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得理不饒人

第284章 得理不饒人

天下樓宇,以摘星樓一萬三千階最是登峰造極,常言曰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這話放在摘星樓上亦不為過,當今江湖裏流傳著一個說法,想要名動天下,很簡單,去摘星樓上大鬧一場還能功成身退的,想不成名都難,昔日竹杖芒鞋闖蕩江湖的青蓮劍客便是最好的例子,只是江湖千年,能有幾人如他那般恣意瀟灑?當年大龍江頭劍拍兩岸的買賣委實豪氣,便是臨死之前搬黃河水覆京都,那也是前無古人的天人手段,老頭兒一生放蕩不羈,臨走前給江湖留了一個不算遙不可及的背影,這年頭江湖佩劍的年輕後生,哪一個不對此心馳神往,這座被女帝一再臨幸的江湖如今看來是越發青黃不接,沒了那些耐住性子閉門造車的前輩高人,又哪來厚積薄發的深厚底蘊,紅了眼便拔刀相向的江湖,那才是真的無趣,年輕慕少艾,年老慕少時,讀書人酣酒而眠,修道者餐霞而憩,這才是正兒八經的江湖,如今這逼良為娼的世道里又是哪門子的江湖?前些年還常有來摘星樓打探觀望的江湖人士,一個個都有去無回,久而久之,摘星樓倒也成了江湖中口口相傳的三大禁地之一了,你說可笑不可笑,有兩尊天師坐鎮的摘星樓的確遙不可及,傳聞袁李兩人還是藥王孫思邈的弟子,那就更是了不得,傳說中已經登頂羽仙境界的老道士,數百年來,一直在天下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兩位天師自身的修為也是深不可測,朝代更迭,卻依舊深得帝心,這樣的人物,走到哪裏都會受人尊重,更不用說會被人用酒水澆臉。

整個酒鋪,忽然間安靜下來。

就連遠處怔怔出神的寧雲郎,都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詫異的轉過頭來。

矮胖道士站在地上,伸出衣袖將臉上的酒水輕輕擦去。

他臉色平靜,看不出絲毫惱怒或是別的情緒。

但是遠處不苟言笑的高瘦道人,臉色已經漸漸沉了下來。

袁天罡臉上重現露出笑容,眯眼拱手問道:「都說百官之中,以魏公最為身正氣直,眼中也最是容不得半點差錯,如今看來,所傳不假,只是不知貧道哪裏得罪於魏公了?」

魏徵默不作聲。

那邊,李淳風腳下生風,已經起身往這裏走來。

雖然已經認識多年,大概還是頭一次見他如此衝動,長孫無忌自然做不到無動於衷,任由事態發展,嘆息說道:「魏公今日喝了些酒,得罪之處,還望包涵。」

袒護之意,溢於言表。

這位在廟堂之中一直以直言敢諫而著稱的老人,沒有年輕時的鋒芒畢露,但身上流露出的氣度卻絲毫不改。

遠處李淳風一步步走來,目光落下,寒聲問道:「好一個魏玄成,當真以為沒人奈何得了你?」

手中酒碗悄然放下,魏徵淡然笑道:「老夫昔日夢裏斬去那惡龍的時候,便曾有人這麼說過,可到如今,老夫還活着。」

聲音不大,卻是清晰入耳。

夢裏斬龍。

遠處的寧雲郎揉了揉眉心,終於知道這位貌不驚人的老頭是誰了。

武兆登基之後,有傳聞這位昔日李唐舊臣病死家中,封鄭國公,謚號文貞。

可到如今,他還好好活着。

另一位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昔日長孫皇后的親哥哥,國舅爺長孫無忌。

一個小小酒鋪,竟然聚集了兩代廟堂最為出名的四位人物。

便是寧雲郎也是微微詫異,更不用說反應過來的呂八兩。

剛才誰還說要找那兩位牛鼻子老道出氣來着,找夢裏斬龍的魏徵出氣?呂八兩都覺得自己是活膩了。

魏徵朗聲譏笑道:「一臣不侍二主,袁天罡,李淳風,你二人好歹也是藥王孫思邈的弟子,天人轉世而生,如此作為,當真不違道心?就不怕重登天門無望?」

袁天罡眯眼閉口不言,當真問心有愧?

遠處呂八兩聽得目瞪口呆,撇開老道士那在道門之中高得嚇人的輩分不說,自身修為更是深不見底,這些年欽天監能在朝中有如此超絕的地位,皆因兩人的存在,而今日被魏姓老人如此羞辱,卻依舊能做到唾面自乾,笑意如初,當真了得,呂八兩自問是沒有這份氣度。

桃木劍卻已出竅三寸,李淳風右手虛按劍柄。

袁天罡平聲靜氣道:「摘星樓歷朝歷代鎮守中原氣運,占卜禍福,不行兇作惡,不為虎作倀,不受朝堂半點供奉,如何有違道心?」

魏徵目不斜視,只是淡淡說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靜觀其變的寧雲郎揉了揉臉頰,喃喃自語:「都是得理不饒人吶。」

屋外寒風襲來,雨雪交加。

袁天罡望着院中老槐迅速鋪上了一層雪墊子,轉頭對遠處的寧雲郎說道:「再來一壇酒。」

寧雲郎點頭,回屋后取了一壇酒,端了過去。

袁天罡掀開酒布,問道:「都說店大欺客,你這小小酒鋪倒反著來了,這明顯摻了水的酒拿出來賣,就不怕老道喝了不給銀兩?」

寧雲郎搖頭說道:「就是怕你付不起銀兩。」

一旁豎起耳朵的呂八兩聽到以後,暗暗佩服,這話都能說出口,果然不愧是寧兄弟啊。

蘇七妹掩嘴一笑。

袁天罡嘖嘖道:「不愧是能讓娘娘念及著的人物。」

寧雲郎轉身回櫃枱,自個兒撥弄算盤去了。

袁天罡平淡道:「我與李老前輩曾有一面之緣,將來若你在京中有難處,可去欽天監找老夫。」

不等寧雲郎回答,他轉身對身邊高瘦道人說道:「師兄,放下劍吧。」

高瘦道人不應不睬。

袁天罡溫顏笑道:「放下吧。」

高瘦道人這才收斂袖間磅礴劍意。

年關里的這場大雪尤為磅礴,前幾日才放晴,這又下個不停歇,蜀中多山脈,雪落霜降的同時,那漫山遍野的銀裝素裹讓讀書人都忍不住大讚一句秀色可餐。

小小的酒鋪里,聚集了這世間最不該出現,卻出現在這裏的幾位人物。

窗外雨雪紛紛,寧雲郎心中卻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惆悵,輕聲念叨着什麼。

說完便又低下頭撥弄算盤去了,似乎窗外事眼前事都不及心頭事,那副黑棺將那他從南疆送出,卻將他所有思緒都隨着那女子一併帶走。

好幾年不曾開張的酒鋪今天迎來了第一批客人,眼下氣氛卻有點不對,少年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從后屋取出箬笠蓑衣,開門往馬廄方向走去了。

李淳風默不作聲,眯眼笑臉的矮胖道士吐出一口濁氣,笑着說道:「這天寒地凍的,咱們喝完酒再議事也不遲,一事歸一事,魏公話也說了,氣也出了,不妨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魏徵眉頭一挑,問道:「看出來了?」

袁天罡點頭笑着道:「似魏公這般人物,便是朝堂之上萬人攻訐,也能作到面不改色,又豈會眼下這般衝動。」

「原先倒也瞧不出所以然來,倒是國舅公一番言辭提醒了我,論天道占卜,而位不如我,論機謀心策,我遠不如二位。」

魏徵淡然笑道:「看清了又如何,老夫向來都瞧不慣你這樣的道門中人,今日你自己找上門來,可怨不得旁人。」

袁天罡輕聲笑道:「不怨不怨,能得魏公一碗酒水洗心革面,廟堂之上多少人求之不得。」

老頭兒譏笑道:「萬里迢迢從京都過來,便是與老夫廢話這些的?」

袁天罡搖了搖頭,走向前去,將桌上四張碗滿上酒水,端起其中一碗,說道:「喝酒說事兩不誤。」

魏徵說道:「有事說事。」

袁天罡輕聲道:「早前我師兄弟,與龍虎山大天師趙天一,三人聯手往饒州走了一遭,不瞞你說,那一趟險些丟了性命,偌大饒州城早已是一座死城,若不是有佛門哪位高人留下手段,只怕又會被那妖人煉出一方人間地獄來,天下九鼎九脈,長安洛京各占其一,廣陵江下那處龍脈更是你親手埋下,餘下六處皆是秘不可聞,我師尊這些年遊歷天下,已經摸索出七八份真相來,發現此事背後別有蹊蹺,如今王朝氣運盡付西征之上,中原之地容不得半點動蕩,這是我師兄弟的意思,也是娘娘的意思。」

魏徵一笑置之,說道:

「那你便替老夫給娘娘帶句話。」

「告訴她,這廣陵江下的龍脈,已予他人之手了。」

話音剛落,回答他的不是袁天罡,而是門外呼嘯的寒風。

風雪從半掩的門裏灌了進來,寒氣瞬間籠罩在每個角落。

頭頂蓑笠的少年從外面走來,風雪滿身。

鮮血沾滿了他的布靴,一陣濃郁的血腥氣從他手上傳來。

轟的一聲。

眾人回首看去,只見少年疲憊的脫去蓑衣,將手中偌大的頭顱扔在地上。

偌大頭顱在他腳下翻滾,恐怖而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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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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