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寧字酒鋪(上)

第280章 寧字酒鋪(上)

山雨欲來風滿樓。

少年走出那間酒氣熏天的鋪子,看了眼頭頂陰雲緊布的天空,眉頭微皺。

剛要轉身回去,卻見遠處的毛驢忽然打了個噴嚏,然後又在馬廄里皺鼻子嗅了嗅,似乎連它也聞到了刺鼻的酒味。

少年走到馬廄里,看到毛驢低頭吃着草料,也不出聲打攪,往食槽里添了些清水后,便找了個欄桿倚坐着。

少年才坐下,毛驢就賭氣似揚蹄送了他一臉灰,少年揉了揉臉頰,無奈笑道:「你這畜牲倒是沒心沒肺的,虧得我還擔心這幾年你別餓死在蜀中。」

毛驢撲哧兩聲響鼻,算是回應。

酒鋪少年笑道:「可別說我小氣,好好一頭驢就莫去學人喝酒,要是哪天你也醉死了,我可沒法和李老頭交代。」

毛驢低頭吃着草料,毛髮不似從前那樣光亮,這幾年腿腳也不夠靈活了,剛回來的時候,見它被一隻小馬駒追着跑時,還溫溫吞吞的叼起地上秸稈,少年沒由來的鼻子一酸,等見它還是那樣鼻孔對着自己的時候,心道還好還沒變。

少年沒好氣道:「都快成精了。」

缸里的水面盪起一圈圈漣漪,地面也跟着微微顫動,少年詫異,轉頭看了眼遠處的官道,荒野盡頭,有幾輛馬車駛來。

老人家掀開車簾,在下人的攙扶下,走出車廂,看了眼遠處那在寒風中颯颯作響的酒旗。

門前道路兩旁,幾年來已是蔓草叢生,還沒來得及打理,眼下是幾日以來的首位客人。

老人家身着灰衣,銀髮微駝,笑着對身邊之人說道:「想不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還有這麼個酒鋪在,只是瞧這光景,怕是許久沒有開張了吧。」

另一位青衣老人捻了捻花白鬍須,說道:「方才還見有人在,過去瞧瞧便是。」

於是,在下人的攙扶下往酒鋪里走去。

少年眉頭一挑,依稀覺得這兩位老人有些面熟,卻又不記得哪裏見過。

屋子裏的擺設倒也簡單,清一色的老舊八仙桌並排放置,數張條凳橫豎其中,房樑上吊著幾盞油燈,早已落滿灰塵,牆邊幾十個酒罈堆疊擺放着,上面貼著的酒字已經褪了色,裏間隔着一張粗布,隱約可以看到牆上掛着的臘肉。

兩位老人找了張桌子坐下,對着遠處的少年問道:「你家掌柜呢?」

少年正擦拭著櫃枱,頭也不抬說道:「我就是掌柜。」

兩人顯然沒想到這家酒鋪的主人如此年輕,那青衣老者拱手說道:「倒是老夫眼拙了。」

少年嗯了一聲,然後說道:「糙酒十文一角,小菜八文一碟,只此兩樣,若要上好的酒食,出門右轉往錦官城去,小本生意,概不賒賬。」

老人家一生走南闖北,便是昔日長安最為盛名的明月樓都曾宿醉過,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都說店大欺客,可眼前這小小酒鋪,卻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架勢,着實讓人看不懂了。

難道這年頭生意都是這麼做的?

得,客隨主便,出門在外倒也沒多少講究,兩位老人相視無奈一笑,點了一壺黃酒幾碟小菜。

酒水正酣時,名為長孫無忌的灰衣老人輕聲說道:「這趟去錦官城,你我須得想方設法說服那曹知州,卦象之事雖無法明言,但事關蜀中百萬民眾的性命,絲毫懈怠不得。」

本名魏徵的青衣老者,喝了口黃酒,搖頭說道:「占卜一說,向來無從考據,你我尚且將信將疑,又如何說服那曹知行,聽聞他素來為人剛正,你我就這般上門說去,不被轟出門已經算萬幸了。」

長孫無忌舉著酒杯,嘆氣道:「我與他未曾打過交道,只是聽說他是宋家的女婿,宋天保那時在朝中也曾受過你我關照,他家那叫宋愚的晚輩,還是老夫親手送到李青手中的,如此說來,不看僧面看佛面,曹知行想必也不會為難你我。只是聽不聽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魏徵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這些陳年舊帳人家會不會認還是一說,以你我如今的身份,人家就算避而不見,也是情理之中,以武兆那女人的手段,豈會任由他私自成事?誰又敢冒着砍頭的風險私自接納舊官?」

長孫無忌聞言無奈一笑。

魏徵搖頭輕笑道:「所以你我也不必袒明身份,曹知行既是蜀中父母官,對此豈會當真不聞不問?」

長孫無忌輕聲說道:「話雖如此,只能聽天由命了。」

魏徵點了點頭,看着酒杯,怔怔出神。

繼續吃酒,長孫無忌說道:「話說回來,廣陵江上如此動靜,京中那女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魏徵聞言輕聲道:「坐不住坐得住,都要派人過來視察一二,龍脈關乎社稷根本,她武兆豈是那種拱手予以他人的性子。」

長孫無忌點頭道:「可惜昔日廣陵江底那頭老龍,被你斬去了千年精魄,若不然咱們的把握還能大一點。」

魏徵頓了頓,說道:「機關算盡未必是好事,凡事留有餘地便自有轉機,京中有欽天監幾位高人在,你我這些年做的事,未必不曾被他們窺探一二,還是小心點好。」

長孫無忌打趣道:「這可不是你鐵面魏公的一貫作風。」

昔日先皇當朝之時,曾言人曰魏徵舉動疏慢,但朕覺其嫵媚爾,由此鐵面魏公的名望無人能及。

魏徵差點笑出眼淚,咳嗽幾聲,灌了一口溫酒差平緩下情緒。

一碗糙酒,卻嘗出了人世百態來。

似乎有些醉意,魏徵眯眼望向遠處,輕聲說道:「昔日諸葛孔明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說法,先皇待你我不薄,你我又豈是惜命之人,只是如今江山社稷被一介女流篡奪在手。」

魏徵搖晃了一下酒碗,繼續道:「盡人事知天命,你我苟活一日,興復之事便一日不會斷絕。」

長孫無忌笑着道破天機:「滿朝文武這些年都在關心立儲之事,都說武家氣運皆被幾位女子佔盡了,所剩男丁皆是扶不起的阿斗,李唐家的幾位王爺雖被流放在外,卻也未必沒有機會,京中還有一位韜光養晦的安王爺在,倒是幸苦他等白了頭。」

魏徵皺眉道:「都說這安王爺如何隱忍,如何賢能,在老夫看來,不過是一階愚夫罷了。」

長孫無忌替他將酒水滿上,笑着說道:「和那些流放在外的親王不一樣,安王爺八面玲瓏藏拙多年,註定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這些年雖不問朝政,但民間都流傳着他安王爺如何求賢若渴,性子又是如何仁善溫厚,李唐有高宗那樣治國平家的人物,也有太宗那樣戎馬天下的人物,可曾出過什麼仁善之輩?他安王爺再如何巧言令色,騙得過尋常百姓,卻瞞不過心似明鏡的滿朝文武,更何況武兆那樣的女子?不過他既然選擇聚民意,未必就沒有半點勝算,只是他忘了最重要的一點,人在京中,便如鳥在囚籠,如何折騰得過籠外之人?」

魏徵悶悶的喝了一口酒。

欲言又止。

長孫無忌感慨說道:「咱們這些文臣最是喜歡窩裏斗,還是他李青看得明白,跑西域鬧騰去了,這一仗怕是每個三五年打不完了。」

魏徵沉默半晌之後說道:「若是勝了還好,可滿朝文武可曾想過,若是敗了,又將如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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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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