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坐山觀虎鬥

第二十六章 坐山觀虎鬥

第二十六章

坐山觀虎鬥

陳都澤雅左將軍府。

蜿蜒的迴廊洗刷如鏡,天井中苔痕漸深。雕花瓦當滴水如絲,聲聲如琴敲擊著下方几只青瓷缸的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迴廊上坐着一個灰衣人,長發披散正在撫琴。一雙手瘦削單薄,骨結突出,正是執劍之手。以手觀人,灰衣人必定心志堅強,出手如風。偏生這雙手撫的一曲琴音纏綿繾綣,他神情專註,滿臉凈是溫柔之意,彷彿手中正輕撫著少女柔軟的身軀。

身後不遠處跪坐着兩名侍者,受琴音感染,目光痴痴望着滴落的水珠,嘴角隱含笑意。

琴音裊裊,縈繞不絕。檐下再聞滴答水聲,似與琴聲合二為一,琴已絕,音尚存。

良久,灰衣人才抬起頭來,面容清癯,鷹鈎鼻,薄唇,不怒自威。他的聲音如雨天的氣息,帶了絲鼻音,清冷無比:「活了五個?」

侍者聞聲全身一震,匍匐在地,聲音發顫:「是,將軍。」

「怎麼會活了五個?」易中天眉間閃過一絲怒氣。

「回將軍,魯將軍欲自殺……亦不能!」這是個極屈辱的回答,侍者的鼻子幾乎已觸到了地板上,頭也不敢抬。

「魯將軍欲自殺……亦不能?」易中天喃喃重複了一遍,咣當一聲推琴而起,厲聲道,「人在何處?」

「百裏外……青州驛站!」

易中天背負雙手,大步離開迴廊,灰袍翻起。兩名侍者聽到足音,這才抬頭,趕緊提起袍角低頭跟上。

迴廊再次恢復平靜,片刻之後,檐下青瓷缸咔嚓一聲脆響,碎裂成片,幾尾紅魚被傾倒在青石板的天井中,魚尾掙扎擺動,不多時便嘴張開不動了。竟是被易中天的怒氣所裂。

雨依然下着,似面無面情的嘲笑,有人會像這魚一般,死得很慘。

青州驛站。

重檐紅柱,同樣蜿蜒曲回的長廊連接着一個又一個天井。永夜回想安國的建築,呵呵笑了:「林都尉,陳國比我安國如何?我是說房舍建築。」

林宏輕蔑一笑:「我安國大氣恢宏,這裏真是南方秀氣斯文地。連房子也修得這般小里小氣,九曲十八彎的。」

「不然,若以建築論,陳國精緻,構建玲瓏,何嘗不是他們更懂得雅趣?論性格,安國豪爽,陳國細膩。這次赴陳,林都尉可要小心約束兵士們莫要輕易被挑逗起怒氣才是!」永夜淡笑着說道。

林宏一怔,見永夜已伸出一雙白玉似的手掌去接檐下的雨,那抹淺笑掛在臉上露出天真欣喜之色。這位侯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時而精明,時而狠辣,時而病弱,時而天真,他搖了搖頭,看不清,也不是他可以看得清楚的。

「林都尉!」

他回頭,見倚紅換了身淺綠的深衣羅裙,如天井裏鬱鬱蔥蔥的青苔一般清新,便一笑問道:「倚紅姑娘何事?」

倚紅豎了根手指噓了聲,沖他招了招手。

林宏忙對永夜一揖:「末將告退!」他大步走向倚紅,跟着她拐出迴廊,倚紅才一跺腳道:「你告什麼退啊!我不是讓你不要出聲?我家少爺這時候最喜歡一個人待着,我見你戳在她身邊傻子似的,怕你又要出聲打擾她。」

「對不住了,倚紅姑娘!」林宏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倚紅笑了:「不知者無罪。對啦,少爺說,今晚上讓都尉撤了她院子的護衛,留兩個在門口做樣子便罷。」

林宏不解。

「少爺說,她請了保鏢的,怕今晚咱們的人衝上去無辜受傷,吩咐說有什麼動靜都別進來,除非她出聲喚人。」

林宏一路對永夜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日陳使提前迎接,移交俘虜后陳使尷尬的臉色他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一路上陳使謝大人更是小心伺候,直到這距都城百裏外的青州城才似鬆了口氣。

還有三日便可入陳都澤雅。他們在青州城已停留兩日,謝大人的輕鬆是因為有什麼人會接手吧?等了兩日,會是何人?

他抱拳笑道:「多謝倚紅姑娘提醒,末將這就安排去。」

林宏走得幾步又回頭輕聲道:「多謝姑娘那日送餅之恩。」

倚紅埋下頭,聲如蚊蚋:「都尉一夜未歇,早飯僅食稀粥,倚紅不巧多帶了兩個餅罷了,不算什麼。」

林宏看了她一眼,離開時,步履又輕快了幾分。

永夜望着淅淅瀝瀝的雨出神。

細雨綿綿,一入陳境,臉上的皮膚都似撲上了一層水汽,濕潤得欲擰出水來。這樣的天氣,倚紅與豹騎眾將士卻不是很喜歡,總覺得天空始終蓋着層灰色的蓋子,心情跟着壓抑。

這樣的天氣最適合感懷。

月魄英俊的臉、溫柔的笑容又出現在眼前。隔着雨霧她似乎瞧見他白衣飄飄如謫仙般的身姿。

他日後會在齊國開一間叫平安的醫館,在繁華的街上或是在很小的鎮落。前面是醫館的門臉,後院會種着他喜歡的各種藥草。

月魄平時何以消遣?永夜扯出一抹笑容,他多半再會飼養條蜈蚣當寵物玩。他還會叫它小星嗎?

永夜靜靜地想,月魄與薔薇應該平安離開宋國去往齊國的路上了,兩人還會一路鬥嘴一路笑着玩著,耳邊似已傳來薔薇銀鈴般的笑聲。

她的目光落在滴水下的石缸上。水滴劃開漣漪,一個又一個的滿月,月魄的面容在水中淺淺浮現。

永夜嘴邊噙著微笑,乾脆坐在迴廊上拿了一罐圍棋子一顆顆往檐下兩丈外的石缸里扔。

水叮咚濺起水花,一個又一個圓月出現,突然一變,水紋竟另起波瀾。

永夜閉上了雙眼,心隨水波漾起溫柔的甜蜜與絲絲得意。

凝神時,她彷彿能感覺水中游魚驚恐地擺尾,永夜滿意極了。自己的感覺越來越靈敏,在這樣的雨天,無數雨滴落檐下的雜音中還能清楚分辨出遊魚的動靜。

六祖說心似明鏡台,能映出世間萬物,天上鳥飛翔,水裏魚游弋。見風吹旛動,六祖道不是風動,也不是旛動,是心動。

永夜眸中有光彩掠過。

她深吸了口雨中的清新,所有的一切都讓她來結束吧!

她細細回味風林寨匪首的話,能得她入陳消息這麼準確的,從安國一路上跟着隊伍的人就應該是陳國的探子。

傳出這個消息的人一定是易中天。陳使見了五個俘虜汗都急了出來,人不敢放,又怕真的於殿前對質把臉丟盡。在青州停留兩日,說是雨天不宜趕路,她想,等的會是易大將軍親自前來處理。永夜嘴一咧,無聲地笑了。易中天,我太想和你聊聊了。

她越想越好笑,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氣息壓迫過來,迫得檐下雨幕直直朝她撲過來。這氣息說強不強說弱也不弱,足以讓她濕衣罷了。

「哈哈!」永夜不讓不避,冰涼的雨水兜臉襲來,帶着股醉人的清新,她仰起臉大笑,「哎呀,倚紅,我的衣服都淋濕了!」

「少爺!你會生病的!」倚紅趕緊過來欲扶起永夜去更衣。

永夜蠻不在乎地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這易容藥水泡也洗不掉,想看我的真面目,不行。她低頭看倚紅抖着衣上的水漬,嘆了口氣:「一直病著,又有什麼關係!就是怕公主一嫁過來,我這身子,唉!」

「永安侯?」清冷的聲音從迴廊不遠處靜靜傳來,帶着疑問,也是肯定的語氣。

易中天?永夜斂去眼中神采,故作驚詫地抬起頭。

迴廊盡頭站了幾個人,當先一人一身灰色長袍,三十齣頭,發用根灰色布帶隨意系住,身材高大,鷹鈎鼻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一種威嚴,目光炯炯地上下打量永夜。

永夜沒有回答,頭微偏著,看了灰衣人一眼,他沒穿官服,就這身氣勢便知他是陳國第一高手,左將軍易中天。原來他長得這般……陰沉暴戾!

「易將軍稍等,永夜狼狽失禮,換身袍子就來。倚紅,請將軍水榭歇息!」永夜擰着衣袍的水走進了內室。

易中天身邊扈從怒意頓顯便要發作,易中天伸手攔住。他盯着永夜單薄的身影沒吭聲。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的身份,且鎮定自若,永安侯果然不是尋常人。

魯達告知他永安侯一副短命相,他不太相信,故意讓雨飄上永夜的臉一試,膚色依然蒼白黯淡,一瞧便知陽氣不足,氣血彌虧。一個羸弱少年出手卻狠辣至極,三百軍士與風林寨百來人的屍體就是證明。而且,安國豹騎僅受輕傷,無一陣亡。易中天嘴邊笑紋若隱若現,這樣一個人,單憑能將計就計的心思,他就不會看輕了。

「將軍!」倚紅輕福。

陳使謝大人這時急得滿頭大汗地跑來:「下官見過易將軍,倚紅姑娘,這是我陳國易大將軍,煩請通報侯爺!」

倚紅行了禮,不卑不亢地回了句:「我家侯爺更衣,易將軍請隨奴婢來。」

易中天有些讚賞地看了她一眼,對陳使道:「謝大人不必心急,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永安侯身體單薄,不宜雨天趕路,再歇一晚。明日趕去澤雅不會誤了皇上宴請。」

「全仗將軍安排!」謝大人心裏暗罵,我急的是那五個人是你的人,你就去看了一眼,也不說該怎麼辦,我如何回皇上去?

易中天擺手讓扈從退下,隨倚紅走進迴廊一側。

這是間面積很大的水榭,外面正對一池煙波。湖中初荷田田,綠葉半卷。雨水密密濺在水中升起一層白色的水霧,更顯煙波浩渺。湖岸遍植柳樹,細枝輕拂,南方的水墨煙雨不落紙間已渾然天成。

易中天掀袍坐了,倚紅生起火爐,擺好茶海,屈膝一福:「將軍寬坐。倚紅這就去請侯爺。」

他瞟了眼茶海,嘴角挑起好奇的弧度。他想起曾經也在這陳國煙雨中與一人品茗,那人道,茶之一道最適合靜心養氣,永安侯心思足見深沉。

永夜換了身紫金福字團花寬袍,腰間系了一串玉玦玉佩玉刀,滿身富貴之氣。人未到,腰間配飾清脆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清雅動人。

易中天禁不住側過身去瞧,目光在永夜臉上轉了幾轉,不得不承認這位永安侯就算是病中那張臉也美麗得很。他心裏嫉恨又起,淡淡說了句:「永安侯很喜歡這裏?」

「陳國煙雨之美天下聞名!永夜很喜歡。」永夜捧了個瓷罐笑容可掬地說道,「換了衣袍,想起要請將軍喝茶,於是翻了很久才找著這罐茶,將軍久等了。」

永夜坐到茶海之前,與易中天隔幾相望:「永夜喜茶,不知易將軍可有同好?」

易中天目不轉睛盯着她一字字說:「素聞永安侯靜心養病,於茶道素有心得。易某之福。」

「茶最適合養氣寧心,易將軍殺氣太重,喝喝茶有好處。」永夜頭也不抬地答道。

空氣中只聞煙雨氣息撲鼻而來。

爐上茶壺水珠翻滾,如玉似珠。

永夜專心選茶,在素紙上揀出大小長短差不多的完美茶葉,小心攏了,這才笑道:「此茶名山中聽雨,取觀春雨綿長,山似水墨的意境。此杯為素心杯,薄胎白玉,純凈無瑕。心若虛谷賞雨品茗,乃人生樂事。」

易中天見永夜高舉茶壺衝出高山流水,沸水滾入攪動茶葉,激出一股幽香,沁人肺腑。想起手下魯達被擒,三百人瞬間成了亡魂,心思也如被沸水沖淋,好不難受,聲音更冷:「永安侯入陳便為我國剿匪四百人,無一活口,老虎嘴血染山林,如今卻能安然品茗,說什麼素心聽雨,豈不笑話?」

「山中百姓清苦,往來客商賺點銀子也不容易。永夜身為陳國准駙馬,恨不得平了這百里內的大小山寨,當作送給公主的厚禮。才殺得幾個剪徑小賊,不算得什麼。易將軍為國操勞,難得閑適,請!」永夜無視易中天語中的譏諷,輕笑着遞過一杯茶。

好個舌燦蓮花的永安侯!易中天眼神鋒利如刀,已逼出殺氣。

豈料那張蒼白的臉也帶着笑容對視了過來,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泛著溫和的光芒,竟看不出絲毫害怕。

這天下有多少人能與他對視?易中天想起多年前那個黑衣少年,持一把長劍在散玉關外的棋山挑戰他,若不是聽說他打敗了齊國第一高手清虛子,他不會應戰。

然而棋山之上,那少年卻與他戰成了平手,他的目光便與永安侯的目光一樣,平和而帶着笑意。

當年那個少年讓他驚嘆,這位年輕的永安侯沒有武功,身體單薄,心卻沉穩狠辣。叫他如何敢小覷。幾百條人命一個不留,魯達及四個親兵若不是想留着給他難堪怕早已沒命。易中天注視着永夜悠閑地煮茶,端起茶杯一口飲下只覺馥郁回甘,綿長不絕,不得不嘆一聲好手藝。

心中卻是不甘,玉袖清麗端莊的模樣衝進了心裏。幼時,她抱着他親熱地喊他易哥哥,再大一點,是他親手教公主武功。他看着她長大,她的一顰一笑已如刀刻般深深印在了心裏。

皇上答應過他,散玉關戰後就准了他娶公主。然後散玉關戰敗,公主卻立志要去安國殺端王。以玉袖的心智絕不會是永安侯的對手,他如何肯讓她去冒險。

他的公主,嫁給這個不知什麼時候就短命死掉的永安侯?嫁過去就當寡婦?或者事敗受死?

他一定要殺了他,讓端王痛,斷了玉袖的心思。他寧可與端王再戰散玉關,也絕不讓玉袖賠上一輩子。

易中天冷冷說道:「公主心慈,不會喜歡你的厚禮。」

永夜看着易中天眼眸中的神色變化,此時怒火與殺氣凌厲撲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強自鎮定心神掙扎著冒出一句:「只要袖喜歡,她要什麼樣的禮永夜也為她取來。」

這聲親昵的稱呼像刀一樣刺進易中天心中唯一柔軟的地方,咔嚓一聲手中茶碗被他的氣勢所迫破裂開來。他順勢揚手,掌中茶水如珠擊在永夜胸前。

夾雜着內力的水珠重重拍打着永夜的心口,她只覺得氣悶異常,眼前發黑。暗罵道再使幾分力,我就吐血了。

「這杯子太薄,不適合我這武夫。」易中天冷冷說道。

殺氣頓消,空中凝固的沉悶被打破。永夜捂著胸口暗暗吃驚,易中天的武功真不是吹的。她擠了個笑臉道:「不是易將軍的錯,下回永夜一定會記得,請易將軍品茶,用粗瓷大碗!」

易中天推盞起身,冷冷道:「易某胸中只有戈矛殺戮,山中聽雨不合易某胃口,告辭!」

「易將軍慢走!煩請回稟陳王與公主,原定於八月大婚,永夜既然來了,就接公主一起回安國吧。」

她成功看到易中天滿臉陰鬱,又不知死活地加了一句:「一來一回,省了公主相思,永夜也心疼!不知易將軍可願做護駕將軍,來我安國一游京都繁華?」

易中天心裏再起殺意。這個永安侯不斷挑起他的怒氣是何用意?

回頭的瞬間,見永夜望着他笑,手指間似有銀光閃爍,他的雙瞳猛然收縮,如果他沒有看錯,他指間正捏了根銀針。難道他一直是在掩飾武功?陰險狡詐歹毒,不除後患無窮。易中天扭頭離開。

永夜看着他的背影笑,手掌攤開,不是根銀針,而是支細巧的銀簪,簪頭做成蝴蝶狀,簪身細長似針,細看上面花紋繁複,雕工細巧至極,正是送與玉袖的禮品之一。

她想,以易中天暴躁的脾氣,被勾起的好奇心和手下被捉的尷尬,他今晚一定會來。

入夜時分,雨聲漸大,似鼓點聲聲密集。

永夜怕傷及倚紅,囑她另去別的地方睡了。挑亮了燭火,獨自撫琴。

竹簾半卷,帷幔飄飛,窗外雨聲風聲不絕。

永夜目光移向燈籠里的燭火。那團最溫暖的光淡灑琴上,一閉眼已化作月魄溫柔的笑容。她深呼吸,右手微抬擺出風驚鶴舞的手勢。

這式風驚鶴舞是以指甲背敲劃出甲音。手揮出,琴音錚錚,道盡萬壑怒濤,有鶴在林。竦身孤立,將翱將翔之勢。

轉以幽谷滴泉手法,寫意雨打芭蕉聲聲慢,風卷初荷瀟瀟急,一夜驚風苦雨盡收於琴。手勢再變,如游魚擺尾,曲中更帶出一股平和溫暖之意。

她難得撫琴,不由自主想起教她琴藝的美人先生。當年美人先生幽怨地說她老了,八年已過,美人先生風采是否依舊?

她和青衣師父在一起了嗎?他們似乎不在安國,當年的山中已無蹤跡,他們是離開遊離谷浪跡天涯找了處風景絕佳之地隱居還是藏身在哪個國家?

遊離谷的幕後主使之人真的是陳王?玉袖要嫁入安國是陳王主意還是遊離谷的安排?

自己要滅掉遊離谷在安國的勢力,穩定安國的皇權,會與美人先生和青衣師父對上嗎?

琴聲悠遠,破雨而出又繞雨迴旋,誠如她的思緒翩躚。

重重迷霧掩蓋的真相,彷彿雨幕蓋住了天地。眼帘低垂,窗外檐下雨聲有剎那的停滯,瞬間又恢復平靜,門外輕傳來侍衛仆倒在地的細微聲響。

都來了嗎?永夜微微一笑,琴聲一變,密如萬馬蹄奔,重鎚破鼓。一時間彷彿風雨交會,沉雲重壓,空氣已沉悶得似無力呼吸。她終於一吐氣,再取驚鶴手法,閃電般擊出重重一音,宛若白鶴一鳴驚人。與之同時一道凌厲的劍氣直擊她後背。

她似並不知情,閉目沉浸在琴聲與思緒當中。

噌——金屬交鳴發出清脆的聲響。

雨驟歇,風驟停。

永夜吃驚回頭,睜眼時已收斂心中得意。

一身濕透的風揚兮持劍擋在她身前。他身上的衣袍還在往下滴水,頭上戴着頂雨帽遮住了大半張臉,手中劍指向前方穩如磐石。

他面前站着個一身灰袍的男子,沒有蒙面,正是易中天。

永夜喃喃說道:「易將軍持劍夜闖本侯下榻之處有何貴幹?」

風揚兮冷笑:「永夜你傻了?他是來殺你的,還好我風雨兼程趕得及時……」風揚兮住了口,心裏泛起一陣后怕。他計算著永夜出關的日子,沒想到趕到散玉關時城門緊閉竟然封了關口,不得已翻山越嶺趕來。馬不停蹄到達青州,沒想到真遇上易中天要殺永夜。

風揚兮想起易中天那一劍,心裏怒氣頓生,冷冷道:「久聞陳國易將軍素有威名,沒想到居然是個背後偷襲的小人!」

易中天盯着風揚兮突然說:「八年之前,棋山之會。」

「正是風某!」

易中天上下打量著風揚兮,八年前的少年,如今都瞧不出面目了,若非這身黑衣、這柄劍,他已認不出他來。

「八年前,你的本事真能與我戰平?」

雨帽低扣看不清風揚兮的神色,他的語氣中卻帶着譏諷:「武之一道,勝者王。八年前與你戰平的確用了點心機,然風某隻是投機取巧。易將軍是蓋世高手,永安侯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

風揚兮還會投機取巧?永夜想起他撒謊說不與權貴結交,卻暗中幫李天佑的事情,不屑地想,我挑起你二人兩虎相爭從中獲利也沒什麼不好意思。

她從風揚兮身後探出腦袋嬉笑道:「他是我的保鏢,要殺我可不容易啊!不過,易將軍,你難道不知我死在陳國驛館的後果?哇,你居然明目張膽挑起兩國讎恨,你竟不把陳王放在眼裏?」

不待易中天回答,她突然高呼一聲:「陳國左將軍易中天行刺本侯!快來人啊!」

知道來了幫手就敢肆無忌憚?!易中天出手就是一劍,劍勢凌厲。風揚兮抬手一擋,易中天借兩劍相交之力一個翻身,身如蛟龍,穿入雨幕之中。風揚兮緊隨而出,兩道人影瞬間不見了蹤跡。

「侯爺!」林宏帶着兵聽到永夜呼聲趕了進來。

永夜沉着臉負手道:「門口守衛的二人如何?」

林宏低下頭:「死了。」

「哼!」永夜冷笑,易中天,你以為十拿九穩,殺人竟然連臉都不遮一下,「去請謝大人!本侯要討個說法!」

安國使臣居住的院落內燈火通明,謝大人正一籌莫展拿幾個人質不知如何辦。聽聞永安侯被易將軍行刺,嚇得手足冰涼,匆匆穿了衣袍趕來。見永夜坐在椅子上滿臉怒意,下方擺了兩具屍體,說話也哆嗦了起來:「侯……侯爺,無恙?」

「屁話!本侯有事了,你還能站在這兒?別忘了,這是在驛館被刺,還死了兩名侍衛,謝大人,貴國邀請本侯來陳,原來不是看活的駙馬,是要看死的?」永夜譏諷道。

謝大人身子顫抖:「下官這就叫人加強戒備……」

「不抓刺客了?」

「抓……抓誰?」

永夜一笑:「本侯親眼所見,刺客乃陳國左將軍易中天!謝大人,易將軍愛慕我的未婚妻玉袖公主盡人皆知,他有殺人動機,本侯就是人證。這兩名冤死的侍衛就是物證。人證物證動機俱全,你說,該如何辦?」

謝大人臉上淌汗,半晌答不出話來。只聽門口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謝大人,本將軍親眼瞧見,是風揚兮欲刺殺永安侯,本將軍沒有追到人,這兩名安國侍衛也是死在他手上的。」

易中天灰袍濕透,帶了幾名扈從出現在門口。

好一個栽贓陷害!永夜真想鼓掌。

謝大人明顯鬆了口氣道:「原來侯爺看走了眼,是風揚兮不是易將軍。」

林宏與眾豹騎氣得欲拔刀,永夜抬手止住了他們。她看着易中天濕透的模樣,暗忖難道兩人沒打?

目光與易中天對視片刻,永夜笑了:「哦,原來是風揚兮啊!本侯撫琴時突聞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瞧,易將軍與風揚兮斗在了一起。原來是本侯指鹿為馬,錯把將軍當刺客了。永夜多謝將軍相救,不知將軍可有好計謀抓獲風揚兮,為本侯這兩個可憐的侍衛報仇?」

永夜見易中天當面不認,知道自己一面之詞也無法立足。心道,你就和風揚兮斗吧,都是絕世高手,你若殺了風揚兮,我就少了後患。風揚兮殺了你,陳國就少了一員大將。怎麼算我也不吃虧!

易中天眸光閃動:「我已下令發下海捕文書,通緝風揚兮!永安侯放心則可。」

永夜苦着臉道:「可是風揚兮武功奇高,他若是再潛入刺殺本侯,如何是好?」

「候爺放心,有易某在,擔保侯爺無事。」

永夜眉開眼笑:「得易將軍保護,永夜可高枕無憂了。對了,那些山賊不會也是與風揚兮一夥的吧?」

「風揚兮已殺了他們滅口。」易中天一字字說道,心裏恨得跟什麼似的。魯達說得不錯,這位永安侯的確狡詐狠毒,不僅讓他與風揚兮莫名其妙結了仇,還逼他殺了幾個手下。想起魯達跪別他的情景,易中天心情十分惡劣。

永夜滿意地想,易中天當着謝大人與陳國眾人說保自己平安,暫時是沒有危險了。他既然知道風揚兮是自己請來的,恐怕現在想殺風揚兮的心思更多吧,一個大俠,見證了他要殺自己,且武功和自己一樣好,留着總是威脅。

永夜拍拍手道:「夜深了,既然有易將軍保護本侯,大家都可以放心了。以易將軍的本事,什麼刺客還敢來放肆?!林都尉,著人送這兩名侍衛回家,咱安國的子民,死了也要落葉歸根!」

豹騎聽聞心中感動,目中含淚,對永夜恨不得以死相報。

易中天冷冷看着這一幕,又多一番評價。此人不僅變臉變得快,能屈能伸,還能借力打力,為自己贏得好處。安國有這麼一個對手,也是件有趣的事。

他轉身離開,冷冷地說:「皇上三日後在宮中舉行壽宴,齊國與諸國使臣都已到達都城,永安侯是未來駙馬不便遲到,明日便起程吧。」

易中天及陳使走後,林宏着急地問了聲:「侯爺,易中天太不要臉了!此行危矣。」

永夜沉思片刻道:「你們先下去吧,暫無危險了。準備行裝,明日出發。」

倚紅擔心地看着永夜,見她秀眉輕擰,似在思索什麼問題,才要張嘴,永夜抬頭笑道:「你也睡去。我,等一個人。」

她等風揚兮。

風揚兮追出去必和易中天交了手,然而易中天這麼快就迴轉,風揚兮呢?他不可能這麼快就死在易中天劍下。

受傷了?照易中天的說法,風揚兮八年前使了手段才戰成平手,那麼,八年後他會是易中天的對手?

永夜走到窗邊,輕拉開竹簾,推開窗,讓風雨吹進。

急風驟雨,前方漆黑如墨。風揚兮還沒和易中天斗得你死我活,死了傷了太划不來了,永夜遺憾地想着。

「他很狡猾!」慵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永夜回頭,見風揚兮正靠在柱子邊上。她有些吃驚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是自己此時思緒紛亂?還是風揚兮武功之高出乎她所料?燦爛的笑容在臉上綻開,永夜疾步上前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風揚兮抱着劍倚在柱子上,渾身濕透,腳下已汪了一小攤水,他似壓根兒沒放在心上,瞧著永夜擔憂的神情突然笑了:「很擔心我?」

永夜重重地點點頭,眨巴下眼也笑了:「說實話不是特別擔心,他回來得如此之快,想來也不可能在幾招之內就傷着你。我對你這個保鏢有信心!」

「呵呵!」風揚兮笑得極其愉快,眼睛在朦朧的燭光下依然銳利,「你很聰明,沒有武功也照樣讓易大將軍忌憚。一百人滅了風林寨,殺了易中天手下親信魯達的三百衛隊,還生擒了魯達,讓易大將軍不得不殺了這個忠心的下屬,他恨得竟不惜親入驛館殺你。這名聲傳出去,天下無人再敢小看安國永安侯。」

永夜天真地望着他,她不止一次在鏡子裏發現,這雙眼眸是如何清澈如水,專註看人的時候連自己都覺得純潔動人。

「風大哥說過的忘了嗎?上回在河邊,你說人不是一定要靠武力的。」

自己教的?風揚兮喉間爆出低沉的笑聲:「侯爺太謙虛了,我可不敢承認教了侯爺。單憑侯爺能算準我會出手相救,風某就望塵莫及。」

「咦?不是風大俠在天井石缸中擊出了一個風字?難道是我看錯了?」永夜驚訝極了。

真是聰明!不是一般的眼毒!只不過見她扔棋子那天真爛漫的勁兒,自己起了童心,順手揉碎瓦上苔蘚擊入水中寫了個風字,不過剎那便被擁上的魚吃了。這樣的眼力,這樣細緻、果斷決絕,你實在不需要保鏢!風揚兮瞅著永夜的目光中多出幾分欣賞來:「我想永安侯敢背對易將軍,身上一定穿有護甲背心吧?」

這也能看出來?永夜眨眨眼說:「永夜身體一向不好,林都尉愁得很,就弄了件護甲非要永夜穿着。其實有風大俠在,壓根兒就不需要。」

「呵呵,若是劫永安侯的山賊也有這樣的護甲想必不會死那麼冤。至少跑的時候還能有機會活命。」他的意思是風林寨往山上逃竄的人從后被一箭射死。

「唉,你是怪我一個不留是嗎?」永夜低頭苦笑,她都差點忘了風揚兮是大俠,死在她手上的可不是一兩人或小股山賊,而是幾百條性命。

風揚兮心裏嘆息,這事似乎怪不得永夜,然而,他已經看過屍體。幾乎大部分人刀還沒來得及出鞘就被一箭穿心,口鼻處還留有迷藥的痕迹。這是有預謀的謀殺,連昏迷的人都不放過。這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他一直以為軟弱善良的永夜。

永夜驀然抬起頭,平靜地說:「我既然帶了他們出來,自然要將他們平安帶回家。陳國那些人是人,我的人就不是人了嗎?更何況,我不能丟我父王的臉,不能失了安國的顏面!風大俠心中嫌惡永夜,不必再為永夜的性命擔憂。是永夜煩擾風大俠了。」

以退為進?還振振有詞!那張臉上豐富的表情足以騙死天下人!風揚兮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臉板下來一本正經地回道:「我答應過的事情,絕不會後悔。我一定平安護你回安國。」

他看着永夜,那目光讓永夜有些惶惶然,她最對付不了的就是這種真正的高手,而且是非常正義的高手。一旦被風揚兮知道她在陰他,她不知道會是什麼下場。既然已經陰了,就絕不能有半點心軟!永夜告誡自己非除去風揚兮不可。她低下頭嘆道:「對不住了,風大俠,還要讓你受永夜拖累。我沒有證據,陳國上下都會通緝你,罪名是你暗殺我。」

風揚兮瞧著永夜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搖頭嘆氣,今晚的永夜讓他覺得精彩!他懶懶地回答:「他抓不到我的。你有危險時我自然出會現。侯爺,你的陳國之行實在讓風某大開眼界。」說着一個躍身,人已穿進雨中。

大開眼界?永夜望着無邊的黑暗,聽着雨聲冷笑,讓你真正開眼界的還不止這個心狠手辣。易中天抓不到你,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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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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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坐山觀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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