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祝他孤獨一生不得善終

第十七章 祝他孤獨一生不得善終

這一覺,姚盪睡了很久,久到蘇步欽以為她醒不過來了。

他逐漸明白了旁人常說的「關心則亂」,就算所有大夫都一再保證她只是皮外傷,沒有大礙,但不見她醒來,蘇步欽仍是寢食難安。他甚至想過,這輩子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會不會就是那句——「我不知道四哥在哪」。

直到五天後,傍晚時分,他照舊親自把膳食端到她的床邊,靠坐在一旁,不發一言地守着她。

如同所有昏迷多日的人醒轉時一樣,她的指尖顫了顫,隨後是眼皮,能清晰瞧見眼珠子在眼皮下滑動的弧度。蘇步欽不敢動,屏息,死死注視着她。

片刻后,姚盪嘗試着睜開眼,興許是還沒習慣刺眼的光亮,瞳孔被刺得生疼,隱隱覺得有灼熱的淚慢慢從眼角滑落到枕間,出於自我保護,她反射性地立刻又閉上眼。

她的意識開始一點點地回歸,想起了一些事一些人。

「爺,皇上讓您立刻進宮。」一聲通稟,打破了一室的靜謐。

姚盪仍舊閉着眼,只是背脊一緊,似乎不用眼看,聽覺會變得更加敏感。她清楚地聽到身旁有沉沉的呼吸聲,是蘇步欽嗎?

「去找大夫來,她醒了。」像是為了回答她的疑慮,蘇步欽開口道。

「可是爺……皇上說是想跟您商量下如何處置太子,宮裏都派人來接了,在正廳候着呢……」

「把大夫找來!」

「……是。」蘇步欽格外堅定的口吻,讓那位前來傳話的侍衛意識到不要做無用功,別說是處置太子了,就算現在泰山崩了也沒有姚姑娘重要。他應了聲,迅速跑去把那一班候在議事廳的大夫全都找來了。

很快,算不上大的屋子就擠滿了人。

姚盪覺得氣息有些窒悶,那些圍着她的身影替她擋住了外頭白花花的日光,她再次嘗試着睜眼,眼淚仍是被刺激出來,視線還很模糊,只瞧見一道道黑影聚在她的頭頂上方。她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現喉嚨撕裂般疼。

「快,先給姚姑娘喝點水。」

「應該先讓她喝葯!」

「你懂什麼?庸醫,空腹用什麼葯!依我的經驗,先讓她吃點東西。」

大夫們七嘴八舌的交談聲撲面而來,吵得她皺眉想罵人,但又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只好無奈地翻著白眼……笨死了!沒看出來她想說話嗎?當然該先喝水!

「不好了,翻白眼了。快,快,八皇子,快命人去煮些粥來……」

「去煎藥。」蘇步欽撫著額,在他們丟出更刺激的話前,用淡淡的命令遣退了所有人。

他無非是想聽一句「姚姑娘沒事了」,他們偏偏給出些不著調的回答。

等到所有人散去后,蘇步欽掃了眼床上的她,臉色依舊蒼白,沒什麼血色的唇費力地翕張著,偶爾會發出幾聲啞音。他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讓她靠坐在床上,又斟了杯茶,親手喂她喝下。看她活像是剛從沙漠裏走出來般,就著杯沿猛灌,他好笑地翹起嘴角,叮囑了句,「喝慢點,府里不缺水。」

「渴、渴死了……」終於找回來聲音,儘管那調調還飄忽得很。

他起身又倒了杯茶,繼續回到床邊喂她,舉止間流瀉出的疼和寵是不由自主的,可並不代表他解開了心裏那個結,「為什麼會在太子那裏?」

「從你被幽禁那天起,我就一直待在太子那裏,沒見過我四哥,我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的話喚醒了姚盪所有的警覺,她幾乎是斟字酌句后才敢說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了什麼會害到更多人。

只見蘇步欽眉心一緊,瞳間透著不悅,「我對姚寅的下落沒興趣,我只要你平安無事。」

她總可以在不經意間寥寥數語就刺得他遍體鱗傷,若是滿心滿腦只有她的四哥,又何必要在他心底激起漣漪?

「……」心頭驟然翻湧出的酸澀感,哽在她的喉間,讓她失聲了片刻。為什麼這種惹人心悸的話,要在這種時候出現?她沒有心思去分辨真假,就當是真的,她能不能得寸進尺一次……

「那你能不能求你父皇放過我爹?那道免死金牌,我可以把它讓給我爹。我不懂什麼朝野之爭,只知道覆巢之下無完卵,我爹如果有事,我也別想倖免。」

「你有我。」他可以給她的庇護,遠勝過現在的姚家。

「可你代替不了我的親人啊!」

「那我對你來說是什麼?」他眯著眸子,語調很是低沉。

「是……」

她的猶豫像根刺般狠狠扎進他心頭,也讓他頓時失去理智。

蘇步欽突然傾身,有些蠻橫地用唇堵住她的嘴,舌尖卻是小心翼翼地掠過她的唇瓣,緊緊纏住她的舌。她沒有反抗,他吻得愈發用力,不去想她究竟是無力反抗,還是發自肺腑地順從。在唇舌的纏綿間,他極力尋找那絲想要的感覺,可是找不到,她心思飄移,不夠投入,似乎就連深吻都在刺探他的用意。

「如果我說,想要你爹死的,不僅是父皇,還有我,你會恨我嗎?」他投降了,草草結束了這個吻,眼神卻依舊沒捨得放開她。一字一句,他說得格外沉重,是從未有過的坦白。

「什麼意思?」姚盪為之一震,害怕那些不敢相信的猜測,都將要被他親口承認。

「會吧,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冷笑了聲,把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事一併傾倒出來,這些年,他忍得夠累了,「對於我而言,也一樣。當年姚妃懷孕,在還不清楚她腹中究竟是男是女時,你爹迫不及待地掃除障礙,如果不是他逼父皇,我不會被選為質子;姚妃小產,他一口咬定是母后所為,生生把她逼死;其實在均國,沒人要我死,他們更想看我生不如死,而真正用毒想讓我客死他鄉的,是姚家。」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恐怕這句話都難以形容蘇步欽的仇恨。可這些姚盪全都是第一次聽說,那些個陳年往事,她不清楚,甚至不知道該不該信。

「你如果還有機會見到姚寅,大可以問他,我在均國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他應該比誰都清楚。」

「四哥?」在姚盪的認知里,他們以前分明是兩個扯不上關係的人。猶記得她還曾經問過他是不是真的認識他四哥,當時他怎麼說來着?

——姚家四爺那麼大名鼎鼎,怎麼會不認識?只不過,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罷了。

對,就是這麼說的。那為什麼反而四哥成了最清楚他過往生活的人?

「還有,往後別再想要把那道免死金牌讓出去。對你來說,那或許不算什麼。可我告訴你,那道金牌承載的不只是你的命,還有我對你的信任。」或者用「信任」兩字都概括不了他當時的情愫。

那是在明知道她手上有那張供詞后,他仍舊費盡心機替她求來的。

代表着,無論姚盪對他做了什麼,他都認了。確有其事的話,他信她是逼不得已;純屬誤會的話,他猜,她對他是深信不疑的。

「那……真的是你參了我爹?」

「我要你一句話,還信我嗎?」他不答反問。

「信……」她的話音在顫抖,明顯的底氣不足。該怎麼信?他有那麼深的仇恨,她何德何能,難道有可能斬斷他的執念?

「無論如何,記住這句話……」蘇步欽張了張嘴,想說的話才起了個頭,門外就傳來了又旦的低咳聲。

「咳!」

在旁人聽來,這咳嗽聲很自然,可在蘇步欽聽來,是種警示。他的欽雲府仍舊在父皇的監控之下,即便想要坦白說句話,都是難事。那一雙雙無處不在的眼睛,緊盯着他的言行,稍有差池,姚家或許真的會萬劫不復。他只能忍,忍下那些壓抑在心頭的話。

他長吁出一口氣,硬生生把原本要說的話吞了回去,轉過身背對着姚盪,望了眼窗外,刻意揚高了音調,「別浪費唇舌了,姚家逃不過這一劫,我也不可能因為你而心軟。」

蘇步欽已經把話說得清清楚楚,只有姚盪依然執拗地覺得那一刻,他的眼裏有無奈。

就是那份無奈,讓她存着一些僥倖,也許他能力挽狂瀾呢。明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女人對愛情的盲目在作祟,致使她的天真不斷發酵,她嘗試說服自己……蘇步欽是不同的,他或許有能耐讓皇上放過姚家,他或許會手下留情讓這場浩劫草草收場,他或許……

她就是瞎了眼盲了心,聽得再多看得再多都抵不過蘇步欽那一句「還信我嗎」。

可幻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卻讓那些冷血無所遁形。

傷還來不及養,很多事還沒機會去弄明白,姚盪就被又旦鄭重其事地請到了欽雲府的正廳。

戒備森嚴的正廳內,端坐着一道明黃色的身影,淡淡的茉莉茶香溢滿廳堂,讓氣氛緩和了不少。然而,普天之下能穿着明黃色大搖大擺出入欽雲府的,唯有一人,所以姚盪自跨入正廳起,便緊懸著心,安分地跪在地上,不敢出聲。

屏息享受靜謐的短短瞬間,她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也許等下皇上一開口,姚家又能一如當初,她要回家,要陪爹吃頓飯,還要洗個澡,去掉一身的晦氣。

她的心事並不是那麼難猜,那副準備好隨時鬆口氣的模樣落入蘇步欽的眼底,他偏過頭,不期望她能領會他的用意,只奢求別在她心底烙下恨。

「看來沒什麼好審了。」皇上忽然開了口,是不少旁觀者聽不明白的話,可他知道蘇步欽懂。又頓了半晌,遲遲等不到他要的結果,他冷著臉,毫不留情地為這場鬧劇畫上句點,「你來替朕宣吧。」

「把她帶走,和姚家所有人一起充軍,即刻起程,不得延誤。」

事態的發展是姚盪料想不到的,她更沒猜到這一字一句會從蘇步欽的口中說出來。愕然,遠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那雙緊鎖住她的瞳孔里,看不出絲毫情緒,有的只是淡漠,就好像他們只是兩個沒有絲毫交集的陌生人。

他變得高高在上,無數王公貴胄渴求的功名利祿彷彿在一夕之間全落在了他頭上,於是,她成了他的累贅。她的死活,姚家的死活,全都與他無關。

意料之外的結局讓她亂了陣腳,在一片空白的頭腦中,只有一句話不停在回蕩——這不是逆來順受的時候。

「可是按照律法女眷不必充軍,貶為奴即可。」

「律法是人定的。朕要你充軍誰敢有異議?你敢嗎?」說着,皇上轉眸,含着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看向蘇步欽。

姚盪的視線也不自覺地轉到了他身上,她很清楚自己在期待什麼,明知道事到如今這種期待很不爭氣,可她還是盼著……盼他能說些什麼,哪怕那些求情的話起不了任何作用,哪怕他仍是像從前一樣軟弱無能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她要的不過是他那份肯定。

肯定他之前說過的愛是真的,對她的那些好也是真的。

但結果,蘇步欽仍是一句話都沒有,選擇用沉默來回答,卻是個再好不過的答案了。

他不在乎,他技巧嫻熟地把她玩弄於股掌之間,早就設計好何時該毫不猶豫地丟開她。是她太笨,被他看似柔弱的外表蒙蔽,對他的野心視而不見。

「不用看他,充軍是他的提議。朕果然老了,不如年輕人想得周到,那些將士常年駐守邊關,朕怎麼能不體恤呢,也是時候賞些女人給他們了。」

皇上的話無疑是下了批語,一切真的都是蘇步欽所為,真正要姚家垮的人,是他。

「等、等一下,你……不對,皇上,您能不能把話講明白些?」姚盪猛然從自怨自艾里回過神,什麼叫是時候賞些女人給他們?所謂女眷充軍,是要姚家所有不帶把的全都充去做軍妓?!

「聽不懂嗎?沒關係,你一會兒可以問你爹。朕向來都是賞罰分明的,他最清楚了,當年他領兵打仗,想要什麼女人朕都允了,如今駐守邊關的那些將士比起他一樣功不可沒,朕不能厚此薄彼。」

放屁!全他娘的放屁!有功自有賞,有罪自要償,這道理姚盪懂,可是百姓都懂說罪不及妻兒,她爹到底犯了多大的事,會讓這瘋子皇帝毫不留情地遷怒整個姚家。

「十三盪,快謝皇上不殺之恩哪。」

旦旦的提醒自耳邊傳來,姚盪一臉獃滯地看向他,頓覺哭笑不得。這就是王法?被這樣對待,還要感恩戴德?她不甘地抬起頭,死死瞪着正廳主位上那張和蘇步欽頗為相似的臉,為數不多的傲氣,幾乎全用在了這一刻,「謝皇上不殺之恩。姚家只要還有人活着,就不會垮。」

「爺總會有法子救你的。」又旦聽不懂她話中的恨意,仍在一相情願地安撫。

「等他救我,會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她嗤笑,笑自己那一身的傻氣。

曾經,她得過且過,只要是能依賴的人,一個都不會放過。姚盪總是相信無論對方是出於什麼目的,只要待她好,那些好是害不了人的。偏偏這個她愛着的男人,給了她致命一擊,讓她領教到了所託非人的滋味。

原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依賴的,有些溫暖是不能輕易汲取的,如同飲鴆止渴。

短短几天,姚盪看透了很多,她唯一沒能看透的是轉身被又旦押走時,蘇步欽眼裏的執念。

「你還有後悔的機會,等她出了城門,朕的成命就收不回了。」親眼看着姚盪被押上囚車,皇上才開口,聽起來很和緩的口吻,如同閑話家常。

「沒什麼好後悔的。」

「你忘了當初是誰逼着朕把你送去做質子的嗎?忘了蘇步高為什麼會步你後塵?忘了你母后怎麼死的嗎?!只差一步,你為了個女人心軟?朕再說最後一次,把姚盪認下的那張供狀拿出來,朕放過她。」

「父皇,君無戲言,成命難違,燒了的供狀您要兒臣怎麼拿出來?」他的回答再清楚不過,就是心軟了,很沒志氣地為了個女人功虧一簣。轟轟烈烈地配合父皇鬧了一場后,他逐漸明白,想讓所有人都滿意,那是不可能的。

他終究不過是個傀儡,那些仇恨或許本可以一笑而過,偏是有人刻意灌輸不斷放大,而他極其配合地鑽入這個牛角尖,以至於最後作繭自縛。這怨不得誰,姚家基業到頭來仍是毀了,想來母后也不會想要人家九族殉葬。

直到被又旦請上囚車,如同重刑犯般押往城門口,姚盪仍是一臉不願接受現實的神情。

這一路走了很久,又旦始終默不作聲跟在一旁。沿途,時不時會冒出些百姓煞有介事地攔囚車,表情看似比她還悲壯。

「旦旦,他們在做什麼?」在又一次被攔停后,姚盪終於緩過神,問道。

「為姚家求情,望聖上網開一面。」又旦直視着前方,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口吻很刻板,透著濃烈的不爽,像是巴不得姚家的人都死絕。

「求情?!」她的驚愕是有理有據的。按照姚家一貫的名聲,落馬後,百姓應該是恨不得舉國歡慶,稱頌皇上的英明。

「很奇怪嗎?這還算少的了,若是你爹肯早些散盡家財,想要煽動整個琉陽城的百姓都輕而易舉。」

那她爹到底是藏了多少銀子?可是姚家不是被抄了嗎,她爹不也一樣深陷牢獄嗎?哪還有辦法用銀子去煽動百姓?她皺着眉,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性,也就是這個可能性,讓她不禁抽了口涼氣,「四哥回來了?」

「沒有,至少沒人見過他。」

「那就好……」她身子往後一癱,鬆了口氣。

這下意識的舉動招來了又旦一道白眼,「好個屁!你該不會還在想着只要姚寅沒事,就會回來救你吧?得了吧,他就算有這個能耐,救的也是姚家不是你。」

「有什麼不同,我也是姚家人啊。」救姚家,不就是救她,救了所有人嗎?

「你還真不愛計較。即便被利用,你也無所謂?」

「什麼意思?」

瞧見姚盪不太對勁的臉色,又旦話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趕緊打住,「沒什麼,隨便感嘆下不行啊。」

「……蘇步欽真的是在利用我?」這話怎麼聽都不像純屬感慨。其實事已至此,這種問題大可不必追根問底了,答案再清楚不過,偏偏她竟然還不死心。

是不願相信她所認識的兔相公真的下得了手,她把自己僅剩的榮耀倒貼給他,而他卻用來覆滅她全家。這何止是傻到可笑,簡直傻到罪無可赦。

「關爺什麼事!」護主心切,讓又旦徹底口沒遮攔,「你是鑲了金還是鍍了銀,有什麼利用價值?旁人不了解他妄下論斷也就罷了,可你待在他身邊那麼久,口口聲聲說喜歡他,竟然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爺要不是為了你而不願娶冷姑娘,不願趕盡殺絕,早就全身而退逍遙快活去了。」

「是!今天之前,我還真不知道你家爺是什麼樣的人!他不娶冷淑雨,不是因為我,是他不配,連那樣的女人他都配不上。」

「你……」又旦險些不合時宜地和她吵開,好在清醒得及時,「我家爺讓我轉告你,記住那句話,無論如何,都要信他。」

「那麻煩你也幫我轉告他,我祝他孤獨一生不得善終。」信?呵,這就是信他的代價。她賠上了整個家,僅有的一切。

她知道那是咎由自取,沒資格怨任何人,同樣的,事情到了這一步,他的人也沒資格來責問她不夠了解,不懂領情!

見到爹的那一刻,姚盪幾乎不敢認。

印象中她爹一直把自己拾掇得很乾凈,往那一站,就算不開口,也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總有一堆穿着朝服的官員跟在他身後轉,他只需要皺下眉頭,就會有無數人獻媚討好。雖然有些發福,可硬朗的臉部線條配上英挺的五官,仍是讓他在人群中顯得出類拔萃。

而眼下,站在她身邊的人一身沾滿血漬的白衫,沉沉的大枷壓得他身形佝僂,花白的發散亂著,彷彿在幾日之間老了好多歲。看向她的時候,他眯着眼瞳,緊抿著皸裂的嘴角。

半晌后,從他嘴邊鑽出的話,讓姚盪心頭猛地一酸。

「你們是不是抓錯人了?她是姚盪,有皇上親自給的免死金牌。」

「姚大人,你未免也太不熟悉律法了,充軍不會死人。」回完話,又旦頗為漠然地掃了他一眼,兀自走上前向負責押解的人交代起來。沒多久,又折了回來,「皇上顧念你年邁,沿途特賜馬車。姚大人,上車吧,時辰差不多了,該上路了。」

聞言,他一愣,皇上是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一個手段毒辣至極的人,會在這種時候還體恤他年邁、沿途多有不便?

「你也上車。」

「我?」又旦再一次開口,被突然點了名的姚盪則是一臉的茫然。見他點頭,她更是困惑,「做什麼?我也年邁?」

「從琉陽城到邊關,少說也得一個多月,你爹不需要人照顧嗎?」

「明白了。」姚盪不再廢話,識相地鑽進馬車。

言盡於此,就算是姚盪都看明白了,更遑論她爹,這壓根兒不是什麼皇上體恤,而是蘇步欽的打點。

可相較於姚盪的欣然接受,她爹則不適時地擺出了錚錚傲骨,傲慢地冷哼了聲,「你看不出這全是蘇步欽的安排嗎?我是老了,但還沒老到連幾步路都走不動!跟我下車,就算死在路上,也不準稀罕他的施捨。」

駕車的人似乎也無意聽取他們的意見,自顧自地揮鞭。眼看着馬車漸漸駛離琉陽城,熟悉的景色在姚盪的眼瞳中倒退,連同那些記憶被她一併甩在了身後。她吁了口氣,放縱自己癱軟在馬車上,語調間透不出一絲情緒,「為什麼不要?我們心安理得,做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她沒興趣管蘇步欽這麼做是為什麼,心懷愧疚想補償也好,藉機羞辱她爹不復當年也好,總之,幾天的牢獄之災已經把她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是事實。她也想有骨氣,但現實不允許。

「心安理得?你真的能心安理得?不是恨不得可以擺脫姚家嗎?你敢說從沒想過要姚家死?現在還來得及,去找蘇步欽獻媚說幾句好聽的,說不定等着你的就是太子妃的位置,不必在這兒裝孝順。」

「我……」這話讓姚盪憋紅了眼眶,她多想能像六姐一樣,受了委屈被爹誤會了還可以嬌蠻地頂嘴。然而,她沒這個資格,她咬住唇,壓抑著不敢哭,「爹,我知道錯了,您別怪我好不好?求您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沒想到他會騙我,以為他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別趕我走,我想和你們在一起,您要我怎麼償還都行……以、以後我再也不愛了……不愛了……」

脫口而出的話來不及組織,雖然語無倫次卻是她全部的心聲。她忍住了淚,沒能忍住哽咽和害怕,她怕會被至親的人視作仇人,怕被趕走。

半晌,只有馬車軲轆碾過黃泥地的聲音,姚盪許久都沒能等來她爹的回應。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一抬眸,對上的是她爹目不轉睛的視線。

那道灼灼的似是閃耀着別樣光芒的眼神,很熟悉,像四哥,又像……她小時候,爹看娘的眼神。

「你和你娘真像。」片刻后,他倏地冒出一句感慨。

——對不起,別怪我好不好?我不是看不懂你的好,只是不會愛了……

曾經,那張和姚盪如出一轍的嘴裏說出過類似的話。是不是人在疲憊的時候,特別容易遙想當年?那些塵封的記憶,此刻在他腦中清晰呈現。在那些片段里,他看見自己耗盡畢生感情去愛一個女人,愛到她的好她的壞他全數接受,而她留下的遺憾則成了他用來懲罰自己的東西。

他顫抖著閉上眼,佈滿歲月痕迹的手費力地抬起,落在姚盪的後腦輕拍了幾下,伴着一聲沉沉的輕嘆,他低語:「好了,別說了,好好睡一覺,爹不會趕你走。」

當初不會,現在就更不會了。

始終沒人知道,眾多子女中他最疼愛的是姚盪,因為她像極了她娘,可也正因為如此,他把對她娘的恨也一併延續到了她身上。

他總是斥責她,巴不得她一步登天,成為官家小姐里最出類拔萃的那一個。他把她趕出姚府,是不想放任自己袒護,卻又太清楚姚寅不在,她在姚府的日子不會好過,還不如在外頭逍遙。他像個愛好八卦的婦人般,聽同僚偷偷議論她和蘇步欽之間的事,心底萌生出的是竊喜,吾家有女初長成,開始思嫁了啊。他傾盡阿諛奉承之術只求陪同皇上去欽雲府探望,帶着那麼一份迫不及待審視乘龍快婿的心情,甚至在外總是與有榮焉地誇讚自家閨女有多爭氣。

他到最後還是言不由衷地想激她走,哪怕她會一輩子背負自責,總好過去邊關受辱……

種種父愛,他不敢說,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怕旁人在看穿一切後會用眼神提醒他——即使被辜負,他還是甘之如飴地愛着那個女人,愛到連她的女兒都一再包容。

然而事到如今……他低頭,審視着撒嬌般趴在自己懷裏的姚盪,手勢笨拙地拍着她的肩頭哄她入睡,看她閉着眼仍是眉心緊皺的模樣,想着她方才那一聲聲帶着哭腔的「以後我再也不愛了」,一陣陣心酸在他鼻腔翻湧。其實怎麼捨得怪她,是他這個做爹的沒用,才會讓自己閨女愛得如此委屈。

罷了,別回去了,一家人在一起共患難何嘗不是另一種幸福,何況還有姚寅那一絲希望在。

想着,他重重一嘆,望向窗外。

這溢滿滄桑的沉重嘆息,直直刺進姚盪心裏,她動了動眼帘,裝作沉睡。事實上,這種情況下怎麼還睡得着,感受着爹難得才會展現的疼愛,她繃緊身子,動都不敢動。

想到娘還活着的時候,爹會抱她,儘管那姿勢總是讓她很難受,還有他下顎的胡茬總是扎得她臉頰刺痛;想到那時候爹會牽着她的手,他的手心有常年握劍留下的繭;想到爹會講故事哄她睡覺,即便都是些戰場上血雨腥風不適合孩子聽的事兒……

因為有這樣的記憶在,她深信爹愛着娘也愛着她。不管姚家給過她多少不甚愉快的記憶,她姓姚,骨子裏流着南堰姚氏的血脈,這是事實。所以,她不能讓姚家再有事,不能容忍任何傷害她爹的人!

在姚家所有人的心中都還有一個共同的信念,那就是——姚寅沒有落網,他們還有逃過一劫的機會。

就是這層信念支撐着他們沒有尋死覓活,一路乖乖配合。

然而,直到被押解到軍營的那一晚,姚寅都沒有出現,置身在這頂破舊不堪的帳子裏,感受着絲毫不受阻擋撲面而來的凜冽寒風,誰都清楚,已經指望不了任何人了。

可想而知,這種情況下帳內的氣氛必定是不會好的,一股濃濃的怨氣瀰漫在這並不算密閉的空間里。但凡是個正常人,臉上的神情也必定是苦大仇深的。

但又總有那麼一些例外存在,比如姚盪……

姑且把她的反應算作樂觀吧,可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為什麼到了這一步她還能如此「樂觀」,包括大災之後猛然頓悟、一心想要補償她的姚家老爺子。放眼天下,有哪個正常人會在被發配充軍,甚至會淪為軍妓時,沿途還有心情和押解他們的小兵們賭錢的?

依照她的解釋是——看着他們賭會手癢。

她的頑劣似是已經根深蒂固,哪怕是突遭變故,都改變不了。姚老爺子已經沒精力再如同以往那般訓斥她,只好無奈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其他人可忍不住。

環顧四周,沒能捕捉到姚盪的身影,姚夫人率先把矛頭對準了她,「十三盪呢?怎麼不見了?該不會又跟那些人賭錢去了吧?!」

「切,這還用問嗎?她除了會賭錢,還會什麼。也不知道這女人到底有沒有心肝,這種時候了,她竟然還有閒情逸緻!」

「她有什麼做不出的?現在是姚家遭殃,又不是她,我看她高興都來不及吧。」

「呸!最好等下第一個抓她去伺候人,看她還笑不笑得出。一看見她笑,我就想殺了她。」

「我看她之所以那麼悠閑,多半是出不了什麼事。這一路上,那些人對她多好,她身子不舒服,還會特意放慢腳程,也不怕耽擱,又有馬車代步。說不定蘇步欽早就安排好了,倒霉的是咱們。」

……

猝然出現的姚盪看似漠然地立在他們身後,那些非議近日來她都快聽得耳朵生趼了,可要說全無感覺已然麻木,顯然是不可能的。她舔了舔乾澀的唇,想說些什麼反駁,最後卻還是一言不發地上前,彎下身,將手裏那一大碗還冒着熱氣的紅燒肉塞進姚夫人手中。

因為她這個動作,各抒己見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在一堆甚為不解的眼神中,她抿著唇兀自起身,換上一臉笑意,興沖沖地跑到了她爹面前。見他閉着雙眸一動不動地蜷在一旁,她試探性地推了幾下,伴着輕喚,「爹,爹?」

「嗯……」他動了動身子,懶懶地掀開眼帘,見是姚盪才撐起身子。

「有肉吃了。」她舉高手裏的碗,獻寶似的遞到她爹面前。

「哪來的?」他伸手接過姚盪遞來的碗,又瞟了眼不遠處那堆還在瞪着另一碗肉發愣的人群,狐疑蹙眉。儘管帳外的守衛並不森嚴,他們看起來像是被人遺忘了似的,可跑去拿兩大碗肉,並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前些天跟那些小兵賭的時候贏來的,老天爺一定是突然開眼了,我最近手氣可旺了,他們賒了一堆賬,說好到了邊關就還的。」說着,她又從懷裏掏出一壇巴掌大小的酒,「還有這個,也是我贏來的,給您喝,我嘗過,味道還不錯呢……哦,對了對了,這個毯子也給您,一會兒睡覺就不會涼了。我看看還有什麼……」

姚家老爺頗為好奇地瞪大眼,詫異地看她從懷裏掏出各種東西,搞不明白那單薄的衣裳下怎麼能藏那麼多東西。她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孩子在向長輩展示成就,可瞄到她凍得通紅的鼻尖后,他忽覺心中酸澀,「一塊兒吃,那麼大一碗,爹哪吃得掉?」

「我吃過了,好撐,您吃吧。」她頭也沒抬,漫不經心地推拒,聽起來真像那麼回事,但又知道她爹沒那麼好打發,迅速地轉開話題,「對了,我聽說過了關就是均國,還聽說若是到了均國,皇上就沒法子管我們了。爹,我們逃出關吧。」

「別犯傻!逃出關哪有那麼容易,你知不知道邊關有多少重兵把守?會沒命的!」

「就算死,也比讓姐姐們留下來做軍妓好,你領兵打仗那麼多年,大哥他們身手也都不差,說不定趁亂有機會逃呢?」

「趁亂?趁什麼亂?」姚老爺子很快就敏感地捕捉到了些許不對勁,今天的姚盪眼裏有絲不太尋常的堅定。

聞言,她摸了摸腦袋,乾笑道:「呵、呵呵,總會有機會的,那麼大個營,說不準哪天就會出些亂子的呀。總之,只要有機會,您就帶着大家逃,只要過了關,說不定就有轉機了。以您的能耐,或許還能在均國東山再起呢。」

「好。」他擠出勉強的笑意,應了下來,不想打擊她。

事實上,這想法實在太天真,先不論守株待兔般等著軍營出亂子有多笨,就算是到了均國,東山再起,談何容易。當年他領兵時,沒少殺過均國的人,孽造得太深,如今還能留住一命已是僥倖。

可姚盪完全看不懂那麼深的道理,她以為逃出這兒就能柳暗花明了,屆時,天高皇帝遠,誰奈何得了?天下那麼大,總有容身之處,只要大夥都好好活着無災無病,哪怕再也回不到大富大貴的日子,也無所謂。

聽到爹應了她的想法,她彎起嘴角,笑得很開心,「那您先好好休息下,養養神,我睡不着,趁着手氣好再跟他們賭兩把,明兒一早他們就要走了,往後我再也沒得賭了。」

「……去吧。」他嘆了聲,縱容地點了點頭。

眼看着姚盪蹦蹦跳跳跑出營帳的身影,他不自覺地溢出輕笑,這笑容刻在眼角的紋路里,是滿滿的澀。

候在帳外的那些小兵正聚成一團,搓着手跺着腳取暖,見她終於出來了,趕緊迎上前。領頭的人瞟了眼帳子,裏頭的人吃得很歡,連個出來關心她去向的人都沒有,他收回目光看向姚盪,替她覺得不值,「十三姑娘,您真的決定了?」

「哪那麼多廢話,不是說當兵的從來不唧唧歪歪的嗎?走啦走啦。」

「可是領兵打仗的將軍沒那麼好伺候,何況……何況您、您還是個黃花大閨女……」

「怕什麼,還能把我折騰死不成。」

「你爹壞事做盡,就生你生對了。」

聽聞此話,她抿著嘴角,難得地,笑得很含蓄。

姚盪也不知道爹至今有沒有後悔過生她,那麼多子女中,她是最拿不出手的一個,還常常闖禍,琉陽城裏好多百姓都不待見她。可她但願,今晚之後她爹可以當做從未生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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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與爭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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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祝他孤獨一生不得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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