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神界，萬虛之巔。

雲霧飄渺之中，青石板堆砌的階梯直上雲端深處，階梯邊隱隱有綠苔生長，但並不多，只在潮濕而又晦暗處暗自生長，顯然，已是被人清掃過了的。

萬虛之巔乃神界聖地，若非有神儲封神、神君寂滅等大事，平日不可踏足。

神荼抬頭看了看雲端上若隱若現的祭台，沒說話，只是那雙漆黑沉寂如死水的眸子，微微閃了閃，隨後低下了頭。

「你當真是想好了？」

身後黑袍男子輕輕的開口，音色平和，帶着幾分嚴肅，「往生之地居於冥界，污穢不堪，你若真去了，便與那兒……再也無緣了。」

男子雖未明說，但神荼也知道他說的到底是哪兒。

原本僵直的手指顫了顫，她依舊沒說話，只是一直靜靜的低着頭，許久，才緩緩回了一句，「嗯。」

男子抿了抿唇，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欲言又止，終究只是張了張口，什麼都沒說。

「時辰到——」

天階之上，傳來宣聖使尖銳卻又明晰的聲音，隔着層層雲霧，似乎從來自遙遠舊年，「請神儲——」

神荼伴着聲音緩緩踏上天階，一步一步，直到萬虛之巔的長風將一身華服吹得微微作響。

她在祭台上站定，靜靜看着祭台尊位上那一抹清冷的白。

兩側前來觀禮的神尊見了來者，紛紛蹙了蹙眉，隨即互相看了看，低聲細語着什麼，看向她的眼神或驚異，或厭惡，千奇百怪，反正無一善意。

又能有什麼善意呢？

她手中可沾染了近半數神族之人的血啊。

像她這樣的人，也就該被打入無間之獄，哪怕受萬火焚心，遭天雷滅神，也難平神界之恨。

如今能苟活於世這麼久，也不過是因為生父戰神族長當年救仙界與水火的功德罷了。

她看着台上那抹身影，眸光是從未有過的釋懷和坦然。

否則，像她這樣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能再見到他呢。

有些事情，也許想通了，便也不再拘泥了。

她屈膝跪下，對着高台上的人，俯身拜了一拜，雙手置於額前，朗聲開口，「罪女神荼，善惡不分，追隨蚩尤作亂，顛倒天地之衡，自知罪大惡深，遂自請入往生之地，永世看守孤魂惡鬼，望帝君成全。」

此言一出，四下里的神尊們禁不住面面相覷，祭台上一時沒了半點聲音。

往生之地，位居冥界，乃最無人看管之地，孤魂遍地，惡鬼縱橫，戾氣衝天。

據說曾有神尊誤入此地，生生被往生之地的惡鬼們連帶着神體和元神都撕了個碎。

這神荼女君自請入往生之地，未免也對自己太狠了些。

一旁的宣聖使也算是看着神荼長大的，一時不忍，開口道，「女君雖一時糊塗追隨蚩尤，但也迷途知返，設計捉拿了蚩尤，加之其生父昔日封印魔族有功，功過相抵……」

「神荼謝神尊垂憐。」她對着宣聖使又拜了一拜，眸光再次定定的落在高台上，「罪女心意已決，望帝君成全。」

一時之間，四下寂靜，再無人出聲。

直到過了許久，高台上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卻只是淡淡的一個字，「准。」

神荼突然想起，這似乎是這一千年以來自己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依舊是記憶里清冷的聲線，明明熟悉之至，卻又陌生如斯。

不愧是他啊，她低頭收回了目光，這才發覺自己的手已經握的泛白，「謝帝君成全。」

她俯身又是一拜。

無論她怎樣的掙扎抗拒，只要他一開口，哪怕只有單單一個字，便也足以擊潰她的所有防備，讓她落荒而逃。

須臾之間，狂風大作，萬虛之巔上空彩雲褪盡，烏雲密佈，天空似被人扭曲了一般旋轉着，形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這是……天雷？

神荼起身，站定，靜靜的注視着上空的黑洞。

在神界，未立神位之神皆稱為神儲，神儲需得帝君與上蒼的認可才能即位神尊，而受過了天雷，便是被上蒼認可的標誌。

神荼想過自己定然會遭受天雷，只是並未想過這天雷竟會來得如此之快。

快到她還來不及聽他多說幾句話……

思及此處，她又笑了笑，罷了罷了，聽了又能怎樣，左右不過一個註定無緣，又還在奢望着些什麼呢。

她閉上了眼睛，沒有半點畏懼。

好似即將落下的，不是能把她劈得神魂俱滅的天雷，而只是一場細細柔柔的春雨，無足輕重。

只見黑洞之中驀的降下一道天雷，徑直劈向神荼，眾神尚未反應過來，便已見天雷吞噬了女子單薄的身子，一時間光芒大作，沙石俱起，祭台上的旌旗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頭上的天空陰沉得近乎能滴出墨來。

天地間，唯有女子站立之處有一道光柱直入雲天。

宣聖使望着這番光景，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天雷之劫愈強，則所認之神尊愈強。」周遭已有些許神尊低下頭小聲議論著，「這神荼究竟繼任的是什麼神位，怎的會有如此大的陣勢……」

「按理說她既然自請入輪迴之地，那變應該是司掌往生之地的神。」另一位神尊低聲說道，「想那往生之地凶煞奇多，若要司掌，定然也須神位較高的尊位……」

「神位較高？」又一旁的神尊詫異開口，「如今除卻這天帝與四方神君神位較高，哪還有什麼神位較高的尊位？四大神君與帝君都已有尊者即位，哪還有什麼神位……」

說話間，高台之上的人不知何時已漸漸走下來，隔着漫天沙石，眾人只看清了那一抹絕然出塵的白。

「參見帝君——」

然那身影卻並未停下腳步，而是越過眾神尊，緩緩走向了光柱旁。

沒了高台珠簾的遮擋，不少剛剛晉陞神位的小神尊一抬頭，剛得見不遠處的帝君，便已是愣了神，定定站於原處，久久不能回神。

那是怎樣一個人呢？華姿玉章，清雅卓絕。

白衣華貴，發如綢緞，一半用玉冠束著，另一半則傾瀉而下，他微微側着頭，讓人得見五官精緻如詩如畫，只是眉頭微微蹙著，哪怕天氣陰沉，隔着風沙，都能見那人周身出塵的氣度。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光柱開始漸漸散去，直到光芒褪盡，一邊發愣的新神尊們才緩緩回了神。

傳聞當今帝君清冷雅緻，天人之姿，而今一見，傳言非虛。

……

神荼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麼了，被天雷擊中後周身一陣筋骨俱裂般的疼，似乎有什麼東西通過裂開的筋骨，在逐漸融入身體。

她死咬着牙，暗自運轉真元緩解痛楚，起初尚還撐得一會兒，但時間拖得越久，周身的疼意便越劇烈，她咬着牙硬撐著，冷汗已經濕透了後背，直到最後白光散去，她腳一軟，便跌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阿荼。」熟悉的聲音帶着幾分急切，夾雜着菩提樹淺淡的氣息，絲絲縷縷竄入心肺。

神荼想着，自己恐怕是要死了吧，不然怎麼還會聽到姬少典這麼溫和的聲音呢。

她想睜開眼，再看一眼那人雅緻的眉眼，可眼皮實在太重了，她完全睜不開，只能朦朦朧朧的通過神識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像極了夢中的那人。

姬少典……

真真的是，好久未見啊。

她笑了笑，眼角卻驀的落下了一滴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