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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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梳

第一章月季花園

引子

三顆星來到地球微弱的晨曦中,開始了他們的旅途。

凱蒂的日記,7月12日

糟透了。

天空是灰色的。我出門沒帶傘,回家就被淋了個濕透。鞋子踩着積水發出噗嘰噗嘰的壞笑,嘲笑我剛才一不留神結實的摔了一跤。家裏唯一的傘被那個有紅色頭髮的女人拿走了,故意的。她知道我需要傘。自那天起她就變了,變得敏感多疑。她現在暴躁易怒,經常不發一言消失,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裏。

我似乎是個孤兒,又似乎不是。

我踩着歪歪扭扭的石板走進小院子裏。家裏沒有人,擺鐘疲憊的一下一下響着。卧室里的窗帘不知道被誰剪破了,牆紙佈滿塗鴉,地板上都是碎紙屑。我默不作聲的把它們掃起來丟進紙簍里。也許是鄰居小孩的惡作劇,也許是那個女人乾的,我並不在意。我不在意他們對我的態度,那個女人也好,鄰居的小孩也好,學院裏那些笨蛋也好,他們向我扔石塊和廢紙團的時候,大笑着罵我的時候,我就用沉默回擊他們。恃強凌弱的人類本性鮮血淋漓的在我面前脫下它的外衣,讓我看了作嘔。

我明明和他們一樣,不是嗎。

為什麼要一直針對我?針對沒有庇佑的我?

這裏有很多小孩子,但是沒有真正關心我的人。我不清楚那個紅色頭髮的女人是誰,但是她很粗暴,一點也不好。爸爸走後,只剩我每天照顧斯芬克斯。它特別聒噪,總是扒著窩伸著脖子盯着外面看,稍不留神就會滑下去,之後又會蹬著石塊爬上來,吵得人不得安生。可是我不能丟掉它,儘管它吃掉了我晚飯的肉,每天逼我給它換髒兮兮的水,我還是捨不得丟掉它。因為斯芬克斯是爸爸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只有它不會故意欺負我。我要照顧好它,這是爸爸拜託我的,我答應他了。

晚飯結束后還沒有人回來。我在小院子的空地里畫畫,斯芬克斯在叢生的月季枝條中亂爬。畫筆和畫紙是街角那個有着茶色瞳孔的人送給我的,我很喜歡他,但是那個紅色頭髮的女人不讓我去找他。我偏不,因為他使我感到親切,讓我想起了爸爸那雙關切的眼睛。

我很想念爸爸。

他說過他會回來的,可是他沒有。

我托著腮,畫向日葵金黃色的花盤。這段時間大雨下的頻繁,院子裏的月季幾乎都是殘瓣。花園沒大有人管理,灌木和雜草叢生。那些小孩子都不敢獨自來這裏玩,因為據說這裏陰天的時候會有鬼怪出沒。我不在乎這些,因為對我而言,沒有比那些大笑着向我扔石塊的人更恐怖的了。我經常帶着斯芬克斯來這裏,看這裏的月季。它們彎曲的枝條相互依偎著,長著警戒的尖刺但卻還是固執的相擁在一起,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潮濕的空氣充斥着鼻腔,是雨和泥土的味道。眼前水汽瀰漫,遠處朦朦朧朧,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模糊,猶如夢境。斯芬克斯在柔軟的泥土上緩緩爬行,不時停下來昂起長長的脖子觀望四方,棕褐色粘在了龜甲的邊緣。我走過去想制止它爬向月季的深處,突然陰沉的天空打了個轟隆隆的噴嚏,一切都是那麼突然,一陣高亮度的白光在我眼前閃過。我嚇了一跳,然後在月季枝條的深處,看見了「他們」。

第二章你好,凱蒂

親愛的凱蒂:

如果時間逆流回荒涼的三百億年前,真的像他們所說那樣,是一個體積極小、溫度極高、密度極大的奇點爆炸誕生了宇宙,那麼在這個小小奇點的外圍,在那空間時間的邊緣,是什麼?

或許那時沒有時間?那麼時間的起點又是什麼呢?

我不是你們那裏的學者,也沒有資料可以幫助我,所以我有好多好多的問題要問。

上次你說宇宙的邊緣是無盡的生命,那我們的意識又存在於哪裏?這個宇宙是否只有我一人?千億年來發生的事是否是真的?我們隔絕一切感官后,這個宇宙是否還存在?還是說,整個世界都是一場心甘情願的騙局?

你的星球上那個叫愛因斯坦的人說:「時間和空間都是人類的錯覺。」

抱歉和你說了這些匪夷所思的問題。讀了你的來信后,我的思緒很亂。看樣子你是在質疑我的存在。任何人都在質疑自己的存在,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地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實的,還是你幻想出來的,但是你現在的確正「讀」着我的來信。我有我的思想,這是很神奇,我正用思想和你交流,凱蒂。

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下面我要回答你的問題了。

據我活了這麼漫長的歲月學來的修辭,給你打個比方。時間是條河。在宇宙中,熙熙攘攘的生命或早或晚結束他們有意義或無意義的一生。我們的生存依賴於河的流逝,但是我知道,河是不會在意魚的生死的。河流乾枯的那一天,魚就死了。宇宙是不會在意我們的生命的,它唯一感興趣的只有我們的質量。但是意識不是。

你們星球上那個美國的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說:「意識並不是片斷的連接,而是不斷流動着的。最自然的比喻是把它表達成『一條河』或『一股流水』。」

假設有這麼「一股流水」,突然流入了一個環境。它沒有形體,完全是一個「思想」的狀態,沒有人能看得到它,也沒有人能觸碰到它,但是它可以和特殊的人進行對話。換句話說,他進入了那個人的意識流中。就像你和我。他們會覺得你一定是瘋了,因為他們感受不到我這個「虛幻的」意識體。但是你可以,你可以在別人感知不到的領域感知我的存在。所以按照他們的說法,你有精神分裂症的癥狀。

我開玩笑的。

有了眼睛,於是有了視覺;有了鼻子,於是有了嗅覺;有了耳朵,於是有了聽覺;有了舌頭,於是有了味覺。但是這個宇宙中存在着人類普通感官感受不到的東西。比如說意識流,比如說我。可是感受不到就不存在嗎?不是的。世界還是在那裏的,真理還是在那裏的,只不過你沒注意罷了。

真理的路是誤闖進去的。

我至今只發現了兩個意識體,加上我一共三個。我意識的外殼還只是一顆小小的星球,很小很小,離其他的星球很遠很遠。漫長的幾十億年裏,我從沒和別人說過話,儘管我沒有嘴。但是我竟然可以用意識與你通信,這讓我驚奇不已。

我在這裏的確很孤單,一切都離我太遠太遠。幾億光年的距離在這裏算不了什麼。我看到一顆星球,但那是幾億年之前的它,和現在的截然不同。這就是時空的力量,是光都無法到達的距離。從某種角度來講,這也算能看到過去。萬有引力束縛着我們,在這裏,任何物體都若即若離,一觸即散。這裏沒有人,沒有花,沒有鴿子,沒有狐狸,沒有麥田,沒有綿羊。一個乘着飛鳥旅行的小人兒和我聊過天,在看了43次日落的空隙間談起了這些美好的小東西,他叫小王子。他說人在苦悶的時候總是喜歡日落,一開始我不太明白,但是現在我好像有些懂了。只是可惜,美好的它們對我來說,都是可望不可即的遙遠夢境。有時我也會做一點夢,夢見我變成了你那顆藍色星球上的一部分,我再也不受萬有引力的束縛,我有一個自由的形體,而不是現在佈滿塵土的外殼。我可以自由地奔跑,會哭,會笑,我有生命。

我能看見周圍有和你一樣美好的小東西,我不孤單。

但我獨自生活了那麼長時間,我想這已經不可能了。我去不了你那個美妙的世界,你也來不到我這個廣袤又孤單的地方。我想要去你那顆星球的角角落落,有人,有花,有鴿子,有狐狸,有麥田,也有綿羊。和你描述的那些人們坐在跳動着的篝火旁一起唱歌歡笑,偶爾也抬抬頭,懷念一下我曾經待過的地方。雖然我知道這想法實在是荒謬極了,但我還是抑制不住的想要走遠,一點也好,我不願再待在這幅寂寞的畫里了。

儘管漫天星星陪着我,可他們離我那麼遠,又不會說話,有什麼用呢。

我就這麼靜靜地想着,一直想了幾億年。

我是一顆被萬有引力永遠束縛著的恆星。

我是「思想體」,凱蒂,這意味着你我永遠不能相見。我的意識只存在於茫茫時空之中,涌動着,不斷流淌著,生生不息。別人有可能見到我赭紅色的外表,但是探聽不到我的內核。除了思想體,唯一能和我交流的,是你。

這很神奇,你我的思想能於茫茫宇宙中交匯,這使我對你的世界感到好奇。然而現實是有着微光的暗夜一片,我想像不出來你們的世界究竟是怎麼樣的。我一直夢想像你們人類一樣環遊世界。假如這世界真的存在着一個由黑洞和白洞相連的神秘又深邃的時空隧道,能使小王子旅行的夢成為現實,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如果我真的離開了這個赭紅色的外殼進入到了深邃的時空蟲洞中,真的飛向那另一端的宇宙,又是否會見到你呢。

我不知道。在宇宙中遇到蟲洞的概率有多小,我能生存的概率有多小,遇到你的概率有多小。我不想思考這恆古的難題,也不願考慮時空旅行的後果。但是我明白,一旦意識毀滅,我將墜入不復的深淵。最近我經常感受到一陣異樣的波動,似乎有一個黏膩又巨大的引力場在召喚着我。我想可能是小王子的飛鳥要帶我去異次元旅行了。

要不要提前向你說聲,凱蒂?

我開玩笑的。

真誠的

安德

第三章幻象

凱蒂的日記,5月8日

最近天氣不好。

一直和我「通信」的那個愛問問題的傢伙消失了。我怎麼呼喚也不回答,乾乾淨淨,消失的半點蹤跡也無,就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剛開始我嚇了一跳。能想像嗎?當你在乾著什麼事的時候,突然就有個聲音,腦內的聲音,對你說,嗨,我是安德。當時我正在畫畫,差點將調色板扔出去。簡直是見了鬼了。但是慢慢的我就習慣了,那個聲音就像另一個自己。斯芬克斯不會欺負我,但是它也不會說話。雖然這個突然出現的聲音很討厭,還經常開玩笑,但是卻是唯一和我說話的聲音。但是就在某一天,他突然消失了。好吧,我承認我沒有證據。因為我們只是在「腦內」進行的交流,根本不存在什麼「消失」一說。但是他的確不再回答我了,無論我怎麼呼喊。聽起來簡直是瘋了,不是嗎?在腦內呼喊一個可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可是事情是千真萬確存在的,他說他是「意識體」,外殼是一個星球,還是赭紅色的。意識體,時空的起點,宇宙的邊緣,從未有過的感官?提出的問題倒是很發人深思,可惜沒有人能夠回答。至少目前沒有人能夠確定的回答。這是宇宙哲學,涉及到全部生命的始終,沒有人敢隨隨便便交卷。

我不相信生命是無盡的循環,我不相信意識流的存在。我經常做一個夢,夢裏有光,有哭喊,有人群,有刺耳的聲音。一雙手將我拽離險境,奔跑,將我撲倒,一動不動。我想掙脫卻掙脫不得,我想呼喊卻發不出聲音。恐懼的繩索將我緊緊捆綁,夢魘嬉笑着把我拖進陷阱。如果真的有意識流的存在,它該是什麼樣子?做那些噩夢的時候,我的意識又去了何方?用思想與我通話的那傢伙,不管他是以什麼樣的一種形式存在,都超出了我的理解範疇。

現在家裏空蕩蕩的,我獨自一個人坐在這裏,沒有任何人在我身邊,沒有任何人和我同樣,思考着關於宇宙的哲學。

意識到底何去何從?

斯芬克斯又在煩躁的扒拉盆底的石塊,看着它,我突然心生一絲羨慕。它們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又將是會怎樣度過它們漫長的一生?清澈的月光流淌到斯芬克斯深綠色的龜甲上,映出若有若無的光澤,仔細看又遍尋不著。花園裏月季靜靜的互相依偎,尖刺環繞着她們,沒有一絲不安詳的韻律。隱隱的音調在星河下流淌,深藍色的夜空下,那三顆星星的位置一如始終。也許他們也在互相環繞着,圍着宇宙間的篝火唱着歌。可誰又知道呢,我離他們那麼遠,等光慢慢的跑進我的眼睛,這就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

要說了嗎,安德?

「嗯……凱蒂?」

我聽到一個久違了的聲音。

有人在叫我。在月季的深處,在宇宙的深處叫我。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就好像置身在廣袤的太空,周圍的一切都像沒有了重力一樣緩慢的漂浮,漆黑的天幕中,我失掉了一切感官,卻還是能感受到那些物質,那些璀璨的星雲不停地旋轉、旋轉、旋轉。

「凱……凱蒂?」

那個男孩,那個思考宇宙哲學的他正在含混不清的叫我。叫我的名字。

「凱蒂!天都黑了,快回來吧!」

我回頭看,那個紅色頭髮的女人站在門口叫我的名字。我被拽回現實。眼前沒有滿天繁星,沒有月光如水,沒有星雲似海夜深如晦,沒有喜歡開玩笑的男孩。如夢似幻的聲音再一次消失。我抹了抹斯芬克斯殼上的泥土,收拾好畫筆,向房子走去。那個女人想拿走我的畫筆,我躲開了。我沒有抬眼看她的臉,掙開了她抓住我的手,停住腳步。我回頭望向稀疏的月季花園,那三顆星星已經不見了。

我詫異了一秒,然後走進屋子。

「凱蒂,你幹嘛又進那片荒地畫畫?」那個女人大聲喊著。

我低着頭沒說話,繼續幫斯芬克斯洗澡。它不安分的在桶底晃動它的小腦袋。

「把這個吃了。」她走過來。遞來一瓶蓋的小圓片和一杯水。

我盯着她的手,沒有動。

「感冒藥,快點吃了。」

有什麼所謂呢,就算她想殺了我也輕而易舉。我想起了那些大聲喊著讓我去死的小孩們,他們撿起地上的石塊,或其他的什麼東西,掄動着胳膊紛紛用自己最大的力氣砸到我身上,伴隨着喊叫和含混不清的話語。很疼。我越是表現出疼痛,他們越是興奮。他們大聲地笑着,比賽誰扔的更准。沒有人真正關心我,所以我憎惡現在的這個世界。

我盯着那一瓶蓋的小圓片。就算我清楚的知道我並沒有感冒的癥狀,我還是把那些藥片吃掉了,把水也喝得乾乾淨淨。

你們讓我去死,我就去死好了。

今早我又看到了被他們在碾死在路邊的可憐的蜈蚣屍體。它們的殘體孤零零的,像一灘爛泥一樣的趴在地上。憑着自己略勝一點的智力與能力就隨意踐踏蹂躪其他生物,是誰給了人類如此傲慢的權利?

我把杯子扔到桶里,抬頭看着那個女人。我很憤怒,但是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杯子下沉砸到了正在水底的斯芬克斯,它嚇得一縮脖子。

她急忙把杯子撈了出來,瞪了我一眼,轉身走掉了。

斯芬克斯好奇的浮了上來,伸出脖子看着我,我把它撈了出來,放到地上,它一拐一拐的爬走了。我抬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沒有任何光亮,今夜又是陰天。隔壁傳來小孩嘈雜的嬉笑聲,我垂下頭。

我閉上眼睛。

夜幕徹底拉上,雨點兒們降臨人間了。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睜着眼睛睡不着。我不想再思考人性,我只願意想值得我思考的的東西。三顆小星消失了,那個愛開玩笑的男孩也不知所蹤。我似乎記得他有兩個同伴,但是從沒說過話。這一切到底有什麼聯繫?他還沒有告訴我什麼?他說的話是那麼的難以置信,恍恍惚惚的,和下午陰沉的天氣一樣,亦真亦幻。

風吹開了緊閉着的窗帘,露出了外面漆黑的天空一隅。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唯一的光亮是路燈在遠處孤單的閃爍。窗子打開了,潮濕的感覺一下一下的襲來,是雨的味道。

天空閃過三顆流星。

流星和雨一起滑落到人世間。

它們落地時變成三個孩子,一個女孩,兩個男孩。其中的一個向我眨了眨眼,他的手裏拿着一個棕綠色的小烏龜。

三個人都沖我笑。

那個男孩說:「不好意思,我得離開了。啦,凱蒂。」

我沖了過去,快碰到時卻從高處落下。我掉進了星月夜不停旋轉的虛空,無數的碎片在空中漂浮,我抓不住任何東西,我感覺世界毀滅,靈魂破碎。我感到無盡的引力來自於周圍,伸出無數的觸角將我包裹。我不受控制,不停的墜落,墜落,墜落。

我看到天上的星雲在緩慢的旋轉,三顆小星相互圍繞,散發着微光,跳着無規律的舞蹈。絢麗的宇宙中無數的花朵開放又凋謝,新的嫩芽又從老的廢墟中誕生出來。星河的史詩在我眼前展開古老的捲軸,我同星際的塵埃一起漂浮在發着光的長河裏,忘記了一切,掉進了意識的漩渦。突然黑色吞噬了一切,一切隨我墜入虛無,被那不知名的引力吸引,墜落。耳畔傳來什麼人的呼叫聲,被吞噬,被擠壓,被蹂躪,被踩踏。星星變成了扭曲的碎片,飄蕩在無盡的虛空中。我看見火光,我看見一雙手,我看見那個人,那個男孩——

我大叫着醒來。

窗戶關得好好的,陽光悄悄地透過窗帘的破洞蔓延到房間里。

天是晴朗的。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第四章烏托邦

親愛的凱蒂:

Utopia。

這是一個虛幻的詞。

我來到一個夢境中的烏托邦。但不是美好的地方,和你描述的地方不一樣。這裏灰暗,陰鬱,上空密密麻麻的壓迫感使我呼吸困難。這裏不是你的那個溫暖有光的世界。

我很沮喪,但我也許回不去了。

也許是穿過了一條真正的蟲洞,我被巨大的引力擠碎,被碾壓、被轉化,然後來到了這顆星球。我不能觸碰到東西,是一個「虛幻」的物體,但是我知道我是「存在」的。就像意識一樣。

我現在還是回不過神來。

我看到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能感覺到他們同樣不屬於這個世界。他們的臉上寫滿了茫然和無措,還有由於對眼前事物無知而產生的驚恐。我很害怕。這是哪裏?你又在哪裏?我好像不能再和你通信,不能再和你取得聯繫,周遭的景物超出了我的認知,我看見了從前我從沒見過的東西。我看見很多事物,有的你從未給我講過。帶刺的枝條,泥土,房子,柵欄,樹林,灰色的雲,一隻長著四腳帶殼的動物,還有那個孤單的女孩。

她是誰?她有着怎樣的故事,為何我能感覺到她的意識流微微顫動,那樣仿徨?

我不敢去和她打招呼,我在擔心着什麼事,但我又不太清楚。她的身影看起來是那麼的熟悉,有種異樣的感覺,就像看到了自己。趁她還沒發現我們之前,我和另外兩個意識體躲到了小樹林之中。這裏很寂靜,空氣好像凝固了,連風都小心翼翼的屏住了呼吸。我很喜歡這種感覺,感覺又像是回到了我原先呆過的小地方。草叢間傳來了時斷時續的歌唱聲,長著翅膀與尖嘴的棕色動物疾速飛過。我看到鬆散的枝葉外面有着一個紅色的,發着光的大圓。想必是你的「太陽」。你們的恆星真美。它發出的朦朧的紅光暈染到了整片天空,被稀疏的枝葉遮擋住,不勝嬌羞。

這是落日嗎?

人在苦悶的時候總是喜歡日落啊。

那兩個同伴走過來了。女孩叫多麗絲,男孩叫威爾。意識體之間經過觸碰就能交流,我們互換了信息,發現彼此都對這裏一無所知。我們現在必須冒險,去探訪這個未知的世界,並想辦法離開。

我很害怕,凱蒂。之前我一直想去別的世界,逃離那個單調的星空。但是到了如今我又退縮了。之前我問你宇宙與時間的邊緣是什麼,但是現在我知道答案了。所有人都無能為力,在時空的力量面前。那是面對無知的恐懼。

你還好嗎?

真誠的

安德

第五章他與他們

凱蒂的日記,7月25日

那個女孩住在客房,兩個男孩被我安排在書房裏。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有什麼目的。他們似乎都不怎麼會表達,支支吾吾的,說實話我沒怎麼聽懂。他們身上的棕色衣服是那麼的奇怪,但是我也沒好意思詢問。剛剛看到他們的時候我正在花園裏,他們慌張的躲了起來,以為我沒注意到他們。其實我都看見了。他們是突然出現的,就在我的面前,伴隨着一陣劇烈的強光,我似乎看到了巨大的黑洞,和無數的星辰。它們慌張的閃爍著,跳躍着,我的腦內浮現出了無數的碎片,但是我一塊也抓不住。

我得提防着他們。我不知道他們什麼來歷,不知道他們有什麼目的。但是他們已經在門口的小樹林中徘徊了三天,再這樣下去我實在過意不去。於是我找到了他們,領他們進入大房子裏面的客房。但是騰出的房間不代表我接納他們。過河拆橋的事情太常見,我讓他們進來完全是因為……

因為那個男孩。

他們什麼都沒說,但是我在心底下給他們取了名字。那個有着金色頭髮的女生叫多麗絲。她總是在晚上有星星的時候出去,回來的時候總是有點不高興。她笑的時候也很少,做事果斷,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沉思着什麼,讓我對她有點害怕。威爾是個活潑的人。他有時候和多麗絲一起出去,有時與那個男孩一起在房間里陪我畫畫。他讓我撿來許多落葉和凋零的月季花瓣拼成稀奇古怪的圖案,然後就和我一起畫那些匪夷所思的畫。我從未見過這種風格,這令我感到新奇不已。他大笑的時候眼睛其實是冷靜的,像只伺機的小獸。他繪畫的時候反而更像是傾聽着什麼,擺弄東西的時候反而更像沉思。他的一切都和表象看到的不同。他們從不說話,沉默著,用眼睛看着你,用眼睛說明一切。我不知道他們是有意而為之,還是真的不會表達。但是我們之間好像並不用言語就能交流,我總能明白他們這個舉動是想做什麼,尤其是在那個男孩面前。

我把他叫做安。

面對他我總是有種熟悉的感覺。意識之流在微微顫動,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悄悄蔓延。他總是耐心的坐在我身旁。他習慣微微笑,習慣笑着眨眼。他好像總是為了某件事與多麗絲怒目相對。他總是注視着斯芬克斯,幫我給他餵食。他和我一起畫荒蕪的花園,荒蕪的夜空,是個很好的人。他總是陪我坐在一起,花園靜謐無聲,遠處萬千雲朵匆匆而過。我們用心靈互相交換著故事。我才剛見他兩周不到,卻好像和他認識了幾百年一樣。

我之前遇到過這種人……在爸爸走了之後。我一直在等爸爸履行約定回來,我和他約好了。他的性格很像爸爸,但我說的不是他。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耐心的,溫柔的,熟悉的……和他在一起能感受到靈魂之流在顫動,有什麼東西要從內心裏奔涌而出。

我是個孤兒,又彷彿不是。

我知道爸爸死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

第六章回溯與初遇

安德的日記,7月31日

我拿了女孩一個不再用的日記本。

我們似乎慢慢的能夠觸碰到東西了,這預示着我可能正在被這顆星球同化。這種感覺很微妙。現在的處境令我有些尷尬,寄人籬下的感覺不太好。讓我驚奇的是她居然讓我們進來了,還收拾好房間,和我們住在一起。我之前以為她待人冷漠又不友好,看來我是錯的。

19天。

我被困在這裏19天了。這裏有的時候會有很多小孩子嬉笑着進來,有時候又空無一人。這個地方很奇怪,有點像地球上的孤兒院,但又似乎不是。凱蒂口中的那個美麗的世界離我們太遠,小王子的夢已乘着飛鳥遠去,我卻被禁錮在這裏,看着一天只有一次的日落,在時空的盡頭,無能為力。

那個女孩是誰,為何如此熟悉?這到底是哪裏?為何我一遍一遍的在意識流中呼喊凱蒂,卻杳無音信?

我不願再掙紮下去,只好放手一搏。

月末女孩的學院放假。多麗絲和威爾一大早就出去了,我沒有和他們結伴,獨自一人去了花園的深處。我們是不團結的三顆星球,盲目的跳着無規律的舞蹈。我們不是為了同一件事情前行。我不再想着逃走,我想留下來,戴着枷鎖,留在這裏。我感覺那個女孩有與常人不同的地方,我想接近她。但是多麗絲斬釘截鐵的拒絕了,威爾不置可否。從此我與他們分道揚鑣,我們選擇了不一樣的路,未來也會大不相同。

他們說,三體運動是不可解的,永遠的謎題。

女孩說現在是夏天的雨季。這裏剛剛下過雨。雨後的泥土鬆軟又潮濕,稍不留神就會滑倒。遠處的花朵靜靜的綻放,有的接近暮年,黃色枯萎的花瓣有種頹廢的美。無數的小石塊陷在泥中無法脫身,被永遠禁錮著,等待着不可能的機遇到來,才能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我去觸碰那些可憐的石塊,風輕柔的拂過我的手指。

「嗨。」

我回過頭,那個女孩。

「他們兩個呢?」

我眨了眨眼睛,表示我不知道。

「好吧。他們一定又把你丟下了。」她搬來兩個小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照做了,然後盯着她,彷彿這樣就能從她臉上看出宇宙的秘密來。

她看着我,突然嘴角上揚,眉毛一端向上一端向下,眼睛向下彎,眼角旁還出現了細小的皺紋。

她捂住嘴和鼻子,眼睛變得明亮起來。

「為什麼一直盯着我?」

……可以說我對你很好奇嗎?

她放下手,又維持了剛剛的那個動作幾秒鐘,轉過頭去。她目視着前方那些枯萎和盛放的月季,自顧自的說:

「如果你也感覺孤獨的話,就來找我吧。」

我沒明白她的意思。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你知道這是哪裏嗎?」

我眨眨眼睛。

「這是時空的盡頭。我們永遠也出不去。這些石塊,土壤,花朵,包括風,天上的雲朵,那些小鳥們,都出不去。這是個迷宮,永遠的,最大的迷宮。我們都被困在自己的生命里,任何人都無法逃離。整個世界都是一場心甘情願的騙局。」

我還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是感覺到被禁錮嗎?」她指指上面,「這是個最堅固的牢籠。你想要出去嗎?想從回憶與懊惱中掙脫嗎?這就是時空走廊的盡頭,宇宙的終點站。我們出不去,別人也回不來。你等的人,來不了了。你的回憶會把你捆住,物質與靈魂永遠也不可能相交。」

我突然有點明白了。

她垂下眼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從前有個人比你還了解我,可是他不見了。」她拈起那隻棕綠色四腳帶殼的生物:「我等了很久也沒回來,怎麼呼喊也不回答。他就這麼消失了。」

「等……」我伸出手去想要做些什麼,卻碰到了她的手。我感到一陣暈眩。

我緊緊的閉上眼睛,天旋地轉。我伸手想抓住她,卻撲了個空。我感到重力消失,無邊的引力把我包裹,彷彿我正飛行在茫茫星辰之中。浩瀚的長河從我身邊流逝,那是時空細膩的觸感。我感覺我的意識被拉長,被什麼東西的源點吸引過去。

我睜開眼。

一棟房子?

還有小孩子們,和不算太年輕的一男一女。孩子們在做遊戲,那對夫婦在躺椅上笑着低聲交談。

我走了過去。

「抱歉,這裏是……?」

我驚異的停下腳步,看着一個小女孩張着手臂跑着從我身體里穿過:「爸爸媽媽,這裏有個幽靈!」

其他小孩害怕的回頭,緊接着大笑起來:「凱蒂又在說胡話!哪裏有什麼幽靈啊!」

「我怎麼沒看見?」

「哈哈哈哈幽靈要來吃掉凱蒂哈哈哈!」

我後退一步。那個小女孩歪著頭看着我:「你是誰?」

我愣住了,不知該怎麼回答。

那對夫婦走了過來,拉住幾個孩子的手。紅色頭髮的女人說:「太陽要落山了,我們回去吧。凱蒂,別鬧了。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幽靈。」

凱蒂?這是小時候的凱蒂?

高個子的男人摸著小女孩的頭:「媽媽說的也不一定對哦。回家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給斯芬克斯也講一個。」

我看着小女孩垂著頭跟着嬉笑的孩子們回去,心中泛起一絲悵惘。落日在天邊害羞地看着我們,我想起了小王子說起那話時難過的表情。我悄悄的跟了過去。

天色已經擦黑,凱蒂的父母正在廚房忙活。其他的孩子舉著玩具在嬉笑玩耍,卻忽視掉了一個孤單的小女孩。

「過來一下好嗎?」

我詫異的回頭,沒有任何人。

「我在這裏,你能過來陪我一下嗎?」

在哪裏?我正想着,卻不受控制的移動了。我飄過走廊,走過房間,我穿過桌椅,直接到了她身邊。

她笑了:「就知道你會來的。」

「我不是自己找到這裏的……」

「無所謂啦,只要有人陪我說話就行。」

「那……你想說什麼?」

小女孩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因為他們說我很笨又總是嚇唬他們,所以都不和我玩,我只能一個人獃著,很無聊啊。」

「你的父母呢?」

「他們不會管我的。我很孤獨啊,你知道孤獨嗎?就是心裏被挖空的那種感覺。」

「你感到孤獨?可是你才多大啊。」

「老師說,外表只是個假象,與人接觸要看靈魂與心。我是個小女孩,但是我比他們要知道的多。雖然你看起來像我哥哥那麼大,但說不定你已經幾億歲了。」

我一時語塞。因為她說中了真相,我一時無言以對,就這麼愣在原地。天幕被刷上一層深邃的藏藍色,屋裏兩個人相對無言。

「凱……」

變故是那時候誕生的。

爆炸聲!

尖叫聲迭起。

凱蒂沒有尖叫,但是她被嚇得一抖。她打開門準備衝出去,我下意識的拽住了她。

「幽靈先生,請放開我!我要去看看怎麼回事!」

「就算看了你又能做什麼?!你才幾歲?!」

我的意識深處冒出了一個恐怖的想法,它令我膽顫,但是我的潛意識告訴我這是真的。這不是一個平靜生活的小插曲,這不是一場簡單的爆炸。

凱蒂掙脫了我的手,我的視野開始變得模糊。我開始頭痛,頭痛欲裂,面前的屋子出現了裂縫,但不是我的錯覺。我跑了出去,場景完全變了。燃燒的房屋,斷裂的柱子,燒黑的傢具……小凱蒂茫然無措的東張西望,房間空無一人。

「當心!」

一個影子衝出。

我抓住了凱蒂的手臂,而黑影將她撲倒。

凱蒂與黑影一同摔在地面,黑影將凱蒂推出好遠。

柱子砸在黑影的腰上。

「爸爸!」

我的手伸出去,卻撲了個空。

「爸爸!」

我開始與這裏的一切若即若離,一股無形的引力將我扯遠,我的眼前漸漸模糊。

「凱蒂……快跑出去……別管我了……」

「爸爸,可是……」

他的手摸著女孩的頭,溫柔的說:「爸爸愛你……照顧好斯芬克斯,爸爸會回來的……現在,跑吧!」

爸爸的手將女孩推開。女孩踉蹌地爬起,走上前想彎腰把他攙起。

「別管我了!」爸爸甩開她的手,怒視着她:「快走啊!」

爆炸聲!

我將凱蒂拽走。她震驚的被我拽著跑向門外。

她看不到我了。

我一直跑到離房子很遠的地方才停下來。

凱蒂一直在發愣。

我鬆開她的手。眼前的景色已經看不清了。只能看到她的輪廓。她似乎直直的盯着前方。月光勾勒出她的身影,瘦小的,站在世界的盡頭。

我的世界完全暗了下去,有什麼東西在遠離,分崩離析。

「幽靈先生,是你嗎?是你將我拉出來的嗎?我好像看不到你了。」

遠處微光中的身影回過頭。

我擔心的看着她。

「謝謝你。我叫凱蒂,你的名字?」

「我是……安……呃……」

我發不出聲音了!

一股力量將我扯遠,我不受控制的向後仰倒。

我穿過時空的走廊。

時鐘在咯咯的笑,空間被扭曲拉長。我又一次感到暈眩。

我沒有閉眼,我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又一次向我走來。在微光中,她的背後是無數的星辰。

「安?」

我皺了下眉,暈眩的感覺還沒消退:「什麼?」

「……沒……事,你怎麼了?」

「我……」

我遇見了你小時候。

凱蒂沒有等待我的回答,她站起身,注視着遠處的月季。「玫瑰在小王子的星球上等待着,可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被困住了,牽引飛鳥的繩子斷掉,他迷失了方向。」

「他會回來的。」

凱蒂搖搖頭,她抬頭看着已經沒有了星星的夜空。

「暴風雨就要來了。」

第七章安德

凱蒂的日記,7月31日

我猶豫了很長時間,終於確定了。

他不叫安。

他是安德。

從一開始我就很在意這件事。他給我的感覺是那麼的熟悉,彷彿我們早就認識,原來是一直和我通信的那個傢伙啊。

我為什麼不能早點發現呢?

「宇宙的邊緣是無盡的生命。」

我早就和他說過這句話,但其實我是毫無根據的。我難以想像他跨越茫茫宇宙的感覺,被時間拋棄,遠離曾經的自己,來到時空的邊緣……以一個意識的形態,和我一起生活在這裏。多麗絲和威爾的心中一定也充滿了彷徨與恐懼。他們不停的尋找離開的方法,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陪我一起做那些無意義的事……真是……

大可不必這樣的……你們又沒欠我什麼……

不要這麼善解人意啊……讓我怎麼面對你們……

我想起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那些畫,那些默默的關心,那不用出口也能互相知道的話語。雲起雲落,風走風停,我和他們共度的時間不長,但是卻是我最快樂的時刻。靈魂之流在微微顫動,我想我知道了快樂的含義。

今天是我的生日,不過沒人會記得。安德不在,多麗絲和威爾一直沒有回來。其他的人我更不抱有期待。沒人會知道,沒人關心我。但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天,但不是因為我的生日,而是因為……在很久以前的這一天,突然有一個聲音出現在我的意識流中,對我說:

「嗨,我是安德。」

安德,安德,安德,安德安德安德安德安德安德……

我不想讓他離開。

我有點自私吧?畢竟他不屬於這裏,也從未屬於過這裏。但這是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我十八歲了,這是我的生日願望,但是……

會實現嗎?

我看着滿是破洞的窗帘,夜色從縫隙中蔓延進來。現在已經快12點了,天空是純凈的藍紫色,並無半點星辰。我拉開了窗帘,托腮看着廣袤的夜空,廣袤的宇宙,廣袤的……時空長河。此時我終於不再感到孤獨,因為我知道,有人會和我站在一起,他會在某個地方,默默的,注視着我。

夜空中三顆小星閃過。

斯芬克斯抬起頭。

我一愣,然後拉開門追了過去。

第八章離別

天開始下雨。嘩嘩的雨聲沖刷著大地。一切看起來平淡無奇,但我知道,分離的時刻要到來了。我向著花園深處跑去。異樣的感覺一直伴隨着我,這是扭曲的時空之門。我走向那宇宙的終點,兩個熟悉的影子默默站立在旁邊。

「多麗絲,時空隧道終於還是被你找到了。」

她把耀眼的金髮撥到肩后:「只需要適合的契機。一年前你和她通話那一晚,也就是現在,時空出現了巨大的波動。現在你只要觸碰她,我們就能回去了。」

「……」

威爾笑着看着我:「安德,你不會是不想走了吧?」

「……安德?」

我回頭,看到了氣喘吁吁的凱蒂。

「你們……要走了嗎?」

「原來你知道了啊……」我別過頭,「還以為能悄無聲息的離開呢……」

多麗絲走了過去。她的手溫柔的搭在凱蒂的肩上。

「謝謝你。」

凱蒂搖頭,然後看向威爾,他朝凱蒂調皮的眨了下眼睛。

「那些畫,不用謝我。」

凱蒂沒有說話,她轉向我,不安的握著自己的雙手。

「我早該意識到的……你就是幽靈先生……那天晚上的大火,謝謝你……我……」

「對不起。」我向前一步說。

凱蒂瞪大了眼睛:「明明是你……」

「這是我的錯……不然你爸爸……對不起。」

凱蒂搖了搖頭,她頓了半晌,低下頭,痛苦地捂住眼睛。有液體從指縫裏流了出來。

「我很害怕……這十幾年……我一直獨自一人……謝謝你出現……」

她抬頭抱住了我,頭埋在我的肩膀上,微微顫抖。

我愣在原地。

我感到巨大的引力呼嘯而來。

一道閃電劃破了寂靜的夜空。風像狂暴的怒獸般撕扯著大地,發出示威的叫喊聲。空氣有着潮濕的雨的氣息。

雨點猝不及防的砸在我的身上,擊穿我脆弱的外殼,拷打我的靈魂。我覺得難受無比,風呼嘯著把什麼卷上天空,巨大的雷電肆無忌憚的嘲笑着我,漆黑的烏雲在天上冷冷的旁觀。我感到附近的一切都分崩離析,我的意識漸漸模糊。我想留住這一切,可是我做不到。我的身體慢慢變成透明的,我想再次抱緊她,可是我再也做不到了。我的力量是那麼的渺小,我有着一個恆星的軀殼,度過了幾億年的歲月,可是我連一個小女孩都抓不住。

我升騰而起。

凱蒂獃獃的看着我們。

「安德……」

她的氣息還在我身旁繚繞,卻已經相隔了兩個世界。我伸出手去。

虛空一觸。

「不行!你不能走!」

凱蒂哭着上前:「我只剩你一個人了!」

我伸手拍她的頭頂。

「你別哭了……如果你還要哭,那我來這裏的意義就沒有了……照顧好你的斯芬克斯,也許我會回來的……」

凱蒂伸手抹去眼淚,我咬牙回頭。

「,安德。」

我一愣,低頭微笑,隨即握住同伴的手。

「,凱蒂。」

白光呼嘯而過。

第九章

六年後。

「凱蒂,回來啦?」

「嗯。」

我放下手裏的噴壺,摘下手套,跑去洗手。

「月季弄好了吧?你看你過生日還這麼忙,弄好了就快來吃飯吧,爸爸把飯做好了。」

「你又讓爸爸做飯啊。」

「他做的好吃啊,你要是哪次吃我做的飯不抱怨這裏咸那裏生我就……」

「媽……行了……」我甩着手上的水走向餐廳。「我快餓死了……」

「你這個孩子,又不擦手!」

「最後一次啦!」

「要不是看在今天你生日的份上我就……」

「好了好了,再不來吃飯要涼了!」爸爸一邊擺碗筷一邊喊。

我和媽媽走進餐廳。眼前的驚喜讓我捂住了嘴。

「凱蒂生日快樂!」

蠟燭溫暖的火光映在我的臉上,爸爸媽媽笑着注視着我。我微笑着的閉上了眼睛,許了個願,把蠟燭吹熄。爸爸開了燈,一家人開始有說有笑的吃飯,我感覺到一股暖意涌了上來。

這就是家,這就幸福的感覺吧。

吃完飯我獨自回到卧室休息。今年的生日蛋糕分外好吃,也許是因為和爸爸媽媽一起的緣故。我來這個新家已經四年了,爸爸媽媽人都很好,鄰居的老爺爺奶奶也很慈祥,經常拉我去她家吃東西。新生活令我的性格漸漸開朗。六年前我被診斷出有精神分裂症,經過兩年抗精神病藥物的治療后逐漸好轉。我與一對年邁的夫妻從孤兒院相識,他們想讓我做他們的女兒,我同意了。四年過去了,童年的陰影逐漸消退,我從心底里原諒了那些向我扔石塊的人,原諒了那個紅色頭髮保姆對我的態度,也不會再看到那些虛幻的影子。我也逐漸變得開朗起來。因為病情十分嚴重,之前我一直以為我不是個孤兒,沒有意識到那是一個孤兒院。我只是覺得悲傷與孤獨,因為我經常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所以被別人排斥。所以現在我經常去孤兒院,和那些不幸的孩子們一起玩耍,陪伴他們,這多少會使我感到心安。我在那裏剪壞的窗帘也都被換掉了,花園裏的月季一天比一天茂盛。斯芬克斯換了幾回龜甲,我也開始了新的人生。

我開始翻看孤兒院孩子們給我寄來的信。

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體,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凱蒂姐姐,艾達阿姨說這是你當年落在這裏的東西,我想了想還是要還給你。謝謝姐姐上次給我的小點心,希望下周早點見到你。我是小兔子戴安。」

「這是……?」

我拿起那本薄薄的畫冊,捲起的書角和破損的封皮使它看起來年份已久。孤兒院的孩子們給它包了書皮,也沒能抵擋住歲月的痕迹。我翻開第一頁。

《兒童畫冊·安德、威爾與多麗絲的故事》。

誰?

為何這感覺……如此熟悉?

我放下畫冊,再去整理別的信件,可是我的思緒變得很亂。一些事在我腦內回蕩,我乾脆仰面躺在床上,打開收音機。

「嗞……雙星系統是指由兩顆恆星組成,相對於其他恆星來說,位置看起來非常靠近的天體系統。雙星系統有多種情況,一顆恆星圍繞另外一顆恆星運動,並且互相有引力作用,稱為物理雙星;近期在離地球130億光年的星系中發現一個雙星系統,目前是離地球最遠的星系中的恆星。這是兩個從未出現過的恆星體,已命名為威爾與多麗絲,編號是……」

我震驚的坐起來。

我從沒聽說過這個星系。但是為何我有種感覺……

少了一個星球?

不是雙星系統,而應該是三顆恆星啊。

我拍拍臉,下床去打開窗戶。風從外面迫不及待的湧進來,拂過我的臉頰,吹動我的頭髮。我坐回到桌前,繼續翻看那本兒童畫冊,裏面畫的是三個小孩一起冒險的故事。那個女孩金色的頭髮令我走了神,我跌入了時空的漩渦。

我看到三顆小星。

我搖搖頭,幻象消失。

我又翻過一頁。

一個男孩正在奔跑,他的背後是月季裊娜的花瓣。烏雲緊緊跟着他,但是他無所畏懼。他在尋找着什麼東西。

「安德?」我叫出了聲。

畫面上的男孩彷彿聽到了我的呼喊,他微笑着轉過頭。

「嗨,凱蒂。」

聲音從窗邊傳來。

我震驚的轉過頭,他站在窗戶邊上,就那麼微笑的看着我。

「你搬家了?我去花園找你,沒找到。一個叫戴安的小姑娘告訴我你住在這裏。」他揚了揚手裏的地圖,「你家可真難找。」

「……安德?」

我的腦海里浮現了許多的碎片,許多我認為是幻覺的回憶被一絲絲的扯出來。那不是幻覺,凱蒂,腦內有個聲音正對我說,這是真的,這是你的經歷,你忘記了這一切,但不代表沒發生過。

我捂住耳朵,那個聲音還在不停的說。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這是真的這是真的這是真的……

「凱蒂,別再痛苦了。你認為我是幻覺也是對的,畢竟當年我是個意識體,除了你沒人能看到我。」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抓起來放到胸口:「當然現在不是了。我轉化成了人類,是活生生的了,你看,我有心跳!」

我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趕緊抽回了手。

「你是怎麼進來的?」

「這個……找不到正門,於是我爬了窗戶……」

男孩不好意思的笑了,他撓撓頭,說:「幸好你家只住二樓……」

我打趣他說:「明天我就搬到十樓去。」

「別啊。」他垮著臉說:「爬二樓就已經夠嗆了……你要累死我……」

「我開玩笑的。」

「你也學會開玩笑了!有進步啊!」

我給了他一拳,他嗷嗷叫着喊疼。

真好啊,你回來了。

這算是願望實現了嗎?

「有一次我夢見了小王子。他在旅行過後終於回到了那顆只比他大一丁點的星球上。我看到了那株玫瑰。她一直在等着她的小王子,在玻璃罐子裏,驕傲的等著。即便他有可能再也回不來。」

「但萬幸的是,他回來了。」安德微笑的看着我,傍晚的風輕輕拂過我的發梢,他的面龐柔和又安詳。

「我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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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科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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