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安瀾最近過得不錯,臨近開學的前幾天,黎成渝突然說想吃安瀾做的餃子,帶了些食料到她這裏來。

正當安瀾在揉麵粉的時候,手機響了,安瀾用手肘碰了碰黎成渝,「來,幫我接一下電話。」

黎成渝低頭見到電話上的顯示,「媽媽?」他還沒有想明白,就已經把手機放到安瀾的耳朵上,「喂?」

「喂,是安瀾嗎?」

安瀾聽到聞嫂的聲音顯得吃驚,因為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神色,而變得面無表情,她竭力壓住自己的情緒,淡聲道,「請問有什麼事?」

「現在有沒有空,可以不可以跟我見上一面?」聞嫂的聲音帶着些顫抖,語氣中混合著歉意、尷尬、惶恐。

安瀾皺了皺眉頭,實在是想不出來,她們之間還有什麼話要說,還有什麼見面的必要。可她可終究是沒有拒絕,「可以。」

黎成渝剛才反應過來之後就已經將耳朵貼在手機旁邊聽,聽到安瀾毫不猶豫地應好,惱得直接用手捏她的臉,安瀾跟聞嫂約定好了時間地點才掛掉電話。黎成渝一臉恨鐵不成鋼,她這個母親拋棄她這麼多年,對她不聞不問,連送安父最後一程那日也是直接走掉,一點表示都沒有,「憑什麼她要跟你見面,你就跟她見面,都不知道為自己好。」

安瀾低着頭,捏麵粉的勁道大了一點,隨即無所謂地聳聳肩,「就見見面也不會怎麼樣啊。」

黎成渝嘆了一口,果斷道,「我陪你去。」

安瀾到的時候,聞嫂已經坐在那裏了。她的皮膚暗淡無光,臉色也不大好看,眼睛深深地凹陷進去,似乎這段時間她並沒有休息好。她很年輕的時候生了安瀾,今年歲數也不是很大,可就是比同齡老上了許多。

安瀾坐在她的面前,禮貌性地點了點頭,沒有稱呼。

「安瀾……」聞嫂話還沒有說出口,臉色已經紅了一圈,她端起白開水喝了一大口,低着頭吶吶道,「媽媽對不起你,真對不起,你恨我是應該的。」

這是她離開之後第一次找她,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稱「媽媽」。安瀾剎那間受寵若驚,隨即而來的又是莫名地恐慌,只是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半晌之後她還是鎮定下來,微笑地看着她,「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我那麼多次站在你的面前,你都不肯認我,而這次是因為什麼原因呢?」

聞嫂的眼中帶了些濁淚,「安瀾,或許只有你能救家寶了,如果不是走到這一步,我也不會求你。」

安瀾怔住,唇邊的那絲淡淡的自嘲越發擴大。

「家寶……」她聽到這個名字就知道是誰,她不習慣這個陌生而親昵的名字,「她怎麼了?」

「家寶得了急性白血病,需要骨髓捐贈……」聞嫂也感覺出來安瀾的神色驟變,後面的話生生頓住,只是渴望地看着安瀾。

「所以……」安瀾的聲音陡然抬高,「因為找不到合適的骨髓,現在找我了是么?」

「安瀾。」聞嫂吶吶開口,猶豫地說道,「如果不是沒有辦法,我也不會來找你。」

安瀾手指冰涼,看着她只是冷笑着。她一直在尋找一個公平,可如今發現,這個世界根本是不公平的,她已經不奢望從她母親這裏得到什麼,她卻仍舊會轉身來找她要求供給。

然而她在她的眼中卻又是一個陌生人,所有的人都找遍了,最後才會想起她。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安瀾冷漠地望向某個角落,手指緊緊地把住桌沿,略長的指甲幾乎要陷進去。

「瀾瀾,媽媽從來沒有求過你,這一次希望你可以答應我。」

「我也從來沒有求過你,唯獨五歲那年我那樣子你求你,你又何曾為了我的哀求而留下。那時的我那樣小,那樣無助,你除了將我拋下,你又做了什麼?」安瀾嫣然淺笑,「因為如今我有利用價值了,所以你就想認回我,順便讓我盡一個姐姐的應盡的責任對不對?如果知道有今天,當初為什麼那麼對我?如果我沒有遇上你,你會不會為了你的小女兒回頭找我?」

聞嫂眼中蘊含着的淚水就那麼流了下來,「瀾瀾,怎麼樣你才答應,怎麼樣都可以。」

說不清是嫉妒還是憤恨,安瀾表情不變,站起身來冷冷道:「對不起,我不想答應你,怎麼樣都不可以。」

因為手中有了籌碼,她才可以這般理直氣壯。可心臟空洞刺痛,沒有半點報復后的快感。她轉身出門,根本不理會聞嫂的叫喚。才出了門,她就扶著一旁的柱子急促地喘起氣來,這個時候,一雙厚實的手握住她的,將她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黎成渝醇厚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們回家。」

安瀾站在原地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說了一句:「成渝,帶我去醫院。」

「為什麼?」黎成渝好笑地看着她,「你去醫院做什麼?」

安瀾想了一會兒才說道:「站在道德的角度上來說,我應該這樣。」

黎成渝拽著安瀾回去,皺着眉道:「道德是什麼,你以為道德就是以德報怨?她怎麼對你的,你難道都記不得了?憑什麼總是你受委屈,你身體不好,貧血。」

「其實捐贈一點骨髓是沒有關係的,也並不傷身體。」安瀾掙扎著要抽出自己的手,可黎成渝並不如她的願,直接扯着她的手往回走,「你不欠她的,沒必要還她什麼。」

「成渝!」安瀾叫他,「未必能配得上對的,幾率本來就不大。」

「萬一配上了呢,你就捐?你的身體不好,我不想讓你去冒這個險,如果有後遺症,有併發症怎麼辦?」

「成渝,捐獻骨髓真的沒有什麼……」

「如果真的沒有什麼,為什麼那麼多人不願意捐?」安瀾嘗試說服黎成渝,可他卻並不這樣想,臉色刷一下就冷了下來,「這次只是需要捐骨髓,那下次呢?要捐腎,要捐心臟,只要她一求你,你也照樣捐嗎?」

「成渝,你別不可理喻。」安瀾心裏煩躁,語氣並不好,「你可以不可以不要那麼自私,人命攸關,就算她不是我的妹妹……」

「自私?」黎成渝圈在她手上的力氣增大,他烏黑的雙眼染上一層憤怒。在他的心裏,安瀾的母親就是一個異類。他從未親眼見過一個母親可以做到如此絕情冷漠,他心疼安瀾,所以更排斥安瀾的母親。可安瀾不怎麼想,他對她的關愛在她的眼中演變成了自私,黎成渝一時也口不擇言,「論自私,這個世界誰也比不上你。」

安瀾臉色一變,一聲不吭,拿起包對着他的胸口捶打了上去。她趁著黎成渝走神的那一刻,用力掙脫了他的手,轉身就走,快速地上了一輛計程車。上了計程車,右手覆蓋上自己的眼睛,觸及指尖一片冰涼,方才硬忍着的情緒完全崩潰。

不過幾天,骨髓配型就出來了。聞嫂也在同一時間知曉,心中最後的期盼也破滅了,她捂著臉坐在醫院外的長椅上嚎啕大哭,「怎麼辦,怎麼辦呢,我的小寶……」

安瀾站在她的旁邊,一時怔忪,怎麼辦呢,她的心裏也開始難過起來。她看着聞嫂忘我地哭泣著,心裏的嫉妒、憤懣都逐漸散了去,眼睛獃獃地望着她,這就是一個母親表達出來最悲傷的情緒吧。她的小妹妹叫做家寶,今年才初二,成績不錯。本來就有先天性心臟病,如今又得急性白血病,必須馬上換骨髓。如今為了拖延時間不得不做化療,不知道她這樣柔軟的身體還能不能拖得下去。安瀾進病房看這個跟自己有着血親的妹妹,她帶着一定碎花小帽,正捧著一本書在看。安瀾坐在她旁邊,靜靜地看着她,她有一雙與她相像的眼睛,執著淡定。女孩奇怪地看了安瀾幾眼,隨即甜甜地問道,「你是何叔叔的女朋友?」

旁邊的聞嫂似有些難言之隱,直到聽到安瀾含糊地應了一聲,她才鬆了一口氣。

或許是因為血緣之間的牽絆,又或許是安瀾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對她竟也有幾分喜歡,跟着她聊了會兒天,還幫她解了幾道數學題。

家寶睡着之後,安瀾從病房裏出來卻不巧碰到秦雅,安瀾想着上次兩人鬧了矛盾不歡而散,也不準備對她招呼。可秦雅卻靠了過來,詫異地看着安瀾的臉,「你生病了啊?臉色看起來好像真的不好誒?難道那人是你?」

安瀾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有。」

秦雅皺了皺眉頭,漂亮的臉蛋又靠近了一些,有些緊張地抓着她的手肘:「一定是你,那你在這裏幹嘛?否則怎麼剛好能配對得上?」

「妹妹病了。」安瀾沒有甩開她的手,隨口說了一句。

「你妹妹?你還有妹妹啊?親生的?」

安瀾不耐煩地點了點,只做是作答。

秦雅瞪大了眼睛,「呃……」

安瀾本來要走,這個時候聞嫂跟着醫生過來了,本是死氣沉沉的臉上帶了些喜色,她一見到秦雅,激動地緊緊抓住她的手道,「秦,秦小姐,您您真的……」

聞嫂激動地說不出話來,秦雅卻將她的手拂開,只是看着安瀾,優雅地笑着:「當我沒來過。」

安瀾從旁邊的醫生才知道原來瀾華公司參加一個骨髓捐贈活動,而秦雅的骨髓正好與家寶配對上,這才有了此刻的相遇。安瀾根本不敢相信這種概率,這種概率如同死而復生。聞嫂是不知道安瀾跟秦雅之間的恩怨的,她只知道突來的希望又將成為泡沫,她上前拚命地扯住秦雅的手腕,語氣卑微至極:「秦小姐,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秦雅轉頭看了一眼聞嫂,眼中有些玩味的神態,可還是慢慢地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吻合是吻合了,可我只是來看看,並未答應捐獻哪。」

「秦小姐,求求你了,我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她等不起了,她再也拖不下去了啊……」安瀾沒有做聲,將屋門完全掩蓋上。木然地轉身離去,這裏已經沒有她什麼事了。

秦雅轉頭看向安瀾的方向,清冷的聲音在走廊里響起,「安瀾,你把劉冕讓給我。」

「你做夢。」

安瀾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後來她聽到身後傳來「咚」地一聲——

那種響聲,令她不可置信。身體剎那僵直,手指微松,手裏提着的包直直墜落在地面。一秒、兩秒,她的心砰砰直跳,微動指尖,緩緩轉過身去,就看到她的母親跪在地上,滿懷希翼地看着她,那樣的眼神,她完全沒有辦法拒絕得了。曾經,她在她的心裏,猶如神砥一般的存在,而如今卻毫不猶豫地跪在她的面前,將所有的尊嚴都跪在底下。

安瀾遠遠地看着她,她的雙鬢已有白髮,臉色蒼黃,雙眼凹陷,脊背微彎。她抿著唇,終是無法冷眼旁觀,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邊,每一步都彷彿踩在刀刃上,她彎下腰來扶她,吶吶道:「你起來,我受不起。」

聞嫂抱着她的雙腿,濁淚從雙眼中流淌,「安瀾,只求你這一次,以後無論為你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我要你做牛做馬做什麼呢……」安瀾的聲音啞啞的,拉着她,「你先起來,我幫你。」

安瀾木訥地拉着她起來,唇邊似有一抹苦笑。世界上有些東西,不是她的,終究不是她的,她求不來,得不到。

她不是她母親,她不是她女兒,她就當做好心幫助一個瀕危的病人好了。

秦雅似乎也沒有從這個狀況中反應過來,獃獃地看着這兩人,直至安瀾拉她出來。安瀾不做聲,秦雅沒話找話,「誒?她不是你媽媽么?」

「像嗎?」

「呵呵,五官神似。只是她為什麼蒼老得這麼快,我沒法想像我爸爸年輕的時候迷戀她。」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那麼幸運的。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那條路,當然相應地付出代價。」

「哦。」秦雅應了一聲,似有些不忍,可終究還是開口道,「你要準備把劉冕讓給我了嗎?我願意捐獻給你妹妹骨髓。」

「劉冕不是禮物!」安瀾皺眉。

「那我走了。」秦雅沒心沒肺地微笑着,「反正我又沒有什麼損失的,而且那個人又不是我的誰,如果即將死的那個人是你,或許我還會考慮。」

安瀾看着她的背影,腦海中又出現那雙哀戚的雙眼,咬了咬牙,「秦雅,那你想怎麼樣?」

「劉冕最愛你,他什麼都會聽你的不是嗎?我想要他跟我結婚。」

「你做夢。」安瀾緊緊地咬牙,腮幫處咬得生疼,她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力氣才能撐起自己此刻的意志。

「她得的是急性白血病,她拖不了多久的。」秦雅沒有轉身看她,臉上出現一種複雜的神色,可這樣好的機會,她不想捨棄,「再見。」

安瀾坐在醫院門口的凳子上,查找出劉冕的電話,拇指停留在通話鍵上,顫抖得厲害,遲遲不敢按下,她憑什麼拿劉冕的終生幸福去交換,她這麼做了,跟她的母親又有什麼區別。她將手機死死地握在手裏,眼淚洶湧不斷,從來沒有抉擇如此刻這般,無可奈何卻不得不做。

「怎麼了?跟黎成渝分手了嗎?」略帶笑意的聲音從安瀾的頭頂響起,安瀾沒說話,拿出紙巾將自己的眼淚擦乾,站起身來抬起頭看着眼前的人,眼前的人正是抓完葯出來的何遠航。何遠航站在離她一米的地方,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直直地望着安瀾,眯著一雙鳳眼打量着她,遲疑地開口道,「莫非真的是失戀了?」

在跟安瀾一起的三年中,他從未見過她哭過,除了她父親去世的那會兒。

安瀾淡淡道,「沒有。」

她此刻這種狀態不大好,並不想讓他見到,「那,我先走了。」何遠航見不得她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伸出一隻手來抓住她的手彎,涼涼地笑道,「怎麼?有必要跟我劃清這樣的界限?」

何遠航靠近了她一些,安瀾這才看清他的臉,顯得有些蒼白,臉色也有些憔悴,因為近距離她還聞得到他氣息中的煙酒味。

安瀾有些害怕,皺了皺眉頭「遠航,你醉了。」

「我哪裏比不上他?」何遠航的聲音中帶着一種質問,他大多數的時候總是幽默而紳士的,唇邊總是掛着明媚的笑容,可此刻的他一臉的陰鶩,看着有些陌生。他的鼻尖幾乎貼上她的,眼底冷漠冰冷,「我比不上那個老男人么?是因為我對你不好么?」

「何遠航,你不要鬧了。」

「至少我不會讓你這樣哭。」他的指尖輕撫上她的臉頰。

「不是這樣子的。」安瀾直直地看着他,「遠航,你曾經問過我,我是否愛過你,可你是否問過你自己,你又何曾那麼深愛過我。」

「不管如何,是你先放棄我的。」安瀾很認真道,「是你先跟我提的分手。」

何遠航先是一怔,隨即呵呵地笑了起來,他往後退了一步,眉宇之間頓時出現了濃濃的頹然,他只是不想讓她為難罷了,而她給他這樣的答案,何遠航的額頭上冒出冷汗來,他的右手不自覺地彎曲,卻竭力不在她的面前捂上那疼痛的地方,他冷笑道,「安瀾,你沒有心,你總是看不到別人對你的好。罷了,反正如今我不是你的誰,我也沒有資格說你。」

安瀾頓住,看着他的身子慢慢轉身,緊緊地咬住唇。她只覺得疼,每個地方都疼,太陽穴突突地跳着,她頹然地重新坐下,全身都在發抖。其實何遠航說得對,她什麼都看不見,她什麼都看不見。

她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她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回去吧,天快黑了。」不知何時,何遠航又走了過來,坐在她的身邊,拿出摺疊好的乾淨手帕塞到她的手裏,「雖然我很不贊同你的選擇,可你總是有你的想法。」

「成渝他並不是一個完美的男人,缺點多,小毛病也多,可……跟他本身比起來,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如今甚至已經忘記了為什麼愛他,只是每次想着跟他分開,我就會心痛,這種痛……撕心裂肺,挫骨揚灰,也不過如此。」

何遠航牽強地扯了扯唇,這麼多年他從來未聽過一個女人用這種疼痛的詞語來形容愛情。

「遠航,這麼多年來,沒有你我走不過來。這一輩子我都會對你愧疚,可如今再讓我對黎成渝放手我做不到。」

何遠航只是沉默著,笑得很開懷的樣子,「你是來炫耀自己有多幸福嗎?」

安瀾仍舊沒有抬起臉來,「我希望你過得比我幸福,還有,跟你說一聲謝謝。」

何遠航只是淡淡地笑着,「既然不是為了黎成渝,今天又是為了什麼原因哭?」

安瀾頓了頓,這個時候實在是太需要找一個人傾訴了,而且是一個局外人。她慢慢將這些事兒告訴何遠航,何遠航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放在手裏旋轉着,「原來你有這麼多的事。」

安瀾看着手機,輕嘆了一口氣。

「如果我是你,我會做兩件事,第一,找劉冕。第二,找秦父,第三,冷眼旁觀。當然,你不是我,不會選擇第三條。」

「嗯?」安瀾不解。

「如果劉冕願意為你扛下這件事,自然是皆大歡喜。如果他不願意,那就找你的親生父親,認祖歸宗,你拿這個事去逼秦雅,事情的決定權就不在你手上了。」

安瀾頓時豁然開朗,至少眼前的不是一條死路。此刻天色已經黑了,何遠航笑笑,「我送你回去吧。」

安瀾本來還是遲疑,卻聽到何遠航道,「怕我吃了你?」

安瀾對着他微微鞠躬,「遠航,謝謝你。」

安瀾才下車,就在家門口碰上黎成渝。這兩天,她在焦躁,顧不上黎成渝,此刻突然見到他也感到很欣喜,她伸手親昵去挽他的手彎。樓梯道里沒有光,黎成渝的表情看不真切,他似有些彆扭地將她的手拿開,低聲道,「回來了?」

「嗯。」

「何遠航送你回來的。」

安瀾遲疑了一會兒:「嗯。」

「因為我們吵架了,所以你又去找另外一個靠山是么?」

安瀾沒說話。

「還是因為你突然發現了,其實跟他在一起更適合是么?」

安瀾的唇角逐漸浮現出一抹嘲諷,她在另外一個男人那裏表達自己對他黎成渝的愛,回來之後接受的是他的不信任。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已經夠她傷神了,她不想在這種時候再抵押上她的愛情:「我累了,我們都靜一靜。」

黎成渝跟着她進屋,用腳後跟將門帶上,一把將她按在門上,低頭狠狠地肆虐她的嘴唇,安瀾左右躲閃,卻躲不開他的唇。黎成渝似乎已經失去理智般,他的勁頭很大,箍在她的腰,將她弄得很疼,「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每次都這樣……」

安瀾看不見黎成渝此刻的表情,可她能感覺出來他的絕望,她甚至以為他要瘋了。他粗魯地對待她,用力扯着她的衣服,似要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他的愛,安瀾又痛又委屈:「成渝,你別這樣……」

她叫嚷了幾句,他卻是無動於衷,本來就是心煩意亂,伸出手來想要揮開他,卻不輕不重地拍在他的臉上。

黎成渝的動作一頓,粗重的呼吸在她耳邊響起。他雙手撐在她的兩側,低頭看着她,在她耳旁呢喃著:「安瀾,我該對你怎麼辦呢,對你怎麼辦?我這般愛你,你怎麼可以不懂我。」

安瀾放聲大哭,想要將心裏所有的不如意都哭出來。她怎麼不懂,如果不懂她就不會回頭來。

黎成渝用指尖抹着她不停流出來的眼淚,低聲道:「別哭了,我不碰你,讓你靜一靜,不哭了。」黎成渝緩緩放開她,打開門就走,而安瀾則愣在原地,連拉住他的勇氣都沒有。

安瀾坐在地上,許久之後才止住哭聲。她咬緊唇,吶吶道:「黎成渝,你這個王八蛋。」

安瀾的身體逐漸滑落,跪坐在地上。她不敢給劉冕打電話,想來想去給他發了一條短訊,「劉冕,你會愛上秦雅么?」

短訊才發出來幾秒鐘,劉冕的電話就直接打過來了,安瀾才接起,就聽到劉冕的聲音在對方淡淡道,「安瀾,只要你需要我,我什麼都會答應你。」

「劉冕……」

「安瀾,我什麼都知道了,我在等你的答案。」

「劉冕,千萬不要為我做到這般地步,否則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我已經想到了辦法,我只是跟你說,千萬不要答應她的提議。」

掛了劉冕的電話,安瀾給秦父打了一個電話:「喂,秦先生嗎?我想見你。」

與秦先生相約的地方離安瀾住處不遠,安瀾到的時候,秦先生已經到了,他還是那般儒雅,氣度翩翩。他見到安瀾之後很是開心,笑眯眯地指著桌子上的點心道:「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小雅喜歡這個蛋糕,我就給你點了一份。」

「謝謝。」安瀾仍然客氣,臉上逐漸帶了些笑。

「你跟你媽媽長得很像,特別是眼睛,還有神態,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她的女兒。」他似乎在回憶什麼,雙眼有些迷離,「不過你還是比不上她,那時候她才十八歲吧,特別俊俏,非常招人喜歡,我耍了些手段讓她跟了我。」

說到這裏的時候,秦先生苦笑了一下,「不屬於我的,終究不屬於我,她懷了你之後,我以為她這輩子跟定我了,對她放鬆了戒備,她就偷偷地跑掉了,怎麼找都找不到。」

「為什麼?」

「不為什麼,她不喜歡我,她喜歡的是我弟弟。我對不起她,明知道她不喜歡我,還守着她,逼着她喜歡我。」

「你關着她?」安瀾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了一句。

「是,太喜歡了,太在乎了,才做出這些蠢事來。」他輕抿著唇,嘆著氣,似在唏噓著往事。

心裏的疑惑慢慢消失,「後來呢?」

「後來事業蒸蒸日上,賺了錢,一個人累了,想要個家。愛一個人很累,等一個人更累,一直都找不到她,我也等不起了。後來我有了妻子,我不知道愛不愛她,但是很疼她,加倍地疼,就是想着有一天讓她後悔,讓她嫉妒,可是似乎永遠不可能,她討厭我。」

愛一個人很累,等一個人更累,安瀾的心突然就被擊中了,想着那個男人,心裏一陣溫暖。

「我這輩子虧欠了兩個人,一個是你媽,一個是你。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做錯了事,老的時候會想盡一切辦法來彌補。你媽媽那兒我這輩子都無法交代了,可是你……你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好么?」

「謝謝秦先生你告訴我這些,你不虧欠我什麼,我過得很好。」安瀾客氣地拒絕。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認你,又怕你無法接受。就讓小雅對你好一些,沒有想到小雅那麼敏感,在家裏找到了一些我和你媽媽的舊照,還有我給你媽的情書……我也很想馬上認回你,可是我……」

「抱歉,秦先生,我先接一個電話。」安瀾拿着手機離開,撥打秦雅的號碼,她說,「秦雅,你爸爸想認我回去。」

秦依在另外一頭激動起來:「安瀾,你說過你不稀罕我們家的!你出爾反爾。」

「因為你給我出了一個難題,我解不了這個題。」安瀾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而且你父親剛才就在跟我探討這個問題,哦,對了,我們在杏花西路這裏的星巴克。」

秦雅掛了電話沖沖趕來,過了一會兒她給安瀾打電話,「安瀾,我什麼都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求你……」

安瀾對着秦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您不用對我有什麼虧欠,因為這個原因,我覺得開心很多,至少我不是被拋棄的。我只是想知道一個原因而已,現在我先行離開了。」

安瀾出門之後,坐進秦雅的車子離去。秦雅似乎有些惱羞成怒,車速飈得極快,氣急敗壞,「安瀾,你這個小人。」

「這麼多年,一直都是你在做小人,而這次,我只能說對不起。」

「你居然拿爸爸威脅我。」秦雅似有不甘。

安瀾嘆了一口氣,「這是個事實。」

「我媽身體不好,我怕她受刺激。」

「真好,至少你有守護的人。」安瀾輕笑起來。

「你沒有嗎?」

「沒有。」安瀾淡淡地說了一句,「從小到大,我的生活一直都很糟糕。我能顧及的只能是自己的生活,其次才會有別人。」

秦雅默不作聲,只是繼續開車。安瀾坐在座位上,輕閉着眼睛,盡頭在哪裏,她不知道。很久之後,秦雅才將停到路邊,「我怕疼,也怕死,連這次骨髓配對活動我也只是為了討好劉冕……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會捐。」

安瀾輕閉的眼緩緩睜開,詫異地看着秦雅。秦雅自嘲地笑道,「安瀾,我從來就不懂你,從大學時就不懂。你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將所有的人都排除在外面。所以一直以來我都那麼討厭你,可是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之後我又同情你。你沒辦法理解我對你的感覺,因為血緣的牽絆,我對你又愛又恨。我也很嫉妒你,因為周圍的人全都向著你。你知道么,在你離開大學之後,黎成渝全世界找你的時候,是我動了手腳,抹去了你在學校里留下來的所有痕迹,因為我不希望你比我幸福,我得不到的,也不希望你能得到。」

「如今看來,你確實過得不怎麼樣,所以,就當我欠你一次。」

安瀾冷笑了一聲,沒做聲。

「你也不要恨我。不過,你本來就討厭我。」

安瀾似是鬆了一口氣,秦雅突然又道,「安瀾,你真可憐,居然有這樣的母親。這一點上,我比你強。」

安瀾沒理她,秦雅又開始念叨,「她除了賦予你生命,其他什麼都沒有給你。」

可是她為了家寶,會義無反顧地跪在我面前,安瀾心裏這樣想着,不自覺脫口而出:「換你試試看,被人強暴了,還會愛強暴你的那個人的女兒嗎?」

秦雅沉默片刻,破口大罵,「安瀾,你變態!」

「我不想跟你探討這個問題。正如你,明明恨我,還願意幫我,因為你心底里認同我是你姐姐。而我認同她是我的母親,所以我願意幫她。沒有什麼對與錯,沒有什麼絕對的公平,我只是覺得這樣做也可以。」安瀾這兩天並沒有休息好,顯得很是疲憊,如今心裏放鬆,頭一靠過去就睡過去了。

經過這件事之後,安瀾似乎想清了很多東西,她發現許多她一直耿耿於懷的東西,其實並不重要。她總覺得自己可憐,可事實上,她擁有了許多其他人一輩子都無法擁有的東西,比如——黎成渝。

此刻,安瀾坐在公園裏,低着頭,摩挲着手裏的手機,指尖放在通話鍵上,猶豫不決。可下一秒又覺得這件事比起先前的那件事來說,並算不上是什麼為難的事,她連劉冕的電話都敢打,又怎麼不敢打給黎成渝。

電話接起來之後,黎成渝只是沉默著,安瀾也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成渝,你怎麼想我的?」

「你是覺得有一就有二嗎?」

「如果我告訴你,他只是送我回來,其他什麼事都沒有,你信不信。」

「信。」黎成渝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個字,「只要是你跟我說的,我都信。」

安瀾有些無語:「那如果我不說,你就不信嗎?」

黎成渝頓了頓,低聲道:「安瀾,對不起,我還是會害怕。看着他那樣親昵地送你回來,而你又什麼都不解釋,我會很害怕。我怕又因為我一句話,而失去你。」

安瀾沉默了許久,「成渝,我最近剛想明白,其實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可我仍舊希望你能學着相信我。」

「安瀾……」

「我的世界觀很狹窄,也喜歡鑽牛角尖。難為你一直這麼包容我,理解我。你為了我,做了許多男人這輩子都無法做到的事。」

次日,安瀾終於是閑了一些,很早就起床去買菜,做了一頓豐富的菜,本想請黎成渝過來吃飯,可何適倒先串門過來。

何適很愛吃安瀾做得菜,吃了很多,頭也不抬,吃到最後,才神秘兮兮道,「安老師,你跟叔叔前段時間見過面吧?」

「嗯。」安瀾不解。

「怪不得他跟變了個人似的,正常了很多。」何適笑得特別詭異,「前段時間酗酒嚴重,胃病複發,還整到醫院裏去了。」

安瀾眼眸微垂,「你一個小孩懂什麼?」

「我都這麼大了,自然是了解很多的。」何適滿不在乎地說道,往口裏撥了大口飯,口齒不清,「安老師,你有什麼就說什麼,你沒有讓我傳的話,我半句也不會說的。」

安瀾瞪他一眼,「快點給我吃飯,看你帶着個書包里,還有大堆的習題要做的。」

「哦。」他應了一聲,低頭將一大碗吃了個乾淨,在安瀾洗碗的時候才幽幽道,「安老師,我挺喜歡你給當嬸嬸的,所以你跟我叔叔分手我會有點兒失望。但是黎大叔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祝福你也是必須的。」

安瀾低頭不語,何適突然道,「安老師,你確定跟我叔叔沒有關係了嗎?」

「對不起,何適。」提及何遠航的一切,她的心裏還是會有些酸酸的。

「也是。這個問題就當做我沒有問過。」何適摸著自己的下巴,「現在我有幾個秘密要告訴你,一個是關於叔叔的,一個是關於黎大叔的,你要聽哪個?」

「我都要聽。」安瀾手上忙着洗碗,拖長著聲音回答。

「我先說我叔叔的吧。」何適清了清嗓子,「你那個繼母,上次不是被送出去了嗎?但是叔叔怕他們找你麻煩,就找人一直看着他們。」

「然後呢?」

「那個女人找到了下家了,過得還成吧,不過她的兒子因為販毒被抓了,有好幾年的牢要坐的。」

安瀾輕咬着唇,「替我好好謝謝他。」

「還有一個黎大叔的。」何適頓了頓,又嘆了一口氣,「這事兒我真的不想說的,叔叔不讓。」

「說吧,遲點我請你吃甜品。」

「我叔叔本來要去買你家的老房子,後來才知被人捷足先登了。」何適才說了一句,安瀾手中的碗就已經滑到了水池,濺了她滿身的水花,「什麼?」

「叔叔本來想讓對方割愛的,可是查去之後才知道那個人,是黎大叔。」

安瀾愣在原地,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很快,呼吸都似乎忘記了,許久才慢慢地將碗又撈了上來,繼續慢吞吞地洗。

何適本來是在等她接下文的,可是她直到碗洗完也沒有說上半句話,不由問了一句,「安老師,你覺得不該有點兒什麼表示嗎?」

安瀾將碗倒過來瀝干,轉身的時候眼眸中的光彩亮得嚇人,「走,我請你吃東西去。」

「……」何適乾笑幾聲,安瀾在他眼裏從來都是一個很冷靜的人,「你這樣子嚇到我了。」

安瀾跟何適分開之後,立刻給黎成渝打電話,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成渝。」

「嗯?」黎成渝還在工作,接到安瀾的電話,唇角一咧,用筆尖在文件上戳了兩下。

「你什麼時候有空?」

黎成渝快速地將文件整理了一遍,關了電腦,眼中帶着濃濃的喜色,語氣卻是淡淡,「現在。」

「我想見你。」安瀾毫不遲疑地說。

成渝,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事——就是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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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我身體里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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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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