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就此終了

第二十一章 就此終了

玉衡雪山,那座在青山口中不止一次聽說過的山。

笑春風真正被帶回雪山的時候,已經是華遙死後一個月,厚葬了他,陪華陽散盡了燕山,尤記那一日天很陰沉,重建過的燕山仍舊透著荒野蔓草的氣息,風很蕭瑟,青山給了華陽好些銀子讓大夥各自為家,可最終誰都沒捨得離開。

在那個稱不上家的地方,春風依稀還能瞧見他們三兄弟吵鬧的聲音,華遲的華麗香肩小豹紋、華陽時刻雀躍着的眉毛……大當家的敢不敢。回望蜿蜒曲折的山路,一次次從這裏離開,終於再也回不來再也沒必要回來了。

之後的日子,春風很沉默,生了一場大病,去雪山的路上始終迷迷糊糊。

只記得熟睡時一直握著一雙手,唯有握著才不會做噩夢;那雙手還親手為她梳發、喂她吃飯,手的主人說:「你要永遠這般渾渾噩噩下去,我便這樣一直照顧你到老,可你要記得,你的生是他的用死換來的,你在替他活。」

她歪過頭,眨著乾澀的眼,怔怔看眼前輕撫着她臉頰的男人,世界是一片灰白的。良久不作聲,枕着他的膝又睡了。

就這樣睡睡醒醒,不知不覺間,某天睜開眼,已經是玉衡雪山了。

除了那座應有盡有的地宮外,到處都是白皚皚的雪,對春風而言這樣很好,因為她的眼再也瞧不見色彩了,她不想將這事告訴任何人,哪怕是青山。沒有了顏色,就再也看不見血紅了。

春日的午後本該氣息慵懶,唯有這雪山麓上的地宮依舊清冷,屋裏燒了很多炭,春風被裹在厚實的被褥里,蜷縮成一團。照舊是枕在他膝上,所有人都以為她每天都在睡,實則只是想閉眼把自己塞進黑暗裏。

他從來不打擾她,不管她「睡」多久,他都只在一旁靜靜翻看書冊,偶爾替她掖被角,撥開擾人的發。

今日亦然,直到有人無預警地闖了進來。

「少主。」這乾淨利落的身影是司雲宿。

被褥里被她握著的手下意識地動了動,青山放下書冊,抬眸,沒說話,只對雲宿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瞥見她呼吸均勻似乎沒被擾到,才問,「怎麼了?」

「到處都貼了皇榜在抓你。」她知道現在的少主只想照顧好他身旁那女人,天下紛亂懶得理會,然而畢竟是關係司家名聲的事,主公說他闖出來的禍即使不理也該知曉。

「什麼罪?」他的聲音很輕很淡,沒有絲毫的意外。

「幫定王謀反,阻撓和親,通敵。」

春風暗自在心底冷笑,原來明月光所謂的兩清,就是把這最後的黑鍋和罪責全都歸咎給青山。自然是該兩清了,他料准了他們這麼一走,便永遠不會再來討回什麼。

「知道了。」反而,青山只是微點頭,溫聲道。

是因為這兒太冷了么?為什麼比起從前青山反而少了絲清冷,多了絲溫潤。春風動了下身子,看起來只是想尋找個更舒適的位置繼續睡。

「那……」雲宿張嘴想說些什麼。

卻被他打斷了,「不用理會了。」

「可是少主,謀反……那是永世惡名的罪啊。」

「我不在乎。」還是那樣清清淡淡的口吻。比起華遙,他不過是為她背上些許惡名,算什麼呢?何況,若干年後,又會有多少人會記得司青山為何人。

這回雲宿識相了,順着他泛著柔情的目光望去,是看似被保護得極好甚至無憂無慮的笑春風。她抿了抿唇,「那我去陪華陽了。」

青山點頭,目送雲宿離去后,才又開口,「醒了就起來喝湯。」

聞聲,春風也沒再強裝下去,行屍走肉地撐起身,怔看他吹涼湯,舉著勺子推送到她嘴邊。打量了他半晌,她才張嘴,卻沒有就著勺子喝下去,反而忽然問道,「為什麼要讓華遙一個人來?」

陰冷的質問聲帶着濃濃的恨意,青山不怒反笑,等了那麼久,她總算捨得主動同他說話了。

「沒有解釋么?」她在等,等了很久他仍是但笑不語。嗤笑着轉過頭,重新審視起自己這一路走來的蠻勁,用旁觀者的角度才方覺無限荒唐,「我錯了。」

「嗯?」他揚了揚眉,能察覺到她想說什麼,卻還是不動聲色由着她講下去,也許什麼都說出來會好些。

「我不該為了一句當事人都早已不記得的承諾義無反顧,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么?」她想換回大當家的命,換回從前那個好不熱鬧的燕山。

「來不及了。」

「……」她垂眸說不出話。是啊,來不及了,生死輪迴,縱然她還是從前那隻妖也挽救不了。

「我容許你沉湎,但不容許你後悔。」哪怕她陷在華遙離開的悲痛里,永遠拔不出來,他也能自欺欺人地寵着她,唯獨不容許她後悔愛了他。

「你要我怎麼不悔?兩世的承諾皆兌現不了!眼睜睜看着千年光陰流走,你沒有來;眼睜睜看着華遙在我面前死,你還是沒有來!」那一日,就連華陽他們都比他來得及時,她如何能不悔。

「所付就該等於所得么?」面對她的震怒咆哮,他還是沉着氣,苦笑着問。

「你若覺得付出可以不計較回報,那就別逼我。」春風也跟着平靜下來,把難題反拋給了他。

「好。」

這爽快到不加思索的答案,多少有些讓她意外。

也只是片刻的驚愕而已,她知道承諾輕而易舉,張張嘴而已,誰都會。

丟下話后,她憋著氣轉身就走,他也沒有攔。反倒是含笑看着那個活靈活現的笑春風,就算是惱他、氣他也好,至少又生機勃勃了。至於到底是要氣多久?他不急,願耗上一生慢慢讓她淡忘那日的痛。

很快,春風便覺得這一回不同,青山當真是不再逼她,或該說自從華遙死後就從未逼過她,由她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就算春風一見他就避開,他也不以為然,照舊一日三餐親手伺候着,睡覺時也定會陪着她。

只除了那一日的事,他從不解釋,甚至不提到底是去哪了。

「笑春風!」

突然而至的喝吼聲讓正坐在石階上發獃的春風回了神,就見華陽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丟了碗飯在她面前,這一氣呵成的動作幾乎讓她以為自己是條狗,主人正在賞食呢。

「雲宿讓我端飯給你吃。」他別過頭,粗聲粗氣地說着。

那雙眉毛再也不對着她跳躍了,彷彿一潭死水般沒了生氣。春風傻笑了下,聽話地捧起碗,吃得津津有味。華遙走後,華陽始終記恨着她,再也不同她說話,時常會賞她幾道白眼,這還是那麼久以來頭一回主動搭理她。

「傻笑什麼!吃完幫我洗碗。」他仍舊氣呼呼。

「好。」春風卻越笑越燦爛。

「洗好就去劈柴。」

「嗯。」

「然後幫我洗褲子。」

「嗯嗯!」猛力點頭,就算是做牛做馬,她都覺得有了渠道補償,抑鬱多日的心情好多了。

「做夢吧,想幫我這種有身份的洗褲子?門都沒有,只有雲宿才配。」

「那我幫你拿去給雲宿……」她施展着諂媚功夫。

「……她不肯。」輪到華陽焉了,氣餒地垮下雙肩,挨着春風坐了下來,「你們女人真是難搞定,我都待她那麼好了,她還一直讓我滾開。」

「嘴裏說着讓你滾,興許心裏甜得很呢?」話出口后,她一頓。毫無例外地想到了從前的自己,嘴裏總說着讓他滾,其實不過就希望在她視線範圍內滾來滾去就好,誰想這男人一滾就那麼遠。一早,揮霍掉愛情的人是她,似乎當真沒什麼理由去責備青山。

「當真?那你說我該不該堅持下去,說不準哪天雲宿就成你弟媳了。」眉毛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要堅持要堅持的,別給以後添亂。」春風用力點頭,她錯過的不想別人再錯過。

「你也這麼覺得哦,看來你很喜歡雲宿這個弟媳嘛。」

「弟媳?」陌生的稱謂讓春風費解地蹙眉。

「一日為大嫂,終生為大嫂。先前我只是一時沒能想通,才生你氣。雲宿說的也有道理,大哥的死不該怪你,你也是受害者。何況,是我大哥太衝動,若是聽青山的話,也不至於如此。」他臉色一正,把憋了好些日的話傾倒而出。其實先前看着春風行屍走肉般活,心裏就早已不那麼記恨了,只是拉不下臉罷了。

今日若不是雲宿非逼着他來,也不知道還會形同陌路多久。

「難道……那天青山還攔著華遙不讓他來么?」這話讓春風臉色一白。他自己不守諾言也罷了,是還曾想冷眼旁觀她去和親,甚至不允許其他人去阻止么?

「是呀,死人臉再三叮囑了,說是大哥太衝動去了也只是送死。」

她說不出話了,本以為他最多只是講話不算數,沒想竟可以對她不聞不問。

「哎,如果都聽死人臉的,大哥就不會死,你也能安然回來了,多皆大歡喜。」

「哈?」搞什麼啊,講話不要這樣大喘氣,可好?

「你做什麼一臉錯愕?難道你不知道死人臉之所以會背上通敵的罪,是因為他暗中把上回墓地里的畫送給袁族世子了嗎?」

「怎麼不早說?!」

「……」因為早先雲宿說看他們倆鬧彆扭好玩,直到最近才覺著這麼彆扭下去會出事,讓他用裝瘋賣傻的態度說出真相。

「記得這回多帶些藥材上來,尤其是明目的,上回太少,沒見她有什麼起色。若是忘了,就別死回來。」

經由詢問,春風一路摸到了玉衡派的賬房,聽說青山正在這兒同賬房先生談事。剛想推門進去,就聽見他的聲音傳來,這才發現之前是她誤會了,青山還是那麼冷,只是在她面前略顯溫良而已。

「少主,食補畢竟療效慢,就算是再多的藥材短時間內也治不好少夫人的眼睛,不如領個好點的大夫來瞧瞧?」

他思忖了會,暗點了下頭,「也好,去袁族找簫南王世子,讓他物色個,就說是我要。」

少夫人,是玉衡派里的人對她的稱呼,春風之前沒有心思去指正,大家也就覺得默許,後來聽久了,很習慣,她發現自己和「少夫人」這三個字,果然有扯不斷的緣。

那「少夫人的眼睛」指的應該就是她的眼吧?原來青山早就看出來了,她還以為看不出色彩這種事,很容易就能隱藏過去。

想得太入神,直至青山拉開房門,迎面撞上她,才震回她的神。

「怎麼跑這來了?無聊么?還是一個人睡不着?」

他沒錯愕太久,很快就若無其事地開口,拋出一連竄的疑問,句句都是在關心她,順着就牽起她的手回房。跟之前一樣,在玉衡派其他人眼中,他們是恩愛的。

「你天天這麼演不累么?」沒走多遠,春風又忍不住揭開了話端。

「演?你覺得真心待一個人好,是能演出來的么?」他腳步一頓,挑了挑眉,看得出在努力壓住怒火。

「少來了,以你的個性一定有很多賬等著跟我算。」比如她刻意地冷落他,又比如她為了華遙險些就永遠都不想見到他,再比如……好多,她都數不過來了。總之受了那麼多氣,他怎麼也不可能不討回來,「你是想待我好些,讓我快點恢復活力,好承受你的折磨吧。」

他彎了彎嘴角,不置可否,是有不少賬要算,可最大的那一筆是他欠她的。

「喂,做什麼不說話?」要不要笑得那麼詭異,讓她總覺得像是有什麼陰謀。其實本來是打算把話講開的,告訴他她已經不氣了,儘管可能有些痛永遠都好不了,但至少不再怪他,也不再後悔了。

是該要珍惜眼前人的,她不想等又一次把他氣走時,才發現自己又把寵愛揮霍光了。

「看起來你似乎很想被我折磨。」看她對自己態度突然就恢復到了以前的模樣,青山一時反應不過來,愣了須臾,揶揄道。

「才沒有呢……」

「我也的確很早就想折磨你了。」說着,他伸手把她撈進懷裏,額頭抵着她的,淺淺地在她唇上印上一吻,沒敢深入怕走火,畢竟那是該等下回房再做的事,「都知道了?」

他不認為春風心裏的結如果沒解開,會猛然轉變過來。那日的事他始終沒想解釋,是因為不想在華遙死後再給他按上一條莽撞的罪名。是他沒能計劃周全,如果那日帶着華遙一同去見世子,或許就不同了。可眼下的情況看來,有人見不得他悶騷的性子,多嘴替他解釋了。

「嗯,對不起,我以為……」她以為青山是故意不想搭理華遙和她的生死。

「我的承諾不是隨便許的。曾經承諾定王會保他周全回宮,我做到了;給你的承諾,更是不會輕易忘記。」

「可是……」如果沒有忘,曾經她有怎會生生等上千年。

「你說兩世承諾,前世的事我記不清了,但若是負過你,也定有難掩之隱。因為,我能體會那時自己說出『青山依舊笑春風,一諾永生』時的心情。」

「什麼心情?」她好奇地眨眼,當初沒能問,幸好還有機會能問個究竟。

「和現在一樣的心情,大概就是想永遠陪着你。」

「呵……」她咧嘴擠出痴傻笑容,心裏甜得很。然而,羽睫扇了扇,又氳出些許無奈,「我、我……我可能這輩子都沒辦法忘記華遙……」

「我懂。」他不動聲色地撇嘴,不想拿愛情去和同情比較,結果嘴還是不由控制,「你等了我多久?」

「千年呢。」

很好,千年和一輩子,這種比較的結果立見分曉,他圓滿了,「我還是贏了。」

「哈?」她不明就裏,只顧沉溺在他誘人的淺笑里。

「下輩子青山依舊笑春風。」

她緊抿雙唇,心間的清甜一直蕩漾在臉頰上的酒窩窩裏。縱然明知自己沒了下輩子,這話仍是讓她覺得心滿意足。值得的,終究還是值得的,夢裏當真可以沒有青山了,因為他會永遠永遠陪在她身邊了呢。

後來的定王爺還是垮了,以謀反罪被誅殺,所有史官都默契地將這件事記錄的很詳細,甚至事無巨細,就連當天的定王吃了些什麼飯菜都有,彷彿就怕後人覺得此事是杜撰的。

果然,歷史從來都是由執政者在書寫的。

成為王敗為寇也是亘古不變的定律了,定王到底不是做天子的料,離了司青山他便什麼都不是。

祈淺不同,即使沒了人人覺得權高蓋主的明月光,他依然有能力君臨天下。

世人只道明丞相目中無人、一手蔽天,卻沒人知道他不過是在替祈淺唱黑臉,博來民心墊身下龍椅。百姓看見的是他們的皇將百廢俱興、他們的皇將得到前朝寶藏迅速崛起的袁族驅逐出境、他們的皇開創了太平盛世……一切都很好,唯有明月光孑然一身。

想着,明月光略顯恍惚地回望身後的官道,從宮門口一直通向大殿,長得仿似沒有盡頭,落日餘暉悄然灑下,這如日中天的王朝、這位高權重的官位,原來當真這般孤獨,也當真是抵不過她的千年。

他想起很久以前走這條道的時候,身旁還有她。

她說過:誰的天下也抵不過我的千年。

她說過:漂亮是漂亮,可是這裏面的人都很孤單吧。

「明丞相,又來跟皇上告假嗎?」迎面走來的內侍總管見到他後福了福身,諂媚微笑拉回了他遊走的神。

「嗯。」他哂笑點頭。

「又要去普陀紫竹林?」

「是啊,春天了,那的春風更為舒心些。」明月光笑語,說着唯有自己才懂的話。

允諾過她,明日就啟程,帶她回家,回屬於她的普陀紫竹林。

可惜,沒能等來屬於他們倆的明天,而關於那個屬於他們的故事,自也就不需要再讓她知曉了,這樣或許更好,就此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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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依舊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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