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安瀾感覺有人將她拽入懷抱,他的身上散發着濃濃的陽剛之氣,很安心。她沒有動,也沒有掙扎,腦海中的意識剩下的也不多了,就這樣迷迷糊糊地丟掉了最後的意識。醒來的時候,安瀾躺在樓上的房間,身上蓋着一條薄被,有些熱,臉上都是汗。房間中有鏡子,她走過去無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臉色蒼白,因為缺水,嘴唇乾涸得有許多乾裂的細痕。

屋外悲愴的嗩吶聲不住地鑽入她的耳朵,這才相信父親已經去世。安瀾腿腳很軟,恍惚地走下樓,靈堂已經擺好,外面篷子也已經搭好,姑姑,姑父,鄰居們都在外頭忙,居然還有黎成渝,他身上穿着白襯衫,挽著袖子在幹活,見到她下來,將她領到靈堂前,「來,給你爸爸上柱香。」

「成渝……」安瀾輕輕地叫了他一聲,說不出拒絕的話來,轉頭接過香火對着自己父親的靈位拜了三拜。

本來安父不過五十來歲,算不上是白喜事,喪事辦得要從簡。可是在這種小地方,他們認為一個人苦了一輩子,死的時候一定要舒舒服服的,喪事必須要隆重一些。安瀾是父親唯一的女兒,這次喪事的重責全部都落到她的身上,她自己這麼認為,其他的人也這麼認為。

繼母以傷心過度為由,一直窩在房間里看電視,也不出門。到了餐點,她的女兒或者兒子會輪流上去給她送吃的。安瀾朝着她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也覺得舒了一口氣,只要她別在這個時候鬧事就好了。

靈堂里都是香火的味道,煙霧隱隱綽綽,有幾分朦朧,幾分虛幻,並不是很真實。門外是嗩吶鑼鼓的聲音,十分吵鬧,吵得整個人暈乎乎的,似乎大家都很忙,安瀾卻一時之間怔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要做點兒什麼。黎成渝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握著,他將她拉到一間偏房裏,輕聲道:「你就在這兒跟他們一起折些元寶。」

家裏的沙發不知何時被搬到了這裏,幾個老人一起坐着折金元寶,其中一個將她拉了過來,「來,我教你。」

前面放着幾個籮筐,已經裝了一半了。

「小瀾啊,你這個男朋友可真好,這樣你爸爸也走得放心了。」

「他不是的。」安瀾低着頭說了一聲。

「這麼幫着還不是,你爸爸去了之後他就沒有合眼,一直在忙。哎,我每天早上起床出來就要跟你爸爸打聲招呼,你說他怎麼說走就走了呢。」老人絮絮叨叨的話語以及嘆息聲讓安瀾的眼淚迷濛了眼睛,說話的婆婆揩去了眼淚,換了話題,「你說你們家還有誰能主持這個大局,幸好有小黎啊,你看現在靈堂擺得這麼好,還有一大早買的菜,以及外面那幫樂隊,都是他打理好的。」

「就是啊,小瀾。這個人是個好人,你可要抓緊了。」

「阿婆……」

安瀾還想說什麼,可是喉嚨處卻堵得厲害,淚流不止,後來他們又讓她去燒紙錢,燒元寶。她蹲在靈堂的角落裏,將一張張紙錢往火盆里放,火燒得很旺。

煙熏得她的眼睛濕潤潤的,再抬起頭的時候,黎成渝也蹲在她的旁邊,低着頭陪她一起燒紙錢。手裏握著一張紙巾給她遞了過來,「把眼淚擦擦,到時候要哭的地方很多。」

「成渝,謝謝你。」安瀾看着他,真誠地說道。

黎成渝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別說客氣話,你要不要睡會兒,晚上得守靈。」

「守靈?」

「嗯。」黎成渝點了點頭。

安瀾點了點頭,看到他眉宇之間有着濃濃的憔悴和疲憊,雙眼泛紅,眼瞼處發着黑,下巴有着泛青的胡茬,擔心道,「你一整夜沒有合眼了,你先去睡會兒吧,樓上有房間,我的房間還空着,你去躺會兒?」

黎成渝看了看四周,暫時也沒有什麼事,點了點頭,「好,等會兒中午吃飯的時候叫我,我還得去端盤子,人手不夠。」

「哦。」

安瀾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眼睛酸澀起來。

似乎,只要她站在原地,每一次抬起頭來,他就在她的面前。

安瀾不記得自己跟黎成渝是什麼時候確立了關係,他們兩人的關係確立得不清不楚,只知道有一天黎成渝自然地牽起她的手,自然而霸道,不容她反抗。

她假裝不在意地別過頭去,可心裏是甜蜜的,她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情竇初開之時,情不自禁愛上他了,意亂情迷。

可她是普通的,又是特別的,她的忍耐力比誰都強,她將自己的感情壓制下來。

在接下去的戀愛中,卻並不如小說中那般甜蜜膩人,她越發了解他,也越發感到兩人之間的差距,他高高在上,而她卑微渺小,她在他的面前維護著自己可憐的自尊心。

她不想讓黎成渝擔心,所以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敢跟他說,除非他自己知道了來問她。兩人若是鬧彆扭吵架,她靜默不語,心裏想着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們是不是已經分手,直到黎成渝回頭站在她的面前,揉着她的腦袋無奈地苦笑,「從來就不見你主動跟我和好。」

那個時候的她就是這樣子,執著那些不必執著的東西,用最刻板的規矩束縛著自己。明明愛着他,卻那麼小心翼翼,在這段愛情里,她總怕行錯一步就會滿盤皆輸,可她不知道的是,她一步錯,步步錯,早就錯到無可救藥了。

黎成渝總是跟安瀾說:你太天真了;你這樣的想法你會吃虧;安瀾,你是老古董;安瀾,其實我們真有代溝,你的心裏年齡是幾輩前的吧。

鬧得最厲害的一次,她說,「成渝,不要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的。」

他聽了似笑非笑,然後面無表情地離開,好久都不見。她以為他會這樣消失,可是等到期末考之後,他出現了,他緊緊地抱着她,說:「安瀾,我妥協了,我捨不得你。」

他是真的妥協了,就那樣默默地守護着她,再也不敢逾越半分,聽她的話,一周見面一次,跟她AA制,不輕易送東西給她,將車遠遠地停在沒有人的地方,不再跟任何人公開兩個人關係。安瀾給徐曉若補課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去,卻幾乎不跟她說話,怕惹來她的不快。

三年中再也沒有爭吵,見面的時間太少,沒有時間用來做其他的事,當然愛情也沒有更多的進展。

安瀾忍不住想愛他,又不敢愛着。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暗地裏練習廚藝,只為做出他愛吃的東西,她還曾經買了一大包重重的珠子,每天空餘時間就開始穿,替他做了一副珠簾,可是送他的時候,只說是生日禮物,挑了好久買的。

她有他家的鑰匙,卻只在他上班的時候,偷偷地去他家裏,打發走鐘點工,親手替他打掃,親手將他衣服洗好,幹了之後放在鼻尖輕嗅,然後疊好,放在他容易找的地方。掐准他下班的時間,提早半個小時做好菜,然後悄悄走掉。

她有時候想,喜歡一個人,原來便會如此,想為他做任何事。雖然她每次都偷偷幻想如果他知道了之後會不會欣喜若狂,又或者他從來都不知道。

這樣一晃而過,到了大學里的最後一個學期,這個學期安瀾已經沒有課,畢業論文也做得差不多。她需要做的就是投簡歷,找工作。

三月初,黎成渝對她說,「安瀾,一畢業就嫁給我吧,我等你畢業等了好久了。」

安瀾的神色一變,帶着幾分恐慌,「不,不行的。」

「為什麼?」黎成渝本來就問得小心翼翼,總以為她不願在大學里談戀愛是因為她小,可是大學畢業了她就不小了,突然被這麼毫無懸念地拒絕,一顆心沉入了谷底,他又問了一句:「是因為,我對你不好么?」

「不是。」只是因為我們走到盡頭了,她心裏默想,這幾年她一直很努力,可是她仍然是最渺小的那個。她給曉若做家教的時候,聽徐媽媽無意間跟她提過,黎成渝的母親要求很高,是個很苛刻的女人,有許許多多的她聽不懂的規矩,她還說自己隨意地介紹了一個,因為身高才一米六多,就被他媽媽拒絕了。

安瀾不想讓他為難,因為自己的條件,無論哪一條都不符合他母親的條件。雖然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兒,可是她明白,婚姻是事關兩個家庭的事。

「我快要回家了,在那裏找好了工作,所以……」

「安瀾!」黎成渝根本沒有等她把話說完,惡狠狠地看着她,「你就是這麼對我的?這麼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

「對不起……」安瀾低着頭,輕咬嘴唇。

「呵呵,我們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笑話是不是?」黎成渝冷笑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儘力保持鎮定,「你一直敷衍我,什麼事兒都瞞着我,從來不顧及我的感受。是不是我對你來說,不過是一件消遣的玩偶。喜歡的時候就抱在懷裏,不喜歡的時候就隨意扔掉?」

「黎成渝,我沒有這麼想。」安瀾的聲音抬高了幾分。

「沒有么?」他看了她一眼,輕輕地笑,眼眸中的冷意讓她覺得寒冷,「你跟我在一起,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愧疚?」

「我……」

「我喜歡你,可我不是聖人,這麼久了,我也是需要一個交代。」他的呼吸很重,拳頭握得很緊,「如果你從頭到尾都不想負責,為什麼要跟我在一起?」

安瀾緊緊地咬着唇,她不想他這樣跟她說話,他的語氣不重,可是每一句話都重重地捶打在她的心上。她不是他說的那樣,她很愛他,愛得都要瘋了。可她不能再錯下去了,既然沒有未來,又為什麼還要再往前?她的眼眸濕潤了,卻仍是倔強著,「對不起,成渝。」

他嗤笑了一聲,剎那間心灰意冷。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她看了一眼他的側臉,冷漠得像一塊冰。他生氣的時候,就會逃避,將自己躲在自己的龜殼裏。其實他們是一類人,孤獨,寂寞,不擅長表達。

安瀾仍然不介面,想看他,又將視線轉到窗外,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不舍與失意。

車子飛快地在路上行駛,一個小時的車程,車中安靜得可怕。在學校附近停下來,安瀾下車之前,黎成渝拉住她的手,淡淡地看着她,「嫁給我,就那麼委屈你?」

安瀾低着頭,將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掰開,「不是你委屈我,是我委屈你。」她抬起頭來,眼神堅韌,「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

手指一根根被掰開又一根根合上,他的心慢慢地下沉,突然就鬆了全部的力道,輕閉上眼睛,蒼白的唇邊掛幾分無力的笑,「這麼多年來,承認一句你愛我都那麼難,我又怎麼能讓你心甘情願地說要嫁給我呢?」

「……」

「是不是只有我真的離去,娶另外一個女人的時候,你才會動容呢?」他打量了一下她,看着她的臉色微僵,眼中閃爍不定。他對着她擺了擺手,「放心吧,我會等你畢業,你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考慮。下個星期天,別忘記了,我在這兒等你。」

這一夜,安瀾沒有睡好,翻來覆去,腦海中一直他的那句,嫁給我吧。

嫁給我吧。

喉嚨間的馥郁腥甜都在表達着她的愉悅。她很想高聲說好,然後抱緊他,她很喜歡他身上的味道,一種清淡的味道。可是她不敢,下意識地拒絕,只怕未來那些鬥爭,現實就是現實。

她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未曾擁有,她不想重複前人走過的棒打鴛鴦的老路,否則她會跟他們一樣,一樣艱澀的開局,一樣曲折的過程,一樣失敗的結局,一樣分離的苦楚。

這是規律。

這三年來,她已經很幸福了,如今到期了,她就早一些鬆手。長痛不如短痛,時間越長,傷害越大。

接下來的時間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總是恍惚著不知道在做什麼。畢業論文已經交,答辯順利通過,工作也落實得差不多,是這裏數一數二的中學;在別人最忙碌的時候,她已經找到了下一個目標,可是她還是整日泡在圖書館,看許多的書,一本一本翻過去,不知道看進去了多少。

期間他們並沒有一個星期見一次面,安瀾跟黎成渝說,她在忙畢業論文,忙得不可開交。

六月初,是安瀾畢業的日子。

拍完了照,留下了大學里最後的紀念,大家都將頭上的學士帽高高地拋起,神經質地大笑起來,這一天,大家都等了很久。安瀾回到宿舍里就開始打包,東西並不多。一些沒有用的東西拿到樓下賣掉,還有用的一些參考書早早地送了學妹,走的時候很輕鬆。她要早點去尋一份假期工作,然後攢錢替自己買幾身工作服。

卸下了這裏的自卑,去另外一個地方重新開始。

黎成渝對於她的行動似乎是了如指掌,她才下了樓,車子已經過來堵住她。他下車,奪過她手裏的行李放到他的後備箱,又拽着她上了車門,臉色蒼白而且陰沉,心想若不是他親自上來堵人,她會不會就這樣在他的世界裏消失?

黎成渝帶着她回家,安瀾倒是並沒有反對。這段時間她很少來,他的房間仍舊是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她坐在沙發上,黎成渝從茶几上拿了兩個水果去廚房裏給她打果汁。他端著果汁過來給她,唇上帶着幾分笑意,「畢業了之後可有什麼打算?」

「回家教書。」安瀾抿了一小口,仔細地打量這個她花了很多心血的房間,那兒垂掛着她親手編的窗帘,微風一吹,輕輕搖擺,各色珠子輕輕地碰撞發出的聲音清脆動聽。安瀾隨口一問,「那你呢?」

「我想結婚。」黎成渝笑得有幾分神秘,「我媽媽催得厲害,我也不想再拖下去了。」

「哦?」安瀾一顫。

「對方是個好女孩。」他又接了一句,看着安瀾毫無波瀾的臉色,唇邊的笑意微微一僵。

「很好么。」安瀾抑制住話語中的顫抖,讓自己保持着鎮靜,喝完杯中的橙汁,將杯子放回茶几上。

「嗯,很好,她會給我佈置房間,還會燒一手好菜。」黎成渝看着她僵硬的神色,竟有幾分得意起來,「你覺得呢?」

「真好。」安瀾笑,笑得很真誠,橙汁很甜,可她嘗到的儘是苦澀。

「安瀾,我最想娶的人是你,知道么?」

黎成渝坐到她的旁邊,將她輕輕地摟在懷裏,下巴蹭在她的發旋上。

「這個暑假就在這裏陪我好不好,等你開學了我送你回去?」

「好。」她答應得輕巧,卻突然消失不見。他不過是去了公司一趟,回來的時候,茶几上放着他送她所有的禮物,包括那隻紫羅蘭手鐲。當初他送她的時候,曾玩笑似的告訴她,「這隻手鐲可是價值不菲,是我們黎家傳給長媳婦的,一定要帶着,否則就表示你討厭我。」

飯桌上擺滿了四盤菜,是她剛炒的,菜還是溫的,都是他愛吃的。他想將所有的菜都打翻掉,終究還是不舍,頹廢地坐下來,一口一口往自己的口中塞,她可真是殘忍。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身體一直在顫抖,抖得厲害,總覺得那天的菜似乎有點兒咸。

安瀾坐在公交車裏的最後一排,撕心裂肺地大哭,成渝……就這樣吧,她從手機里掏出手機卡,從車窗丟出去,一切都結束了。她先不要他,後來他也不要她了,這樣很公平。

實驗中學很遠,很偏僻,未來,他們都不會見面了,就算見面了,他也已經結婚了吧。

如今再度想起,安瀾的眼睛濕潤了,當年到底是怎麼般的鐵石心腸,這樣子傷害自己喜歡的人,這麼明顯的答案,她居然如今才明白。

這裏辦喪事是要擺流水席,一日三餐,直至最後一次的正宴會。中午時間一到,鄰居、親戚、樂隊師傅都是要上桌吃飯的,原有的人手就不夠,有人過來讓安瀾去請成渝下來幫忙端菜。

黎成渝一夜沒有睡,現在不過剛闔眼一會,安瀾有些不忍,好歹她也是從小乾重活的,於是自己就頂了上去。路過洗碗的曾阿婆時,她說道:「成渝出手真大方,這些菜都是上好的,你爸爸的喪事辦得可真是體面。」

「是么?」安瀾大吃一驚。

「是啊,你看這種海蜇,很多人家都是用假貨,可是這個味道不一樣,我剛才嘗了一口,特別有嚼勁。唉呀,你看你三婆家的,也真是的,白吃白喝的居然一大家子來了五個人,嘁……」阿婆站起來,往另外一個大碗裏裝了一些肉湯排骨,「我不用多,一點兒湯一瓶飲料就好,等會兒給我家的娃娃做面去。」

安瀾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拿了幾瓶飲料給她,「多拿點過去吧。」

「我幹了多少活兒,拿多少自有分寸,不像那幾個一到幹活就跑,一到吃飯就來。不過你也別太往心裏去,能吃一頓也就一頓,咱也不能養他一輩子。」

安瀾只是笑笑,點了點頭。

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不一樣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奇奇怪怪的想法,其實每一個人都是個另類。

這種非正式的酒席不過就六個菜,大半個小時也就上完了,之後安瀾也拿着兩個小碗裝吃的東西。

「阿婆,我先把這些吃的給他端上去,等會兒過來洗碗。」

「我們人手夠的,你儘管去,你們倆早飯都還沒有吃。」

安瀾端著菜上去,樓下的樂隊又響了起來,這麼吵鬧他居然也睡得下去,可想是累壞了。她輕輕掩上了門,將吵鬧隔絕一些。

安瀾將餐盤擱到一旁的書桌上,本想叫醒黎成渝先吃些飯,可是看他睡得那麼香又不忍心。已經是六月天,他臉上都是汗,安瀾從角落裏拿出電扇對着他吹了起來。

她也餓極了,拿着飯碗慢慢地吃。才吃到一半,覺得電風扇的風轉到了她這個方向,脖頸處一陣涼快,緊接着旁邊有一個黑影朝她靠攏,她頓了頓,那個人就坐到她的旁邊。她房間中只有一張老式的長板凳,掉了顏色,是爸爸為了她學習專門從廠子裏拿來的。

安瀾轉頭看了他一眼,「醒了?」

「嗯。」黎成渝打了個呵欠,看了一下手錶,「聞到飯香,餓醒了。中午怎麼不叫我,現在都這麼遲了。」

安瀾垂著眸子,將另外一大碗飯放到他的面前,「先吃點飯,早上還沒有吃呢。」又低頭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了一瓶飲料遞給他。

「謝謝。」黎成渝接了過來,開了飲料,湊到她唇邊,「你要不要先喝一口,嘴唇都快裂了。」

安瀾上樓時隨手拿了一瓶,如今才發現自己也很渴,點了點頭,就着他的手喝了兩口。黎成渝笑笑,也自然地喝了兩口,「菜做得不錯,那個掌勺大廚是你的遠房伯伯吧,還蠻親切的。」黎成渝朝安瀾的碗裏夾了一些肉,「多吃點兒,吃多了才有力氣幹活。」

「謝謝你。」安瀾低頭默默地往自己口中夾東西。

「不用客氣。」黎成渝也是餓極了,吃得很快,一大碗飯很快就見了底,「我昨晚都沒有吃,真的很餓了。」

安瀾胃口不大,看着自己的碗,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問,「還要不要,這邊沒有吃,我也吃不完。」

「好。」黎成渝接過她的碗,往自己的碗裏撥了大半,「我很少見吃你這麼多。」

看着碗裏的飯少了大半,安瀾才覺得輕鬆了些,說:「不夠我再下樓給你打,你忙了這麼久了,估計是很餓了。」

「還好,我對這裏熟,出門辦事也順利,你的鄰居都很幫忙,還給我借了車。」他笑笑,拿起飲料灌了安瀾幾口,「我曾經在這裏住了兩年,對這個城市還是比較熟的。」

「住了兩年?」安瀾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緊盯着他的表情,想從他臉上讀出點什麼,心底的某個地方卻猛然跳動。

「嗯。」黎成渝應了一句,似乎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快點吃,等會樂隊一響,我們就要下去忙了。」

吃完飯,安瀾簡單地收拾了一下,「下去吧。」

黎成渝卻坐在原地不動,突然說了一句,「安瀾,當初你對我也是花了那麼多心思的,為什麼到了關鍵時刻掉鏈子?」

「你說什麼?」安瀾一怔,就在這個時候樂隊的鑼鼓嗩吶響了起來,吵得她只看得到他的唇在動,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她轉過身去,匆匆下了樓。

樓下的酒桌已經移到旁邊,靈堂的前面擺好了做法事的桌子。對於這些習俗,安瀾已經完全接受了,在這吵鬧的環境裏,她有些記不清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父親只有姑姑一個親人,親戚很少,也走得不近,跪拜的人不多,顯得冷清,此時也倒是湊了幾個數,有幾個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孩子,年紀還很小,臉圓粉嫩,穿着深藍色的孝服有模有樣地跪在那兒,有些怯怯地說着話,聽不大真切。她跪在第一排,突然感覺挨着她的人碰了碰他,是穿着孝服的劉冕,「你來了?」

他的眼睛有些紅紅的,「安瀾……」

姑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湊了過來,插在兩人的中間,轉頭對安瀾道,「安瀾,成渝是個好人。」

「是。」安瀾了點頭了點頭。

「這次都虧了他,姑姑老了,沒有他,可真是忙不過來。」她嘆了一聲,「因為他,我才能小睡一下。」

「謝謝姑姑。」

安瀾不再說話,虔誠地跪拜著,生前她並沒有好好孝順父親,只有在他死後盡最後的孝道。

傍晚的時候,黎成渝過來將她拉了起來,輕聲道:「好了,你去吃點飯,背都濕了,洗個澡睡覺,遲會兒我叫你。」

「好。」她點了點頭,真是累極。

他不知道從哪兒端了一碗面給她,「這是我讓曾阿婆給你做的,我也吃了一碗,挺好吃的。」

她應了一聲,偷偷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安瀾生怕黎成渝晚上不叫她,特地上了鬧鐘。醒來的時候還是有些遲了,樓下也已經安靜了,黎成渝正在擦桌子,見到她來,笑着招了招手,「過來幫個忙先,我去一趟洗手間。」

安瀾過去接過他手裏的抹布,突然有點兒想笑,隨即又合上了嘴。地上很臟,先前的一大幫人吃了許多紅紅綠綠的花生,地上儘是殼。幾個鄰居也都要回家了,安瀾跟他們一一打完招呼。

不多久,黎成渝回來了,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終於幹完了,漫漫長夜還能做點兒什麼呢?」

「要不你睡會兒?」安瀾在一張圓桌前坐下來,看着他。

「守着吧,守到三點鐘你表弟和姨夫過來接班。」黎成渝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副撲克,「剛才我讓一個小屁孩給我買的,跟我玩會兒?」

「哦,好。」

人都散去了,就只剩下他們倆,冷冷清清的,坐在院子中的一張桌上。篷里點着燈,周圍燭火通透。這裏沒什麼建築,夜裏很涼快,只是夏天么蚊蟲不少。

黎成渝將牌放到她的手上,「你先分一下,我去拿點東西。」

他轉身進屋子拿了個蚊香出來,另外一隻手裏端著兩瓶飲料,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冒着水汽。懷裏還有一碟鴨舌,一碟開心果,他將蚊香放到她腳邊,「你招蚊子,小心燙著。」

安瀾剛要理牌,黎成渝的手機響了,黎成渝拿出手機一看,略帶疑惑,餵了一聲:「媽?」

「成渝,你在哪裏,我在你家樓下。」

「哦,有點兒事,現在不在W市。」黎成渝鎮定地回道。

「又騙我,最近可沒有聽說過你要出差。看看你,多久沒有跟媽媽聯繫了。」

「媽,你說重點。」最近他媽媽盯他越來越緊。

「我今天跟你小姨去看了一下藍姨家的女兒……」

「我不要。」黎成渝快速地說了一聲,「她笑起來沒有酒窩。」

「……」

「媽,這事兒以後再說,都這麼遲了,你該睡美容覺了。」

「你今年多少歲了,三十三了吧?黎成渝,你再這麼拖下去,我們斷絕母子關係。」

「媽,我不喜歡你挑的那些女人,徒有外表,胸大無腦,我覺得見她們一次我對女人的興趣減一分。」

「那你說你要怎麼樣的,你一味地挑剔,自己又不找,我能怎麼辦。成渝,你給媽爭氣點兒,那個二奶都抱孫子了,你呢,連個女人都沒有!」

「媽媽,我想找個女教師。一般的學校的我不要,我要重點中學的,教數學的最好,我以前學習也不好,可能是不聰明,以後孩子也不知道像誰,家裏有個數學老師我也安心。」

「教師啊,也不錯啊,斯文,工作又體面。」

「當然好,有耐心有責任心。」黎成渝又道,「長得清秀就好了,最好笑起來有酒窩的。身高也不用太高,一米六就差不多,我就喜歡那種嬌小型的,屁股大最好,好生孩子。」

「呃……成渝啊!」

「對方家裏不用太有錢,家世清白就好了。太有錢了,兩家人攀比起來很煩。對方出不起嫁妝,我們出,弄得體面點兒就行。」

「成渝啊……」

「媽媽,最近我那個朋友,他老婆出軌,在鬧離婚呢。那個女人,當初你還說不錯,非讓我下手。媽,你得相信我的眼光,雖然我學習上差些,可是工作這麼多年沒出過差錯。」

「我明兒去打聽打聽?」

「媽,快去打聽,我最近看着有人懷裏摟着個小男孩挺可愛的,我都羨慕了。」

黎母被嗆到了,「混賬,你別誠心氣我,你說了這麼多是不是看中了誰啊?」

「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對了,高中老師我不要,升學壓力太大了,我怕她們長期緊張早白頭,初中教師就好,就我們那兒的實驗中學啊什麼的,聽說這裏福利好,以後我孩子進這個學校也方便。」

安瀾一字不落地聽在耳中,唇角抽搐,幾乎石化。黎成渝掛了電話,敲了敲桌子,「打牌。」安瀾低着問:「成渝,你剛才是在說我吧?」

「你別往自己身上攬,你屁股大么?」黎成渝抓了只鴨舌放在口中細嚼,站起來背過身去,「我去弄點兒醬油,味道很不錯。」

「別跟我開玩笑,我問真的。」黎成渝回來的時候,安瀾低頭髮牌,燈光下,纖細的手指略帶蒼白,指甲乾淨,有着貝殼似的圓潤。黎成渝想一把抓住她的手,頓了頓,終於還是握緊了拳頭,「如果是呢?」

「我們終究是錯過了。」安瀾細聲細氣地回答他,又發覺自己的聲音過於理智過於殘忍,「還玩不玩?」

「玩。」黎成渝悶聲回答了一聲,看向她的眸,她卻竭力低着,看不真切,臉龐周圍的光有些朦朧,她的神情模糊不辨,黎成渝緊緊抿著嘴唇,眼中自信滿滿,他將面前的牌都抓在手中,「我先。」

等到姑父和劉冕過來的時候,安瀾打了個招呼,就上樓了,黎成渝也跟了上去,沒有人看見劉冕緊緊握住的雙拳。

安瀾搬出枕頭被子鋪在地上,對着黎成渝道:「我睡這兒,你回我房睡。」

「我讓你睡這兒像什麼話。」黎成渝笑了笑,將她推到房間里,「這麼晚了,快點回去睡吧。」

他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點了兩個蚊香,拿了一個給她,「拿着吧,進去睡。」

明明很困,卻又因為過了最想睡的那個時間,黎成渝腦子現在清醒得可怕。多年前,他們也曾經一個門裏一個門外。那個時候,他也曾想過夜半爬進去偷偷地抱着她,卻發現門已經被鎖死,只好黯然躺回地上。此時,他翻了一個身,盯住她的房門,卻莫名地有幾分安心。

安瀾拿出手機調鬧鈴,何遠航的短訊進來了:「親愛的,我已經安全着陸,明天去找你。」

安瀾想着他現在肯定很困,先讓他睡一覺,天亮再打電話吧。

睡了不到三個小時,凌晨五點多鬧鈴就已經響起來,她走出門去的時候,黎成渝還睡着,被子緊緊地裹着身體,臉色略帶蒼白,估計是凍了一夜。她剛想進衛生間刷個牙,他的鬧鈴也響了起來。

黎成渝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摸了摸枕邊的手機,慢慢地爬了起來,看到就站在他面前的安瀾,淡淡地笑笑,「早,你也起來了。」

「嗯,我跟你去買菜。」安瀾看着他迷朦的雙眼,深沉的黑眼圈,心裏多了幾分恍惚,她趕緊去了洗手間,洗漱一番下樓,黎成渝也在樓下準備好了,正跟幾個鄰居商量著菜單。

「下來了,走吧?」

安瀾坐上車,問道,「去哪兒買菜?」

「去城裏,那裏有個批髮菜場,比較便宜。」

安瀾點了點頭,下意識地想說謝謝,卻覺得未免矯情。自己欠他的,或許這輩子都還不清。她低頭給何遠航發了個短訊,「遠航,這幾天有空么?」

「給男朋友發短訊?」黎成渝看着前方,隨意問了一句。

「嗯,他剛從外地回來,我讓他過來……幫忙。」

「嗯。」黎成渝應了一聲,臉上有一絲不自然閃過,「你對他真好。」

「我是不是遇見你太早了?在你不想戀愛的季節遇上你,所以我不值得你對我好。」黎成渝彷彿只是自言自語,沒有等安瀾說話,打開收音機,正是六點的整點報時。

安瀾突然記起以前在網上看過的幾句話:不該太早遇見你,太早遇見你,我還不知去珍惜你。不該太早遇見你,太早遇見你,自卑在心裏,愛你卻是躲避你……

或許真的是相遇得太早,他們的戀情才會無疾而終,不過似乎一切都過去了,她想。此時手中的電話震了起來,安瀾接了起來,何遠航似乎剛醒,還帶着點兒鼻音,聲音有些笑意,「瀾瀾,你這麼早就醒了啊?」

「嗯,你也醒得好早。」

「因為收到了你的短訊。」他的心情似乎十分好,「這幾天我都有空的,有什麼事兒?」

「嗯……我現在在老家,你能不能趕過來,我去接你。」

何遠航頓了很久,聲音略帶沙啞,小心翼翼地問道:「是不是伯父,他……」

「前天凌晨的時候去的……後天出殯。」安瀾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變了音調,隨即調整了自己的聲音,「你在山裏頭,我怕你出事,就沒告訴你。」

「我馬上過來。」電話的另外一頭,何遠航變了臉色,掛了電話,跑到何適的房間里將他拉起來,「給你五分鐘,跟我出門。」

十一點多,何遠航就打來電話說自己到了,本來安瀾要去接的,何遠航不讓,讓她報了地址,自己過去。

十二點的時候,何遠航到了,安瀾在村口等他,裏面小路多,她怕他找不到。何遠航一下車就將安瀾緊緊抱住,在她耳邊呢喃了許多句對不起,神色愧疚。何適見他們擁抱的時間差不多了,拉了拉何遠航的衣擺,「叔,別在這兒杵著,人來人往的難為情。」

「你也來了。」安瀾看了何適一眼,他穿着黑色的T恤牛仔褲,見她看他,輕聲地說了一句,「安老師,節哀順變。」

何遠航帶着何適到靈堂給安父上香拜了三拜,虔誠地說了一堆話,說得很輕,安瀾聽不清楚,隱約是在說會好好照顧她之類。

此時,午宴剛開始,有人拉着何遠航和何適上桌吃飯,何遠航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推辭,安瀾推了推他,「去吧,你們兩個肯定餓壞了。」

何遠航跟何適就近坐了,剛拿起筷子,卻見到有人端菜來了。這個人穿着了一件土得掉渣的灰衣服,圍着圍裙,戴個白色的帽子。可是無論他怎麼裝扮,何遠航都認得——黎成渝。何遠航的臉色一點點地僵硬,看着黎成渝又端著盤子離去,心中突然變得有些空洞,疼得麻木,雙眼居然也放空了。

一旁的何適也是詫異不已,卻並沒有什麼表示。拿了何遠航前面的小碗給他裝了一些魚皮湯,「叔,你早上還沒有吃,先吃點兒。」

何遠航無意識地接過來吞咽了一口,喉中居然有些苦澀。他轉身問坐在他旁邊的一個人道,「剛才那個端宴的人是……」

「哦,你說成渝啊,他是安瀾的男朋友,這幾天多虧了他幫忙,對了,你是小瀾的同事吧?」

後面的話,他似乎有些聽不清,又或者說在排斥着什麼。何適捅了捅他,又夾了一些菜放到他的碗裏,「叔叔,這個世界上巧合多的是,你別亂想。」

「有的時候巧合過多,就變成了故意。」

「叔叔,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實的。」何適又輕聲地提醒了一句。

何遠航霍然站了起來,何適拉都拉不住,何遠航看了他一眼,「你乖乖坐這兒吃飯,我去去就來。」

安瀾在廚房,正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前面放着一個臉盆,正從黎成渝的手中接過幾個髒的碗。何遠航緩緩地走近,在她的面前蹲了下來,低低地喚了一聲,「安瀾。」

安瀾看到何遠航居然出現在這裏,無緣無故地叫她,好奇地應了一聲,「你怎麼不去吃飯,不餓么?」

何遠航湊過臉去,一個洶湧急切的吻壓在她的唇上,也不顧周圍是不是有人,也顧不上她的手上是不是有污漬。他將她緊緊地揉進自己的懷裏,就那麼深深地吻着她,有些蠻悍地,有些粗魯地將安瀾弄疼得直皺眉。

安瀾將他推開,臉上有幾分紅暈,「遠航,你幹嘛?」

何遠航揉了揉她的腦袋,動手解她身上的圍裙,「我來吧。」

安瀾忙搖手,「別動別動,小心臟了自己的衣服,你出去,我等會兒空下來找你,你先去吃點兒東西。」

何遠航見安瀾堅持,又低下頭來在她臉頰兩側親了兩口。他的餘光似乎感受到有人朝這邊看,唇邊染了幾分笑意,隨即又反應過來自己在這種肅然的氣氛下,不適合做這種事,慢慢地退了出去,下意識地又看黎成渝,他背對着他,正在從廚師那兒端過菜,他出來的時候,何遠航往旁邊讓了讓,也沒有打招呼。

何遠航出去之後,拉了還在吃東西的何適,「我們走。」

何適的手裏還抓着一個葡萄,有些緊張地說道,「叔叔,你就這麼走了啊?」

「不是。」

「這有什麼誤會吧……」

何遠航輕咳了一聲,拍了下他的腦袋,「小子,我們就這麼過來,是不是需要表示一下?」

兩人回來的時候,雇了一輛人力三輪車乘過來,車上放了幾個花籃。有人過來將這些花籃擺放好。此時宴會已經散場,有道士正在誦經。何遠航看到安瀾就跪在靈堂外,瘦小的身體蜷縮在那兒,清減了許多。

何遠航看着坐在一邊沉默的何適,「小適,她很辛苦。」

「叔叔,作為安老師爸爸未來的女婿,你有義務過去……」話還沒有說話,何遠航已經過去了,點了支香跪在安瀾的旁邊。何適的視線無意識地轉着,遠遠地看見黎成渝,他穿着俗氣的舊衣服,正在跟人商量着什麼,略微皺着眉頭,說了一句什麼,轉身出去了。何適又往何遠航安瀾那個方向看了一下,莫名地嘆了一口氣。

等到晚上大家都離開的時候,只剩下安瀾、何遠航、何適、黎成渝四個人。一時之間氣氛有些尷尬,黎成渝淡淡道:「我先去睡會兒,下半夜再過來,你姨夫年紀大了,你打個電話過去,下半夜讓他不用過來了。」

黎成渝從安瀾旁邊經過,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安瀾怔怔地,手微微動了動,不過抬起了一寸便放了下來,應了一聲「好」,心裏不由地泛起幾分苦澀。

安瀾何遠航何適就這麼干坐着,何適似乎是困了,趴在桌子上,安瀾推了推他,「何適,困不困,困了上樓睡會兒?」

「哦,那我上樓去了。」何適本來還想堅持,可是又覺得叔叔跟安老師這麼多天都沒有見上面,還是多給他們點兒獨處的時間。

何遠航看着安瀾,走過去將她半摟在懷中,「這些天……」

「對不起。」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然後相互看着對方,四目清明,兩人都讀得懂對方眼中的話,並沒有再說什麼,何遠航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腦袋,「困不困,你也趴着睡會兒,這裏我來守着。」

時間似乎過得有些慢,彼此相對坐着,直到時針慢慢地轉到兩點多,劉冕來了,不一會兒黎成渝也從樓上下來,「你們上樓休息吧,這裏我和劉冕守着。」

他說得理所當然,何遠航的臉色微微有些僵硬,突然站了起來,對着黎成渝伸出手來,「謝謝你。」

黎成渝一頓,聲音淡淡的,「你不必跟我說謝謝,我是安瀾的朋友,在她需要的時候幫她理所當然。」

何遠航的手頓在半空,劉冕也覺得此時這氣氛有些詭異,說了一句,「這裏有我和黎成渝守着,你們上去休息吧。」

安瀾對着劉冕和黎成渝說了一聲你們辛苦了,便拉着何遠航上樓。

劉冕看着他們離開,沉默許久又看向黎成渝,似乎又帶了幾分笑,苦澀而又嘲弄,「我們同為天涯淪落人。」

黎成渝看着他,淺笑,「我至少有個曾經,你什麼都沒有。」

「喂,你吃火藥了啊。」劉冕有些不悅,這個男人語氣淡淡的,可是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難以下台來,剛才跟何遠航也是一樣。

何遠航和何適兩人來得算是及時,多了兩個勞力,很多事辦起來也省事很多。就這麼到了出殯的早上,一大早哭靈,繼母、兩個姐姐都下來了,還有幾個鄰居和遠方親戚,哭得昏天暗地的,安瀾也悲慟得泣不成聲。

爸爸就躺在這個棺材裏,安瀾看着那被鮮花覆蓋着的棺木,眼淚越掉越凶。抬走了,就什麼都沒了。

即使她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仍然愛她寵她養育她,只可惜一切都知道得太遲。從此之後這個世界上對她好的人又少了一個人。他還躺在這裏,她似乎還能感受得到他的存在,可是很快他就不在了。

後來有人在扯她,她沒有動,沉溺在自己的悲傷之中。那個人直接拖着她出了門,是黎成渝,他從口袋裏掏出紙巾,「把眼淚擦擦。」

「嗯……」她接過紙巾,抽噎了幾下,眼睛幾乎睜不開。

裏面哭唱聲一片,「哎喲啊,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啊……」

「別太難過了。」黎成渝的手裏拿着一個寫着女兒字樣的麻布,「把這個戴起來,換雙舊鞋,等會兒要上山。時間快到了,你去把他叫起來。」他頓了頓,「你媽……」

「她應該不會來的。」安瀾擦了擦眼睛,低頭將那個麻布系好。

正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到正在領着一幫小孩幫忙的何適道:「聞嫂,你怎麼來了?」

安瀾抬起頭,不遠處,那個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對何適的質問似乎有些呆愣。安瀾不敢相信張了張嘴,愣愣地看着她,她朝安瀾走近,經過她身邊的時候聲音低低道:「我來送他最後一程。」

如今她回來的身份是什麼,他曾經的妻子,還是,安瀾曾經的母親?她還是有良心的吧,回來送他最後一程。

本來雇了一輛車子,定好了人數去山上上墳的,因為安瀾母親的到來,有人認出了她,指定她要去,聞嫂終究推辭不過,訕訕地上了車。這裏的習俗是,上墳的人數是有定數的,所以其中一個年長的人指著何遠航讓他下車。

在他的眼中,其他的幾個都是安父的親戚,黎成渝是安瀾的男朋友,唯有何遠航非親非故。何遠航的臉上微僵,在這種時候也不得發作。

黎成渝本來坐在最裏面,先行開了口,「我下吧。」他往外挪,「我去忙午宴,我怕大家忙不過來。」

安瀾低下頭,眼睛微濕,心底隱隱痛,眼淚越掉越多,擦都擦不完。

旁邊的姑姑只以為她是傷心難過,拿出紙巾給她,聲音也有些變調,「別哭了,讓你爸爸走得安心一點。」

何遠航伸出手來在她的臉上抹了一把,將她的眼淚抓在手中,心裏泛起幾分無力,只是難過么?

何遠航又抬頭看了一眼聞嫂,她是他家裏的傭人,如今卻出現在這裏。此時他已經有些明白她的身份,雖然不是很確定,可是聯想到安瀾初次見到她的神態,手指慢慢地收攏握成拳,唇也抿得死緊。

從山上回來之後,聞嫂馬上轉車回W市,沒有半刻停留。

安瀾還在悲傷中,臉色蒼白,眼中泛淚。何遠航半摟着她無聲安慰,再沒有說一句話,眼神有些飄忽不定,不知道在想什麼。

晚宴結束之後,曲終人散,留下幾桌殘羹冷炙。安瀾嘆了一口氣,拿着抹布收拾桌子,才收拾到一半,大姐過來拍了拍她的背,臉色有幾分嚴肅,「安瀾,你過來一下。」

安瀾怔了怔,跟着她回了房,房中繼母,大姐夫,二姐,小雲圍成一桌,靜靜地看着她。繼母首先開了口,「坐。」

安瀾皺了皺眉,「什麼事兒,我還很忙。」

「你忙什麼,外頭可是有兩個男人替你鞍前馬後地打理著呢!」大姐冷笑了一聲,聲音中帶了幾分不悅,「我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前幾天我們也不鬧事兒,現在爸爸已經安葬好,我們也該算算這筆帳了。」

「有多少錢你也不必隱瞞我們,人情收了多少我們都很清楚。」

安瀾不由嗤笑了一聲,「爸爸屍骨未寒,你們就開始算計起來了?人情收了多少,念經酒席骨灰盒香煙份錢什麼的,你們覺得都不要算么?」

「別跟我們打馬虎,你心裏花花腸子多得是。」

安瀾本來想鬆口,把房子給他們留下,想着小時候受過的欺辱,父親走時的瘦弱痛苦,繃緊了聲,「房子、土地不會給你們的,喪事的事兒我會辦妥當。我給你們十天的時間,請你們搬走。現在爸爸不在了,一切我說了算,因為我姓安。」

「安瀾,你不要臉!」繼母有些凶,霍然站起來。「你姓安有什麼用,你已經過繼到你姑姑家了。」

安瀾的唇微上翹,「需要我請一個律師過來么?我爸臨終的意思也沒有讓你分什麼。」

繼母的臉上已經有些扭曲,旁邊的小雲口裏不乾不淨地罵着,就在這個時候有人過來了,是黎成渝,他手裏拿着賬單,輕咳了一聲打斷他們的談話,「除去人情,還需要再補上五萬八千五。賬單上一筆一筆的,黃伯都見證過的。」

「嗯。」安瀾看了繼母一眼,理直氣壯,「土地我們家的本來就不多,我會賣掉來補這筆錢。這房子我會徵求姑姑的意見,總之跟你沒有關係。」

黎成渝站在一邊,又輕咳了一聲,眼底帶着欣賞的笑意,又說了一句,「跟他們沒有關係的話,這筆賬我跟你算就好。」

「嗯。」安瀾點了點頭,「我們走吧。」

說着也不顧大姐二姐繼母說出什麼難聽的話,轉身就出了門。

何遠航就站在門口,見到安瀾出了門,扯住她的手往一邊拉。安瀾頓了一下,快步跟上,何遠航毫無方向感地亂走,來到家後邊的一條小河旁,等到在河邊的石頭上坐下,何遠航說:「這裏很美。」

「嗯。」今夜的月色不甚明亮,淡淡的月色透在河面上,微風輕撫,水波微顫,有絲絲漣漪。安瀾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它美過。」

「從小到大,我覺得這個世界是黑暗的,因為討厭那些人,我將所有的景物都當作那些人。我會將河面當作她的臉,不停地擲石頭,我會覺得旁邊倚著的樹木是她的身體,不停地用石頭刻……有時候很想很想做壞事,可是不敢。」

何遠航將她摟進懷裏,「你活得太壓抑了,我們回去吧。」

安瀾跟着他,何遠航握着她的手,死緊。月色下,他俊朗的臉上有一層朦朧,他說,「安瀾,我明天回去,你呢?」

「我可能是後天,這裏還有些事兒得託付好。」

「嗯,我回去等你。」這句話中帶着肯定,卻沒有往日裏的曖昧,安瀾怔了怔,隨即咧開了唇,「好。」

回去之後,家裏面還在鬧,姑姑劉冕也被請到這兒來,家裏鬧成了一鍋粥。繼母大姐見安瀾回來,沖了上來。安瀾一句話都聽不進去,煩躁得不行。黎成渝打了個電話表示明天早上律師會上門,以法律手段解決這件事。何遠航倒是一聲不吭,打了個幾個電話。

幾個小時之後,幾輛軍車停在安家門口,一群穿着整齊的士兵筆挺地站在門口,為首的年輕軍官跟何遠航相熟,笑眯眯地問何遠航,「何大少,有何吩咐?」

「把這幾個人給我帶走。」何遠航指了指人。

何適撫額,「叔叔,你帥斃了。」

何遠航轉頭對着繼母沉聲道:「他們都很忙,最多二十分鐘,你們自己看着辦。」他站在門口,半張臉若隱若現,嘴角泛著幾分森冷。

這一夜的鬧劇似乎就這麼過去了,誰都沒有睡。安瀾見姑姑還在這兒,便將拿在自己手裏的房產證土地證都委託給姑姑,托她售出,五萬八千再加爸爸治病的錢一共要八九萬,若不是將這些賣了,她不知道拿什麼還。剩下的,自己也不要,畢竟姑姑才是父親的親妹妹,自己這麼多年來對父親也沒有怎麼孝敬,她拿不起。

回到W市之後,工作十分繁忙。臨近期末考,安瀾需要比往常花更多的心思,這段時間,沒有誰聯繫她,她也沒有聯繫任何人,每日將所有的精力投放在工作上,再不去想其他的事。

放暑假那日,安瀾正在批改試卷,何適給她打了個電話,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最後才問了一句,「安老師,你們分手了?」

安瀾盯着自己的手上不住旋轉的筆,口中有些渴,拿了旁邊的玻璃杯啜了一小口才小心回答:「應該是。」

「……」

「何適,以後還有什麼不懂的問題,你儘管來問我,我仍舊是你的老師。」

「哎。」何適應了一聲。

安瀾弄完一切已經是晚上了,回到家,發現何遠航等在家門口,並沒有進去,只是坐在旁邊的樓梯道上,也不嫌臟。

「遠航?」她站在他的面前,此刻的他是個無助的小孩,憂傷落寂。

「你回來了?」

「嗯。」

「你知道我來是為了什麼事么?」

「知道。」安瀾點了點頭。

「安瀾,我們分手吧。」他仰著頭看她,眼中失了焦距,仿若在看她,卻又不在看她。

「好。」

安瀾回答完這個字之後,兩個人相對沉默,樓道很是安靜,只聽得見兩人彼此的呼吸聲。

「要進來坐坐么?」安瀾提議。

何遠航伸手一拉,將安瀾扯到自己的旁邊坐下,低着頭盯着自己的鞋,嘴邊勾起一抹苦澀,「安瀾,你一點遲疑都沒有。」

「這句話,我等了好多天,我也無數次想過面對這句話時我的反應是什麼。」安瀾輕聲道,「演練得多了,回答得也自然了。」

「那天你在車上抱着骨灰盒哭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比不上他,你在心疼他。」何遠航的聲音有些飄渺,幽幽的嘆了一口氣,「那個時候我在心疼你。」

「遠航……」她輕喚了一聲他,聲音中滿是歉意。

「別人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么?那個時候我就想,下車的應該是我。我還想,如果你那麼為我哭,我便死也值得。」

「每個人都誤會他是你男朋友,你潛意識也這麼想吧?所以你沒有解釋,你寧願受傷害的是我。」何遠航的聲音越來越暗沉,「這麼多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當作什麼都不知道,我們或許會這麼一直下去。」

安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何遠航是明白人,他看懂了她看不清的東西。她從包里掏出何遠航的那枚訂婚戒指,放在他的手心,「這個你收回去。」

何遠航握緊手,堅硬冰涼的小戒指幾乎陷在他的皮肉里,黑暗中那雙妖嬈的眼睛一片死水,有些惘然地盯着前方,「安瀾,你愛過我嗎?」

她剛想說話,卻發現自己的鼻子有些塞住了,喉嚨也乾乾的。

「你不愛我。」何遠航見她遲疑,更加肯定,聲音嘶啞,「或許你愛,卻很淺,你從來都不敢將你自己安心地交給我。」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你也努力過,你答應跟我回家,在明知聞嫂是你母親,仍然答應我的求婚,已經很好了。」何遠航的眼睛有些微濕,「我也很努力,我小心翼翼對你,努力討好你,仍然記得那種心跳的感覺。」

她的唇咬得死緊,幾乎咬出了血,竭力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兒聲音。

「我總覺得這種方式會打動你,因為有的時候你對我很好。做我喜歡吃的菜,給我發短訊讓我注意休息。為了讓我戒煙不停地找土方子給我,我一邊抱怨可是心裏很甜,有的時候煙癮犯了,我想着你不喜歡煙味兒我就努力不抽,然後找你討獎賞。」

安瀾的眼淚溢出了眼眶,靜靜沿着她面頰流淌,落入唇中有些咸澀。

「既然你那麼愛他,他也那麼愛你,為什麼你們要分手。」他突然將她摟在懷裏,輕輕地蹭着她的耳鬢,「我是個很自私、佔有慾很強的人,如今我是受傷的那個,所以你別指望我對你說什麼祝福的話,也別指望我說什麼安慰你的話。我只恨為什麼你給了我愛你的機會,卻不給你愛我的機會。」

「遠航,對不起。」

除了這句無力的話,她不知道自己還該說些什麼。

那一夜,安瀾忘記了兩個人是什麼時候分的手,也忘記了自己怎麼回的房。她的腦子混沌一片,這個場景在她在心裏想了無數次,可是真正經歷的時候,心痛得無以復加。

她是真的想跟他過一輩子的,雖然那次答應他的求婚有些倉促,可是她真的想過。

但是事實上,眼前兩個人的處境有些難,因為有一個聞嫂,也因為或許真如何遠航所說的,她還愛着他,黎成渝。他不知何時駐紮進自己的心房,從未離開過。

第二天安瀾起得很遲,不想醒來,朦朧中做了許多的夢,夢到了很多的人。好不容易醒來,才發現,對她好的人,一個個都離開她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仍舊是一個人。可是就算是一個人也要走下去。她決定出去買菜,給自己弄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一個學期結束了,她得好好犒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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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我身體里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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