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虛空

55.虛空

我聽說清河師兄被押在臨江縣大牢,就急匆匆趕過去,一口氣跑垮兩匹馬。城門緊閉,城牆上都是巡守的士卒,我就覺得不對勁,重金買通門吏,才知道要在十字街**刮一個蘇道士,我心就著了慌,丟了馬匹行李都不要,就進了城,大街小巷冷冷清清,人們都涌到十字街口看快刀剮活人了,淳樸的百姓是懷着對韃子走狗的仇恨來看這場熱鬧的。

我從東門進城,一路狂奔,遠遠就看見十字街口那座高台了,枱子搭的高是因為看熱鬧的百姓多,執法者是要藉此機會殺一儆百。清河師兄赤身裸體地被綁在木樁上,一個劊子手正跪在他的腳下,小心翼翼地在切割他右小腿上的肉,他雙乳、手臂上的肉已被切割殆盡,經脈外露,白骨森森。

劊子手將割下來的指甲蓋大小的肉片仔細地碼放在一個白瓷盤中,然後由書吏檢驗記錄片數,千刀萬剮的刑又叫凌遲,凌遲者陵遲也,寓意像一座平緩的小山丘,要把割下來的肉堆成一座小山丘,這才一小盤,看來還有許多苦要受。我已經來不及悲傷了,一心只想着把人救出來,即便辦不到至少也讓他死的不那麼痛苦。我撥開人群往前走,所到之處不管男人女人統統被我撥的東倒西歪,被撥動的人雖然滿心不快,卻幾乎沒有叫罵聲。

因為我臂力驚人不好惹,更因為這裏地處魚米之鄉,雖偏僻,卻富足,上古禮儀之風猶存。不過當我快要接近木台的時候,還是被兩個人攔住了,兩人穿着縣衙捕快的公服,但我一眼就看出他們絕非縣衙公差那麼簡單,那氣質絕非這個偏遠小縣的捕快所具有的。

我低下頭,把那頂用來隱藏身份的舊氈帽往下壓了壓,縱身跳起,踩着圍觀百姓的人頭和肩膀向台上奔去,這比踩梅花樁要難得多,畢竟梅花樁是死的,人是活的。行到半途,人群中四條人影飛身而起,半空中就截住了我,我們是幾乎同時拔出的兵刃,他們四個出手的速度絲毫不比我差,而且毫不顧忌是否會傷到無辜百姓,我知道今天有麻煩。

圍觀百姓驚叫着亂作一團,爭相奔逃,相互踩踏,慘呼之聲不絕於耳。很快木台下,就只剩下十來個被踩傷的人在那爬了,一邊爬一邊哭哭啼啼。他們中的一個問我:「人都走了,現在可以動手了嗎?」我說:「難得你們還把別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他們嘴角就抖出一絲不屑,嘲弄我的假仁假義。

我平生與人賭鬥過無數次,這一次最為兇險,因為四人的武功不在我之下,而且一開始他們就下了決心要取我的性命,而我不僅僅要全神貫注對付他們四個,還必須留神木台上的清河師兄,就這麼一心兩用,不過十餘招,我就連遇險招。我清醒過來,如果我不能收攝心神一心對敵,今天不光救不了清河師兄,還會搭上自己的一條性命。

大約在十年前,我就把生死看的很淡了,每一個在江湖上飄過十年,而且準備繼續飄下去的人都會把生死看的很淡,否則他是絕對無法堅持下去的。

江湖就是這麼一個奇怪的地方,你的名氣越大,實力越強,武功越高,死的幾率就越大,混江湖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一不小心你就會丟掉。丟掉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可是現在我卻特別怕死,我死了無瑕母女怎麼辦,唐菲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怎麼辦,我不能讓她們這麼快就失去我。可是我越害怕死,拘魂的小鬼就越往身上湊,我的左肩被掃了一劍,傷口不深,傷勢並不算重,但歹毒的是他們竟然在劍刃上塗了劇毒,我立即趕到頭暈目眩,呼吸不暢,雙腿發飄,眼前出現重影。

我想怒罵他們真是卑鄙,話不知道有沒有說出口,只是恍惚中看到兩隻雜毛土狗正在趴在清河師兄的腿上啃食殘肉。這到底是真實的,還是我的幻覺呢。我已經無從判斷了。當我費盡全身氣力把手中長劍擲向其中一條土狗時,身子隨之向前傾倒,重重地摔在地上,頭腦像被人攪動起來一樣,天旋地轉的一下,就再也沒了知覺。

如果沒有無瑕,我的下場可能比清河師兄更慘,他在受刑時已經瘋癲,而我只是中了麻藥,藥性一過,我還是個有知覺知道疼的人。想到自己差點就被他們一刀刀片了,我就恐懼的渾身打哆嗦,然後就不自絕地把雙臂抱在胸前,兩眼發直地抖上一陣子,湘南每次見到我這樣,就尖叫着跑去跟她娘說:「爹又鬼上身了。」

唉,小妮子哪裏知道沒有她娘,我這會兒那是鬼上身,我自個就是個鬼了。無瑕確實一直在暗中跟着我,她也沒想到對方的劍上會塗抹劇毒,我剛中毒倒下去,她就現身了。

我再次醒來時,溫煦的秋日的陽光正照在我身上,我聞到了久違的泥土的芬芳,我躺着的地方是一個向陽的山坡,我左肩上纏着布帶,創口還有些隱隱作痛。腦袋就像宿醉醒來一樣,略微還有些疼。一陣山風從我左側吹過來,我聞到了一股燒紙的焦糊味。在我身左側不遠處立着一座新墳,一根樹枝挑着簡陋的招魂幡,四顆人頭擺放在墳前,面色仍顯猙獰驚恐的神色。正是圍攻我的那四個人,她把他們全殺了。

我撐起身子,挪到無瑕身邊,跟着她燒紙,朝陽映在她臉上嫩嫩地透著紅光。我一時看得痴了。她扶腿站起來,頗有些感傷地說:「該給他立塊碑的。」我道:「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去。這樣就好。」沉默片刻,我握住她的手,厚著臉皮說:「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她笑着拍着我手說:「我不救你,誰來救你?我不救你,還能救誰呢。」

我給清河師兄的新墳培了把土,用劍挖了棵小樹栽在他墳前,鞠了一躬便準備離開了,無瑕忽然也在他墳前鞠了一躬。我就跟清河師兄說:「清河,你好好歇著吧。在那邊,能吃就吃點,能喝就喝點,只是少碰女人吧,注意身子骨呀。」無瑕捅了我一下,撇了嘴說:「胡扯什麼,還不走。」

我笑了,回身望了眼南方那條若隱若現的大江,心裏想不知清秀還在人世嗎。

此後的一個月里,我倆游遍了昔日的天府之國,如此赤地千里的川蜀大地。兵火之後,昔日的天府之國已是百里不見炊煙,廢棄的城鎮村落處處可見,狐狸、野兔、獐子、野雞就在廢墟上四處遊逛,在這,吃住行都成了令人頭疼的事。

每到一處荒廢的市鎮,打獵覓食就成了我要做的頭等大事,無瑕負責尋找落腳的地方,生火燒水等我回來,想到梨花社的宮主如今就跟着我侍候我,我心裏就美的不行。一天我們路過一座驛站,數十間房屋只剩半間沒倒,殘垣斷壁間野蒿子生長的十分茂盛,屋后的一株毛栗樹上吊著七具屍體,肌肉已經風乾只剩下一副骷髏。幾隻停在附近的烏鴉因為擔心我們奪了它們的食糧而大聲聒噪,恐嚇我們,趕我們快走。

無瑕盯着其中一具屍體發獃,那具瘦小的屍體是個六七歲的孩童的,她又在思念湘南、欲白了,我摟着她的肩安慰她說有姥姥和葉姐姐照顧,他們會很快活的,況且咱們很快就會見到他們了,無瑕說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擔心你。我笑了說,擔心我什麼,我不是好好的嗎?

她忽而低下了頭,掏出一個手絹包,裏面是枚血跡斑斑的玄鐵戒指。竟是洪湖派的掌門信物!

我驚訝地追問它的來源,其實不用問我也知道是清河師兄臨死前交給她的,實情也的確如此。清河師兄把掌門戒指藏在了胃裏,臨死前嘔出來交給了她。清河師兄幼年在馬戲團里呆過,這種吞進吐出的把戲他做來毫不費力。

我的心驟然一緊,如果他能做到這點,所謂他在受刑前就已經瘋癲的傳言就是假的,他是清清醒醒地挨了刀。想到那一盤堆的高高的肉片我禁不住嘔吐起來。

無瑕一時會錯了意,以為我是看到那些乾屍的緣故,就笑着給我拍背紓解。

風吹馬鈴兒響,山道上來了一支商隊。亂世行商已經讓人奇怪,更怪的是商隊的頭領竟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見了我就深施一禮問:「顧右使還認得老朽嗎?」

我說怎麼不認得,你不就是那個風衣府中樞堂巡檢司司正白武山嘛,對不對?一把年紀了,還沒有退下來享清福嗎?

他見我還記得他,哈哈大笑,說:「多事之秋,想歇是歇不下來呀。」

白武山在我走後不久,就轉做清議院的川北巡檢使,一個清閑的不能再清閑的閑職,他告訴我他剛從安平分舵巡視回來,一個月前安平分舵讓刺馬營攻破了,舵主以下三千多徒眾全被活埋了,土蓋的又薄,屍骨讓野狗刨出來,肢體零零碎碎的,拖得到處都是……

他說着說着就哽咽起來,連連嘆息:「……真是太慘了……我這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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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楓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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