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形人

尹形人

淵子

他坐在教室靠牆的一隅,教授在講台上絮絮地念個不停。他的思緒早同窗外掠過的鳥兒一樣,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覺得這本書實在沒有多大意思,太過於空乏和理論。那上面的教授又是個照本宣科的老頭,按這樣的課是不會有多少人願意來聽的。教授使出點名的殺手鐧,硬生生把教室塞得齊整整。教室里坐着四十來號人,卻早已魂飛魄散二三十個了。

他後悔怎麼選了這麼個專業,彷彿其他專業都比自己學的要好。當初他想讀文科,念歷史,但又擔心將來不易找工作,父親也不贊成。他向來沒有主張,做事優柔寡斷,便棄了學歷史的念頭,那時候倒也沒有後悔。

每遇到乏味的課程,他便捧一本歷史人物傳奇,津津有味地讀起來,他常常想自己身上或許也埋着偉大的種子,有朝一日,能像書中的人物一樣垂名青史。然而空想了一陣后,又慨嘆起自己的平凡來。

這門課又不許帶課外書來的,那教授課講得難聽,對學生要求卻極為嚴格。枯坐半晌,他的目光落到了第二排的薇身上,微卷的長發平添了幾分嫵媚,所有女生中,她是最漂亮的一個。薇輕輕地打了個呵欠。「真美!」他正這樣看得出神的時候,教授又開始使出另一把殺手鐧了。

「咳,咳,」教授突然說,「大家看課後第二題,我請一位同學到台上來講解。」

教室里立馬騷動起來,他也開始發慌,最怕當着眾人講話。

眼睜睜地看着題目,又胡亂翻了翻,一絲答題的思路也找不着。周圍的人都是不聽課的,指望不上幫忙。他便開始祈禱,心裏安慰自己:「總不會那麼巧吧。」然而越是這樣想,越是莫名地覺得自己會被點上台。常有的時候,遇上會做的題目,希望能被老師點中,但總是輪不到他,偏偏遇到不會的題目時,老師便赫然念起自己的名字來。

這一次,他又成了自己所謂的「悲劇」了。教授抬起頭,念到:「尹——形——人——」

「我就知道會這樣!」他一邊往講台走一邊在心裏憐憫自己。站在台上,腦子裏一片空白,臉漲得通紅。

他注意到薇,她的眼神也在期待着自己,這一下令他更加緊張了。「嗯——嗯——」他顫抖地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吐出一個詞來,窘在那裏。

教授狠狠地說:「快下去,快下去。」又補上一句:「不中用的傢伙!」

全班哄堂大笑起來。

他生性極為敏感,別人說他,笑他,他便會當真。這教授罵他不中用,他就對自己說:「不中用!不中用!」往回走時,又瞥了薇一眼,她的笑意里彷彿也帶着輕蔑,他感到背後一股涼氣冷颼颼的,身子也突然間變得沉重了,他覺得全班的人都在張著嘴嘲笑自己。

他大概是屬牛的,過去了的事情,尤其是難堪的事情,跟反芻似的要去想,吃飯的時候想,晚上睡覺的時候想,若干年後他還會想。

從那以後,他一見到那教授就自慚形穢起來,後來索性逃課,餘下的課程全逃了。自然,到了期末,這門課程便不及格了。他一共掛了好幾科,這對他來說,簡直難以置信,「自己竟墮落到這個地步了!」

高中以前,他的成績一向都是好的,他的父母一直對他寄予厚望。但自從進了高中以後,成績便差強人意起來。上課時精力老是無法集中,總愛東想西想,他每次胡思亂想一通后便懊悔不已,有時候甚至生氣地打自己一耳光。

他父親是個賣草藥的半道郎中,平日裏閑着沒事就喜歡跟一幫朋友談論政治和自己的子女。父親最長臉的時候是他升高中那會兒,那年他考上縣裏最好的中學。「嘖,嘖——」朋友們紛紛豎起大拇指,誇他父親生了個好兒子。他父親覺得掙足了面子。

每次放假,他父親便會說:「××的兒子考了××分,××的女兒被××學校錄取。」他總認為父親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這時候他就想:「他永遠也不會體諒我」,同時也在心中暗暗責怪自己:「怎麼就那麼笨了呢?」

他母親時常去學校看他,他卻是不情願母親常來的。

「嗨,尹,你母親又來看你了。」

他的同學都認識他母親。他想,也許全校的人都認識自己的母親。

母親一邊把肉裝進他的飯盒,一邊重複那句話:「多吃一點,好好地學習。」他感覺身旁路過的人都在看他,尤其是同班的幾位女生,都望着他笑。這時候他便覺得自己在同學面前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他對母親說:「媽,你不用來看我,學校里的菜挺好的,大夥兒都一起吃,你這樣子多麻煩。」母親立刻道:「不麻煩,順路就過來了,學校里的菜連油都捨不得多放。」他無言以對,又不好意思說不想要她來。

「要怎樣母親才能理解我呢。」他一邊吃飯,一邊嘆氣。

他心想自己無論如何也要爭口氣,為父母,也為自己。昔日那一幫要好的同學,個個成績優異,他覺得在他們跟前連頭也抬不起來了。

隨着高考的臨近,他的憂慮症越來越強烈。

他晚上失眠,總愛多想:「怎麼辦?怎麼辦?」他感到害怕。又強迫自己道:「快睡!快睡!否則明天又要打瞌睡了。」

然而卻異常清醒,翻了好幾個身,腦子裏開始嗡嗡著響,感到快要裂了。阿強也翻了個身,他便輕聲喊:「強,你也沒睡着嗎?」阿強早已睡着。

他的鋪位正好靠窗,他翻過身去,往外面看。昏暗的路燈光,像是朦朧的月色,四處靜悄悄的,整個世界彷彿只有自己一個人睡不着。他希望早日擺脫這痛苦的日子,但又害怕考試這一天的到來,輾轉反側,難受得要命。

高考前夜,接近凌晨還沒法入睡。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啥也不要想。起了一點效果,漸漸地困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明顯的沒有睡好。胃口也極差,吃了一個雞蛋,喝了點粥,便不安地進考場去了。

考試的時候,他提醒自己要沉着冷靜,這可是高考啊,卻發現越是如此想,精力越不能集中。又聽見另外一個聲音在說:「完蛋了!完蛋了!」

都不知道是怎樣考完的。在考完最後一科出考場的瞬間,他長舒了一口氣,彷彿卸下了一千多年的負擔。

成績揭曉,情況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糟,但卻跟父母期望的差了一截。他的父親剛開始垂頭喪氣,等後來聽到幾個比兒子更糟糕的成績后,認為兒子也不算太丟人,怏怏了幾日便心安理得了。倒是他自己,覺得在親朋好友面前無顏見人。

他希望大學能給他帶來快樂。然而他卻發現,這大學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彷彿天上的雲,曾經仰望它時覺得那樣的美麗和神秘,令人憧憬,當真正置身於其中,才發現虛無縹緲,什麼也沒有。他失望至極,無所事事,整日地玩遊戲,在遊戲中麻醉自己。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開始反思,痛恨自己在虛度光陰。但又找不到奮鬥的目標,他曾試圖戒掉遊戲,卻發現百無聊賴,只會憑生痛苦。

直到掛了四門功課,才如夢方醒。他暗下決心,發誓要做改變。新學期一開始,便抱着書到自習室去。

他羅列了一張勤奮學習的計劃表。不僅學習上要奮發圖強,精神面貌也要煥然一新。他打算每天起來跑步,增強體質;認真練習普通話,自己地方口音太濃,這也是怕當眾發言的一個原因;另外,戒掉看AV和手淫的壞毛病。

做好計劃后,他便感到自己已經改頭換面,回到正軌。看看時間,不早了,該早點休息。從明天開始,計劃正式執行。回寢時,看到仍沉溺於遊戲的室友,一種優越感從心底油然而生。這些浪費青春和生命的人!

以往,他每次計劃都是無疾而終的,這次也不例外。他早起了三天,便開始睡懶覺,一個星期不到,又開始逃課。但終究有所改觀,認真聽了些課,課後也看了些書。這一回,他竟全部學科都通過了,有幾門還考得不錯。

有時候他想,難道就為了幾個學分么?

他坐在湖邊的長凳,望那樹上的鳥兒,看那水中的魚兒,心裏如飄落的枯葉一般凄涼。他感到孤獨,迷茫。他渴望愛情,卻又懷着深深的自卑。班裏的同學,戀愛的戀愛,玩遊戲的玩遊戲,彷彿除了自己,每一個人都過得自在愜意。

每到期末,班裏照例要聚餐的。

大家互相干杯,說俏皮話,客套語。他感到萬分拘謹,不自在。心裏想前去和薇喝一杯,卻不知道如何啟齒。他痛恨起自己的拙劣來,那張嘴覺得再也張不開了。

他坐在一個角落。一位同學向他走來,滿臉通紅。

「尹兄,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啊。」

「我——」

「來,咱們干一杯。」

「嗯,乾杯。」

他那同學又說:「你一定要把我當兄弟。有什麼煩惱要跟我說,需要幫助的時候一定記得找我。這年頭找個交心的朋友不容易,來,兄弟,咱們乾杯。」

他信以為真,心裏非常感動,表示一定把對方當好哥們。

然而到了第二天,那同學卻跟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他對其報以親切的微笑,對方只冷冷地應付他一眼。他這才明白,原來那隻不過是酒局上逢場做戲罷了,趕緊收了那一臉的熱情,暗罵自己怎麼那麼幼稚。

後來,他如法炮製,哄了一名學弟。果然,那學弟以後每次見着他都格外恭敬。他心裏暗笑,有人跟他當初一樣傻。

他感到孤獨寂寞的時候便常常想,倘若薇能在身邊該多好。唉,自己何以如此卑微。每當看到別人手牽着手幸福的樣子,他既嫉妒,又羨慕,心裏想念起薇,希望能跟她相戀,卻始終鼓不起勇氣說出來。

這天早晨,他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已上課五六分鐘。薇忽然從後門里竄了進來,挨他身旁坐下。他原本還有些倦意的神情瞬間清醒過來。他看她,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非常可愛。她對他莞爾一笑。他的心跳動得厲害,高興之餘又感到局促不安。他假裝認真聽課,眼睛盯在書上,書上的字也漸漸跳躍起來了。

他心裏盤算應該對她說些什麼,但不知道怎樣找話題,況且,老師正在講課呢。倒是她向他問道:

「多少頁?」

他這下窘迫起來,原來他也不知道講到哪兒,他趕忙問旁邊的同學,一臉尷尬,又悻悻地掩飾:「我上課從來不聽的。」

他輕輕地地吸一口氣,薇身上淡淡的香味令他心醉。他琢磨下課後怎樣跟她聊上一會兒,而薇卻趁著老師轉身,倏地一下跑到前排座位去了,留下一股香郁的清風。他暗自可惜,又責恨自己在她面前糟糕的表現。

這天非常好運。中午時分,他排著隊打飯,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竟然是她。他坐她對面,第一次這麼近地看她,她的頸上有一顆好看的痣。這一次他倒十分放鬆,聊些學習方面的事情。但好景不長,薇的兩位室友不合時宜地出現了,她們往下一坐,他便成了局外人。

臨別,薇掏出一袋紙,一人遞了一張,他說聲謝謝,望着她們走遠了。

好一張清香怡人的紙!他收了起來,回到寢室,小心翼翼地夾進自己喜歡的書里。

有時想她的時候,便翻開書來,開始還是香的,後來漸漸淡了。但在他心裏,那紙上彷彿永遠都留有她手中的余香。

好景又總是不長,這天,他正翻開來看,同寢室的胖子一把給他抓了,一邊擦汗一邊嘆道:「他媽的真熱!」

他氣得火冒三丈,心中罵道:「該死的胖子,全家死絕的胖子!」恨不得放一把火將他燒掉!

這胖子,他向來認為在自己之下的。但胖子最近卻談戀愛了,對方還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孩,這令他頗感意外。

他心想,不試一下怎麼知道薇喜不喜歡自己呢?胖子的成功給了他莫大的激勵。他躍躍欲試。

寢室中有好八卦者,老喜歡打探人家私隱。以前,他總是守口如瓶,說自己沒有任何意中人。這一回,他卻忍不住說了:

「我喜歡羅小薇。」

這一消息很快就在全寢室傳開了。這天在食堂,正巧薇一個人坐在那兒吃飯。寢室的那群人便慫恿他上前去表白。他猶豫不決,內心顧慮,但他們一個勁地推他過去。他怕別人笑他膽怯,端著餐盤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小薇——」他點頭示意。

「呀,是你。」她微微一笑,並沒有察覺他神色的異樣。

他感覺胸中有什麼堵住似的,手心裏全是汗。他想到同寢室的都在看着他,便下定決心要說出來。但此時薇已用餐完畢,起身作別,他只得作罷。

他感到有些遺憾,不過也長鬆了一口氣。

寢室的同學紛紛怪他錯失良機。他為自己辯解說:「誰知道呢,我剛要開口她便要走了。」

他決定在微信上向薇坦明心跡,但夥伴們都說這太沒誠意,於是他在大家建議下寫了一封情書,由一位室友的女朋友幫他轉交。他坐立不安,表面上平靜的樣子,內心卻感到極為惶恐。事與願違,他的信給無情地退了回來。他臉色蒼白,幸好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否則他連課也不敢去上了。

眾人又繼續勸他,大意是說女孩子總不會輕易同意,需再接再勵。薇生日那天,他買了一簇玫瑰花送給她。然而這個舉動令薇大為生氣,她說:

「收好你的花,我是不會喜歡你的,你若再這樣,朋友也沒得做了。」

他感到每個人都在幸災樂禍地笑他,彷彿守門的阿姨也知道自己被女孩子拒絕。他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接連好幾天都黯然心悲。他後悔不該把這門心思公諸於眾,讓所有人都看自己的笑話。

他強裝着若無其事,那卑怯的心卻早已深惡痛絕起來。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挫傷,心中留下了烙印般的傷痛和恥辱。那以後,他一看到薇便盡量遠遠地躲開。

時已三月,春風夾着暖意將桃花吹得次第開放。放眼望去,一片粉色盎然,這是學校里極有名的一個去處。他周末的時候跑到這裏來,卻發現周圍都是成對的情侶,唯獨自己形單影隻。心裏很不是滋味,裝着路過的樣子,沿着小徑往前走。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看着盛開的桃花,腦海里不禁地冒出這句詩來。

雖然「人面不知何處去」,倒也曾「人面桃花相映紅」。而自己呢,沒有人愛,沒有人可憐。又想起薇,心裏隱隱作痛。

走過桃園,是一個偏僻的角落,有一張破舊的長凳放在那裏。他用手指點了點,倒也不臟,乾脆躺在上面。難得一見的好天氣。他望着絢麗的晴空,心情非但沒有變得舒展,反而更加痛苦了。

薇已有了男朋友。他明白了,同樣的舉動別人做出來便是浪漫,換成自己,呵呵,活脫脫一不自量力的小丑。

他幻想,自己若是有音樂天賦該多好,當個歌手,在光芒四射的舞台上迷倒眾生;或者妙筆生花,寫得一手好文章,做個大才子;又或者天生一副好體格,當個出類拔萃的運動員。不過他倒沒有出名的野心。假如父親是個企業家,不,有點小富裕就行,自己也不至於這麼卑微。他希望有一個當大官的親戚,即使不沾光,讓自己在社會上不吃虧也是好的。他夢想着有一天能夠中大獎,有了錢,自己就不會為生存所憂,生活所累。不過轉念,有這樣的想法本身就是沒出息的表現。他深知只有靠努力才能改變自己,但他不知道該怎樣努力,連個清晰的目標的都沒有。相反,一定要成功的念頭讓他沒有勇氣承認平凡。

眼看就要畢業,他覺得自己一無所長。大學帶給他的不是信心,而是信心的破滅。

他實習的那家單位倒是挺好的。他想着留下來,但幾乎沒有可能。他的上司,一個和藹可親的姐姐,教給他很多實用的東西。他深深地感激她。雖然她不怎麼漂亮,但他覺得她非常美,她的美勝在氣質,勝在對人熱心。她又建議他去考公務員或事業單位,他便去了。結果竟應聘上了一家有名的國企,他原以為自己糟糕的面試沒有戲。成天擔心的工作問題就這樣有了答案。

還是那名學弟。面對其似曾相識的困惑,他以過來人的身份語重心長道:

「別總是憂慮找不到工作,全是徒勞費神。學習、戀愛、玩遊戲,該幹嘛幹嘛。你看我,我哪裏想得到畢業時會簽A單位。」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大學四年過得太沉重,浪費了寶貴青春。如果能夠重來,可以做好多好多有意義的事情,真是可惜!

他的父親,聽說他進了A單位,喜上眉梢。在父親那一輩的眼裏,國企還是極為神氣的,至少算得上半個「衙門」差事。父親的朋友,也都紛紛稱讚一番:

「嘖嘖,這個單位不錯,穩定。」

但也有人說:「如今世道不同了,行行出狀元。」

他父親聽着不以為然,認為說話的人是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

他的工作非常簡單,所學的知識幾乎派不上用場,完全是瑣碎的業務辦理。他以前辦事情常遭受到不友好的待遇,要麼極其冷漠,要麼一臉不耐煩,有時還特凶。他對此深有體會,也深惡痛絕。現在,輪到自己擔任這個角色了。他覺得有義務做到熱忱待人,尤其是對老者和那些衣着樸實的人。有時候遇上老太太稱讚:「這小夥子服務態度不錯。」他心裏頓時蕩漾開來,將生活中的不快統統揮之而去了。

然而他的同學,大多數都比他混得好,有的薪水比他多好幾倍。他覺得自己是不是也應該趁著年輕,爭取闖出一片天地來。

以前在學校的日子裏,常有成功人士來分享他們的人生經驗。他們告訴年輕人:「一定要有夢想,要有敢拼敢闖的精神。夢想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那時的他,熱血沸騰,甚至覺得自己有幾個萬分不錯的點子,可以干出一番事業。但想入非非幾天後,他又迅速冷卻下來。

這世上總要有人作平凡人,自己最了解自己,連個小事也猶猶豫豫,怎麼能成大事呢。每次如此一想,心下瞬間平靜許多。

他的親戚知道他進了A單位,都不覺肅然起敬了。他的表哥,念完初中便停了學,後來在縣城裏修車。他念大學那年,表哥買上了房。表哥曾在他跟前說:「好多大學生畢業還找不到工作。」不知道表哥是什麼個意思,反正他年輕敏感的心聽了總是要多想,認為是故意說給自己聽。

如今表哥說:「讀書還是有用的,沒有文憑,大單位哪裏進得去。輕鬆,福利好。不像咱們賣苦力。」

儘管他一再解釋自己只是個打雜的,領着最低微的工資,但親戚們還是說:「坐辦公室還不安逸么。」他的舅媽甚至對他說:「等三兒畢業了,還要麻煩當哥的照應。」

他臉上漸漸掛不住了。終究沒有開口,他知道若再說,他們就會認為自己故作謙虛。他們竟以為自己「飛黃騰達」了。他嘆道:「他們,還有父親,那公職情節何以如此根深蒂固。」

他望着屋外下起的雨,心想自己何等的情況,只有自己心中最清楚,別人才不會關心你的煩惱呢。

他在單位里的地位無足輕重,就像大樓里的保安,每天對別人點頭哈腰,笑臉相迎,別人卻從不把你放在眼裏。

同事中有一位頗有背景的漂亮女孩,只比他早進入一年。但她卻看不起他,嫌他土氣。每次看他也都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但對方越是這樣,他心裏卻越希望得到其的認可。

他對客戶的好脾氣,常常換來無理取鬧。這個時候,他便極度灰心。他也不斷反省,問題出在哪裏,為何自己如此與人為善卻落個不討好,裏外不是人。他一度否定自己,連照鏡子時也覺得裏面那人看着生厭。為什麼別人就能那麼自信呢?

飯局上,他也是常被人家灌的,別人總有一大堆理由賺他喝杯。自己酒量又淺,不一會兒,肚子便翻江倒海起來。跑到廁所,一邊吐,一邊暗罵這人吃人的風氣。

他正洗手,發現後面出來個人,竟是局長。他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怎麼和局長打招呼。倒是局長主動遞給他一支煙。他如蒙皇恩,畢恭畢敬接了過來,又趕緊給局長點火。

局長深吸一口道:「歇一會吧,再喝下去非趴下不可,這人吃人的風氣。」

他沒想到局長也會說出這樣的話。要換做以前,他一定會遇着知己般感慨:「是啊,為什麼吃個飯非要搞成這樣子。」但如今的他吸取了教訓,逢人不能輕易拋卻一片心。尤其是領導,誰知道領導心裏怎麼想。他只笑着點頭稱是。並說:

「局長酒量好,我是完全不行。」

飯局結束,單位的小李陪他一路回去。

沒走幾步,又吐了一次。小李笑他一大男人這麼點酒量,丟人。又說他不懂得拒絕,下肚也太急。

「自己一個小蝦兵,能不喝嗎,又沒有多少經驗,哪像跟局長和主任他們久經沙場。」

「是了,咱們就是當炮灰的。還是當領導好。」

「領導也不容易,這種風氣下,誰都撿不著便宜。」

小李說他還太單純。又提議:

「咱們去放鬆放鬆!」

「放鬆?」

「少裝蒜,北街,一起去吧。」

北街是他回家可選擇的線路之一,街上隔三差五的按摩店,店裏坐着衣着暴露的小姐。有時他故意從那裏經過。每當夜幕降臨,便有女人站在店門口,對路過的男子打招呼:「帥哥,進來玩啊。」

聽小李說去北街放鬆,他全身跟觸電似的。他曾有過想進去的衝動,然而終究沒有去,意識深處,那是羞恥的勾當。另有一點,他害怕,對任何不熟悉的事物,他都有恐懼感。他沒想到小李常去那種地方。

小李說:「局長主任他們現在也正快活呢,只是他們玩的地方太貴,咱們消費不起。」

「老邱也去?老邱不是有個漂亮老婆么?」老邱的老婆他曾親眼見過,漂亮婉約,一看就是良母賢妻。

小李哼一聲:「你是幼稚呢還是假正經,哪有男人不好色的。」

他心裏是想去的,但又信不太過小李,他吞吞吐吐地問:

「你真要去?」

小李見他猶豫不決,想去又不敢的樣子,心裏瞧他不起。

「不敢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小李說罷一個人往北街方向去了。

他十分後悔,難得有個帶頭的人。不過自己既然已擺出不願去的姿態,也不好意思再改主意,況且小李已經走遠了。

他想着小李和女人快活的場景,整個身子都燥熱起來了。

他來到護城河橋上,大口地吸著冷氣。心中哀嘆,要是自己身邊有個女人,又何以會想去那種地方呢?水中倒影的霓虹燈火,一點點模糊了,那醒了的酒又開始變得醉人起來。

回家躺在床上,腦子裏全是女人的模樣。忍不住,又躲被窩裏狠狠地發泄了一回。和以往一樣,每次完畢,全身湧起巨大的空虛,更兼痛恨。

他太需要一個女人。就算不做那事,能抱抱說說話,也是溫暖幸福的。

好容易才睡了過去。

他不自覺地走到了北街,有女人在向他招手:「進來玩一會兒嘛!」他膽子突然壯了起來,就要往裏去了。這時不知從哪兒鑽出一個推銷手機的男子,纏住他買手機。他一邊應付,一邊惦記着屋裏的女人。等打發掉賣臟貨的男子,卻發現來到了家鄉的小鎮。居然有一間亮着燈的髮廊,他便進去了。他問有沒有那樣的服務?女人回答他:「可以的。」他鬆了口氣。但那女人又磨磨蹭蹭,洗個手都費半天時。好容易要進房間,卻遇到自己小學的同學,她怎麼會在這裏?一陣驚慌,兩眼突然睜開,才知道原來做了個夢。

又翻身睡去,然而再也沒能夠夢到女人,倒是整個夜晚都在做夢。

從那天起,他每天經過北街那一帶,心裏便是一種煎熬。他一次次萌生要進去的念頭,又一次次艱難地打消。他打心底不願去那種地方,但他又是個經不住誘惑的人,他和發情的動物一樣,滿腦子都是異性。

過年的時候,他的母親曾託人說過兩樁婚。第一次,是個長得好看的女孩,他十分中意。但人家卻很一般看他,工資不高,又無車無房,婉言拒絕了。他安慰自己:「這種看中物質的女人,我也不會要的。」心中早結結實實給打擊了一回。

到了第二次,卻是他看不上人家了。他嫌對方皮膚黑,過於安靜。他母親倒十分喜歡,勸他不要只看表面,過日子最要緊。他說:「自己還年輕,不想這麼早就結婚,工作還沒有安定。」

「怎麼,現在這單位還不中意?」

「工資太低,如果有合適的,能換當然好。」

「你們年輕人就是不安分。」

「你也看到的,這點工資哪個姑娘願跟你。」

「是你拒絕了人家。」

母親還想跟他講道理,被他打住:

「我知道,漂亮不能當飯吃。但和她沒有共同語言,將來怎麼生活在一起嘛。」

其實他根本就不願相親。在他心裏,仍渴望經歷一場愛情。他也覺得自己一生不會就這樣定了型,應當還會更好。

很小的時候,他便幻想着能遇上一個溫柔美麗的女子,和她相愛,和她共度一生。然而時至今日,他的幻想一天天破滅了。那愛情,只有偶像劇里才那麼美好,自己一窮酸小人物,到現在還做着這樣的夢,可笑至極。

他又想起那黑黑的不愛說話的女孩。自從拒絕人家后,越發覺得她的好來。也許她是個溫柔體貼的人,也許她做得一手好飯菜,勤勞孝順。既然人家願意,自己為什麼不先交往一陣,而要選擇貿然拒絕呢。越想越懊悔,一生都愛如此。

他甚至冒出這樣的想法:管它合不合適,先睡到手再說。不過以自己的性格,終究還是做不大出這種事情。但人會變的,現在做不出,以後卻難說。

他捫心自問,自己正一點點變得自私,不再是以前那個把愛當一切的人了。又覺得哪有什麼愛情,不過是利益需求的自我滿足罷了。回想過去,不由得暗暗發怵,那是何等的像白開水一樣平淡乏味。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他想起小李,人家怎麼就能過得那麼灑脫。還有局長和主任,有老婆仍在外面找女人。自己單身狗一條,卻沒出息的在被窩裏發泄。他越想也難受,竟下定決心,要去找一回女人。

時已入冬,下過一場雨,更增添幾分寒意。

他徑直往北街走去。時間有些早,天還沒有黑。

女人們懶慵地躺在沙發上,聊天,看電視。通常這會兒,若有人往裏張望,她們也認為是好奇無聊的人,根本不會多在意。

他感到一陣緊張,一邊走着,一邊往裏看,希望能找到一個年輕漂亮的。他觀察了幾家,都不太中意。為何等到自己有意時,儘是些丑面孔。是不是來得太早了。

他看到一個埋頭玩手機的女孩子,長發蓋着她的臉,隱約感覺還不錯的樣子。他特意放慢腳步。那女子抬起頭望了外邊一眼,又迅速低下頭,並沒有注意到他。但他卻看清了七八分,女子頂多二十四五歲,長一張小圓臉,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內心開始躁動,暗暗拿定主意,就是她了。

心裏也有一個勸他離開的聲音,但那聲音越來越微弱。相反的,這會兒若臨陣脫逃,連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他給自己打氣:這一次,怎麼也要堅決一回。把心一橫,看看周圍有沒有人,低着頭快速走了進去。

店裏還斜躺着三四個女人。他徑直走到那個女子身邊,兩眼直盯着她。他不好意思往其他地方看,他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那女子吃驚地抬起頭看着他,疑惑地問:

「要按摩嗎?」

「嗯。」他點頭。只想馬上進到屋裏,彷彿大街上的行人都在望着自己。

女子起身帶他進去了。

進了屋,他忐忑不安,小聲地問:「有沒有特殊的服務?」

女子上下打量他,他頓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以前上學的時候,有時上課去得早了,裏面沒有人,他便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教室,又或許記錯了上課時間。他總是喜歡無端地懷疑自己。這時,他又擔心自己想壞了人家,人家本是普通的按摩店,做着清白的買賣。

原來那女人以為他真的要先按摩,聽他突然問出這樣的話,一時有些愣神。

她說:「你等一會,我去拿套子。」

等女人重新走進來,他乾柴似的身體瞬間燃燒了起來……

走到大街上,感覺是走在雲里。剛才發生的一切,像是一個亦真亦幻的夢。如同美食,真正享用的時間很短暫,留下的回味卻足夠長久。

但這種回味又帶着羞恥,他不願多想,只希望一覺醒來,將這一切全部忘掉。

第二天差點睡過去。工作中又遇上個麻煩事,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跟他爭論了起來。他再三解釋,對方卻見他和氣好欺負,嚷得更厲害了。他原本心情就不好,又遇着這樣蠻不講理的人,頓時也凶了。那婦人自知理虧,見他動火,立刻泄了氣,但嘴上卻不肯甘休,邊離開邊罵,罵得極為難聽。更鬱悶的是,自己沒忍住一次,便挨了主任批評,說他態度惡劣,影響不好。他感到苦悶,更加想念女人。

自從有了第一次后,膽子也大了起來,又去了兩三回。還特意去了高級一點的場所。他總幻想找到一個紅顏知己,能聊聊天,訴訴情。但女人們早看透了他這點心思,更多的時候,女人是極不願多聊的,有時甚至不耐煩,催他早點完事。

他笑自己怎麼那麼傻,居然想着婊子有情。

還是娶回家的女人好,會心疼體貼自己。想到這裏,他暗暗發誓,再也不要去那種地方!要改過自新,切記!切記!

那位有背景的女同事升了職,他感到自己的日子更加難過。新領導對他冷漠的態度和不屑的眼神,讓他難受萬分。他也不知道這之間的芥蒂是如何產生的。不過他也承認,她確實有幾分能力。

他覺得自己如同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無關緊要。自己巴結不來領導,也不懂得討好同事。最讓他難受的是,有時連那些辦事的普通人也要來欺負自己。難道真要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嗎?

自己做人怎麼這麼失敗。他慢慢總結經驗,對人不能一味的好脾氣,也不要突然地情緒失控,要因人因事而異。道理是懂了,做起來卻難,天性如此。他擔心自己有一天會變成曾經討厭的那種人。

有時候他真想辭職,然而又太多顧慮,漸漸地,那自卑的心緒又一天天滋長起來。

這天,他滿懷憂傷地走在路上。

他剛和幾個高中朋友吃過飯。他得知,和他同班的同學已經有人當上了老闆。巨大的差異讓他感到羞愧。更刺激到他敏感神經的是朋友們都帶着漂亮女朋友,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孤獨憂鬱的流浪狗。

在燈火闌珊處,他望着這冷冰冰的城市,全身凍得瑟瑟發抖。自己何以混到如此地步!可笑的是,還有親戚朋友羨慕自己的工作。

他忽然看到一雙大眼睛望着自己,猛地吃了一驚。那眼神分明像一個人,一頭微卷的長發,更加神似薇。他安分了一陣子的心又撲通通地跳起來。

他這才想起,原來走到北街路口了。在北街與光明街的交匯處,每到晚上,便有一群在路邊招呼男人的女人,也就是當地人所說的「站街妹」。她們將客人帶回廉價租來的房間,省去了昂貴的鋪面金。但這樣的招攬方式又使她們顯得低等了一層。

「這麼年輕漂亮一女孩,怎麼也來站街!」他動了憐香惜玉之心。

那女子見他飄忽不定的眼神,便向前攬他。她們早已練就一副敏銳的目光,只要你略有一絲心動,她們便會纏住你。他抵擋不住對方的誘惑,跟着她走了。一邊想,就最後一次,實在太像她了。

女子帶他鑽進一條巷子。他問:「還有多遠?」

他倒是喜歡再遠一些,好多走一段路程。還從來沒有女人挽着他一起走過。他聽到她說:

「轉個彎便是了。」

上了兩層樓,進了一個很狹小的房間。開着空調。她就要幫他脫衣服。他卻說:「有沒有水和紙杯,有點渴。」那女子便去給他倒水,他是故意拖延時間。

有了前幾回的經歷,顯得從容了一些。然而當女子解他衣服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沉不住氣,覺得和眼前這女子有種說不清的情愫。一則她有幾分像薇,二則她應是個溫柔多情的女子。他真想問她怎麼會來站街,在他看來,以她的條件,完全可以去更昂貴的地方。但最終忍住沒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由和苦衷吧。

他甚至越看越動情,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手,臉煞地白了。

「怎麼,還不好意思么?」女子聲音輕柔悅耳。

他哆嗦著鬆開了手,臉也紅了。隔壁傳來了一男一女的聲音。他驚了一跳,問道:「隔壁有人?」

那女子歉意地笑着解釋:「這本是一個房間,中間用木板隔開的。」

他真想就這樣一直和她聊下去。但就在這時,聽見一陣急響,門霍地被踹開,女子驚叫一聲,幾個男人沖了進來,「站好,不許動,警察!」

事發突然,他慌得六神無主。糊裏糊塗被帶上了警車,他這才恢復了幾分意識。開始感到害怕,害怕極了。

在登記的時候,他不安地問:「會不會拘留?」

那男子看也不看他,粗獷的聲音不耐煩地回答:「你說呢,這是專項嚴打時期。」

「會通知單位么?」

「保不準。」又說:「現在曉得後悔有什麼用!」

他的臉不知往哪兒擱了。不僅要被罰款,還要被行政拘留。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進局子。心亂如麻:怎麼這樣倒霉,該怎麼辦?怎麼辦?

他被關了十天,工作也丟了。他選擇主動辭職,反正被單位知道,縱然不開除,也沒法再呆下去。他早想過換工作,卻不曾想竟要以這樣狼狽的方式離開。

他的父親得知他辭了職,十分不解,責問他怎麼做事情那麼草率。

「沒意思,混吃等死,我決定去大城市闖闖。」

父親對他沒多大信心,但又不好明說。只是勸他做事情最好深思熟慮。

所幸父親並不曉得自己的光榮事迹,他狠狠抽自己一耳光,罵道:「,瞧瞧你,兩年來都做了些什麼,和行屍走肉有什麼分別。」

唯一的安慰是,終於不用再糾結辭不辭職,這下徹底從頭開始了。他決心旅行一次,把那些煩惱統統拋掉。

他去了一個之前很想去的地方。去后卻發現根本沒有心思旅行,心情沉重,眼裏的景色也是灰濛濛的。而不菲的花銷讓他意識到,沒有錢,最好哪兒也別去。踏入社會後還只能窮游,文藝那點情懷顯得刺眼睛。

他再一次對生活迷惘了,比起當學生那會兒,此時的迷惘更可怕一百倍。

他本不想回家,但正碰上父親生日,他硬著頭皮回去了。父親要面子,沒告訴親戚朋友他已經離職。他為了省事,也假裝仍在A單位上班。

父親原本盼着他畢業后能大有出息,光宗耀祖。沒想到落得要在人前撒謊的境地。又看他一副死氣沉沉的衰樣子,越想越窩火,訓斥道:

「你就不能讓人省省心嗎,好好的工作說辭就辭,工資雖不高,好在穩定,你縱然要辭職,也得先找著更好的工作再辭啊!」

他本來心情不好,聽到父親的指責埋怨,也來了氣:「穩定個屁!你以為還像以前,鐵飯碗!什麼都不懂,只會憑自己想像。聽著名聲好聽,實際上呢,不過是一條泥鰍。平日裏做牛做馬,出了事還要背黑鍋。幹活多,工資少,責任還大。沒意思。」

「工作還想有意思,吃飯睡覺才有意思。」

母親在一旁勸:「能不能少說兩句,兩父子一見面就吵嘴,辭都辭了,說這些有什麼用。」

「你也不看看他,奔三十的人,哪有個成年人的樣子。別人孩子都有了,他卻成天只知道看手機,玩遊戲。」

「別人,別人,什麼都是別人,你也不看看別人的爹!有錢有房,什麼路都鋪好了。你呢,你給了我什麼?從小到大就只會給我壓力。我沒怨你,你倒怨起我來了。我是無能,沒出息,這還不是遺傳到你!」

父親氣得渾身顫抖:「你這個逆子!怎麼生出這麼個東西,真是白讀書了你!」

母親趕緊把他推進屋裏去。

「你幹嘛要和他較真,你曉得他的脾氣,他是你爸,你當兒子的讓着他點,他老糊塗了,你也跟着糊塗不成。」

他早已湧出兩行眼淚,伴着悔恨、痛苦、委屈,齊刷刷往地上掉。他也不想弄成這樣子。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父親什麼時候也能體諒一下自己呢。

他父親雖然嘴上強硬,心裏卻早已被他戳中了要害。正是自己沒能耐,便寄望兒子有大出息。兒子說得沒錯,自己確實不是個好父親,給兒子提供不了任何的幫助。又恨又悔。恨自己平庸,悔不該一味苛刻兒子。

父親有嚴重的胃病,一動了氣,便發出長長的嗝氣聲。

那聲音傳至他耳里,聽着更像是對沉重生活發出的痛苦呻吟。

兩人都好面子,心裏承認錯,嘴上卻不願說。他把自己關在屋裏,直到第二天,才肯向父親誠懇致歉。

他正要開口,父親卻先說話了:

「昨晚我想了一夜,當爸的確實沒有很好地理解過你。你要出去闖,爸也支持,只是你要做好睏難的準備。」

然後掏出一張存摺。

「這裏面是當爸的全部積蓄。爸這輩子沒多大能耐,只有這麼點兒。你奶奶有個表侄,聽說在縣裏當主任,如果你想走這條路,爸願意給你求個人情。」

他強忍着淚,搖頭:

「奶奶在時都沒了聯繫,何況現在。你能夠理解,我已經很開心了,我會慢慢變好的,給我時間。」又說,「我準備學技術,我有一定的基礎,報名培訓一陣,走技術路線,我的性格不適合單位。」

經歷這一番爭吵后,反而雙方都坦誠相對了。畢竟是父子,隔閡一除,轉瞬又其樂融融了。

父親說:「你既然有這個上進心,我其實很欣慰,那死板的工作不要也罷,我也曉得其中的苦楚。」

他打算先四處投簡歷,看看有沒有工作機會,如果不成,再考慮培訓。

他惡補從前的知識,勁頭十足。但現實是殘酷的,有兩家公司說他技術不過硬,在第一輪就被刷了下來。

書到用時方恨少,他真後悔從前沒有好好努力。

正當他想着花錢學習的時候,他接到網絡招聘上的一個面試電話。

那公司需要外派人員去非洲。他曾猶豫要不要應聘這個職位。異國他鄉,對他來說是一件不小的挑戰。但相對較高的工資打動了他,他想,條件艱苦無所謂,自己能吃苦,學到東西才是關鍵。

不料此刻真得到了面試的機會,有時候,就是要逼一下自己。

面試過程比他想的順利,尤其是他擔心自己技術不夠的問題。對方告訴他:

「我們會安排崗前培訓,只要能吃苦就行。」

面試出來,他一身輕鬆。感覺已有七八成穩。

他看到那位即將畢業的男生沮喪地走了出來。經過面試前短暫的交談,他和男生已經相識。

「怎麼了?」他問。

「他們說我英語不合格,他們要求六級。」

招聘要求上寫的是英語良好,並沒硬性規定要六級。好在自己大學最後一年裏把六級過了,想不到這會兒派上了用場。

男生憤憤不平:「又不寫明,害我白跑一趟。扯淡的規定,過了六級就能代表英語很好嗎?」

他在心中笑,自己過不了怪別人要求不合理。

又安慰道:「這工作也沒什麼好的,去那麼遠,工資也沒高多少。」

男生卻說:「工資是不見得多高,但補貼高啊,補貼是按美元算的。」

「美元?」

「你還不知道啊,我問過了,人家說補貼是那邊合作公司給,你想想,補貼都快工資兩倍。」

這倒是他沒想到的,他一直以為補貼不高,也沒有細問。原來是以美元為單位。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自己竟找著這麼高收入一份工作。

原本還有些遲疑,現在,他迫切地想得到這份工作了。

第二天,公司正式通知他被錄用。他將同應屆畢業生一起參加體檢,崗前培訓。實習半年合格后,正式派往非洲。

他在心中感嘆:「知識改變命運,知識改變命運吶!」

他趕緊將好消息告訴父母,二老聽了高興得不得了,沒想到兒子能有這麼高的收入。只是微微擔心那邊生活艱苦,據說還不怎麼安全。

「放心吧,沒事,我這麼大一人會照顧好自己的。公司已有人去了那邊,我們是第二批。」

父親覺得那非洲國家名頭不夠響,對朋友謊稱是去歐洲。又怕別人細問,不敢說太過有名的地區。

「去塞爾維亞,以前南斯拉夫的塞爾維亞。」

「歐洲不是歐元么,怎麼是美金呢?」

「合作公司是美國開的,所以是美金。」

朋友替他計算美金換成人民幣大約是多少錢,羨慕的同時,恭維他好福氣。

他父親憂心忡忡地說:「可不要寄美金回來,我不懂該如何兌換呢。」朋友聽着,恨得直咬牙根。

他感到自己真正成長了,找到了人生奮鬥的目標。他給自己提出了幾條規劃:

1、努力提高專業技能,作為立身之本。

2、加強英語,尤其是口語練習。

3、戒掉邪淫,變得陽光自信。

4、堅持鍛煉身體。

想了想,又加上一條:

5、孝敬父母,存錢買房,回國后結婚生子。

他對生活充滿前所未有的熱情,鏡子中的自己也越看越帥氣。特意找了一間環境不錯的餐館,美美地享用了一頓。走在路上,滿面春風得意,自己的車、房、還有女人,彷彿就在前方不遠處,觸手可及。

他接到公司打來的電話,告訴他體檢結果有一點情況。他的HIV抗體呈陽性。

「你去疾控中心複查一下,如果確診,是不能錄用的。」

他的腦袋嗡地一聲炸了。愛滋!陽性!他已經沒法關心能否被錄用的問題,全身早沒了力氣。

他趕緊搜尋「愛滋病有沒有誤診」,又搜尋「愛滋病早期癥狀」。心中仔細回憶,似乎有一陣有過盜汗的癥狀,他以為是腎虛。至於低燒,現在就感覺低燒。他反覆搜尋相關信息,看病友的經歷,覺得自己不太可能被感染上,每次都有採取保護措施。可是看癥狀,又近乎感染無疑,基本上每一條都有過,只是自己沒在意,以為是普通感冒。

各種悔恨,絕望,恐懼。

幾乎徹夜無眠。偶爾睡過去,也是做夢,夢到公司的人告訴他體檢表搞錯了,虛驚一場。

第二天一早,他便往疾控中心趕去。去得太早,人家還沒有上班,焦急地等了許久,才見到醫生。

醫生問他:「有沒有不潔的性經歷?」

他趕緊說:「我都有戴套的。」

「戴套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有時候比如皮膚有創傷,口腔黏膜有破損,套子中途出現滑落等,皆有可能被感染。」

他有過一次被小姐口交的經歷。那一刻,他曾想到安全的問題,但沒來得及阻止,對方已經含住他那裏了。還有一陣,他的手指長了倒刺。他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原因被感染上。難道真的要這麼不幸么!

「可是,醫生,網上說這樣的概率比中獎還低。」

「感染了就是百分之百,我們不講概率,以檢查結果為準。去抽血吧,完了來這裏登記。」

見他面色凝重,又安慰道:

「愛滋病現在經過正規治療,已經能夠得到很好的控制。」

他也不知道是怎樣抽完血的,感覺被抽掉了大半個靈魂。他來到街道上,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彷彿已和自己不在同一個世界裏。

斜對面有個公園,他拖着沉重的雙腿,往裏走去。找到一張空椅坐下,雙手掩面。

醫生告訴他兩個小時后能拿取報告。這兩個小時,對他來說,更像是生與死的間隙。

其實昨夜他已經死過一回了,只是還抱着希望,希望結果有誤,又或許是弄錯了,那是別人的樣本。

「怎麼會是這樣子!」他快哭了。

又一萬個痛悔,不該去那種地方。想自己一生謹慎小心,竟要落得這樣的結局。

「活該!」他咒罵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身體完了,工作完了,愛情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死不足惜,該如何面對父母親。他再也抑制不住,埋頭痛哭起來。

他記得高考那會兒,他以為完蛋了,結果並沒有完蛋。上一次被行政拘留時,他也覺得完蛋了,結果找到了更好的前程。這一次,還能絕處逢生么?

他抬起頭,才發現一個小女孩站在跟前,好奇地望着自己。

他趕緊抹掉臉上的淚痕。正要強擠出個微笑時,小女孩卻迅速跑開了。小女孩長一張好看的臉龐,神態可愛,眼神清澈。相形之下,自己是多麼的骯髒、可恥!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倒霉鬼、小丑、垃圾!

今天本是一個好天氣,陽光和煦,照着肌膚暖烘烘的。但他已感受不到陽光,一隻腳已踏入暗無天日的地獄。他無宗教信仰,這時也哀求道:「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耶穌,玉皇大帝,能不能再給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求求你們!」

大街上,砰的一聲巨響!伴隨着刺耳的急剎聲。

「快去看看,出車禍了,恐怕有傷亡。」周圍人說。

所有人都往街道跑去。他絲毫不為所動。他無心圍觀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在心中苦笑:「生命多麼無常,誰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情。」

剛才還熱鬧紛呈的公園,突然變得安靜。他感到和眼前這個世界已經脫離,不僅這公園,整個天地之間,也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響起了警笛聲,還有救護車尖銳的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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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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