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團圓

拾貳·團圓

一金性堅

夜明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座正在吞沒和生長的玉山,怎麼可能會是金性堅?他不只是昆崙山上石漿所凝成的一小堆碎石嗎?

洞頂發出隆隆的巨響,是山體正在崩裂。眼看那座玉山已經緩緩頂開了這座石山,玉山所及之處的洞壁也都玉化為白色,夜明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又猛地撕下一片衣襟,扔向了前方。

衣襟落在了那玉山的山腳下,夜明眼看着這樣一片布料也變白了,變硬了,變成了薄薄的一片玉石。於是心慌意亂地嗚咽了一聲,她掉轉頭去,慌不擇路地開始逃!是的,洞口會有雷電擊入,雖然那雷電不是沖着她來的,可她自己硬要往上撞,也有被劈成飛灰的危險。但那危險終究不是一定的,比不得身後這詭異的玉化。她寧可拿自己的性命去賭一把,也不想坐以待斃、化作一個石頭人。

然而,她先前所製造的那些路障,在阻攔了雷電進入之前,先堵塞了她的生路。她這些天為了金性堅,已經是累得心力交瘁,到了此時,她只覺得身體追不上自己的心意,越是着急,雙手雙腳越是磕磕絆絆的添亂。忽然縱身向前猛地一躍——她憑空消失了,在一身骯髒衣褲落地的同時,一顆夜明珠像火流星一樣,直飛了出去!

洞口的大石被閃電劈開了,此刻反倒成了她逃生的出口。迎著電閃雷鳴衝出山洞,她隨即在大雪之中滴溜溜地原地一轉,就見此時已是入夜時分,空中星月無光,唯有金蛇一般的雷電閃爍舞動。而那喀喇喇的巨響從地下逼上地面,面前這座大山在巨響之中,開始搖晃。

夜明見狀不妙,慌忙繼續向遠飛去。然而空氣驟然流動成了疾風,席捲了滿天滿地茫茫的大雪,也席捲了大雪之中的她。身不由己地隨風直升向上,她在恐慌之中掙扎著俯瞰大地,只見那座大山已經從中裂為兩半,而那座玉山從中矗立而出,閃電接二連三地劈向玉山山頂,甚至整座潔白的山體都被紫色電光所籠罩了。

夜明怕極了,然而對於風雪雷電,她都是毫無還手之力,只能隨着大風,在雷電之中險伶伶地穿行。

良久之後,夜明落了下去。

大風並沒有停息,是她運氣好,硬從那風中掙脫了出來。藏身在一叢潮濕冰冷的枯草中,她的思想還在,然而知覺消失了。

她太虛弱了,此刻不但沒有力氣變回人形,甚至也沒有辦法繼續感知外面這個世界了。

她也無法判斷時間正在以著怎樣的速度在流逝。

又過了許久許久,草叢中的夜明恢復了人形。

夜明赤身坐了起來,抬手撩開臉上濕漉漉的長發。仰起臉往天上看,她看到了藍天和白雲。

枯草是水淋淋的,草下藏着新生的嫩芽。她不知道這一場春雪是何時停了的,只感覺自己的元氣恢復了許多,不但能夠維持人形,甚至有力量站起來,能邁開雙腿向前慢慢地走。

赤腳踏進泥濘的土地里,是春雪融化,成了大水。手搭涼棚擋了陽光,她眯着眼睛往遠看,看到了那座大山。

那座大山一分為二,像被一把巨斧從中間劈了開。望着大山怔了怔,夜明忽然吶喊一聲,撒腿就朝着大山跑了過去。牝鹿似的跳躍過一處處深不可測的水窪,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了山腳下,就見那座高大的玉山已經消失了,但是在嶙峋山縫的中間,赫然正躺着一個人。

那人和她一樣,也是赤身露體的,烏黑的短髮覆在額頭上,那是個男人。

那是金性堅!

夜明當即大喊了一聲:「小石頭!」

她無力使用法術,只能如同凡人一般,憑着兩隻腳踏過那鋒利如刀的碎石,向他一步一步地走。而他緩緩地坐了起來,先是盯着夜明發怔,然後又抬頭看了看天。

看過了天,再向前看夜明,他發現夜明已經走到了自己面前。於是在開口之前,他先紅了臉。

夜明不管他的臉色,徑自蹲下來,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他,看了不算,還要伸手上上下下地摸他,在確定了他身上的零件一樣都不缺少之後,她收回手,輕聲說道:「天晴了。」

金性堅顯然是很茫然,對着她點了點頭:「是的,天晴了。」

隨即,他又說道:「我像是睡了一覺,忽然聽見你在喊我,我就醒了。」

夜明又去摸他的臉,臉是潮濕柔軟的,她又掐着他的臉蛋擰了一把,皮膚有彈性,不再帶着石粉和裂縫。

夜明有點不敢相信那場雷劫已經過了去,所以說話也只敢小聲地說,彷彿是怕被老天爺聽了去:「你不是說,你只是石漿所化的一小堆碎石嗎?」

金性堅想了想,然後反問道:「我不是嗎?」

他眨巴著烏黑的眼睛看她,反問的語氣也是天真無邪,於是夜明陡然翻臉,順手就甩了他一個嘴巴:「是不是的,你自己不知道哇?!早知道你是那麼頂天立地的一座大山,我又何必勞心費力地為你去找那些破印章?我以為那些印章都是你的胳膊你的腿,你沒了那些印章會活不了!好嘛,原來我和那個禿驢都是在做無用功!我們白忙活了!白害怕了!白為你掉眼淚了!禿驢為了你,被迫從軍去了!我為了你——」

夜明罵到這裏,忽然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調門立刻又高了一度:「你這不要臉的壞石頭!看什麼看!」

然後她就地一扭身,身體瞬時化作了一團旋轉的光芒,她只在上方露出了肩膀和腦袋:「你個騙子!你身為幾百丈高的一座大石頭山,居然還向我們裝小可憐!啊呸!」

呸過之後,她轉身就走。金性堅愣了愣,慌忙爬起來追上了她:「也許是我記錯了。你知道我小時候是很笨的。」

夜明不理他,繼續走。

二千年一刻

傍晚時分,夜明和金性堅出了山,進了最近的一座小城裏。

城裏人心惶惶——原本這些年就總是兵荒馬亂的,如今又連着下了七天電閃雷鳴的大雪,甚至聽說城外一百里的山中還崩了一座大山,種種徵兆加在一起,讓老百姓們不能不慌。

夜明和金性堅在城外的村莊里做了賊,各自偷了一身粗布衣裳蔽體。如今坐在城內的飯館子裏,他們聽着食客們千奇百怪的言論,全都忍着不笑,單隻是吃。金性堅捧著一小碗飯,一粒米一粒米地往嘴裏送,精神還是恍惚的,因為在七天之前,他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縱然死了,他也認了,也心滿意足了,何況他並沒有死?他又有了兩千年的壽命?

他還有了夜明?

想到夜明,他抬起頭來看她,她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裏,正在津津有味的咀嚼。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夜明嘀咕道:「少看我!」

金性堅收回目光,低聲問道:「接下來,我們到哪裏去呢?」

夜明答道:「是你,不是我。我們各走各的。」

金性堅立刻抬眼注視了她。半晌之後,他對着她一搖頭:「不行。」

「你說了又不算。」

金性堅繼續往口中挑米飯粒:「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喲!剛逃過一劫,就又厲害起來了?」

「我們說好了的,不能反悔。」

「誰讓你騙我了!」

「我沒有騙你。」

他這回答稱得上是言簡意賅、不容置疑。夜明看他分明是又恢復了本來面目,登時就想再和他唇槍舌戰一番。然而提起一口氣張了嘴,她隨即卻又把這口氣泄了出去。

因為他正圓睜了眼睛看着她,表情嚴肅,眼神恐慌,是真的怕她反悔,真的怕她又要走。

「你的口袋裏還有沒有錢了?你要是不愛吃飯,我點一碗湯給你吧!」她自自然然地轉移了話題,小聲告訴他道,「我們既然是有了人類的身體,就要吃人類的飯,這樣身體才能結實!」

金性堅伸手摸了摸口袋——這身長袍,是他從一位富戶家中偷來的,長袍口袋裏還揣著幾張鈔票,不但夠他們吃一頓飽飯,還能讓他們買兩張火車票,到那北京或者天津去。

把那幾張鈔票掏出來,他把它放到了夜明面前:「給你。」

夜明放下筷子拿起鈔票,動作嫻熟地數了兩遍,然後抬手對着夥計一招:「加一碗三鮮湯!」

金性堅被迫喝了一碗三鮮湯,然後和夜明在飯館對面的小旅店裏安了身。這座小城夜裏沒有火車經過,無論他們想去哪裏,都至少要等到明天上午。

小旅館里沒有電燈,客房裏只有一盞小油燈照明,然而燈油放得很少,一燈如豆,將房中一切都是照得影影綽綽,幸而房內也並沒有什麼傢具,只砌了一鋪大炕,看着倒也是一目了然。

金性堅和夜明並肩躺下了,那炕面並不比野外的土地潔凈多少,所以兩個人都是和衣而卧。夜明背對着金性堅閉了眼睛,金性堅側身躺着,也是長久的沉默。

油燈閃爍了一下,終於是油枯燈盡,滅了。

在徹底的黑暗中,金性堅把一隻手搭上了夜明的腰。夜明動了一下,彷彿是睡了,也彷彿是沒睡,總之,沒有把他這隻手打開。

於是,金性堅得了一點勇氣,小聲開了口:「夜明,你到了人間這麼久,結過婚嗎?」

夜明本來是打算裝睡的,聽了這話,她心生好奇,裝不下去了:「我沒有。你呢?」

「我當然也沒有。」

夜明沒有接他這句話,等了片刻過後,卻是說道:「你知道今天的日期嗎?」

「知道,在飯館里不是看了月份牌?」

「那你把今天這個日子記住,就當是你的生日吧!」

金性堅向前蹭了蹭,把她整個兒地摟入了懷中:「那明年的這個時候,你給我過個生日吧!」

夜明回過頭去,藉著窗外射進來的月光,和他對視了片刻。

然後她轉回前方,依靠着金性堅的胸膛,重又閉了眼睛:「好,明年給你過生日。」

「說定了?」

夜明一晃肩膀,不耐煩了:「啰嗦,不信算了,小孩子一樣。」

說完這話,她感到後頸軟軟的一涼,是金性堅把嘴唇貼上了她的肌膚。

她戰慄了一下,忽然間的,不敢回應了,也不敢回頭面對他了。

翌日上午,在出發去火車站之前,金性堅給蓮玄發去了一封電報,報了平安,又因為他這一趟是打算到天津去,所以在電報上留下了葉青春克里斯汀服裝店的地址,作為自己的聯絡處。

夜明知道他對自己痴戀至極,如今他既逃過了雷劫,在情場上又是如願以償,便很好奇,想要看看他歡喜起來是什麼模樣。哪知道他氣定神閑地上了火車,在火車開過了一站地之後,他擺着一張平淡的面孔,忽然對着夜明閑談起來。

他一談就是三個多小時。

夜明記得他這人平時惜字如金,是個不苟言笑的性情,萬沒想到他今天發了瘋,一張嘴像開了河似的,居然連續釋放了一路的廢話。說他講的都是廢話,可並不算是污衊他——他所講的這一番話,主要內容就是到了天津之後,如何收拾房子,如何找僕人,以及過一個月如何去北京玩,到了夏天如何上西山避暑。

「我認識幾個朋友,在山上都有別墅,我們可以挑一家借住。」他頗嚴肅地告訴夜明,彷彿講的都是天下大事,「你說我們是借一幢西洋式的,還是借一幢東方式的?上山時用不用再帶一個廚子?還是專門下山,到西山飯店裏吃飯?汽車當然是要租一輛,快一點,也比較方便。你的意思呢?」

夜明張著嘴瞠着眼,被他說得耳中嗡嗡直響。幸而這時車廂里忽然混亂起來,正是火車進了天津火車站了。

金性堅和夜明下了火車,因為畫雪齋的大門上依然貼著封條,所以他們還是去飯店裏開了一間客房。金性堅依然是沒有什麼狂喜的姿態,單是到了那外國銀行一趟,從自己的戶頭裏取了些錢出來。

然後他去英租界的高級理髮店裏剪了頭髮,又去了百貨公司,挑那現成的上等西裝買了一身。末了抱着兩隻五顏六色的大紙盒回了飯店房間,他對夜明說道:「我給你買了新衣服。」

然後不等夜明回答,他自己先鑽進了浴室。夜明冷眼旁觀,就見他先是大洗大涮,隨後梳妝打扮,新剃的短髮抹了髮蠟,梳得烏黑鋥亮、一絲不亂。將嶄新的西裝革履也披掛了上,他像個大美人似的,蹺著二郎腿在窗前一坐。

夜明強忍住笑,問他:「幹嗎忙着打扮得這麼漂亮?要色誘我呀?」

他偏過臉,瞟了她一眼,然後把臉轉向窗外,也笑了。

夜明又問道:「我們明天做什麼?總不能一直在這飯店裏躲著吧?」

金性堅思索了一下:「明天……」

然後他低下頭,又是一笑,笑的時候有點臉紅:「其實,我們兩個關起門來,就一直躲在這裏,也未嘗不可。」

三在天津

金性堅和夜明,只在這客房裏躺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金性堅醒了過來,忽見身邊是空着的,並沒有夜明,心中便是一驚,猛然坐了起來。

現在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大半元氣,足夠讓他直接從床上跳到了地上,然而未等他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褲,房門開了,夜明蹦蹦跳跳地走了進來。他一邊系著襯衫紐扣,一邊轉向了她:「你去了哪裏——」

話說到這裏,便停住了,因為夜明身後還跟着一位大個子軍人。這軍人穿着一身灰呢子軍裝,身上系著牛皮武裝帶,腰間還掛着手槍,馬靴底子踏着房內地板,他是一步一響。金性堅看着他,覺得難以置信:「蓮玄?」

蓮玄抬手摘下軍帽,露出了烏黑的寸頭,說起來他們也並不是久別重逢,但金性堅就是感覺這人的精氣神全變了,彷彿是換了個靈魂一般。而蓮玄把軍帽往桌上一扔,張開雙臂走向了他,一把就將他抱了住:「又活了?太好了!」

說到這裏,他難抑激動的情緒,用大巴掌啪啪拍打了金性堅的後背:「我這些天一直在擔心你,你這個小妖精!」

此言一出,金性堅一皺眉頭,夜明在旁邊也是一咧嘴。而蓮玄毫無自覺,繼續感慨:「我今天忽然過來了,把你嚇了一跳吧?」

金性堅強行推開了他:「你怎麼變得如此肉麻?」

蓮玄聽了這句批評,渾不在意。抬手一摩腦袋上那短短的一層頭髮,他大模大樣地答道:「大概是因為我這些天裏,大徹大悟了的緣故吧!」

金性堅和夜明對視了一眼,又將蓮玄上下打量了一番:「大徹大悟?你又打算回去當和尚了?」

蓮玄當即一晃大腦袋:「非也!我的意思是,我往後不但不當和尚了,而且也不做什麼法師了。我的親人從小教導我要如何如何的降妖除魔、匡扶正義,結果怎麼樣?好比你和夜明,就正是一對妖精站在我面前,可我能除了你們嗎?你們也沒有做過什麼壞事,我無端地就要除了你們,這對嗎?」

夜明答道:「那自然是不對。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日子就是了。再說這世上的人有多少?妖精又統共才有幾個?就算這妖精裏頭有一半都是壞的,可加起來的總數,也抵不過這世上壞人數目的一個零頭呢!」

蓮玄點了點頭,又道:「實不相瞞,自從跟了齊大帥之後,我這些天算是開了眼界,原來這世界上缺德帶冒煙的貨色,真是數不勝數。由此,我回想起我先前的所作所為,便覺得很沒有意義。人害人才是真厲害,我若真有那正義的心,便應該從人類自身下手,先把那幫壞蛋宰個精光。」

金性堅沒法子拋下蓮玄去照鏡子,只能一邊摸索著打領結,一邊繼續端詳著蓮玄。蓮玄先前因為行走江湖、衣食不濟,所以形象素來不羈;如今他的形象倒是堪稱威嚴莊重了,不羈之處發生改變、轉移到靈魂上去了。

「那麼……」他沉吟著問道,「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呢?」

蓮玄答道:「我現在也還沒有想好,先跟着齊大帥干吧!齊大帥現在勢力很大,而且很看重我。我跟着他,或許能夠有點前途。」

夜明見金性堅的領結始終是不正,便伸手替他撥弄了一下,隨即問蓮玄道:「那就是說,你打算要去當官了?」

「不,我想帶兵。現在這個世道,唯有擁有武力,才能做出一番事業!」

金性堅伸手一指牆邊的小沙發:「事業且不忙,你先坐下。有一件事情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這回夜明搶著開了口:「我們給他發電報時,他就已經跟着齊大帥到天津了,那封電報經了中轉,才到了他的手裏。他按照地址去了那家克里斯汀服裝店,沒有找到你,急得四處打聽,一直打聽到了這裏來。上午正好在我出門的時候,他來了,我這不就把他領進來了?」

金性堅聽了這話,轉向蓮玄,心中是感激的,但是沒說話,只垂眼一笑。他這麼一笑,蓮玄也笑了:「你給我講講,你是怎麼躲過那場天打雷劈的?」

此言一出,夜明當即擠到了金性堅身前,摩拳擦掌的說道:「我來講!真是氣死人了,這個騙子!」

夜明坐在沙發一端,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對着蓮玄一口氣說了二十分鐘。

蓮玄聽着,臉上表情隨着夜明的語氣變化萬端,等到夜明這番講述告一段落了,他也豎起了眉毛,對着金性堅怒道:「你這不是耍我們玩兒嗎?早知道是這樣,我們費那些勁幹什麼?隨便找個地方把你一扔不就成了?」

夜明也拿眼睛瞪他:「我為他挖了三天的洞,差點挖出一口井來!還差點被雷劈死,差點被大風刮到天上掉下來摔死!」說到這裏,她又轉向蓮玄,「這個人就是這樣的可恨,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理他了吧?」

蓮玄連連的點頭:「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可是上海灘有名的才子,我一直當他是個有文化有知識的聰明人,所以才高傲得很。」

夜明嗤之以鼻:「他是石頭腦袋,不開竅的!無非就是活得夠久,死記硬背也能攢下一肚子墨水了,這才有機會裝什麼名士。不是我說,就算是只耗子,活了這麼久,也該學會咬文嚼字了。」

蓮玄擰著眉毛轉向了金性堅,也感覺自己是受了騙:「既然如此,那你這些年對我驕傲個什麼勁啊?」

金性堅坐在窗前的一把硬木椅子上,被這二人諷刺了個啞口無言。又因為面前是夜明和蓮玄聯手,論舌戰,他或許可以擊敗蓮玄,但一定不是夜明的對手。

於是他忖度了一番,扭頭望向窗外,決定裝聾作啞。

然而那兩個人意猶未盡,夜明鼓著嘴望向他,對蓮玄說道:「你看你看,他又開始裝死了。」

牆上的鐘錶噹噹當地響了幾聲,蓮玄抬頭一看時間,當即站了起來:「不成,我今天是向齊大帥告假出來的,現在得回去一趟。你們等著,我下午還來!」

說完這話,他邁步就走。金性堅扭過頭,眼看着他是出門真走了,這才對着夜明說道:「以後不要那樣說我。」

夜明舒舒服服的向後一靠:「為什麼?」

金性堅再次轉向了窗外:「我沒面子。」

夜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同時這才想起來,金性堅不再是當初那個小石頭了,他現在有名有姓,還是當今這個社會上的一位小名流呢!

四小團圓

蓮玄說他「下午還來」,結果下午過了一大半,也未見他的蹤影,不過確實是又來了一位新客人——葉青春。

這春光爛漫的好時節里,葉青春身穿翠綠色長袍,外套霞色坎肩,頭髮全盤地向後梳去,一張面孔經了雪花膏的滋潤,越發白嫩無雙。敲開了金性堅的房門之後,他就這麼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口,沖着房內的金性堅嫣然一笑:「哎呀,金兄,你可回來了!」

因為夜明不大把金性堅當個男子漢那樣來尊重,常讓他顏面掃地,所以此時金性堅正在和夜明嘀嘀咕咕的辯論,冷不丁地看到門口站了這麼一位花紅柳綠的人物,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葉君?」

然後他側身讓路,把葉青春請了進來:「幾個月不見,你真是——真是——」

他簡直找不出形容詞來形容葉青春此時的形象,但葉青春既以藝術家自居,穿成這個樣子,也必定是有一番道理。而葉青春進房一瞧,忽然看到了夜明,就又「呀」了一聲:「這位女士是……」

金性堅猶豫了一下:「她是我的未婚妻。」

夜明張了張嘴,心想我只不過是給你幾分好臉色、許你暫時跟着我了而已,誰許你自作主張,當我做未婚妻的?不過當了外人的面,她也不好分辯,只怕越說越亂,只得對着葉青春匆匆一笑:「您請坐,我正好要出去買點東西,就不奉陪了。」

說完這話,她徑自離去。而葉青春驚訝地盯着她,待她出門去了,才轉向金性堅說道:「你這一趟出門避難,怎麼還避出了一段羅曼史?」

金性堅親自給他倒了一杯熱茶:「請坐,這裏地方很逼仄。」

葉青春在那小沙發上坐下了,兩隻白手疊著搭在了一側大腿上:「中午那個當了兵的大個兒給我打了電話,說找到你了,我這心吶,登時就是怦怦地一陣亂跳!我這個人,你也知道,最富於感情,這也是藝術家的通病。感情的潮水一湧上來,我就犯起了頭暈病。唉,我暈了足足有一個多鐘頭,喝了兩瓶涼汽水,才漸漸地感覺清醒了一些,立刻就來看望你了。」

說到這裏,他抬手掩口,扭過臉打了個輕輕的小嗝,可見他在家確實是喝了不少汽水。然後轉身面對了金性堅,他又道:「金兄,我們一別幾月,你受了愛情的滋潤,瞧著越發風采過人了呀!」

金性堅經過了這一場雷劫,也算是重生了一回。重生之後,他忽然發現自己身邊的這二位同性友人——一位是蓮玄,一位是葉青春——言談舉止都變得十分肉麻。此刻他被葉青春誇得有些坐不住,只好肅穆了態度,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不敢當。倒是葉君,最近又有了什麼藝術上的大作嗎?」

葉青春抬手在面前一扇:「唉,別提了。我家的老爺子本來說好了是不管我的,近來不知發了什麼瘋,忽然逼着我娶他一位什麼世兄的女兒,還要到衙門裏給我找個位子,讓他那位老世兄帶着我去學做官。金兄,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我早早就脫離了家庭,老爺子說的那一家子人,我聽都沒有聽說過,完全不認識,怎麼可能就貿然去娶他們家的女兒?況且我留學歐洲,單是研究美學就研究了七年,乃是一個藝術之種,現在開服裝店,說實話,一年也不少賺。現在他們逼迫一個藝術家去做小官僚,這不等於把我的靈魂活活扼殺掉了一樣嘛!」

金性堅慢慢地喝着茶,茶的滋味,他勉強能夠嘗出一點來:「你既然在經濟上不依靠令尊,那麼不聽他的話,也就是了。」

「嗬!」葉青春圓睜二目,一拍大腿,「老頭子帶人把我的服裝店砸了一通!要不是我妹妹麗娜提前給我通風報信,我這樣一個柔柔弱弱的書生,非被他捉回家去成親不可!」

「這可真是……」

葉青春長嘆了一聲:「金兄,我聽那個當了兵的大個兒說,你這回是到江南走了一圈。你看,我跑去上海避避風頭如何?」

「那你的生意怎麼辦?」

「唉,賺錢雖然重要,但我的藝術生命和貞操也是很重要的呀!老頭子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要過來找我的麻煩,我想了又想,覺得不躲一躲是不行的。」

金性堅點了點頭:「也有道理,那你就去趟上海,住幾天也不錯。」

葉青春笑着打了他一下:「所以啊,我說你回來得正好呢!我走了,就麻煩你幫我留意留意我的房子,天津這邊要是有什麼變化呢,你也給我通個風報個信,就好了!」

金性堅聽了這話,倒是皺起了眉頭:「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我本人目前還在通緝令上呢。」

葉青春笑道:「唉,你那是得罪了人,又沒真犯什麼罪。那個大個兒不是認識什麼齊大帥嗎?你托他給大帥送點兒禮,讓大帥幫你說個人情,把你那通緝令撤了不就得了?」

什麼問題到了葉青春嘴裏,都變得簡單起來,金性堅順着他這話一想,緊接着轉過臉,對他笑着說道:「是的,應該這麼辦。」

葉青春被他這慈眉善目的笑容嚇了一跳,然後卻是沒有說出好話來:「真瞧出愛情比友情更有威力了。我與金兄相識這樣久,第一次見你笑得如此歡喜。」

金性堅答道:「我是為你這句話而笑,又不是為了愛情而笑。」

葉青春聽了這話,心裏才稍微舒服了一點——金性堅這人向來冷冰冰的誰也不搭理,唯獨肯把自己當個朋友看待,他習慣了這獨一份的特殊待遇,如今金性堅忽然帶回來了個未婚妻,竟然越到了自己頭上去,這可讓他心裏有點不痛快。

「反正……」他站了起來,「姑且就先這麼着吧!我回家去,等你回來了,我請客,給你,和你那未婚妻,接風!」

葉青春在這天下午,弱柳扶風似的回了去。而不出三天的工夫,畫雪齋大門上的封條被撕了去,金性堅用久了的那位小男僕小皮,歡天喜地地重新出現在了這條小街上。

小皮在外頭晃蕩了這些個月,晃得心慌意亂,簡直以為金性堅一去不復返,自己需要另尋一條人生道路去了,如今見金性堅回了來,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也像是死裏逃生了一次。

金性堅家中的那些古董,已經無處可尋,但金性堅本人並不在意。經了小皮的收拾和佈置,這畫雪齋重新成了一處風雅的所在,並且眾人都聽聞金性堅從上海帶回了一位絕世美人,佳貝勒受了這個消息的勾引,特地從北京趕回了天津,提着幾色禮品登了畫雪齋的門,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專為了看金性堅這位女朋友。

看了一次之後,他沒看夠,轉天又來了第二趟,過了三天之後,又來了第三趟。金性堅不便為了這個把佳貝勒攆出去,便對夜明商量道:「天氣暖和了,我帶你去北京玩幾天,如何?」

夜明笑道:「北京誰沒去過,不稀罕去!」

「十幾年前的北京,自然和現在的北京不很一樣。我剛又賺了一筆錢,我們去把它花掉,好不好?」他看着夜明,雙目炯炯有光,「你不是最喜歡玩的嗎?」

夜明笑着扭開了臉,不看他,看別處:「你愛陪我玩,那我就玩一趟去!要不然你這家裏總來客人,我也覺得有點煩了。」

這話說完的第二天中午,蓮玄溜達到了畫雪齋,想要蹭一頓午飯,然而午飯沒吃到,他只吃了一道閉門羹。隔壁的葉青春收拾出了兩隻大皮箱,正打算出門乘坐火車南下,如今在院門口看見了蓮玄,便告訴他:「你來晚了一步,金兄和他那位女友,乘坐上午的特別快車,往北京去啦!」

蓮玄一聽這話,很是失望:「真的?」

葉青春這話的確是真的,此時此刻,金性堅和夜明坐在頭等車廂那靠着窗口的座位上,正在向北京行進。夜明把額角抵在車窗玻璃上,入神地看那風景向後飛逝,而對面的金性堅把一隻手插進褲兜里,攥住了一隻小小的方盒子。

盒子裏面,是一枚求婚用的鑽石戒指,戒指圈子上,刻着他和夜明兩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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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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