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

夏夏

瑩喵

剔完了稀稀拉拉的黃牙,吐完了蔥花,老獄警才拖拖拉拉地向我講起她。

故事的主角叫,夏天的夏,兩個字都是。老獄警說她第一眼看到時,他絕對不會相信這是個會犯故意殺人罪的女人。當然,他的這種想法可信度很低,因為這座監牢裏關着太多看起來不會犯罪,甚至不會殺魚殺雞的女子。

但是最讓他費解的一個。他說是唯一不說髒話的女犯人,是唯一一個在監獄里不打架的女人,也是唯一一個從頭到尾沒喊過一句「我很冤枉」的女人。

「我的理智告訴我,她站在我面前就是一個罪犯,一個已經誠實的招供的罪犯,她的嘴巴,手勢都在告訴你她殺過人。但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總會給你一種正在拚命說:「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的感覺,你明白嗎?」

老實說,我不明白。但這個故事,我還是要誠實地寫出來。這個叫的女子已經勾起了一個記者強烈的好奇心。我提出要去見她,老獄警擺擺手,「早就病死了,入獄沒兩年就生了場大病死了」。

我只能發揮我的想像力,在老獄警蹩腳的普通話里勉強勾畫出這樣一個場景,這樣一個女子——。

那應該是十年前的一個三伏天。

幾雙粗壯的拳頭麻利地舒展筋骨后,的眼前就是血色的世界了。兩根繩子把她手腳牢牢地捆住了,像兩條糾纏廝磨的大蛇。濃血和假酒混合的味道把這個白白皮膚,纖細腰身的女妖怪熏得像一條還未下過鍋的料酒腌的生魚。這條魚翻著大大的白魚眼,躬身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吐著血紅的涎水。微弱的記憶晃着尾巴也滿帶腥氣向她遊了過來。

或許在她的記憶里閃現了十六歲的夏天,膠州灣的水呼啦嘩啦的沖向岸邊。天,藍的像剛從新染的藍底白花的布跳出來的一樣。雲朵堆積在一起,像一團預備着打新鋪蓋的棉絮,采貝殼的時候,就望着水面這樣想。有時候,「噗嗤」一聲就把包的緊緊的滿嘴笑聲稀里嘩啦的全倒了出來。「哎呦,訂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樣,你看嘴咧的跟塗胖子的褲腰子似的。」同來採珠的女伴兒用滿是魚腥味的手戳著曬地緋紅的臉蛋。

腆著臉,嘟著金魚似的小嘴兒,眼睛軲轆一樣轉過去,甩著兩條海藻一樣的粗黑的辮子,跑回了家。

可是,她心裏咕嚕咕嚕地吐著甜蜜的泡泡。是啊,她一個從小就只有一個老母的孤女,沒上過一天學,不認識一個大字,可是,她卻憑着這瓊燕嶼一等一的美貌和賢惠,成了這瓊燕嶼一等一的美少年即將過門的小媳婦,可不是美死她,得意死她了?這些天在島上走路,眼睛都不是用來望道兒的,天上的雲翻成個啥模樣,都能想成自己的新鋪蓋,新頭飾……

她加快了腳步,走到一片灌木叢,她的小情人正等待在這裏。阿原深褐色的眼睛正痴痴地眺望着遠處,一雙劍挑似的眉驀然跳將起來,是她!藕粉色杏花上衣搭灰綠色收腳褲的小女子,像只小巧的麋鹿輕輕跳躍過來,他伸了手,一把將她攬在懷裏,卻被她一臉嬌羞地推開。「傻女子,明天到俺家來,俺爹要問你點兒事,這兩天,你怎麼總不在家?」

「俺還得采蚌呢,不然,怎麼養活俺娘?」阿原颳了刮她的鼻子,用一雙厚厚的手掌捧起她的兩頰,「那就快點嫁過來,有俺呢,啥都不用你操心。」

阿原和是一起成長起來的小情侶,彷彿瓊燕嶼的土地神用同一塊海泥捏成的兩個娃娃,分送到兩家去養,長大后自自然然的他們要合在一起,融成這瓊燕嶼上的每粒白沙,每朵浪花。阿原是他爹塗大胖子的長子,別看塗大胖子如今長得那副模樣,當年也是挑全寨最美的姑娘做得媳婦,所以,阿原的俊是有來頭的。塗大胖子逢人就誇海口:「我這輩子沒什麼大本事,就是發了點兒小財,娶了個漂亮老婆生了個漂亮兒子,沒病沒災地等著抱孫子……」

所以,婚期就定在明年春天,塗大胖子說:「,快點回去紡幾匹好布,也不用叫你娘準備嫁妝了,伯伯我全包了,等著做我塗家的兒媳吧。」

臉一紅,想起了家裏空蕩蕩的四間屋子還有她那長著大痦子,又瘦又矮的小腳婆——她的娘。娘說話很粗魯,有時連都忍受不了,那一嘴難聽的罵詞加上她破鑼似的嗓子讓瓊燕嶼的人都遠她三分。但,是個和她兩碼事的人,鄰里都說是她娘撿回來的孩子,暗地裏是相信的。她的明眸皓齒,她的纖纖秀指,完全是來自另外兩個完美的基因,但她從不問起。

「,我準備和阿原娘去廟裏那兒給你們求個結婚的好日子,你把你的生辰八字寫給我,不會寫就念,拿一樣從小到大都沒離開過你的東西我們去給你兩個祈福。」塗大胖子說。

「阿伯,生辰八字,我不太清楚,等我回去問一下我娘吧!但東西我有,諾,這墜子是我娘打小就給我戴上的,一直就沒拿下去過。」慌張地從脖子上取下那枚看起來成色還不錯的一坨白玉」。

塗大胖子在城裏當過幾年當鋪的夥計,大概的玉都識得。他拿一雙小眼仔細瞪着這玉,是的,這玉質地不錯,通體光潔水潤。可是,娘哪兒弄得這麼好一物件兒?他細細把玩著,忽然看到這平滑的玉背面刻着幾筆奇怪的東西,扶起老花鏡仔仔細細地看下去,心裏「戈登」一下,他抬起頭,看着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女,她太過白凈的臉上還有着青春的透明的絨毛,眼睛忽閃忽閃的看着他,好像從水裏跳出來的一尾白色的小鯉魚。

「這……這是日本鬼子的文字!」塗大胖子差點喊出來了,心臟撲通撲通地亂跳一氣。漢字都認不了一籮筐的塗大胖子,唯獨認識「の」這個日本字兒,那一年,甲午海戰,他見到當海兵的父親帶回來的繳獲日本海軍的東西,上面總會出現這個字兒。可是,塗大胖子也就見過父親那麼一次了。

接下來幾天,塗大胖子嘴裏總是嘀嘀咕咕地像他那隻紅毛的大鸚鵡吃東西的樣子。

「他爹,那女子的生辰八字那拿過來沒有啊?」

「拿……拿過來了。」

「正好明天沒啥事,咱倆去給娃看看日子吧」

「別,先擱擱,這女子有問題」

「啥?啥問題?」阿原娘簸箕里裝的大豆一下子全撒了出去。

「怕是她那老娘撿回來的日本崽子。」

……

塗大胖子扶着他的大肚子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村東頭,的娘正在往門前的大樹繩子上晾著大白菜,一棵一棵地像排列整齊的兵娃子。「他嬸,吃過飯沒?」「吃過了,日頭都老高了,您今天沒去趕集?」塗大胖子用袖子揩了揩頭上的汗,「沒呢,不是想着說給兩個娃算個結婚的好日子嘛,把的生辰八字忘了,再來問你一次。」「噢,你讓再跑一趟不就是啦,你何必親自來一趟。她的八字是:己卯庚午庚戌戊辰。」塗大胖子用手著掐了掐日子,歪著脖子說:「那年日本鬼子跟咱這片兒打仗挺厲害的,死了不少人呦。那年下可大的雨,田都給沖塌了」。

「是啊!那年我幫我爹搶收麥子都來不及的,家裏一點兒穀子全吃完了。」「真的?你下地幫你爹搶收麥子?」「是呀!為了搶收我娘那一年還摔斷了腿的。」娘扶著牆累地喘了一大口長氣。

塗大胖子的大鼻子突然劇烈地抖動一下,「你大著肚子都好幾個月了。怎麼幫你爹搶收麥子?哪裏是你親生的,根本就是撿來的,對吧?」他小小的眼睛死死盯着娘那一張比白菜幫子還慘白的臉,轉而自言自語般地說:「沒事兒,我們村裏人都猜得七七八八了,你剛搬來那一年我們就猜到了。」

娘的臉急劇變得通紅,她扔下手中的白菜,枯藤般的手就一扇一扇地拍到大腿上了,她指著塗大胖子通紅的山鼻子,就開罵了:「你們……你們這些天殺的,誰讓你們在背後嚼舌根?我閨女怎麼不是我親生的?你們這些王八蛋,該砍腦袋的……」

「放心,放心。沒有人會告訴你閨女的,我就是想知道你從哪兒撿到的,孩子的親生父母不在了吧?」

娘癱坐到椅子上,眼淚刷刷地滴落了下來。「這……都快成親家了,的事兒我也就不瞞你了……這娃娃是我和我男人出海的時候在海邊的石頭上撿到的,我想,自己也生不了個娃,撿回去個閨女也好啊,他爹也是歡天喜地的,可疼這個娃了,後來……後來,他爹出海被日本鬼子炸沉了船,孩子的奶非說是災星,把我娘倆趕了出來……我就一個人,把我這閨女一點點兒的拉扯大,阿原爹你可好好關照我這苦命的娃呀!」

塗大胖子甩了甩胳膊,從懷裏掏出那一小塊白玉,「娘,這塊玉是你買給的嗎?」

「我哪兒有錢買這玩意兒,這是我撿到她時,她脖子上帶的,估計是她的親生父母留給她的吧。」塗大胖子的山鼻子裏哼出一聲悶響,肥袖子裏甩出那塊和皮膚一樣白皙的玉。「他媽的,你替日本人養了十六年的崽都不知道,這玉上寫的都是日本字兒……這是個日本人……我還疼她這麼多年,媽的,我爹死在日本人手裏,我死不能娶個日本的兒媳婦。」塗大胖子喘著粗氣,兩眼如刀般地刺向了娘。

白菜幫子滴下的一滴滴鹽水似乎都淹進了娘的口裏,從喉頭到胃裏到處都翻湧著這股又咸又腥的東西,讓她噁心。明晃晃的日頭太亮了,盪在得娘眼睛裏的全是一排排撲面而來的白菜幫子,一棵棵活生生地砸向她的臉,她的鼻子,她的眼珠子……

「娘!娘!你醒醒,你醒醒……」

門口的大槐樹倒了,是被人瘋狂亂砍的模樣,阿原的斧頭磨圓了刃口,戚戚地躺在一片紛亂的古干新枝中。葉子,固執地飄落一地。

阿原走了,卷着他小小的鋪蓋,走了。一句話也沒留給笑意吟吟的等著搭上紅蓋頭的準新娘子。

「,我求你了,你走吧,你叔不會見你的。」

「嬸子,到底是為啥呀?做錯啥了?你跟說,我改我改。阿原哥憑啥不要我了?憑啥?」

「,你回去問你娘吧,她都清楚。」

「我娘?我娘早就不理我了,她讓我滾,讓我找個人趕快嫁走……到底做錯啥了?你們突然都這樣對我?嬸子,我要瘋了,你可憐可憐吧!」「撲通」一聲跪到了門檻前,兩個粉藕似的小手緊緊扒著門縫,哭的淚人似的。

「……,你不該是個日本娃呀!」阿原娘拖着長長的哭腔,把門栓又掛上了一層。

日頭太毒了,的腿都被曬乾了水分,她像海藻一樣攤到在了一灘爛泥地上。

娘瘋了。手裏拿根拐杖,顫顫巍巍地挨家挨戶問:「看見我家沒?」「采蚌還沒回?」「,,你個小妖精,看你回來我不打斷你的腿。」村裏人不忍心看着瘋婆子餓死,每天輪流給她送飯,碰到她精神稍正常的時候,就跟她解釋,「走了,前些天就走了,不是你讓她滾嗎?好好的孩子竟被你磨折地像個三十歲的樣子了……哎,你你……放開我,我不是。」往往村民話還沒說完,娘就瘋回去了。「你個死東洋婆,害死祥言(的爹),苦了我,我前世欠你的嗎?竟要替仇人養閨女!老天爺,你劈死我吧!」

村裏人漸漸地就摸得着頭腦了,送飯的人越來越少。

白鶴鎮上的人真多,賣雞、賣豬、賣粉條、賣胭脂的鋪滿了一條條盲腸似的街道。邁著一雙金蓮似的小腳畏畏縮縮地踏進了金清飯館,搭上一條白毛巾就變成了端盤子的人。面對着南來北往的水手,商人,的眼睛全是迷茫的混沌的一片,好像膠州灣濕漉漉的大霧還沒有被風吹散,瞳孔又黑又深。她整天就這麼盯着客人的臉,盯着廚房的碗,像是在尋找焦點又永遠尋不見的模樣,直勾勾的讓人害怕又可憐。

轉眼兩年過去了,金清飯店的生意越發不行了。整天沒有客人,店裏的夥計都散完了,只剩。對老闆說:「我不要工資,給我飯吃還有酒喝就夠了」。是的,學會了喝酒,這是唯一的跟得上鎮上的女士們的潮流。她不動聲色地整日坐到飯店的犄角旮旯處,動作嫻熟地仰脖喝下一杯杯摻著水的假酒,日子就這麼混混沌沌地過下去了,瓊燕嶼的一切好像都變成了酒缸上的灰塵,不去在意,心裏也就很乾凈。那塊白玉,哼,早碎了。現在戴的是條假珍珠項鏈,就那麼白花花地箍在脖子上,像一條小小的細花響尾蛇。喝醉了喝趴了,就睡過去,沒有夢的睡眠都是好的。

可是,生活總不會讓你平鋪直敘的過下去。

一個熱的嚇死人的傍晚,太陽還沒掉到山溝里,一場偷偷醞釀起來的大雨就傾盆而下。坐在飯館的桌邊看着慌忙避雨的人們穿梭來去,車子撞到行人,行人撞倒攤子,慌張的小販,嘶吼的司機,尖叫的小孩子。呵,真有意思,比文明戲還有意思。的嘴邊泛起的淺淺的笑意。

視線突然被阻礙了,三個長腿闊身子的壯漢從門邊進來了,捋了捋蓬亂的頭髮,點了菜,就到旁邊倒水奉茶候着了。這邊,三個壯漢就開始侃大山了,一個個跟敲鼓說評書的似的。是愛聽這些的,好像他們從天南地北的地兒趕來就是專門為了給她講些笑話解悶的。一個紫面黃斑的壯漢從懷裏丟出一個玉鐲,「看看,我給我老婆買的,值大價錢了,猜猜幾個數?」另三個就拿起玉來,瞅了半天,白白眼譏笑起這莽漢來。「誒呦,你是真不認識,還是糊弄哥兒幾個呢?這玉鐲,假的,就跟茅坑上的石頭磨出來的似的」

「這玉,成色太差,我以前在日本人手下打工的時候,偷過一塊兒玉,白色兒的,有兩個拇指那樣大,又滑又亮堂。本來準備倒賣出去的,結果被鬼子懷疑上了,非逼着我交出來,我哪兒敢承認啊,那可是要腦袋的。我就逃了,到了膠州灣坐船的時候看見那兒躺了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娃,我當時腦袋一熱,就把這玉給她戴上了。我想總不能搜到一個小毛孩兒頭上吧。媽的,一塊破玉日本人就那麼在乎?我就不還給他……現在想想,真後悔,那麼多錢白白的送給了不認識的娃娃。」說話的是一個面帶淤青胎記的男人,他用鄙夷的眼光環視了桌子一圈,興奮地像條看着拿着酒瓶走過來的,像一尾血紅色的錦鯉,他有點發暈了,眼神迷離地沖她吹了個寥長尖銳的口哨。「快來給爺倒酒啊!」。

笑着,眼神迷離。瓷白色的酒瓶被高高舉起,重重砸下。

血花、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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