。

「雲,你喜歡誰,就告訴我。」柳眉之笑道。柳眉之身邊的眾女子也跟着起鬨,來一個,就慫恿雲說:「這個好。」

眾玉女一個個愁眉苦臉,戰戰兢兢,似乎已經知情,看來梅兒已告訴她們是給金剛護法擇新娘。其中一個女子無意中看了雲一眼,嚇得一口氣沒上來,昏倒在地,一旁的兩個侍女急忙把她拉了出去。

雖說是給他擇新娘,雲看上去不比那些女子輕鬆,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把蒙在臉上的面巾拉了下來,這一個小舉動,引得下面一片驚叫聲,有些膽小的女子嚇得哭了起來。

雲知道柳眉之賜給自己新娘是籠絡他,他只是把自己當奴才使喚,寂寞孤獨的日子他過夠了,有個女子在身邊任他支使,想想也不錯,憑什麼他柳眉之過着王爺般的富貴日子,美妾環繞,錦衣玉食,而他不能呢,他知道自己身中劇毒能活多久還不一定,只能過一天算一天。

想到這裏,他乾脆把蒙面巾摘下來扔到地上,他從來都矇著頭,從未在人前露出過真面目,此時一時興起,他忘乎所以高興地站起身,向玉女們走去。

只聽四座一片驚叫聲,玉女們有一半癱到地上。連明箏都驚得叫了起來。雲的腦袋上頭髮已掉光,頭皮上層層疊疊的殼狀物,比烏龜的形狀還可怕。

不等他走到近前,又有兩名女子昏了過去,女子們渾身打戰,生怕他選中自己。雲在眾女子中走了一圈,突然指著邊角一個女子,對柳眉之道:「堂主,就是她了。」

眾女子一陣低低的禱告聲:「阿彌陀佛,不是我。」

邊角的女子聽到這句話,話也沒說一聲,便倒到地上昏了過去。

「花姑,那名女子叫什麼?」柳眉之開心地問道。

「回稟堂主,」梅兒喜滋滋地走上前說道,「咱們金剛真是火眼金睛,看中的女子也是女子中的極品,她叫聽蘭,一十六歲。性情溫柔,知書達理,不可多得。」

明箏聽到聽蘭的名字,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她急忙看過去,早已有侍女扶起癱倒的聽蘭走出去。

「好,金剛,聽花姑如此說,你可高興?」柳眉之問道。

「謝堂主成全。」雲高興地跪下謝恩。

柳眉之大笑,四周的眾女子也跟着開心地笑起來。柳眉之端起酒杯,眾女子爭相獻媚,雲加入其中,大家開始相互慶賀。

明箏也端起酒杯,腦子裏卻盤算著怎麼樣才能去見聽蘭一面。

回到竹園,明箏仍然沒有從驚懼中回過神來,藕香榭上宴席未散,她便以頭痛為名離開了。明箏走在竹園的碎石小徑上,想着剛才宴席上的種種情景,對柳眉之僅存的憐憫也喪失殆盡,只剩下痛恨。又聯想到蕭天遞過來的字條,看來還是蕭天更了解柳眉之,他之所以讓她曲意奉承,就是知道柳眉之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走回房間,明箏往太師椅上坐下,便把兩個侍女叫到跟前:「含香,樂軒,你們過來。」兩個侍女從門邊走過來,規規矩矩地站在她面前。「我知道你們不能說話,我只想讓你們聽我說,」明箏看着她倆,懇切地說道,「我一天也不想在這裏待下去,我一定要逃出去。你們願意跟我一起逃嗎?」

兩個女子傻獃獃地抬起頭,茫然地看着明箏,然後兩人面面相覷,垂下頭去,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

明箏並不氣餒,接着說道:「我知道你們是怕了,被打怕了,被欺負怕了,但是與其在這裏等死不如殊死一搏,沒準我們能逃出去。」兩個女子依然垂著頭,只是兩人的手開始不安分地揪着衣裙,明箏看出她倆有些心動,只是害怕而已。

「那好吧,我不會連累你們,」明箏一笑,安慰她倆道,「明日我見花姑,讓她把你倆換走,再派兩人服侍我,我就是失敗了,也絕不連累你們。」

突然,含香抬起頭,眼裏含着淚點點頭,接着跪了下來。樂軒看含香跪下,她也跟着跪了下來。

「你們是同意跟我一起逃走了?」明箏問道。

兩個女子點點頭。明箏急忙扶起她倆,高興地說道:「這裏也非銅牆鐵壁,我們一定能逃出去。」兩名女子又驚又喜,雖不能說話,但是倆人的眼神把內心的期盼和渴望表達得一清二楚。

「一會兒,我要去見聽蘭,你們倆人,一個留下守在這裏,如果有人來,就指著床榻,打手勢告訴他我不勝酒力,睡下了。」明箏說道,「今日夜裏,是一個好機會,堂主喝了不少酒,肯定會疏於防範,我要到園子裏看看,把道路勘察清楚。」明箏看着含香,「你跟我去吧,樂軒留下守在這裏。對了,樂軒你把衣服脫下,我換上你的衣服出去,會方便些。」

三人緊張地準備起來,明箏穿上樂軒的白袍子,領着含香走了出去。出了西廂房的門,走到廊下,外面月朗星稀,院子裏寂靜無聲,明箏遠遠看着中間正房緊閉的大門,心想不如趁柳眉之回來前,去裏面看看。她轉身沿游廊向正房走去,一旁的含香可是嚇壞了,急忙去拉她,用力擺手,想阻止她。

此時門前也沒有護法,正是進去的大好時機,平日這裏守衛很嚴。明箏豈肯放過這次機會,她對含香道:「你藏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明箏飛快地沿着游廊向正房跑去。

緊閉的大門輕輕一推就開了,明箏站在門外四處張望了一下,急忙走進去。裏面是一間空蕩蕩的正堂,正面高掛着一副大匾,匾上寫着斗大三個字「金禪會」,下面是一張長條几案,几案上兩盞長明燈。几案前方兩排十二張楠木太師椅。

明箏往裏走,走到後堂處,看見兩邊的牆上分別掛着宮燈,這時鼻孔中嗅到一種氣味猛然讓明箏回想到頭天到這裏時的情景。她的嗅覺一直很敏感,她環視四周,但這裏與那天見到的神秘的密室顯然不同呀。

明箏四處查看,那種氣味越來越強烈,明箏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聽到大門響,接着一陣腳步聲傳過來。明箏嚇得急忙往屏風後面躲。三個身着金禪會護法長袍的男子走過來,他們直接走到後堂。明箏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在石坪鎮上遇到的吳陽,只見他走到牆壁邊,摳出一塊青磚,伸手進去,不一會兒地面傳來咯咯吱吱的響聲,接着地面出現一個一丈多寬的方正的洞口,三人走進洞口。

明箏看着三人走進去,這才恍然想到,頭天自己被蒙上眼睛走進的地下密室必是這裏,明箏從屏風後走出來,小心地走到洞口,看見有台階直通下面,更加堅定了剛才的判斷。

明箏沿着牆壁走下去,聽見前面三人的對話。

「吳大哥,我不敢進去了,今天你進去查看吧。」一個男子說道。

「瞧你那熊樣,幾具女屍就把你嚇成這樣。」吳陽道。

「不過,真是挺嚇人的。」另一名男子說道。

「行了,你們倆在外面候着,我進去瞧瞧。」吳陽大大咧咧地說道。

兩人顯然很感激,忙不迭地恭維道:「還是大哥體恤咱們……」

三人下了台階,前面是寬闊的大廳,只有牆壁上插著一支火把,裏面顯得陰森森的。三人走過大廳直接向前走去。明箏為了防止被發現中間離了很遠的距離,她小心地下了台階,走到這邊的大廳,藉著陰暗的光線看到大廳的正前方寶座的輪廓,她認出頭天來的地方正是這裏,這是柳眉之的密室。

明箏看到寶座一旁的方鼎里忽明忽暗,顯然燃著香。她所聞到的氣味就是出自這裏,由於地下不通風,這裏長年燃著薰香,這種香是祛除異味和黴菌的。明箏不敢耽擱,沿着剛才三人的路線走去。前面是長廊,有些單個的房間,但門都緊閉着。

長廊的前方傳來一些雜亂的聲響,似是人聲還混雜着女人的哭泣聲。明箏停下來,她目測了一下距離,自己不好再往前走了。想到剛才三人的對話,明箏猜出這裏定是關押了許多女人,明箏心想就這一條販賣人口,如果坐實,柳眉之就有牢獄之災了。

想到此明箏轉身往回走,悄悄離開這裏。能找到這個密室就是今天的意外之喜。明箏沿着台階匆匆往上走,她必須在他們上來之前離開洞口。她走到洞口,看看四周沒有異樣,急忙上來,然後沿着牆壁向大門匆匆走去。

剛邁出大門,就聽見院門處傳來一陣笑聲。明箏站到門口,清亮的月光下院子裏一片朦朧,一時迷了方向,突然從一邊伸出一隻手拉着她就跑。明箏愣怔著,這才認出是含香,含香拉着她跑到一邊游廊下的草叢裏。

這時,游廊上走過來七八個人,兩名女子攙扶著有幾分醉意的柳眉之,身後跟着兩名侍女四名護法,一旁的梅兒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堂主,我看今兒金剛是真高興了,還喝了酒。那大婚之事,擱在什麼日子好呢?」

「什麼日子?」柳眉之沒好氣地說,「我把他當神似的寵著,是讓他為我辦事,事不成什麼也沒有。你告訴他,事成后大婚便隆重辦理。哈哈,一定會讓他滿意。」

「知道了,堂主。」梅兒笑嘻嘻地說道。

「梅兒,」柳眉之停住,看了梅兒一眼,冷森森地笑道,「吳陽給我說,上月的支出多出了上萬兩銀子,有這事嗎?」

「哎呀,我的堂主呀,」梅兒亮起大嗓門喊起冤來,「這麼多的迎來送往,不算仙人宴,藕香榭也沒有消停過幾日,這些都是需要銀子的呀。堂主,我梅兒對你的忠心青天可鑒呀。」

「行了,我也沒說你不是,」柳眉之哈哈一笑,壓低聲音道,「你只要心中有數即可。還有,這邊西廂房裏住着的這位,你要給我好生招呼著,她每天幹些什麼,去哪兒了,都要給我稟告。」

「是,堂主,我會好生招呼的。」梅兒說道。

幾個人從游廊拐到東廂房,聲音也漸漸遠了。明箏後背驚出一身汗,她拉着含香走上游廊,沿原路返回。剛回到房間,就聽見外面傳來叩門聲,明箏急忙跳到床上,用被褥蒙住只露出一個腦殼。含香急忙把樂軒藏進偏房,方去開門。

「明箏姑娘呢?」花姑含笑問道。

含香雙手合十放到耳側。

「睡了?」花姑說着,走進裏面,看見卧榻上睡着的明箏,點了下頭,對含香低聲道,「好了,不要叫醒她,我也該回去歇息了。」說着,打了個哈欠,走出門去。

聽見關門聲,明箏一躍而起,她走到窗邊,搗開窗紙一角,看見花姑領着個侍女沿游廊向院門走去。

「含香,走。」明箏說着拉着含香就走。兩人悄悄推開門,身後的樂軒輕輕把門合上。

「含香,咱們去堂庵,有沒有近路?」出了竹園的門,明箏小聲問道。

含香站住想了想,點了點頭。她走到前面,四周漆黑一片,又在樹蔭下,明箏什麼也分辨不出,只能跟着含香向前走,她們沿着一條小徑,一旁是高高的院牆,一旁是種植的花木。兩人默默走着,四下里只聽見蟲鳴聲,偶爾聽見頭頂上鳥雀飛過時發出的一兩聲嘶鳴。

跟着含香七拐八拐出了小道,看見前方一個黑乎乎的建築,明箏認出是堂庵,含香走到中間側門,門沒有上鎖。裏面四周放置有夜燈,大廳里靜悄悄的,兩人繞過木台,直接走到樓梯口,上了樓。到了這裏,明箏就熟悉了,她走到了前面,匆匆跑上三樓,直接來到聽蘭的房門前,窗上還有光影。

明箏把耳朵貼到門上,聽見裏面隱隱有說話聲,知道聽蘭不會睡着,便敲敲房門。屋裏突然一片寂靜,連燈燭也被突然熄滅。

「聽蘭,開門,是我。」明箏簡短地說道。

裏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接着燈燭重新點燃,門「嘎吱」一聲拉開,聽蘭站在門口,看見是明箏急忙拉她進來。

「明姐姐,你瘋了,如果讓護法撞見,你可就慘了。」聽蘭說着,急忙關上房門,看見明箏身後還跟着侍女含香,就沖含香說道,「明姐姐可能不知道這裏面的厲害,你也不知道嗎?」含香低下頭。

「你莫怪她,是我執意要來的。」明箏看着聽蘭,看見她眼睛依然紅腫著,想必一直在哭,便憂心地問道,「聽蘭,看見你在藕香榭昏過去,我實在不放心,過來看看你。」

「明姐姐,」聽蘭一聽此話,眼裏的淚又忍不住往下掉,「我今天才知道,你與堂主沾親帶故,求姐姐給堂主說說情吧,我不想嫁給金剛,這太可怕了……」聽蘭嚶嚶地哭起來。

「恐怕不管用,堂主是個六親不認的人,」明箏一聲冷笑,「你看看我不是也像你一樣是個囚鳥嗎?」

「那我就只有一死了。」聽蘭絕望地看着明箏。

「聽蘭,」明箏急忙說道,「我來看你,就是怕你做傻事,」明箏拉聽蘭坐到桌前,說道,「如今雖說是選中了你,但是不還沒有定日子嗎?」

聽蘭點點頭,眼巴巴地看着明箏。

「那咱們還有應對的時間。」明箏說道,「不要怕,咱們慢慢跟他周旋。」

「如何周旋?」聽蘭似乎聽到希望似的,急忙擦了擦臉頰上的淚問道。

「如果明日花姑來,你就先是大哭大鬧,她定要用好言好語來說服,最後你就當是沒有辦法只得答應,先答應她。」

「為何要先答應她?」

「這樣可以讓她放鬆警惕,咱們好想到對策。」明箏說道。

「那我答應了,她如果說出大婚的日子怎麼辦?」

「大婚的日子不是金剛能定的,堂主讓金剛為他辦一件大事,什麼大事我暫時沒打聽出來,他們口風很嚴,事成后才會大婚,或許是對金剛的獎勵吧,所以說咱們還有時間。」明箏說道。

「明姐姐,我還是很害怕。」聽蘭頭趴到明箏肩膀上,又嚶嚶地哭起來,「咱們該怎麼辦呀?」

「會有辦法的,」明箏看着圓桌上的燭光,安慰道,「我知道會有人來救咱們的。」

「誰?」聽蘭突然抬起頭,抓住明箏的胳膊問道。

「現在不方便說。」明箏一笑,「你只要按我說的做,先與他們周旋。記住了?」

聽蘭點點頭,道:「明姐姐,在這裏我只相信你。」

「這就好,記住我說的話。」明箏看了眼窗戶,道,「我該走了,有事我會讓含香來找你。」

聽蘭起身相送,明箏走到門口,突然停下,問道:「聽蘭,有件事我想問你,你知道金禪會有個關押女人的密室嗎?」

聽蘭面色一白,點點頭道:「知道。我曾在裏面待了三天,很多女子在裏面不服馴化,被打死了,我為了活着,什麼都願意做,才出來的。」

「怎麼馴化?」

聽蘭垂下頭,似是不願說,臉上現出驚慌的神情,她看明箏一直在等她開口,索性就說了出來:「就是要願意為金禪會獻身,聽他們召喚。他們找來妓院老鴇,教授她們技藝,一些姿容秀麗的女子,就被他們送進一些官宦顯貴家裏做禪師,名義上夜夜念禪,實則是供那些達官貴人淫樂。」

明箏大驚:「聽蘭,你以前?」

「我九死一生,」聽蘭苦笑道,「被那家人送回金禪會時,只剩下最後一口氣,那時我不過十五歲,前日我剛過了生日,我想我活不過十七歲。」

明箏上前急忙把她抱進懷裏,眼裏的淚奪眶而出,嘴裏怒叫道:「柳眉之,你喪盡天良,我明箏今生絕不放過你。」聽蘭抱住明箏失聲哭起來。

明箏扶住聽蘭的臉頰,擦去她臉上的淚:「聽蘭,你聽着,姐姐一定救你出去,相信我。」

聽蘭點點頭,說:「姐姐,我信你。」

聽蘭身後的含香一直低着頭抹淚,此時她也上前來,與聽蘭和明箏緊緊抱在一起。

「好了,我們得走了,聽蘭,記住姐姐的話。」明箏說着與含香走出房間,兩人沿着走廊里側迅速向前跑去。

此時更深夜靜,四處一片寂靜。廊中掛着的宮燈有一半已熄滅。兩人下了樓梯,突然聽見前方有腳步聲。含香拉着明箏跑入二樓躲到暗影里,幾個護法巡視到此,直接走上三樓。明箏聽見他們腳步聲遠了,才從走廊里走回樓梯,下了樓,沿原路返回。

回到竹園,看到園子裏寂靜無聲,明箏的心才放下來,一晚的冒險幸好有驚無險。一進房間,明箏迅速換上自己的衣裙,吩咐含香和樂軒下去休息,自己則坐在圓桌前,對着微弱的燭光用極細的狼毫筆往一方手帕上給蕭天寫信,她要把今天所見所聞告訴蕭天。

匆忙寫完,她小心疊成小小的一團,塞進自己衣袖裏。就看明天能不能見到秋月了。明箏想着睡意突然來襲,她走到床榻前躺上去,一時半刻便睡了過去。

翌日已到巳時,含香看着明箏依然睡意酣重,就沒有叫醒明箏,想到昨夜她可能太勞頓了,就想讓她多睡會兒。誰知花姑竟一早跑過來,一走進屋裏,看見明箏依然睡着,兩個侍女坐在圓桌前綉荷包,氣便不打一處來。

「你們兩個死丫頭,也不看看這都什麼時辰了,還讓明姑娘這麼睡着?」花姑指著兩人的鼻子尖數落着。

含香急忙站起來,打手勢做個寫字的樣子。

花姑便不再說話,走到書案的一旁,伸手翻了翻放在上面的宣紙,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由於她不識字,便不再說什麼,臨走交代道:「一會兒,你們服侍明姑娘起來,催促她多寫,堂主急着要呢。」

兩個侍女急忙屈膝行禮,不停地點頭。打發走花姑,兩個侍女一回到圓桌前,竟看見明箏已坐起身。

「花姑走了?」明箏問道。

含香和樂軒急忙走過來,含香打手勢指著書案上的書稿。明箏點點頭,說道:「我都聽見了,她進來我就醒了,只是不想與她說話。」

明箏洗漱完后,稍微用了點早餐,便走出房間,在廊下看着外面的大日頭,轉身問含香:「咱們去外面轉一轉如何?」

含香急忙搖頭,轉身指著書案。明箏知道含香要說什麼,花姑每天來都要查看她書寫了幾頁紙,明箏走到書案前,轉來轉去,突然有了主意,她端起墨往裏面加了許多水,開始研磨。明箏向含香招手,含香走過來,明箏把墨交給她,含香接着研起來。

過了片刻,明箏走過來查看,滿意地一笑,然後小心地端起墨向書案上那些紙張潑去,頓時,寫過的和未寫過的紙張上沾滿墨跡。明箏一笑,說:「走嘍,找花姑要紙去。」

含香和樂軒剛開始一愣,聽明箏這麼一說,竟然開心地笑起來,咯咯咯地笑個不停。這是明箏看見她倆第一次笑。

三人走到院子裏,向院門走去。外面艷陽高照,鳥語花香。在這個陰森森的院子裏,百花竟然瘋了似的競相盛開。

三人沿着水塘的岸邊向堂庵走來,她們一路上小心翼翼,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一個人,明箏暗自詫異,當她遠遠看見堂庵的高高聳起的屋檐時,心裏一陣狂喜。

這時,看見一長溜身着白衣的女子從藕香榭的方向走來,打頭的竟然是花姑。此時花姑也看見了明箏,她先是一愣,然後平靜地走過去,笑着說道:「明箏姑娘,你出來怎麼也不說一聲?」

明箏並沒有馬上回答,她的眼神迅速地往人群里掃了一眼,她看見秋月也在人群里,便高興地說道:「花姑,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花姑臉上綳不住地陰沉下來,「明箏姑娘,難道沒有人給你講這裏的規矩嗎?這裏不管什麼人都是不能輕易走出居所的。」

「真的?」明箏看着秋月向自己身邊靠近,十分高興,好機靈的女子,便決定與花姑理論理論,「花姑,你說此話好沒道理,我身邊有一個會講話的人嗎?是不是你故意這樣安排,我如何會知道你們這裏的破規矩?」

「你,」花姑看着明箏身後的含香和樂軒,氣得直瞪眼,「明箏姑娘,你這樣做要是讓堂主知道了,我會很為難的。」

「我不為難你。」明箏說着跑進白衣女子的隊列,道,「我跟着你們一起走,我只是待在院子裏太悶了,想出來熱鬧一下。」明箏說着一隻手拉住了秋月的手。

「明箏姑娘,」花姑急忙上前一步把明箏拉過來,「你若是如此任性,我可是要稟明堂主了。」明箏看見花姑拉她,索性也拉着她,兩人拉扯起來。

秋月自看見明箏,就知道她是有意要接近自己。當明箏去拉她的手,她感到一樣東西被塞進手心,心裏馬上什麼都明白了。秋月緊緊攥著那樣東西,趁亂悄然退到後面。

突然,從堂庵走出一隊人馬,女子們一看呼啦啦跪下一片。

明箏轉過身,看見柳眉之一身白衣外披鑲金邊的大氅默默走過來,他身後跟着雲和其他十幾名護法。柳眉之陰沉着臉站在那裏,不怒自威。花姑急忙屈膝行禮:「堂主。」

「花姑,你們在這裏拉拉扯扯做什麼?」柳眉之看看明箏又看看花姑。

「堂主,明姑娘她不願好好在院子裏待着,要出來閑逛,我就說了她兩句。」花姑氣呼呼地說道。

「明箏,花姑說的可屬實?」柳眉之問道。

「可我出來是專門找她的。」明箏故意混淆視聽。

「你找她做什麼?」柳眉之壓住火氣問道。

「沒有紙了。」明箏說道。

「天呀,我昨日才給你送去的紙,今天巳時去看你,你還沒有起床,難不成你一會兒工夫寫完了一沓紙?」梅兒怒氣頓生。

「不能用。」明箏一攤雙手,很無奈地說道。

「明箏妹妹,」柳眉之緩緩走近明箏,他眼神犀利地盯着她,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你又開始在我面前玩這些小伎倆,難道你忘了身處何地嗎?」

「柳眉之,別在我面前裝什麼堂主,你什麼貨色,你自己應該清楚,你聽着,善惡到頭終有報。」明箏眼神逼視着他,再也裝不來順從的姿態,要不是離得遠,她的巴掌都上去了。

「哈哈,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前幾日你都是裝的對吧?」柳眉之突然大怒,對着身後的雲大叫,「把她投入地牢,我不信她不向我屈服,我就等着你來苦苦求我的這一天。」

「柳眉之,我也等著呢。」明箏厲聲道。

柳眉之突然伸手向身後護法的腰間拔出大刀,指著明箏,「你……在這個世上沒人敢這麼跟我說話。」

「你敢殺我嗎?」明箏鄙視地看着他,「你敢以下犯上,家奴要殺他的主人了!」

柳眉之氣得猛地把刀扔到地上,沖雲叫道:「把她給我關起來。」

雲和兩個護法跑過來,雲含混不清地說道:「明……箏姑娘,不可……這麼……對堂主。」

兩個護法扭住明箏就走,一旁的含香和樂軒一看明箏被押走了,急忙跑到柳眉之面前跪下,不停磕頭。

柳眉之嫌棄地一腳踹開含香,對另兩個護法喊道:「把她倆一起帶走。」

秋月望着突如其來的變局,面色如土。她目光緊緊跟隨着明箏,不安地凝視着。

已是申時,初夏的陽光火辣辣地潑灑著。早市已收,街道上行人稀少,大多數人還躲在陰涼的家中歇午。西苑街自西向東烏泱泱行來一隊車馬,前面有四匹駿馬衛士護佑,中間是一輛四輪華蓋的豪華馬車,後面還跟着數十名侍女。

一些在樹蔭下乘涼的路人,看見這隊人馬都坐直身子,猜測著定是哪位皇族的女眷,不由好奇地向馬車裏窺探。只見馬車窗帘挑了一角,隱約可見一位貴婦高高梳起的髮髻。

這隊車馬很快駛離西苑街,徑直向宮門行駛。

「吳陽。」馬車裏一聲呼喚,打頭的護衛突然掉轉馬頭來到馬車前,回稟道:「堂主有何吩咐?」這打頭的護衛正是吳陽,由於騎在馬上不便行禮,吳陽躬身道,「前面便是宮門,高公公的人應該在宮門前候着了。」

「我一會兒乘他的小轎進去,你便守在這裏。」車廂里的柳眉之低聲說道。他今日一身貴婦打扮,只為了進宮時不引起旁人注意。

吳陽點點頭,掉轉馬頭回到前面,轉眼到了宮門前。果然在宮門前站着四個太監,旁邊是一乘兩人抬的小轎。張成站在四人中間,看見車馬隊過來,心裏不由暗罵一聲。

張成迎著吳陽走過去,拱手一揖:「高公公吩咐我在這裏恭候柳堂主。」

「可是張公公?」吳陽問道。

「正是。」張成回道。

吳陽轉回身走到馬車前道:「堂主,是張公公。」

柳眉之扶著吳陽伸出的手,款款走下馬車。他不去理會張成詫異的目光,徑直走到那乘小轎前,吳陽急忙掀起轎簾,柳眉之默默坐進去。張成對兩邊的太監一擺手,小轎晃晃悠悠向宮門而去。

張成如今是高昌波手下的得力幹將,懼於東廠的威名,他所到之處皆是阿諛奉承,哪敢阻攔過問。此時把守宮門的禁軍連問都不問,急忙放行。柳眉之掀開轎簾一角,心裏一陣嘆息,得罪東廠真不是他可以承受得起的。柳眉之一路上冥思苦想,腦中逐漸有了清晰的思路。此次面見王振,是想聯合他做殊死一搏。

昨日,梅兒秘密跑到他那裏,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讓他方寸大亂,思來想去也只有這一步棋可走了。他派梅兒日夜監視明箏,果然不出他所料,蕭天的動作如此快,他們已經殺進京城。這幫人如今是他的心腹大患,如果不在王振出征前把他們剿滅,定會後患無窮。如今僅憑他手下的力量,他沒有把握,只能拉上王振,以東廠和錦衣衛的勢力,足以滅了他們。想到此,柳眉之有些暗暗得意。

小轎沿着甬道,很快來到乾清宮旁一個角門前。張成命把轎子直接抬進院裏。柳眉之下了轎,也不敢耽擱,緊跟着張成走進了一個穿堂,七拐八拐進了一個陰暗的偏殿。抬頭看見高昌波正站在門前,高昌波向張成點了下頭。

「柳堂主,你去吧。」張成伸手相請。

柳眉之跟着高昌波向裏面走,一邊走一邊道謝:「謝高督主在先生面前引薦我,日後當重謝。」

「好說,好說。」高昌波淡淡地說道,「近日先生情緒不好,整日與那幫朝臣鬥氣,你可要長話短說,越快越好。」

「是,是。」柳眉之急忙附和道。

陰涼暗淡的大殿裏,一盞巨大的方鼎里焚著檀香,一縷白煙絲絲繞繞飄向空中。靠牆的床榻上放着案幾和茶壺,王振靠着軟墊藉著窗外的光亮看奏摺。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一雙皺巴巴的眼睛盯着來人。

高昌波上前一步,回稟道:「先生,我把柳堂主帶來了。」

王振目光盯着柳眉之,眉頭越皺越緊。柳眉之上前雙膝跪下,叩頭行禮道:「拜見先生,為了方便進宮,高督主吩咐我扮上女裝,讓先生見笑了。」

王振這才舒展眉頭,乾笑了兩聲:「起來吧。」王振看柳眉之站起身,又乾笑了幾聲,說道,「你不說,我還真以為你是個娘兒們呢。」高昌波見王振笑起來,也跟着大笑起來。

「柳堂主,我還是很欣賞你的,」王振看着柳眉之點着頭道,「你孝敬我的那些東西,我也都收下了,看得出你是用心了。」

「先生,那些東西不足掛齒。」柳眉之上前一步,哈著腰壓低聲音道,「今日面見先生是想再向先生獻上一禮。」

「哦?」王振看看高昌波開心地笑起來,「是何東西,拿來也讓高公公見識見識。」

「先生,可還記得官府通緝的要犯狐山君王嗎?」柳眉之看着王振,道,「如今他正在京城,我有確鑿證據可以證明他與兵部的于謙勾搭在一起,想謀害先生你。」

「什麼?狐山君王不是已經被炸死了嗎?」王振突然扭頭望着高昌波。

高昌波一愣,臉上冷汗直冒,他怒視着柳眉之叫道:「柳堂主,你把話說清楚,狐山君王在去年馬市爆炸案中已經炸死了,你見到的到底是誰?」

柳眉之聽高昌波如此一說,心裏一驚,馬上推測出高昌波虛報功績在王振面前討好,他這一說定是讓他露了餡,但此時已顧不了這麼多了。他接着說道:「狐山君王的真實身份,是罪臣國子監原祭酒蕭源之子,他還有另一層身份,便是興龍幫幫主,他手下勢力很大,早已跟于謙勾結。兩日後刺殺于謙的計劃,還請先生重新思謀。」柳眉之說完這一大段話,額頭上的冷汗不比高昌波少,他故意在明箏面前吐露了兩日後刺殺于謙的計劃,估計這個消息已被明箏送出去,他便是想引蕭天到場,好一舉殲滅他們。蕭天一除,明箏便成了孤家寡人,再無勢力可倚仗,時間一長,必會向他妥協,到那時《天門山錄》便是他囊中之物。

柳眉之的一番話,讓王振沉默良久,面色越來越陰沉,高昌波嚇得雙膝一顫,跪到了地上。

「一群笨蛋。」良久,王振惡狠狠罵了一句,他抬頭看着柳眉之問道,「柳堂主此番前來是否已經有了好的謀划?」

「先生,小的斗膽進一言。兩日後于謙出城是咱們下手的最好時機,我有意把這個消息透漏了出去,他們也必會全力保護于謙,會傾巢而出,咱們只需提早埋伏在制高點,集中力量一舉把蕭天和于謙當場殺死,然後製造一個車翻人亡的現場呈報朝堂。先生看如何?」

王振眯着眼睛思謀片刻,深有疑慮地問道:「若是他得了信,不敢再出城呢?」

「那便是他向先生妥協了,他怕了,」柳眉之上前一步,抹了下額角的汗,壓低聲音問道,「先生,依先生這些年與于謙打交道的經驗,他是那種容易妥協的人嗎?在此時期,他為了出征與先生公開翻臉,前幾天先生還遇刺,他在京城都敢對先生出手,這種膽大包天的人區區一點危險他會退卻嗎?」

「哼!」王振拍案而起,叫道,「他巴不得抓住我的把柄,好在皇上面前干翻我,于謙……此人不除我寢食不安。好,就按柳堂主的謀划,在城外與于謙決一死戰。」

柳眉之急忙哈腰稱是,接着說道:「兩日後我會命所有護法前去助陣,但是刺殺于謙,他的手下不可小覷,他身邊還有江湖力量。為了穩妥起見,我建議東廠和錦衣衛埋伏在四周,若是我手下護法得手,他們不用出頭;若是我手下失手,他們作為第二撥力量再行攻擊,這樣咱們勝算方大。」柳眉之說完,用手背擦了下臉頰上的汗珠,望着王振。

王振眯着眼睛斜乜了柳眉之一眼,良久方點點頭道:「甚有道理。」

柳眉之聽到此話,長出了一口氣,腰也挺了起來。

王振盯着跪在地上的高昌波道:「上次之事,不予追究,你照柳堂主的意思,速去部署,此次務必幹掉于謙,以泄我心頭之恨。」

高昌波急忙點頭應承:「先生放心,我這便去部署。」

「好,你們下去吧。」王振揮了下手,靠到軟榻上,「這次,我可是等着你們的好消息啊。」

高昌波和柳眉之躬身退了出去。

一出偏殿大門,柳眉之急忙給高昌波賠禮,高昌波雖惱怒但想到眼下還要用他,也不便發火,只是點着頭鼓勵道:「柳堂主,此番行動只能勝利,不可再有閃失呀。」

「高督主所言極是,那小的速速回去部署了。」柳眉之向高昌波告辭,轉身跟着候在外面的張公公走向穿堂,坐上小轎,沿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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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啼血囚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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