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國際列車上的追捕

第十章 國際列車上的追捕

第十章

國際列車上的追捕

飄忽疑蹤

夜幕降臨的時候,一輛車亮着昏黃的車燈,通過了總隊的哨警,進入了大院。車燈照射的方向,總隊長程長峰孤零零地站着,他招着手,那車泊停到他左近。駕駛門開,下車的是賀炯。

「怎麼樣了?」賀炯直入主題。

「已經找到位置,你那兒怎麼樣了?」程長峰同問。

「小華是按老家的風俗辦的,人擱七天,明天下葬。」賀炯道,說的是師父的事。

程長峰為難道:「我恐怕顧不上去啊,你多操心些。」

「沒事,那邊我守着……玉河他們怎麼樣了?」賀炯問。

「據他彙報,核心力量準備固守車站一處張網以待。這個計劃有點冒險,等於是把機場、偷渡以及其他可能出境的方式全排除了。我正在斟酌,萬一戰機出現,而我們的人卻不在最佳位置,那可就糗大了。」程長峰道。

這是嫌疑人給出的一個難題,一個在最南邊深港市,一個在最北邊的濱城市,而且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暗的恐怕體貌特徵也變換了。最難的是,這一明一暗,除非全部落網,否則也無法形成證據鏈。

當然還有一個最大的憂慮,程總隊長想想補充道:「以上的前提建立在,司令婕就在濱城市。如果她要臨時變卦,所有的佈置也就形同虛設了。」

賀炯且走且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剛開始你就是想借個人畫個像。現在都抓了這麼多了,還不滿足。」

「呵呵,我就不相信,你不願意看到有史以來最大的涉黑槍案乾淨、漂亮、圓滿地畫上個句號。」程長峰道,他上樓順勢攬上了賀炯的肩膀,又說着:「一個警察的職業生涯中,能遇上幾起大案,能親身參與,這都是無上幸事啊。我得謝謝你啊老賀,給了我一個走上職業巔峰的機會。」

「還沒到最後,說不定會吧唧摔下來。而且,不是我給你的,也談不上謝字啊。」賀炯道。

「你這話說的,不能盼我點好?看在華師父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計較。給你透露個小道消息啊,廳黨委本年度新一輪幹部考察快開始了,市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位置可空着。別說我沒提醒你啊,就你這臉這麼黑,脾氣這麼臭,說話又這麼沖,可別到時候連個提名都上不去。」程長峰笑道。

「呵呵,我師父生前官職止步於大隊長,這幾天弔唁者已經上千人了。我這輩子都達不到他的高度了,官職提再高也沒用。您看我頭髮都快脫完了,留下的也快白完了,這年紀了有什麼可爭可搶的啊。」賀炯似乎沒有從悲觀的情緒里走出來,冷冷淡淡地回敬了程總隊長,把總隊長聽得好一陣鬱悶。

上樓,進信息研判中心。信息中樞正在連軸轉着,海量的大數據就是在他們手裏抽絲剝繭的。兩人進去時,坐得滿滿當當的信息室里燥熱異常,微機的嗡嗡聲和鍵盤的咔嗒聲交織著,莫名地讓人格外煩躁。

或許是環境原因,每個案子到了緊要關頭,這個關鍵部門就會被煩躁的氛圍籠罩,再淡定的人也會受到那種無形的緊張情緒感染。

「所有的都在這兒了。」程長峰到了指揮台前,把一摞資料遞給賀炯。賀炯快速地翻看着,皺了幾次眉頭,翻到關鍵頁數上停下來了,喃喃說着:「又查到了司令婕的其他情況啊?!」

「對,專門派了外調。她原名叫司晨晨,改名是為了一件被刻意掩蓋的舊案,初中時被一名老師多次猥褻且強姦,事發后那老師被判了刑。她在學校出面協調下,改了名,離開了原住地,轉了校,初中后就上了藝校。出於保護受害人的原因,她的原始檔案未聯網,所以我們只能查到司令婕這個名字。那次經歷毀了她對生活和未來的夢想,藝校畢業后混過地方娛樂圈子。不過她混跡的方式是組織賣淫,體面點的說法叫援交,但再怎麼粉飾也還是被抓了,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這次服刑期滿后就消失了,再一次露面呢,形蹤就飄忽不定了,也就是我們能查到的記錄,頻繁往來北上廣大城市、多次出境、時常與不同的男人同行。據調查,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背景複雜:企業老闆、官員、涉黑人物、賭場老闆、娛樂圈的人物,什麼人都有。」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過來講也對,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這種女人閱人無數,混的又是爾虞我詐的圈子,又在監獄進修過,怨不得反偵查水平這麼高。我們得提高一下研判水平啊,這個履歷表面看,她就是個出賣色相的失足女。可卻細思恐極啊,企業老闆、官員、涉黑人物、賭場老闆、娛樂圈的人物等,在這些人中間遊刃有餘,真要有心學,天使也能學成魔鬼啊。」賀炯慨嘆道。

「已經學成了,難對付啊。原本想最難對付的是郭三槍,真沒想到最難的反而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程長峰有點心神不定,壓低聲音問,「剛才說的,玉河準備把全部力量押到車站設防,你看呢?」

「這個方案很冒險,不是他的主意。」賀炯道,想了想,瞬間判定道:「但也沒有更好的主意,而且這裏能不能行動還要取決於深港是不是可以找到司令婕的位置。抓到明面上的容易,能不能抓到司令婕,得靠運氣了。」

正說着,有位技偵喊了聲:「總隊長,前方有消息傳來。已找到了一號目標位置,正在貼靠偵查。」

程長峰笑了,對賀炯擠了下眼睛道:「運氣會站在咱們這一邊的,虛擬這條線終於落實了。」

他說罷,命令了聲:「投射到大屏上。」

眼前的指揮屏點亮,傳輸延遲十幾秒后,閃出了一幅畫面,似乎是個酒店窗戶,隨着鏡頭的拉近,一個熟悉的人,一個案情里一直遺漏的人,出現了……

「是他?」席雙虎驚愕了一聲。

觀測鏡里,已經清楚地看到了那位男子的體貌,白襯衫、西褲,正倚著窗戶喝着杯冷飲。很帥的一位男子,他也很熟悉,是在沁山縣案發幾小時后就見過的人:

秦磊。

這個可足夠讓席雙虎大跌眼鏡了,他看到一臉奸笑的丁燦,緊張地問著:「什麼時候你就盯上他了?」

「記得本案的證人保護嗎?那位女的。」丁燦提醒。

「伍士傑的小三?陳文靜。咦,對呀,這個女的後來沒見過,應該是總隊內保安排保護性居住了。」席雙虎道。一般這種情況,會由總隊的內保部門安排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如果涉及案情更重一點,說不定還派有貼身保護,即便是辦案人員,也不會知悉詳情的。

丁燦還在奸笑,席雙虎不忿道:「你偷笑什麼呢。我明白了,伍士傑幾次出國,和陳文靜同機不鄰座,應該是悄悄帶着小三出去溜達。一定是陳文靜見過伍士傑和秦磊在一起,但秦磊未必知道,伍士傑身邊這個女人。」

信息肯定被保密了,涉案而沒歸案,解釋只有一種:證據不足。

頂多還有另一種作用:放長線,釣更多的證據。

席雙虎皺眉想着,喃喃道:「證據依然不足啊。假如他就是提供製槍技術、走私槍管的人,沒有一星半點證據。郭三槍無法指認他,陳文靜只是見過他和伍士傑在一起,即便是他把盧教授的行程泄露給郭三槍,也無法證實啊。司令婕的洗錢他肯定參與了,但肯定不會在他自己名下啊,那些賬戶肯定關聯不到他,除非……」

「除非什麼?」丁燦問。

「除非人贓俱獲。」席雙虎道。

「什麼情況下,有可能人贓俱獲啊?」丁燦問。

「跑路時。對,這個思路是正確的,只有在他覺得安全,從容跑路,才有可能人贓俱獲……喲,可以啊小火山,有沒有興趣來重案隊,以後可有的是讓你一展身手的機會。」席雙虎興趣大增,捎帶着挖上牆腳了。

「其實你猜的仍然是錯的。」丁燦道。

「錯哪兒了?」席雙虎不解。

「總隊是在陳文靜指認后發現秦磊有問題的,但有人在此之前,早就盯上了秦磊。你難道就沒想過,我根本沒見過秦磊,也不知道他的手機號,案發後不久,他就離開晉陽了,一直在韓、日、新馬泰一帶遊盪,那我是怎麼獲取他的信息呢?」丁燦笑着問。

喲嗬,是啊,席雙虎難為地兩眼發滯,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來。丁燦卻是失望地一擺手道:「哎,看來沒法跟你混,你太老實了,遇上高智商的嫌疑人,你會吃虧的。」

「我知道了,又是猛子搗的鬼……咦?這傢伙怎麼做到的,總不能他見了秦磊就能判斷秦磊和司令婕有關係吧?我也見着了啊,那貨當時一直瞄那個女同學呢。哎呀,我明白啦,不會是……」席雙虎一拍額頭,明白了,明白邢猛志三番五次和茹葉楠接觸的原因了,肯定是通過茹葉楠對秦磊做了手腳,以丁燦的風格,肯定也給邢猛志當幫凶了。

「噓……別提這茬啊,這麼不光彩的事,我們都不會承認的。」

丁燦笑着讓席雙虎噤聲,不過那不重要,興奮起來的席雙虎躍躍欲試,已經激動得恨不得馬上動手拿人了。

此時,夜更深了,丁燦拿着手提電腦,盯着屏幕一刻也不敢放鬆,就等著對方興起打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就哪怕一個信息也行啊,可惜一直沒有等到。

距他們身處的酒店一間客房,直線距離一公里多處,秦磊斜倚著陽台窗戶,懶洋洋地就那麼坐着,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拉上了帘子,遠程的監視全部被屏蔽掉了……

均勻的鼾聲有節奏地響徹在濱城車站派出所某間辦公室,條件的簡陋並不妨礙這位就著長椅和周公幽會。他的鼾聲把另外兩位試圖眯一會兒的網警攪得心煩意亂,不得已跑出門外。

另一間女士的休息間,邱小妹也恰好出門,隨口問怎麼了,那網警鬱悶道:「畫畫那胖子一直打呼嚕。」

另一位把門稍推,證據確鑿,傳出來的鼾聲在深夜聽得格外清楚。邱小妹笑勸道:「克服一下吧,就這條件了,再讓所里給找個地方眯會兒吧。這個活寶現在總隊都當寶呢,惹不起。」

把兩位隨行安排了下,她匆匆地出了所門,派出所就在車站裏。這個車站是北方的一個鐵路樞紐,大到超乎想像,即便在凌晨時分,也有到站和出站的列車。從她所站的位置再走幾百米,就是依然熙攘熱鬧的站台和候車大廳了。

她四下搜尋着,看到剛出來的武燕時,她追了上去道:「武姐……都半夜了,您得眯會兒啊。」

「我睡不着,猛子那傢伙跑哪兒去了?」武燕也在四下看着,是在找邢猛志。開完佈置會議邢猛志就出來了,一直沒回去休息,武燕去看了不止一回了,估計是見不著人心焦了。

兩人那份若即若離,差那麼一點點沒捅破的關係邱小妹是知道的,她小聲問著:「他有什麼可擔心的,就算遇上壞人,應該擔心的也是壞人啊。」

「你不知道,華師父去世對他打擊挺大。別看他面上像沒事人,其實心裏比誰都難受。他心思重,有話輕易都不講出來。」武燕道。

邱小妹一提這個就來氣了,直道:「心思是夠重的。我剛剛才知道,他們一直追蹤著秦磊,這麼久了都不吭一聲,我們還是從總隊反饋的案情里知道的。」

「不都一樣嗎?我和他一起跟着案子,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怎麼看出秦磊身上的疑點的……他一直往茹葉楠那兒跑,我還以為他想舊情復燃呢。」武燕口無遮攔道。

聽得邱小妹笑了,小妹的視線看到人影時,順手拽了武燕一把,順着小妹指的視線,武燕看到了遠處站台之外,隱隱約約的一人拉弓的姿勢,不用說是邢猛志了。她快步跑了上去,可把她看得哭笑不得了,這丫在黑暗裏拉着弓,嘭嘭的皮筋響聲聽得格外真切。

「都幾點啦,還有心思玩?」武燕大嗓門嚷着。

沒理會,嘭又是一聲。兩人走到近前,不料邢猛志頭也未回,又是嘭的一聲,無目標地射著鋼珠。幾秒鐘才聽到鋼珠落在鐵軌上的叮聲,邢猛志這才慢騰騰地回話:「反正都沒心思睡,還不如出來玩玩呢……你是自己心神不寧,就想來吵吵我吧。」

「可稀罕你呢。」武燕叱道。邱小妹一笑補充道:「就算稀罕也是兩眼一抹黑啊,反正明天是撞天婚,能不能逮到正主看運氣了。」

「細節,我們可能疏漏細節。可難的是在事發之前,我們卻無從知道將要疏漏的是什麼樣的細節。」邢猛志道,確實是在這兒思考。武燕問著:「咱們排得夠細了,明天安檢將全部換上濱城公安支援的民警,濱城的信息中心也會盯住這裏,再加上聲紋識別,算是天羅地網了吧?」

「沒那麼容易,記得我們在追槍時,高速路豁口其實第一站就是瓦窯寨,我和師父錯過了,轉悠了幾天才又回頭找到那兒;那四米高的土塄,誰可能想到他們拖拉機農用車上裝個簡易滑輪就完成了貨物轉移;再往前比如我們都判斷到郭三槍會回郭南村,可卻沒判斷到他僱人哭墳,自己卻躲在一旁觀察;比如這個案子,我們一直以為抓到郭三槍,掃清團伙一網打盡就完事了,誰能想到,他的背後還有一個操縱的人……就是這種細節的疏漏可能導致滿盤皆輸,但這一次我們輸不起,萬一輸了,嫌疑人可就遠走高飛了,不像在雲城還可以從頭再來。」邢猛志道。

邱小妹點頭道:「有道理,但是車站佈控難度大,變數太多。」

「你是警察,還不是正式警察,真把自己當神仙啊?能在案發之前想到每一個細節?假如明天司令婕從這兒走的判斷正確,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會把自己壓垮的。」武燕勸道。

「呵呵,正因為有壓力我才出來釋放啊。」邢猛志道。

「拉彈弓釋放?」武燕笑問,太小兒科了。

「看,你也忽略了一個細節,我並不是單純地在玩。」邢猛志又拉開了弓。武燕順着他手勢看,脫口驚呼:「呀,你在射螢火蟲?可能嗎?」

嗖的一聲皮響珠出,武燕視線里一個光點驀地消失了,她話音未落自己卻張大嘴合不攏了,邱小妹驚訝道:「我去,玩得真溜啊,不愧巡警大隊叫你彈弓神警啊。」

「只有追求極致的射點和射擊環境,水平才能不斷提高;對付這種高智商的嫌疑人也一樣,只有把你的智商和想像壓榨到極致,才有可能準確地找到目標,一擊而中……」

邢猛志說着,又一弓嗖地出手,黑暗中一隻划著光線而動的螢火蟲瞬間消失不見。不知道準確的距離,沒有固定的軌跡,可它依然被擊中了。

武燕和邱小妹驚愕中,聽到了黑暗裏邢猛志猶豫且深沉的聲音悠悠嘆著:「敢在胡浩頭上黑吃黑,而且敢和警察玩捉迷藏,這個女人膽大細心到超乎想像。我們不可能知道所有細節,可最怕的就是可能某個細節的忽略,會導致我們錯失機會。」

他依然陷在焦慮中,武燕驀地覺得心一疼,想勸慰卻不知如何開口,只能獃獃地看着邢猛志一發又一發地在漆黑的環境視線尋找著目標……

啊——一聲驚呼,黑暗中司令婕從床上坐起。

像是噩夢醒來,隨着嗒的一聲開燈,她滿身虛汗,坐在被子裏雙手抱胸,像剛從夢境驚恐中逃出來。

「是場夢……嚇死我了。這個王八蛋,這些王八蛋,沒一個好東西……」

她喃喃說着,如夢魘般的記憶總是像附骨之疽一樣,你刻意地選擇忘記,而它總在你不經意的時候來打擾你,困擾你,驚嚇你,讓你一刻不得安寧。

她記得第一個撕開她衣服的醜陋男人,滿是煙味的臭嘴;她記得歡場里那些對她動手動腳的男人,總是噁心的滿目淫笑;她記得看守所和監獄里那些警察,肅穆冷峻到讓她恐懼;她記得那些和她同監的女人,在絕望中一天天就那麼煎熬。已經活過的半輩子像一場噩夢,夢醒時分她就像現在的樣子,雙臂抱着胸在恐懼里啜泣和發抖。

她現在有點後悔,在最孤獨和最恐懼的時候,腦海里迸出的人竟然是那個讓所有人避如蛇蠍的郭三槍。她有點後悔把他扔在雲城,否則有他在身邊,她肯定不會做噩夢,每一次被他抱在懷裏,每一次他在她身上氣喘吁吁地馳騁,總是那麼酣暢淋漓地忘我。每一次歡愉之後,他總是那麼依戀地看着她,用她久經歡場的眼光看,這是個雛,是蠢到可以為女人不顧一切的那號傻瓜。

她有點喜歡這個人,最起碼是真心的,哪怕他有點愚。男人之於她像口紅和衣服一樣,不管擁有多少也不會滿足。偶爾會發現自己喜歡的,但也會很快被拋之腦後。

可每每想及這兒又開始可憐自己,好容易遇到一個付出真心的男人,卻是個殺人放火、犯案累累的惡人。

惡人!

即便惡人又如何,她翻身,手從枕下拿出了護照、證件,眼前的東西和心裏的憧憬像有魔力一樣讓她長舒一口氣,暫時放下擔心、焦慮和恐懼。她輕輕地把東西放在床頭柜上,然後起身,裹着被單進了衛生間,映入眼帘的是鏡子裏蓬頭亂髮、萎靡頹廢的形象。她湊近了,給了這個陌生人一個惡狠狠的表情,然後拿起了剪子,捋著自己長發,咔嚓一剪,一把青絲零亂地落在洗漱台上,隨着咔咔嚓嚓的聲音不斷響起,洗漱台上滿是被剪掉的頭髮,一片狼藉。

她的視線依然瞄著床頭柜上那本護照,彷彿怕丟了似的。那本翻開的護照,上面是一行奇怪的文字:Евфросиния。

那是鏡子裏這個陌生人要用的俄文名字,翻譯過來叫:葉夫弗蘿西妮婭。

難見真容

「退房。」

「先生請稍等。」

服務員職業性的微笑,機械地接過了客人的房卡,熟練地打印單據再遞上去。那位客人瀟灑地簽上了名字:秦磊。

辦妥退房,秦磊拉着行李,左顧右盼掃視尋找著疑點,沒有發現。這種高檔的五星酒店安保很好,進出客人素質很高,連個大聲說話的都沒有,當然更沒人注意他,哪怕是位帥哥。

他從容地踱向門口,向一輛泊停的計程車招手,他看看時間,還有近兩個小時,很充裕。上車,坐定隨意一句:「去機場。」

車隨即而走,隨着車走,總台里一位一直低着頭的女服務生手捂向耳麥,輕聲說了句:「目標離開酒店,乘坐一輛計程車,車號:T9731。」

自深港到晉陽市,信息指揮屏上都可以即時看到這輛駛向機場的計程車,甚至可以聽到計程車里秦磊偶爾和司機的對話,「司機」是位操著蹩腳普通話的老廣,也是位偵查員。

聶敬輝在平板上看了良久,幾段不同角度的畫面都是信息中心發送的即時傳輸。畫面上秦磊顯得有點心神不寧,不時看倒視鏡,看車窗外。他把平板遞向了副駕的席雙虎,笑道:「這位沒有前科,既是優勢,也是缺陷啊。心理狀態顯得不佳。」

「他出國留學卻查不到學歷,應該發生過什麼事,說不定在國外有前科,省外事處正在聯繫,不過司法互通程序恐怕來不及了。」席雙虎道,觀察了一會兒,好奇地問著:「聶處,我想不出,他為什麼甘受司令婕的指使?」

「無非利益和利害關係而已,很快就知道了。」聶敬輝回頭,看車裏抱着電腦,專心盯着屏幕的丁燦,笑了笑,沒有打擾。

現在等的就是雙方聯繫,秦磊已經被全程式控制制,現在正坐在駛向機場的計程車上,車裏、交通監控、貼靠的偵查車輛不斷換位,平板上回放着幾乎每一個細節,下面甚至有文字的信息提醒:目標車內只捕捉到一個GSM信號。

這則消息讓席雙虎皺眉了,也就是說,秦磊似乎只帶了一部手機,一直就是他用的那一部,他喃喃道:「奇怪了,只發現一個手機信號……聶處,理論上,像這種人,有十幾張卡都不稀罕,倒是只有一部手機讓我很奇怪。」

「自案發後,他幾次出入境,由北而南一共過了六次海關。往最差處設想,有可能我們全部是錯的……首先,沒有證據證明他參與謀害盧教授的案子;其次,他的手機雖然和多個陌生號碼通過話,這些陌生號碼都與雲城礦場的工人身份有關,但同樣無法證明什麼,是大數據提供的關聯,卻不是證據;最後,我們甚至無法判斷他昨天聯繫的人是司令婕,只是那個陌生號碼也是案發之前在午馬市移動公司辦出來的,只用了一次就扔了。這些假設為基礎,理論上他是一個清白的人,有必要準備那麼多手機卡嗎?」聶敬輝問。

這是反向證明不正常,而丁燦卻給了一個更簡單的答案:「沒那麼複雜,如果兩人都在頻繁隨機更換號碼,又不在一塊,你不知道他的號,他也不知道你的號,那怎麼聯繫?又不是兩個黑客,能有更多隱蔽的方式。」

「對,一個固定,一個隨機。他就像一個風向標,或者消息樹,他只要被控制,那邊的就警惕了。」聶敬輝道。

所以才投鼠忌器,不敢冒險控制秦磊,審不審得下來先不說,萬一驚動現在尚不知道方位的司令婕,那就功虧一簣了。

席雙虎想想,確實沒有萬全之策,為難道:「我確實沒有遇見過這麼棘手的嫌疑人。」

「如果單純跑路倒簡單,司令婕是取保身份,第一次出逃就很難;這一次再逃,還要帶着全部身家,那肯定會費盡心機了。或者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秦磊頻繁出入境,那是測試一下自己是不是被盯上了,只有確認安全,他才會鋌而走險,應該是這樣。」聶敬輝道。

「快到機場了。」丁燦提醒道。

屏幕上看到秦磊乘坐的計程車上了航站樓通道,正從車裏出來。

「真有耐心啊,都現在了,還沒聯繫。」丁燦鬱悶道。

「所以,我們就得更有耐心,走吧。」聶敬輝道。

三個人下了車,泊停的位置是機場貨運集散地,從這裏能直接進入跑道。視線里,全是大大小小的民航飛機,不遠處機場公安分局協助的警力開着電瓶車前來迎接了。

抓捕即將開始,沒有劍拔弩張,也沒有如臨大敵。高智商的對決,都在虛擬世界,都在思維領域,三個人目不轉睛地盯着,聶敬輝差點撞到了電瓶車上,接應的警員還沒說話,他驚咦了聲:「這可能就是動機了。」

席雙虎湊上來看,過閘安檢的監視畫面中,秦磊的行李箱內裝有數個畫卷,沒有違禁品,直接通過了。

「黑金變成了高附加值的藝術品出境?!」席雙虎脫口道。

「應該是這樣。藝術品黑市交易里,消化掉這些黑金很容易。還有一個多小時。」

又一次左顧右盼,秦磊憂心忡忡地上車,前駛的方向不是航站樓,而是泊停在場地里等待起飛的航班。

「目前的信息僅限於此,有可能這些畫里有價值連城的。聶處是這樣判斷的,但是還沒有動靜,現在只能依靠監控了,最後一刻怕打草驚蛇,你們那兒怎麼樣?」

屏幕上程長峰總隊長詢問著濱城一方,宋玉河指指身邊的兩台儀器,還有車站監控屏彙報著:「濱城警方全部接管了十一個安檢入口,所有符合身高的女性都會被指出來,在通過安檢時詢問,我的聲音採集在各安檢口都有設點,如果有符合特徵的,這兒會自動報警,準確率調在百分之五十………我們都在候車廳,守着登車入口,只要她從這兒走,應該能找到。」

攝像頭又繞了一圈,甚至在每個監控觀察點,都放着打印的服飾特徵,不過依舊讓人愁眉不展。這不是大海撈針,而是在大海里撈什麼都不知道。每個監控屏幕都是人頭攢動,撒出去的那點警力,再多也杯水車薪。

似乎看出了總隊長的擔憂,宋玉河道:「旅遊旺季,人確實有點多,我們盡全部努力。」

「好,保持聯繫暢通。」程長峰憂心忡忡地關了通信。

放下通信麥的宋玉河回頭,臉上憂色和總隊長如出一轍,屏幕里還有戴着帽子的、矇著口罩的,識別程序就遭遇到天然屏障了。

現場,不斷接收著指揮點給出的疑點信息。

七號安檢處,安檢員接着旅客遞上來的護照、身份證件,這是一位被標誌的旅客,面無表情的安檢員看着證件,猝不及防問了句:「這證件是你嗎?」

「是啊?不像嗎?」京片子口音。

以為遇上麻煩了,卻不料安檢員一笑道:「不太像,真人比照片上漂亮多了……請拿好,旅途愉快。」

那女旅客可聽得心花怒放了,拿着證照高興說着:「謝謝啊,帥哥。」

揚手走了,下一位,未標誌旅客,安檢員又恢復了冷冰冰的辦公事的面孔。

雷同的劇情在各安檢口發生著,這是兩地警方琢磨出來提取聲音的「劇本」。要搭訕而且不能引起旅客的注意,所以就有了這樣的對話,比如「證件是您本人嗎?」「護照上是您本人嗎?」一奇怪一開口,贊一個本人漂亮,順理成章就提取到聲音了。

唯一遺憾的是,守着兩台先進聲紋檢測儀的網警,一直沒有聽到報警音。

「會不會錯過啊,嘖。」

一聲不和諧的聲音響起,正盯着安檢入口的邢猛志回頭看,戴着個小墨鏡,腆著小肚子的任明星,正拿着根老冰棍吮得吧唧有聲,這扮相,和伺機作案的毛賊一樣,讓過往旅客反感地躲着他走了。

邢猛志隨手摘了他的眼鏡說着:「瞪着眼還瞅不清呢,還戴墨鏡,冰棍扔了,除了吃你還顧得了什麼?讓你盯倆口,怎麼擅自離開位置。」

「那口子是旅行團,不是老毛子就是大洋馬,說什麼也聽不懂,盯個屁呀。」任明星指指兩個安檢口子,這是為國際友人專辟的通道,一點也不擁擠,那些金髮碧眼的老外可以從這裏優先過安檢。

確實沒啥盯的,人種差異太大了,安檢員踮着腳才能夠得着一位老外的后領子掃描,邢猛志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視線,發現任明星的視線卻直勾勾地看着另一個方向。順着他的視線,邢猛志看到了兩個女人,打扮得很裸露,胸前白花花的波濤洶湧。他再看看忘記吮冰棍的任明星,伸手吧唧後腦勺上給了一巴掌,清脆一響,有人撲哧聲笑了。任明星回頭看到了武燕正向他倆走來,他氣咻咻嚷着:「幹嗎打我?我在這兒看胸識人呢。」

「那認出來了嗎?」武燕笑着問。

「不是,這兩個尺寸偏大,而且有點不合比例,我覺得是隆過的。」任明星判斷道。

邢猛志惡狠狠地瞪眼斥着:「看個屁,身高就差十公分,指揮點根本沒標誌這兩個人,還用看胸?」

「哦,也對,把這茬兒忘了。」任明星檢點道。

「回你的位置,再亂跑我抽你啊。」邢猛志怒道,壓低聲音威脅著。

「哼……要錯了,你都恨不得抽自己,顧得了抽別人?」任明星損了句,拔腿就跑。

這貨毛病雖多,可膽子並不大,乖乖回指定位置了。佇立的武燕看了半晌才開口勸道:「你都一夜沒睡,這些天熬得快到極限了,不要逼自己太厲害,除了車站,機場、公路出口都設防了,只要信號出現,肯定跑不了。」

重心雖然放在車站,可其他地方宋支隊長肯定不敢全部放開。不過即便是如此也讓人放不了心,畢竟這種連體貌特徵也改變的追捕,就連濱城警方也覺得有點匪夷所思,都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心裏沒底啊。

「不用勸我,我還撐得住。這是師父參與的最後一個案子,臨終都放不下這事。我騙他說全部歸案,他肯定知道我騙他,我想辦得圓滿,不想留下什麼遺憾。」邢猛志若有所思說道。

「一定會的,我相信你。」武燕勸道。

「我也相信,不過我相信的是,她一定會走這兒,一定會從這個嘈雜的環境,用最不起眼的方式離開。說不定會躲開我們的監控和識別,說不定我們會錯過……不管是什麼樣的結果,但她肯定會從這兒走,師父教過我,本能即是最鮮明的風格,她和郭三槍離群索居恰恰相反,一直在人精堆里打滾,一定會找到一種高明的方式……是什麼呢?」邢猛志陷入沉思了,周遭的嘈雜似乎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眼睛裏穿梭似的過着一個又一個花枝招展的女旅客,似乎要從這些司空見慣、平淡無奇的影像中找到正確答案。這和槍口刀尖上的抓捕不同,是需要把思維擰成刀槍,靈感聚成子彈,去準確地擊中目標。

很難,在已經接近極限的思考里,依然是一片茫然,武燕心疼地看着邢猛志,那雙犀利的眼睛正在漸漸失去篤定,失去光彩,失去那種……讓人折服的自信。

左邊,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拄拐而坐,閉目小憩。再往左近,一個玩手機的學生黨。

右邊,兩口子,像新婚未久,一看就是小地方來的,眼光怯生生的,女的總是好奇地問男人什麼,肯定是進城未久。

秦磊眼光瞟到這些讓他確定安全的影像時,因為過安檢而提起的心慢慢放下了,現在不由得有點得意、有點興奮、有點憧憬……當然,也有點留戀,對於即將永遠離開的地方,總是忍不住有點留戀。

他慢慢地摸出毫無動靜的手機,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廣播里已經開始廣播準備值機了。在這最後一刻,一個人跳進了他的腦海里,他想了想,還是沒有忍住,撥通了電話,響鈴幾聲后,接通了,卻沒有說話,他聽到了對方的呼吸聲。

他萬般柔情地慰問了句:「你還好嗎?」

「就那樣吧,你呢?」

「唉,還那樣。葉楠,我……想跟你說件事……」

對面沒有接話,他繼續道:「我知道你心裏恨我,可是我保證我一點也沒有騙你,我是一千個一萬個真心地喜歡你。盧教授的事我真不知情,我也不可能去害他啊,再說了,兇手已經抓到。好吧,我沒有為自己開脫的意思,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些天我其實也一直活在愧疚中,都不知道怎麼向你開口。」

「我沒恨你,就是無法原諒自己,什麼都別解釋了,都過去了。」

「可惜,都追不回過去的那些美好了。」

「生活雖然不能重來,可生活還有未來,我們都各自重新開始吧。你還在國外嗎?」

「嗯,如果你要是……」

「不用了,我在山大挺好,準備留校……」

「好,我支持你,需要幫忙的話,一定告訴我。」

「知道了……保重。」

「你也是。」

溫情脈脈的話持續未久,失聲了,似乎無語再言,電話兩端沉默了許久。秦磊聽到了嘟嘟的忙音,被掛了,心裏還留着一線的牽掛,斷了,斷得讓他悵然若失。剛才的得意和興奮轉眼被這個電話衝散得一乾二淨。

同一時間,山大博士樓里,茹葉楠掛了電話,怔看着對面已經和她相處數日的女警,這位便衣女警已經貼身保護她有些時日了,似乎就是為了等這個電話,似乎這個電話是任務結束的信號。

「我能問個問題嗎?他和兇手是一夥的嗎?」茹葉楠抱着萬一之想如是問,嬌好的面容有點變形,畢竟死亡和背叛她都親眼目睹,都無法釋懷。

「我無法回答。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他現在不在國外,而是準備出國。」女警搪塞道。

茹葉楠眼睛一滯,想了想又問著:「你們要抓他?」

「我也無法回答,不過,你很快就會知道。」女警起身了,似乎要走。

「結束了嗎?」茹葉楠跟着起身問。

「隔着千里,我更沒法回答了。」

「等等,我想問個人,邢猛志在哪兒?我為什麼聯繫不上他。這個你總能回答吧?」

「對不起,這個即便能回答我也不能回答。」

「你們不能這樣啊,一直讓我配合,卻什麼也不讓我知道。邢猛志是我初中同學,他居然騙我說他是司機,是輔警臨時工,結果他也是辦案的,你們得給我個解釋吧?」

「這個我可以回答,他沒騙你,他確實是輔警。」

「那他人呢?」

「很快你就可以見到他,等見到你問他吧。」

「嘿,他究竟是什麼職務?我到現在還一頭霧水的。」

「他是……警察!」

那位女警回頭嫣然一笑,撂了這麼個答案,然後留給了茹葉楠一個匆匆離去背影。問了半天,什麼答案也沒有。茹葉楠站在樓道里好一陣鬱悶,她在想着那個人,在想着初見時的驚訝,在想着又見時的涼薄,在想着後來他在醫院糾纏她時的無賴,她那時候惶然不知所措,她在懷疑是不是被這個傢伙乘虛而入了。

他那天說:「作為同學,我心裏喜歡你,我不會害你;作為警察,我的職責是保護你,更不會害你。相信我,他有問題,雖然我沒有證據,但我判斷他有問題。」

他後來又求她:「幫幫我,為眾人抱薪者凍斃於風雪,盧教授讓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雖然做這事不怎麼光彩,可我是想為盧教授討回公道。我知道我很卑鄙,在一個卑鄙的警察和一個高尚的看客之間,我寧願選擇前者,寧願選擇以眼還眼,以血還血……」

想起這些她依然很激動,那個「卑鄙」的警察當天是兩眼發紅地,惡狠狠地跟她說的這些,然後說服了她,再然後把那個卑鄙卻讓她如此動心的樣子,深深地印在她的記憶里,直到今天依然記憶猶新。

同一時刻,總隊里程長峰一遍又一遍聽着兩人的對話,沒想到,秦磊聯繫的不是司令婕,而是茹葉楠。那貌似真誠的對話里聽得出依戀,甚至讓他有一種錯覺:是不是方向錯了?!

也在同一時間,宋玉河在濱城市反覆播放着兩人的對話,同時開始懷疑這個方向的正確性,時間指向十時四十分,秦磊已經開始登機,而這裏再過二十分鐘,開往海參崴的國際列車也即將啟程,都已經開始檢票了,而聲紋檢測儀,依然靜默著,毫無聲音。

時間不可阻擋地流逝著,對於有些人是失望,是絕望,可對於另一些人,可能就是期望和希望了。

檢票,上擺渡車,登機最後檢票,進機艙,秦磊臉上的喜色越甚。每走一步,就離自由,就離財富,就離自己期待的幸福更近了一步,眼前似乎是海灘金岸,似乎是香檳美酒,似乎是鶯鶯燕燕,那些充滿著異國風情的影像觸手可及了。

「您好,歡迎登機。」空乘美女禮貌地向他躬身。

他報之以微笑,提着行李進了機艙,找到座位,剛把行李放好,手裏一直捏著的手機嗡嗡震動了,他看了眼,是一個微信請求加好友的信息,就一個字:雲。

他坐下來,通過好友申請,隨手拍了幾張機艙內部的照片,然後點擊發送,單手拿着手機,飛快地打着字:我登機了,準備起飛了。

回信瞬來:好的,我也準備走了,出境后再聯繫你。

他一喜,正要回一句,卻不想拿着手機的手腕咔嚓一聲,鎖上一隻手銬,他驚得叫了起來,卻不料手機被旁邊的一個男子順手拿走。左側之人一下子把他摁倒在座位上,麻利地打銬、蓋頭套,而且在耳邊叱喝着:「別動,警察。」

然後手機被交到一隻手上,那人另一隻手拿着微型電腦,迅速在手機上操作著,指如殘影。

「各位旅客請注意,機艙里有人民警察在執行公務,請大家不要離開座位。」廣播里放着機組的解釋。

「警察,執行公務,請大家不要離開座位,我們馬上下機,不會耽誤飛機起飛,讓一讓……」

席雙虎和聶敬輝押著人,聶處高舉著警官證往外走,丁燦在後面跟着,眼睛卻不離手機和電腦的屏幕。

四人迅速下機,秦磊被押上車,聶敬輝忙着和兩位配合的旅客握手讓人家趕緊登機,回頭急切問著:「小丁,怎麼樣?」

丁燦的手在抖,把電腦交到了席雙虎手上,示意着手機道:「我是給另一端發了一張機艙窗外的圖和一張編輯過的新聞剪輯,只要對方點擊查看大圖,嵌入式代碼可以自動安裝。就像追蹤秦磊的手機一樣,我可以通過嵌入程序獲取另一端位置信息……簡單地講,就是對方得點一下,這兩張圖,任何一張。」

太過專業,聶敬輝皺皺眉頭,好奇問著:「我們從機上下來已經幾分鐘了,到底點了沒有?」

「需要時間哪……安裝四十秒左右,自動獲取信息併發送郵件,也需要兩到三分鐘。」丁燦道。席雙虎怒道:「這不止三分鐘了?提示是什麼?」

「郵件提示,還沒來。」丁燦有點緊張地指指席雙虎手裏的電腦。

不靠譜,現在怎麼覺得不靠譜呢,聶敬輝吧唧拍著巴掌,來回踱著步,機場公安都拉着他讓開位置飛機要起飛了,信息還沒有來,偏偏上了車廂的丁燦還是神經質地嘟囔著:「有兩種情況可能收不到,第一種是她認為和秦磊的對話已經結束,直接把手機扔了;第二種情況,點了,但是一看更放心了,隨手把手機或者關機,或者扔進水裏,或者……反正是導致手機程序不能正常運行的事。我們無法控制所有的意外……但是,我確實已經殫精竭慮,只要是司令婕,不可能不點這個信息查看。」

被剪輯的滾動截圖,能看到縮微的標題字:雲城女黑老大被全網通緝!

信息肯定是假的,丁燦看聶敬輝臉拉長了,趕緊說着:「標題黨,只要觸動她的敏感神經,只要多看幾眼,這事就成了。」

「有沒有其他辦法定位?」席雙虎抱着萬一之想。

「不可能,即時通信微信是閉環式的。除非我們有伺服器的許可權,否則只能通過這種點對點的傳輸實現,她很聰明,電話、短訊都沒打,肯定是新註冊的微信號,就算能查也來不及了啊。」丁燦道。

「幾分鐘了?」聶敬輝焦慮地問。

「九分鐘了。」席雙虎道,苦着臉看丁燦,虛擬追捕果真是名不虛傳,實在是讓人心虛得緊。

就在聶敬輝已經覺得絕望,嗒的一聲開車門時,席雙虎手裏的電腦叮的響了一聲。丁燦一愣,然後狀似瘋狂地大笑,笑着搶過了電腦,兩手在微電腦上眼花繚亂地操作著,額頭的汗像淋了雨一樣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席雙虎緊張地看着他的表情,驀地這貨又像神經病一樣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着:「抓到你了!濱城,濱城車站……就在那兒,推論完全正確。」

一幅一比十萬的電子地圖,對照着腳本文件提取的位置信息,標誌在濱城車站上。聶敬輝拿着遠程呼叫喊著:「老宋,老宋,就在車站,位置信息發給你了,這是精確到二十米以內的位置,馬上找人,馬上找人。」

兩頭通著話,三地通信大開,遠在濱城的佈控警力,迅速撲向標誌的位置點……

思維緝兇

跑得最快的是武燕,因為目標是女性的原因,抓捕是以武燕以及地方協同的女警為主。這個預見性沒錯,標誌的位置是候車大廳的公廁,離那兒還有很遠,任明星和邢猛志自動駐足了。

喬蓉和邱小妹奔進去時,呀咦了一聲,不愧是洲際車站,公廁大得超乎想像,幾十個就廁位置,已經到快發車的時間了,方便完畢匆匆出去的女旅客一下子讓追進來的女警花眼了。

「別動,抬頭。」

「啊?」

「證件。」

「你是誰呀?」

武燕堵住了一個就廁位置玩手機的女客,一叱喝,把人家嚇得嚷得比她還響,一說話提取聲紋沒有反應,武燕知道不是,不過來不及道歉了,又是低吼一聲:「安靜,執行公務。」

不容分說關上門了,連開數個,不是太老,就是太小,都被武燕的兇相嚇得驚聲尖叫,這倒省事了,不用刻意提取聲紋了。只不過聲紋提示根本沒有出現。

守着公廁門口的喬蓉、邱小妹等人查了若干位,邱小妹焦慮道:「這樣不行啊,從抓捕秦磊到現在,十一分鐘了,這種開放場所出入,都用不了這麼長時間……能不能申請封鎖車站?」

「您開什麼玩笑啊?」地方女警示意了下。

整個候車大廳數千平方米,此時臨近發車,起身的旅客們人頭攢動,其間不乏金髮碧眼和穿着各式民族服裝的外籍人士,這種涉外地方,肯定不會因為抓個外逃人員而採取封鎖措施。

「那監控呢,最近的。」邱小妹問。

「兩個角度,二十米遠,只能照到門口。」

邱小妹一轉身,在麥里通著話:「宋支,回溯監控,10點44分以後所有出去的人員,應該已經離開了。」

通完話,她恨恨跺着腳,那頭武燕奔回來了,幾位女警莫衷一是,面面相覷著。驀地喬蓉省過神來了,驚愕問著:「咦?這是候車廳,她什麼時候進來了?」

「對呀?!」正心慌的邱小妹心一下子掉谷底了,麥里繼續說着:「宋支,可能排查出錯,她已通過了安檢。」

錯了,錯過了,武燕鬱悶地怒斥了句:「幹什麼吃的,還高科技呢?人家什麼時候過來都不知道。」

「你……」邱小妹氣得反駁,不過噎住了,喬蓉拉拉她,搖搖頭,這時候解釋已經毫無作用,更何況都知道武燕的脾氣。

這不,麥里連宋支隊長也被她嚷了兩句,估計家裏也亂開鍋了,聽得通信里宋支隊長吼著:「閉嘴,就你能啊?能你自己去找著人。」

發火沒找到接招的,武燕奔向了公廁不遠處站着的邢猛志。她剛奔上來邢猛志就伸手制止著:「等等監控回溯,不要亂了方寸,既然她在這兒,那我們的假設已經完全正確了。」

「正確有什麼用,光進站口就八個。」武燕面露難色,現在是空有一身力氣無處可泄了。

不是光她覺得難,都難住了,視線之內到處都是人。上午十一時是發車的時間,排著長隊過站的旅客已經進去了一半,從哪個站口進去,進去的是哪趟列車,沒有精準的指向,就這麼點警力,在這容納數千人的車站,恐怕什麼都做不了。

不一會兒,心急如焚的喬蓉、邱小妹幾人也湊到這兒來了,失去方向的追捕小組傻站在當地,等著家裏給最後的信息……

噌地頭罩被摘,黑暗裏待了一會兒的秦磊頗不習慣,被陽光晃到的視線不舒服了幾秒鐘,然後看到了面前的幾位,看到席雙虎時他愣了下,臉上了肌肉抽了抽。席雙虎笑笑道:「帥哥,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又見面了。」

在沁山見過,既然見過,那也知道是什麼事了。秦磊臉上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遺憾,他抿抿嘴,低下頭了,不過眼神里,還是那麼的倨傲。

「現在是十點五十三分,還有七分鐘。在這七分鐘里你如果交代司令婕在什麼地方,怎麼樣能找到她,我可以算你立功。」聶敬輝道。

沒聲音,就聽秦磊鼻子哼了哼。

「小夥子,別犯傻,你行李里六幅畫,兩塊表,還有三個類似密碼盤的東西,應該是國外某家銀行的吧?其他東西我不知道值多少,可我認識那塊價值六十萬的江詩丹頓,其他的估計也是個天文數字,這些東西能牽涉到的線索就太多了。真以為你和司令婕裏應外合,挪走胡浩涉黑資產的事,我們一點都不知情?」聶敬輝道。

秦磊眼一眯,沒說話,倒也沒敢哼聲了。

「反正你也走不了,我們呢,也不急着走,真的一句話也不想說?我現在可是談興頗濃,有問必答,比如,你一點都不好奇,我們是怎麼抓到你的?」聶敬輝問。

「我又沒跑。」秦磊不陰不陽回了句。

「不不,理解錯誤,我是說,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抓到了你的破綻的嗎?」聶敬輝糾正道。

這個問題怕有陷阱,秦磊皺皺眉頭,沒敢回答。

聶敬輝直接道:「你犯了一個最愚蠢的錯誤,你和伍士傑在巴黎見面,卻不知道伍士傑不是單身前往,而是帶着他的小情人陳文靜。你們談事的時候,她就在不遠處,而且你又長這麼帥,讓她忘掉都很難啊,這個你否認嗎?」

「見過的人多了,否認什麼?」秦磊淡定地道。

聶敬輝回過頭來,駕駛位置的席雙虎拿着平板,找著資料,放到了秦磊面前,就聽聶敬輝道:「第二個愚蠢錯誤,給伍士傑提供了大量有關槍械的文獻資料,質量非常好。我是指紙張,銅版紙資料,這種和鏡面一樣的光滑表面……你一定翻看過了吧?」

嘖聲,秦磊兩手一拍前額,鬱悶了。

這是最簡單的反偵查原理,生物證據,如果翻看過,留下了生物證據,那就想抵賴也難了。

「可以告訴你,留下的不多,幾枚模糊不清的指紋,勉強能當證據。」聶敬輝道。

秦磊驀地抬頭,回敬著:「我也喜歡類似的書,說不定我們到過同樣的地方,說不定我在書店翻看的書,正好被他買走了……在國外別說有關槍械的書,就槍械也是公開賣的,不比在超市買個火腿雞蛋更難多少,這有問題嗎?」

「這樣才對,理不辯不明。反正伍士傑已經死了,永遠保守住秘密了,對嗎?」聶敬輝問。

秦磊嗤聲一笑問著:「難不成您認為,我會殺人吧?我殺了伍士傑?」

「那本事你可沒有,而且真兇也找到了。郭三槍,郭向陽,這個名字你不陌生吧?」聶敬輝問。

秦磊搖頭:「恰恰相反,很陌生,根本不認識。」

「對,他也不認識你。敲詐和誘供對你這類人不起作用,想不想聽點其他證據,比如,其實從一開始,你就露了個大馬腳。」聶敬輝道。

「呵呵,那您這算敲詐呢?還是誘供?」秦磊問。

「都不是,只是無聊,想通過打擊你的自信,來找點成就感……記得沁山縣的案發現場嗎?」聶敬輝問。秦磊自然噤聲,席雙虎持着平板亮在他眼前,展示的卻是那天壘的做飯的灶火。

「第一個疑點:這個半身在土裏,全部石塊壘成的火灶,是你的手筆,壘這麼好沒有塌,出事還湯飯扣到火上滅了火,這種習慣長期野外作業的人都有,而你的筆錄呢,是不經常去野外……呵呵,這個漏洞太大了,那麼窄的山路,那麼偏的地方,還有這麼熟悉的野外生活手法,明顯從一開始就是說謊嘛。」

秦磊眼色難堪,沒應聲。

「第二個疑點:盧教授丟失的手機,他長年野外生活,用的是AGM三防手機,這種智能機待機時間兩周,他被槍擊後手機丟失了,你和茹葉楠都不知情,理論上確實不好找,那個地方沒信號可以解釋……可這個難不住我們,我們在案發地周圍十公里,放大了GSM蜂窩移動通信信號,即便放大了信號也沒有任何發現。您說,總不能手機丟了,它還自動關機了吧?掉到水裏倒有可能,可那個半山腰地方,沒水啊。那合理解釋就不多了啊:要麼是你,要麼是茹葉楠……可茹葉楠到現在為止還沒出過校門,實在不合理啊。」

那就剩下秦磊身上有疑點了,秦磊鬱悶地撇撇嘴,給了個不解釋的表情。

「你不會認為我們掌握的只有這麼點吧?」聶敬輝問,饒有興趣地看着秦磊,慢吞吞說着:「比如你這些天六次出入境,我們能精確地說出你的行程和下榻的酒店;比如你和多家涉外中介聯繫過。嗯,再比如,一直在更換號碼遠程遙控你的另一位,你傻啊,她用的手機號都是雲城礦場老闆提供的,機主身份都是雲城人,連礦場老闆都涉嫌胡浩的涉黑案,這把嫌疑全部指向你了。」

秦磊神色一凜,思忖著,驚恐著,嘴唇哆嗦著,不知道是說不出來,還是不敢開口。

席雙虎加著砝碼:「犯傻了吧?你和郭向陽一樣,是個投石問路的棋子啊?還不明白。」

驚恐,瞬間又成絕望,秦磊兩眼發滯,聶敬輝提醒道:「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你早就在我們的監控範圍內了。你就不想知道我們怎麼找上你的?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有些程序代碼可以嵌入到圖片里?只要你打開查看,這種只有幾十K大小的文件就可以自動安裝……然後,你的手機和我的手機就沒差別了。那麼是誰給你種下代碼的呢?」

嘶……涼氣倒吸,不知道是萬念俱灰,還是痛不欲生,秦磊頭撞著隔離圍欄。突然停了,像是想明白什麼似的,他嘴裏喃喃說着葉楠的名字,又重複著「不會的」,可事實又擺在眼前,讓他不得不承受這個最絕望的後果。

「坐好,抬起頭來。」席雙虎驀地重喝,審訊慣用手法,崩潰時來一句驚堂棒喝,往往能嚇到對方六神無主,秦磊吃不住勁了,被突然變臉的警察嚇得一激靈,坐正了,聶敬輝也換上了肅穆臉色,厲聲道:「自己說,司令婕在哪兒?」

「今天會到海參崴,轉道日本。」秦磊撂了。

「她現在用的什麼身份?」聶敬輝再問。

啞炮了,秦磊愣了片刻,席雙虎加碼追着:「手機已經定位到她了,她要跑了,你當主謀全扛?」

「我……我不知道,她整容了,只有她聯繫我,我聯繫不上她……」秦磊給出了答案,這或許是他絕望的原因,同樣把絕望帶給聶敬輝了。聶敬輝氣得拍門下車,又急急走向前車,車窗里伸出頭來的丁燦搖搖頭,那是示意濱城尚無消息。

抬腕,手錶的指針指向十時五十八分,五分鐘審下秦磊沒有給聶敬輝帶來任何成就感,他煩躁地在兩車之間,在機場一隅焦慮地踱著步,現在除了期待奇迹,什麼也做不了了……

上午十時五十分。濱城車站。

一位旅客自座位而起,提着行李,手裏捏着手機,臉上帶着得意的笑容,向著不遠處的衛生間踱去,那種大型公共衛生間的環境並不好,不過有些事還是在那兒處理更方便一點。

這時候,視線里出現了一位身着警裝的男子,似乎在找人,她加快了步伐,眼睛的餘光瞟著那位警察,看到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時,她才放心地進了衛生間,這時候,手裏的手機嗡嗡又響,震動的聲音,她有點奇怪,在這個擁擠的衛生間找到了一個空餘的位置,進去了。

手機再次放到眼前,眼光下就是抽水馬桶的大窟窿,那是處理手機最方便的地方,最後一眼看時卻讓她的眼光停了一下,隱約的文字是「雲城女黑老大」,這讓她皺皺眉,似乎在回憶那個熟悉的地方有沒有這樣一位人物。像情不自禁,或者叫鬼使神差,她的手指輕輕觸到了手機屏上,那個畫面放大了,新聞剪輯全圖出來了,「雲城女黑老大全網通緝」,主人公叫司令婕,涉嫌制槍案以及數起命案,文章的尺度很大,大得她都不相信這是篇新聞。

「不對啊,秦磊怎麼給我發這個?」

她覺得有點奇怪,在她印象里,秦磊除了對女人和錢有興趣,其他的事都不會有心去做,特別是這種時候,更不會,在她猶豫是不是發條信息詢問時,一絲莫名的警兆觸動了她的神經,她下意識地把手機往抽水馬桶里一扔,摁開關,水衝下去了。

不是秦磊,秦磊不會告訴她航班信息。就像她也會不告訴秦磊自己如何出境一樣,所謂心腹大患,其實心腹即大患,她相信秦磊那軟骨頭在警察面前肯定比他在床上表現要差得多。

不能節外生枝!

又沖了一次水,她開門,警惕地觀察著公共衛生間,然後加快步幅,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旅客群體里了。

此時,時間指向十時五十一分。

她回頭時似乎看到了幾位快步奔向公共衛生間的身影,不過那不重要了,已經驗票過站,熙攘的人群成了她最好的偽裝,她相信自己這張陌生的面孔,沒人會認識。

十時五十二分,晉陽市刑事偵查總隊。

信息指揮中心,幾十台電腦馬力全開,屏幕上跳躍着千里之外濱城傳輸的影像,程總隊長瞠目看着眼花繚亂的人臉影像,有點匪夷所思了。

他直接拉着程良問出來了:「體貌識別、聲紋識別都躲開了?怎麼做到的?」

「總隊長。」程良有點難堪,思忖道,「我們不可能洞悉所有的犯罪細節,也不可能預估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不管電腦還是人腦,都有出差的概率,更何況……」

「總隊長,被滯留的二十四名旅客,均未發現疑點。」一位技偵提醒道。

這是千里之外濱城警方協查的畫面,體貌和聲紋有嫌疑的旅客,進候車大廳后被滯留進了警務室,畫面上正吵吵著,對方請示必須馬上放行。

「總隊長,十一時到十一時十分,即將有六輛列車啟程。根據票務信息,旅客人數2778人,女性乘客1551人,外籍旅客875人,票務提供的證件信息,我們暫時沒有查到疑點,請示下一步命令。」又一位技偵請示道。

「有沒有可能……」程長峰猶豫着,「封鎖」兩個字沒敢輕易說出來,如果有準確目標的話或許可以爭取,除非是暴恐威脅或者重大事故才有可能封鎖車站,否則這種涉外地方,秩序和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

「重新過一遍,一定疏漏了,如果上車,我們還有機會,沿公共衛生間這個中心點,所有的人全部列出來。」程長峰命令道。

擊鍵的聲音重新響起,又是枯燥的人像畫面開始走馬燈似的回放……

上午十時五十六分,濱城車站調度中心。

屏幕上可以看到被滯留的嫌疑旅客離開警務室,警員正給她們開闢專用通道迅速登車,再往候車廳外,人頭攢動,一簇一簇地擁上車門,正接駁的隨車監控剛剛打開,登車的旅客或站或立或放着行李,場面極其凌亂。而核心小組此時還傻站在候車廳里,迷茫地左顧右盼。

「老宋,老宋,什麼情況?」遠程通信響起來了,是幾千公裏外的聶敬輝。

「錯過了,我們正在回溯。」宋玉河道。

「據秦磊交代,整容醫生是他聯繫的,通過一位涉外中介聯絡上的,這個被吊銷執照的黑醫生目前就在國內。另一個信息是,和秦磊聯絡的是兩個人,閆學軍也在內,我判斷,閆學軍也有可能通過濱城這一線鐵路出境。」聶敬輝道。

「聶處啊,現在一個都找不着,又來一個,這個回頭說,來不及了。」宋玉河掛了通信,拉着調度室負責人問著,「同志,有沒有可能……」

「絕對不可能,這是個樞紐站,一列延誤,其他都延誤,不但到達延誤,現在等著進站的也會延誤,到那時候整個車站得塞滿。」負責人立馬拒絕了。

「那中途……也不行啊,這高速列車我們開車追不上啊,除非在前面等著。」宋玉河焦急地自語着,即便想登車檢查也得有個選擇,都是往北開,你無法保證她乘坐哪一輛,並不能排除她在其他站換乘的可能,現在再加上閆學軍也可能出境的信息,這種可能性就無限加大了。

「支隊長,還是沒有。」

「支隊長,有十一位身高符合的出入公共衛生間,不過在安檢時已經標誌檢驗過了,剩下的就是幾位外籍人員了,沒有。」

兩位負責聲紋的技偵彙報道,幾分鐘內出入公共衛生間的女人排了滿滿幾屏,各式各樣的面部特寫,沒有雷同也缺乏相似的,把焦慮的宋玉河看得心越來越涼……

十時五十八分,濱城車站候車廳。

這裏的麥有相同許可權,能聽到晉陽的指揮,聽到調度室的聲音,甚至聽到深港的呼叫,幾分鐘里,邢猛志像石化一樣,一直在聽着。

「怎麼錯過的啊?」喬蓉無法釋懷了。

邱小妹難堪了:「除非她連身高也截了一段。」

「是不是聲音也能改變了啊?那電影里不是經常放,把聲音改變什麼的。」武燕心慌意亂地開始胡亂猜測了。

任明星不甘落後,也提供了個想法:「會不會逃票啊?」

「不會。」邢猛志道。

「你咋知道她不會啊。」任明星問。

「我知道她不會和你一樣掉價。」邢猛志噁心了一句。

「你倆別鬥嘴,快想想辦法。」武燕道。

「電腦大數據都瞎了,咱們這糨糊腦袋管什麼用啊。」任明星失望道。

「能不能別說風涼話。」喬蓉吹鬍子瞪眼,狠狠給了任明星一個兇相表情。

心情極差,任明星不敢惹她了。都莫衷一是的時候,大家的目光不自然地慢慢地,不約而同地都落到了邢猛志的身上。邱小妹有點佩服他了,小心翼翼說着:「你昨晚打了一夜螢火蟲,想到了什麼?」

「疏漏,像你們說的所有疏漏都有可能,但我不知道是哪一種。我現在都懷疑了,如果真連聲音也改變了,那可真瞎了。」邢猛志茫然地看着過站人群,總覺得答案就在眼前,可一直抓不住那點光亮。

「那疏漏大了,你看你看,她要整身工作服,直接從通道就進來了。」任明星指著一位車站工作人員的過站場景。喬蓉斥着道:「你能不能別扯遠,工作人員里一半換了濱城公安,要有早發現不對了。」

「那她不會扮成男的吧?改性別不更牛逼。」任明星道。

「嗯,有可能,扮成男的去女廁所是吧?」武燕道。

任明星一拍腦袋,果真是糨糊無疑,邱小妹勸慰道:「咱最擅長的是動手畫畫,就別跨行動腦筋惹了笑話啊。都看一上午女人胸了,咋沒見你多少有點價值的發現啊。」

「沒法發現啊,那胸都差不多,本來以為嫌疑人的足夠大,可這裏一小半都是大洋馬,人家的胸部天然就大……耶,媽呀,不會是……」任明星最先捕捉到了思維的靈光,他驚愕地看着邢猛志。

邢猛志此時慢慢地笑了,失去許久的自信回到了臉上,他正聽到了技偵在說「剩下的就是幾位外籍人員」的話,這讓他終於開口了:「皮膚白,胸大,個子足夠高,只要變瞳和染一頭長發就夠了……我們的燈下黑就在這兒了,一直找黃色人種,為什麼不能變成白種人?我們只注意出境的人,為什麼不能扮成回國的人?特別在我們國家,對外籍友人是非常尊重的……而且我們給濱城公安提供的是司令婕的信息,誰都下意識地認為是一個整容的出逃女嫌疑人,都在黃皮膚黑頭髮的女人群里找,那這個思維盲點就出來了。」

是這樣嗎?幾位追捕人員你看我,我看你,被點醒的思維漸漸開朗,對比司令婕的行為模式,越想越可能就是這種。

「來不及了,登車。」邢猛志說道,領着眾人奔向出站口。

「好幾輛呢,哪一輛。」武燕追着問。

「直達海參崴的,這麼高明的手法她根本不用藏着掖着。」邢猛志道。

像直撲瓦窯寨的窩點一樣,研判尚未清晰,命令尚未下達。這數人已經穿過了站口,奔上站台,朝着最近的登車口,飛步而上,幾乎是最後一刻上了列車。

時間指向十一時十分,一聲悠長的鳴笛聲后,列車緩緩地開了……

易變顏容

「這可能嗎?」

聶敬輝從傳輸的通信里聽到了現場的聲音,專案組三地互通,現在深港案情已結,他們成純粹的旁觀者了,哪怕是旁觀也覺得提心弔膽,最後一刻,冒出來一個「變了人種」的判斷。

被詢問的目標是丁燦,除了剛才追蹤虛擬線索顯得有點失態,現在又回到原態了,他慢條斯理地摘了眼鏡,嘴上一哈氣,就着衣角擦擦才道:「如果連您也覺得不可能,那就是最後的可能。」

「這個邏輯如何成立?」聶敬輝皺眉道,像他這樣已經到管理中層的,和一線警員直接打交道的機會已經不多了,尤其是像這幾位連正式警察也不算的。

「就像去年,都覺得晉陽制毒工廠不可能一樣,事實上制毒工廠就在市郊,而且運行的時間還不短;就像本案,都覺得地下兵工廠匪夷所思一樣,其實一直存在,他們不但製作,而且改良了產品,行銷到全國;再舉個本案例子,就像華師父和猛子執意要實地尋找窩點方位一樣,都覺得是痴人說夢,可他們最終找到了……回到現在,司令婕這個千變魔女騙過了胡浩,騙了郭三槍,騙了我們警察,甚至騙過了我們的面部、聲紋識別監控,還有什麼可能是她做不出來的?」丁燦道。

聶敬輝想了想,像在自言自語道:「理論上這樣,但是……面部……」

「恰恰證明了,她悉心學習的化妝派上用場了,整容加化妝,神鬼都難擋啊,您指眼睛啊,現在的小姑娘美瞳能做出上千種來,別說變成外國人,男的變成女人都沒問題……瞳孔、臉型、身材、皮膚都符合了,染一頭金髮很難嗎?恰恰我們又被『整容』這個發現限制思維了,神經高度緊張地盯着不同臉型的女遊客,誰可能想到去盯金髮碧眼的外國女人?」丁燦道,吧唧著嘴有點遺憾,總覺得自己智商一等,卻常常被犯罪思維打擊到智商捉急。

「這是最後的答案了,如果再找不到,那她就永遠蒸發了。」聶敬輝未敢把話說滿。

丁燦可不在乎,直接道:「這是極限了,現實永遠精彩過想像啊,碟中諜電影里頂多也就這麼玄乎。還是猛哥厲害啊,我每次都差他那麼一點點。」

「呵呵,背後一般說人壞話的多,說人好話的不多見啊,這麼信他?」聶敬輝道。

「您其實也試圖質疑,但卻找不出更好的答案來。我了解他,輕易不下手,一下手絕對是又狠又准,平時他嘻嘻哈哈,從追捕開始,你聽到他在麥里說過幾句話嗎?還有這個傢伙,組裏只是覺得他有嫌疑,可猛子直接就不聲不響下黑手了,嘖嘖……」丁燦壞笑着,示意著囚車裏的秦磊,聶敬輝回頭看了眼,又回過頭來看丁燦,笑道:「老賀還說你們經過事已經學乖了,看來他也沒看穿,不是學乖了,而是學壞了。」

「我們要真那麼乖,可沒機會逮著這傢伙,聶處您很介意嗎?」丁燦道。

「不介意。」聶敬輝笑道,徑直向車走去,且走且說着,「我也得學壞點,給這傢伙加加壓。」

說干就干,聶敬輝上車,坐在副駕位置,渾不似幾分鐘前還客氣的樣子,臉陰著,眉豎着,眼睛瞪着,聲音呵斥着:「抬起頭來。」

秦磊抬頭,被兇相嚇得一激靈,就聽聶敬輝吼著:「現在濱城車站已經被封鎖,正在找人,任何有價值的檢舉都有助於你將來的量刑。說說司令婕吧,她身上有什麼特徵?」

「她……她整容了。沒……我……不……」

「臉整了其他地方也整了?都這份上了,『不知道』這個詞你得少用。」

「我……我……想想……」

「快點,等找到人,你說也沒用了。」

壓力驟增,把說話結巴的秦磊聽得一驚一乍,憋得秦磊在極速地搜索記憶,半晌猶猶豫豫說着:「這兒……她這兒有顆痣。」

戴着銬子的手,指指右乳下方,聶敬輝和席雙虎給聽愣了,這標誌沒法查啊?不過還不能表現出來,聶敬輝虎著臉繼續施壓着:「再想想,還有呢?」

「哦,大腿上,大腿內側有一對文身,兩朵並蒂蓮。」秦磊緊張地交代著。

席雙虎和聶敬輝眼一直,表情僵硬,硬生生地把喉嚨里的「呃」聲給咽下去了,這貨倒是老實,就是提供的信息能把人給氣死,總不能在公開場合扒開褲子去查吧?

「你說的情況我們已經掌握,繼續。」聶敬輝果真是壞人突破底線不講下線了,逼着秦磊兜老底了。

時間指向十一時十五分,守在車外的丁燦聽到了通信里一片凌亂,估計其餘兩地也像這裏一樣,揪著這個聊勝於無的發現要往狠里刨了……

「信息,深港一組發來的……啊?」

武燕看着警務通手機,一下子看愣了,喬蓉湊上來,掃了眼表情如出一轍「啊」了聲。一旁站着的任明星和邢猛志好奇湊上來,卻沒有驚訝,邢猛志笑而不語,任明星表情玩味道:「這倆人居然也有一腿啊。」

能知道這麼私密的信息,恐怕秦磊和司令婕的關係非同尋常,邢猛志點點腦袋道:「有一條線現在還沒着落,就是野生動物活體和標本生意,這個雖然相比制槍和涉黑是小生意,但卻需要眼界和渠道、人脈,我想秦磊肯定是在這上面和司令婕有了交集。雲城是全省野生動物販賣的集散地,杜攻城、郭三槍這一夥干這事是行家,秦磊出入雲城,免不了和這些人牽線……只要一次邂逅,乾柴烈火就燒起來了,你說呢?」

任明星嗤鼻不屑道:「男的俏女的騷,相逢一笑就約炮,還用你判斷?」

武燕仰頭哈哈大笑,喬蓉剜了任明星一眼,任明星壞笑起來。四人因為強闖列車被乘警滯留在狹窄的乘務空間里了,門口還有人看着,門外邱小妹正和乘務長交涉,估計協調還得一會兒,任明星坐不住要拍門,被邢猛志拽回來了,猛哥說了,少安毋躁,不是咱的地盤別撒野。

肯定還需要乘警和乘務的協助,否則這二十幾節車廂再加上包廂,一小半國際友人,可不是想闖就能闖的。武燕也拽了任明星一把道:「安生點,咱們合計下,可別沒頭蒼蠅亂撞了……猛子,這個判斷信息,你有多大把握。」

邢猛志一吧唧嘴,尷尬道:「又來了,那你給個判斷。」

「這是國際列車,要慎重,沒見咱們一強行登車,乘警就全湧來了?家裏肯定在核實了,總不可能讓咱們挨個查啊。這麼多老外,信息又這麼發達,前腳抓捕後腳就給你傳遍全世界了,還別說萬一抓錯了。那後果咱們總隊都扛不動。」武燕道。

「呵呵,你現在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邢猛志道。

武燕臉一紅,直接道:「是又怎麼樣?集體榮譽永遠高於一事一案的得失,而且……如果是有損於集體榮譽的事,結果可不是你平常調皮搗蛋偶爾出格能比的。」

這個邢猛志理解是一片好意,萬一出岔子捅出來,萬一不得已只能高調處理。那當事人可就沒好果子吃了,特別還是輔警的身份,他笑笑道:「謝謝,我知道,你不是關心集體榮譽,而是關心我,怕我出岔子。」

武燕又是臉一紅,任明星和喬蓉兩人齊齊牙酸,齜著。武燕一翻臉不悅看着:「咋啦?」

「不咋,我都替他感動。」喬蓉笑着道。任明星幫着腔道:「對對,感動,不過我很好奇啊,你們倆一個乾柴,一個烈火,都碰上這麼久了,為啥就沒燒起來呢?」

「等會兒找個沒人的地兒,我私下告訴你啊。」武燕捏著拳頭,指頭一根一根示威似的豎了豎,任明星躲在邢猛志的背後直擺手,咱不約。喬蓉見走題了,直往回扳著:「什麼時候了,你們還開玩笑?猛哥我也提醒你一句啊,武姐沒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畢竟是國際列車,千萬不能出岔子。家裏肯定在想辦法了,咱們誰也別擅自動手。」

邢猛志點點頭,武燕看着信息又牢騷了一句:「可這信息……聶處怎麼也被帶偏了,淘的這信息,右乳下方、大腿內側?逮誰這麼檢查也不樂意啊?這比提取聲紋還難啊。」

說到這茬兒眾人又是好笑一番,說話的當口邱小妹和乘務長來了,估計是得到了命令,門口撤去了乘警。邱小妹引見了一下,那位乘務長並不怎麼客氣,強調外事紀律,強調排查規範,強調一切要以乘警為主,等等,反正就是不能讓這些刑警在車上驚擾乘客,擅自抓捕,暫時只能待在這個地方等待下一步的鐵路公安的協調意見。

「不是確定的線索,也不是準確的目標,家裏正在核實。如果確實存在這種可能性,也得按行動方案來,稍等等啊。」

邱小妹給大家解釋著,一組人包括她都悻然不已。

此時十一時二十分,剛剛啟動的列車提起速度來了,車廂里的旅客各干其事,玩手機的,玩電腦的,電話上聊天的,閉着眼小眯的,等等,神態不一,那標誌着無聊的旅程開始了……

列車實時景況傳回晉陽刑事偵查總隊時,程良正和一位不知名的刑事偵查專家對話。遠程視頻對話,對方是一位中年女警官,她正在視頻上講解著:「……額頭皺紋、眉間和眼部皺紋、魚尾紋、唇間皺紋、法令紋、頸部皺紋等,這些都屬於可整容範圍;可填充的部位包括額頭、眉弓、太陽穴、鼻部、卧蠶、鼻唇溝、唇部、下巴……以你所說的情況,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完成,不可能做顴骨、鼻骨整形,最快捷的方式就是線雕,以埋設蛋白線和填充的方式,在短時間裏改變整個臉型。」

「有過類似案例嗎?這樣整容前後的差別有多大?」

「那個沒有對比性,正常的整容是往漂亮方向整,您所說的,她是往陌生的方向整,這個就不好說了。理論上,只要臉的輪廓變形,就可以躲過我們的面部識別監控,你應該往這個方向考慮。」

「我們最新的消息是,她有可能化裝成白色人種出逃,這種事我從未遇見過,以您的經驗看,難度大嗎?」

「給我看下她的照片……嗯,難度不大,身高足夠,臉部鼻樑隆起一點,整個臉線再放寬一些,配上合適的發色和瞳色,乍一看識別不出來……不過即便這樣整,也有掩飾不住地方,比如西方人的毛孔偏大,體毛偏多,皮膚紋理和東方人是截然不同的,這個肉眼就可以觀察到。」

「噢,謝謝您,鍾教授。」

「不客氣,能幫上點忙我很榮幸,還有其他疑問嗎?」

「暫時沒有了。」

「那有結果了,記着告訴我啊,這是一個很好的案例。」

「一定……」

程良關掉了視頻通話,回頭程總隊長正眼巴巴看着,他直接道:「雙管齊下,第一,提取安檢經過的監控,不要去識別面部,試着識別一下其他的皮膚裸露部位,比如手、臂、胸前,甚至腿腳部,東西方人皮膚紋理肯定有粗細不同,找出那個異類應該就是了。第二,我不畫了,直接用眼睛看,把符合條件的人排出來,我試着挑一下她整容后可能成為的樣子,假如這個方向正確的話,雙向交叉應該能比對出來。」

「好,開始幹活,鎖定身高篩一遍,剩下的放一起比對。」程長峰喊著,一干技偵拉着鍵盤,噼里啪啦運指如飛,各屏幕上飛閃著安檢攝下的女人照片,符合身高參數設定的,迅速投在屏幕上。開始縮小分析範圍,手、臂等部位裸露皮膚放大,幾遍濾鏡過濾,勉強能看清皮膚紋理。

於是屏幕上,又變成了無數張膚理的照片。

抬腕看錶,時間指向十一時三十分,程長峰的心掉到谷底。這個突破常規的排查篩選,一直有一線希望牽着,可一直被失望甚至絕望籠罩着,其中所經歷的心情起伏,幾乎是他職業生涯里絕無僅有的一次,他不知道追蹤還能走多遠,按理說他這樣的位置和年齡已經可以放下了,可以不在乎一事一案的得失,可他仍然覺得心慌意亂,仍然像第一天當警察那樣,總想搶走榮譽。

所有人都在搶,沒有人會謙讓。已經作古的華前輩在搶,奔赴深港的聶處一組在搶,遠赴濱城的在搶,還有面前這些熬得眼痛流淚的內勤、技偵,也在搶,搶著時間,搶著細節,搶著比罪犯更快一步突破層層屏障,直指真相。

「開始吧,我對比司令婕的照片,推測臉部輪廓的變化,找到了這樣幾位外籍人員。外籍人員背景信息我們不具備可查數據,那就來個盲查吧,我念名字,你們看在不在你們挑出來的嫌疑名單里……可以開始嗎?」

最先出聲是神筆程良,現在他拿的是電子筆,戳著屏幕,在平板上移出了一個過安檢的圖片,念著名字道:「第一位,尼娜·伊萬諾夫娜·伊萬諾娃,來自俄羅斯。」

「在!」

「第二位,阿納斯塔西婭,來自烏克蘭。」

「在!」

「第三位,維克托莉婭,這位是中俄混血。」

「在!」

「第四位,葉夫弗蘿西妮婭。」

「在!」

「第五位……」

程良在思忖著,一位一位挑着嫌疑人,不多,已經縮小到九人,只不過九人是分乘的三輛列車,還有一位現在還等在候車大廳,嫌疑人的信息發送至濱城,那裏開始緊張地忙碌上了,票務、證件信息比對,再核實乘車信息,還需要時間。

「現在是十一時四十四分,再過二十六分鐘,第一次經停過站就會出現,是阿納斯塔西婭,其中一位排查目標所在列車,上面沒有我們的人,只能通過乘警協查。」

遠程通信里,宋玉河彙報著。

「想辦法直聯他們的執法記錄儀,最好能看到現場,如果覺得可疑,申請滯留。」程長峰命令道。

「好的,已經在辦了。」宋玉河道,話音方落,視頻上的他表情陡變,對着通信器喊了聲,「胡鬧!」

「怎麼了?」程長峰繃緊的神經已經承受不了太多意外了,被嚇了一跳。宋玉河趕緊解釋著:「總隊長,不是和您說話,是咱們那幾位強行登車的跑了。」

「跑了?列車上能跑哪兒?」程長峰不信地問。

「準確地說,是脫離了乘警視線,自行排查去了,乘務長把狀告回調度上來了。」宋玉河道。

這幾個喜歡冒頭的刺頭,恐怕憋不住。程長峰意外地沒有發怒,一擺手道:「他們要坐得住,我倒會意外。管不了那麼多了,信息發給他們,讓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放手去查……警察的榮譽高於一切,不是因為榮譽能為我們自己帶來什麼改變,而是因為它意味着所有人正常的生活不被改變,最起碼不被這些形形色色的犯罪改變。所以就得有這種狠勁和韌勁,別說外國人,她就是變成外星人我們也要把她緝拿歸案……」

程長峰惡狠狠地說了句,宋玉河尷尬應聲,話音落時程長峰才發覺自己有點失儀了。全中心技偵抬起頭來,都默默地凝視着總隊長一眼,不過沒人介意,說到大家心窩子上的話,大家眼睛裏的沉默和熱切已經傳達了警察間都讀得懂的東西:

理解,以及信任!

乍見崢嶸

十分鐘前,乘務室里。

一名乘警坐在門口看報紙,眼睛不時地瞟著乘務室里幾位便衣同行,乘務長的命令是沒有通知,他們不得離開乘務室進入旅客座區,所以他就這麼看犯人一樣看着這些同行。

武燕早快被憋瘋了,幾次看喬蓉,喬蓉也快憋到臨界點了,邱小妹急得直跺腳,幾次聯繫都是正在研判中。這時候任明星和邢猛志反倒安生了,作壁上觀一樣看着三位女警。

「不能這麼等了。」武燕和喬蓉附耳道,喬蓉點點頭,邱小妹兩手一攤,無計可施了。喬蓉看向邢猛志時,邢猛志捂著嘴小聲在說:「程序永遠是效率的敵人,剛才誰勸我要服從命令來着?怎麼有人憋不住了?」

這麼一揭底,三位作為主力的女警臉上俱是悻然之色,另一位擅長補刀和潑涼水的更絕,幸災樂禍地瞅著仨女警賤笑,像餓虎瞅著小綿羊,色狼瞅著美嬌娘那種笑。笑得連神經大條的武燕都受不了了,勸道:「明星,你這樣會永遠找不上對象的,別說女人,男人都能被你噁心到。」

「那不就對了,當不了大眾情人,當大眾敵人,也是本事嘛。是不是啊,蓉蓉。」任明星覥著臉道,喬蓉咧咧嘴,做了個嘔吐動作,懶得理他。

邱小妹把玩着手裏的微型電腦小聲打斷道:「什麼時候了還扯……從信息發出到我們衝進公共衛生間,時間為十一分鐘。使用代碼遠程攻擊,這中間的不可控因素很多,信號消失是在十時五十五分,不出意外,她是在衛生間處理掉手機的,智能手機就是浸水短路也需要時間……也就是說,其實以這個點為中心就足夠了,這個沒錯吧?」

詢問的方向是邢猛志,邢猛志點點頭,邱小妹巴掌大的筆記本小電腦一翻,遞了過去,眾人湊上來看,眼光不由得敬佩了幾分,這個IT妹子已經把幾分鐘的監控剝離出來了,出入的外籍女遊客都被她標示出來了。

「其實也就幾個人,看,眼熟嗎?」邱小妹提醒道。

眾人眼神一凜,任明星眼尖,驚愕道:「哎媽呀,我師父是神筆啊,你看,你看,這三個配色方案就是程師父畫的裏面,黑色長褲,紅色上衣,反差極大的純色;花裙斑斕一身,艷而不妖……這位,一身白色連衣裙,我師父說了,要麼是純色,要麼是與純色反差極大的花色,這是意識在行為模式上的投影……看你們這愣聽不懂吧?簡單解釋吧,比如武姐,她就穿不了高跟和過膝的短裙;比如邱小妹,她也不可能穿個低胸裝啊。」

「別拿我說事,跑題了。」邱小妹趕緊剎住,轉着話題道,「還有個問題是,有六列同時發車的,從這兒出站,並不確定她是上了哪輛車,或者就是我們這輛車。而且,再過二十分鐘,就有經停的站點了。」

聽到此處,武燕憋不住了,咬牙切齒道:「不能再等了。」

「可不等怎麼辦?」喬蓉示意著外面虎視眈眈的乘警,都是自己人,總不能打昏撂倒吧?

這時候,眾人的眼光有意無意都看向了邢猛志,邢猛志無語了:「別這樣,不能一有出格的事,就都等着我挑頭吧?不行不行。」

「你不行,誰還行啊?」邱小妹勸道。

喬蓉推了一把:「別謙虛啊,快想想辦法。」

「就是,男人怎麼可以說不行呢。」武燕笑道。

「別逼我啊。」邢猛志歪抽鼻子斜努嘴的表情出來了,眼光斜斜地看向任明星。任明星一擺手道:「別看我,我真不行。」

「嘖嘖嘖……你得有出眾才能讓美女青睞啊,你現在這德性人喬蓉都不正眼瞧你對吧?蓉蓉,再給他一個嫌棄以及鄙視的眼神。」邢猛志道。喬蓉像下意識一樣,一扭捏果真是那麼個眼神,看得任明星好不傷心。邢猛志就著這節骨眼趁熱打熱教著:「來,哥教你露一手,今天大家脫困全靠你了。」

說得這麼神秘,幾人腦袋不自然湊到一塊了。嘀咕片刻分開,人人臉上表情竊喜,就任明星翻眉吊眼難堪了。不得已喬蓉給了兩個威脅的眼神,任明星才有反應了,捂著胸口,表情極度難受的樣子,張嘴大喘著氣。最先發現的邢猛志大聲問著:「明星怎麼了,怎麼了?」

「葯,葯……」任明星艱難說着,喘不上氣來了。

「快找找,他的哮喘葯。」

「呀呀,是不是上車擠掉了。」

「同志同志,幫個忙。」

幾人手忙腳亂,任明星軟軟地從椅子上滑地上了,武燕等一左一右扶著,那位乘警奔進來了,眼看着任明星憋得額上青筋暴露,兩眼直凸,像喉嚨被卡住一樣那種恐怖表情,把他也一下子嚇蒙了。

喬蓉拽着他急切道:「快,那兒有廣播,問問有沒有撿到葯的……有醫生嗎?」

「有,這。」

「快點,來不及了。我跟你去。」

喬蓉催著,那乘警一急,奔著帶着喬蓉離開了,這邊一走,邱小妹蹲著贊道:「啊呀呀,演技派啊,可以啊,太像了。」

躺在地上表情痛苦難堪的任明星氣憤道:「我演個屁,他……他們倆一人掐我個腰眼,疼,疼死我了……。」

「走吧,不上點手段你演得太浮誇咋辦。」武燕一拽。

「你已成功打動蓉蓉了,要想徹底俘獲她的芳心,你就得變成最優秀的。看好你啊,兄弟,走。」邢猛志不容分說,一拽而起。

兩人挾著任明星,都不給他揉腰歇氣的機會,一溜煙跑了。

幾分鐘后,喬蓉和那位乘警回來了,乘警還真找了個呼吸器。不過看着已經空空如也的乘務室傻眼了,急得趕緊彙報,一邊通報一邊警告喬蓉待着,騙乘警的後果很嚴重,不料他剛拿起步話,連這位也撒腿跑了……

五分鐘前,濱城車站調度室一片忙亂……

支援的濱城公安六位網安佔了一桌,宋玉河帶的兩位準備聲紋識別的一桌,一下子多出這麼多人,調度室就顯得狹窄了,安檢攔截失敗,監控迅速轉入定點搜尋,以公共衛生間為基點,十分鐘內出入的女旅客被挑出三十一人來,又經細篩,還餘十二人,再往下就篩不下去了,這個特殊的地方沒有高清攝像頭,只能篩出符合身高範圍的人員。

而且有個最大的問題是,這十二人出站后無法在短時間裏準確知道其所乘車次,這個一卡住,晉陽開足馬力運作的大數據研判又調整方向,倒過來查,支援的網安一幀一幀還原著十二人的來去方向,於是平時滿屏列車的調度室,在這段時間裏全是女人的照片在屏上走馬燈似的替換,兩地公安的信息從未這麼頻繁的交互過,不過最大問題在於,沒有準確的人員信息和體貌特徵,疑似的目標兩地比對時有了誤差,不得已有些細節還得重新補上。

這時候反倒宋玉河這裏守着聲紋識別儀的三人無所事事了,兩位網安你看我,我看你,情形有點尷尬,包括宋支隊長也有點尷尬。偏偏這時候有更尷尬的事,調度擴音里傳話了:我是4876次列車,報告調度室,強行登車的晉陽警員擅自行動。

連着彙報兩次,調度室幾位領導眼睛看向宋玉河這裏了,宋玉河趕緊站起來道歉:「對不起,我馬上聯繫他們。」

一呼叫,不出意外地通信關閉了,宋玉河愣著又趕緊彙報回總隊,可不料總隊的態度曖昧,調度一位領導不悅道:「宋支啊,這是趟國際列車,這麼干可不行啊,惹出事來可是外交爭端。」

「對不起,對不起……您放心,他們是訓練有素的刑警,知道輕重的,我馬上再聯繫他們。」宋玉河不迭賠著歉語,兩位晉陽網安一聽「訓練有素」,再一想邢猛志和任明星,羞愧地低下頭了。

再訓練有素也沒有說服力,調度給列車下的命令是:馬上把人找回來,不得離開乘警視線,更不許擅自抓捕!

現在,列車中段12號車廂……

一個走在過道的男子似乎腳下踉蹌了下,人向前撲倒,手裏的水杯傾斜了差點摔出手,幸好沒摔,不幸的是杯里的水噌地全灑出去,正中一個女旅客的腿上,那個正扣着涼帽小憩的女客「啊」的一聲尖叫而起。

不小心的男客趕緊賠著笑臉說着sorry,sorry。那位女客嘰里呱啦說了一堆外語,還好是清水,沒有污了裙子,她厭煩地看着這個中國男子,不理他了,那男客悻悻離開了。

車廂的結合部,「男客」任明星一走上前來,搖頭道:「不是,你倆眼瞎呀?沒看那胸前好幾顆痦子,還滿身體味,那能是假的?」

被罵的是武燕和邱小妹,武燕難堪道:「主要是沒人潑水不是?繼續繼續。」

「姐姐啊,不帶這麼坑人的,還光坑我,我都往人外國美女身上潑了好幾杯水了,輪也該輪到你們了。」任明星道,這缺德事確實幹得心裏不安得緊。

一杯水遞上來了,扭頭,是笑吟吟的邢猛志,他說了:「美女因你而濕身,多浪漫的事啊,你不去我去啊。前面看。」

前行的武燕和邱小妹負責探查,一個靠眼力,一個靠數據,武燕慢行着靠眼光搜索,她不時整整衣領,衣領上兩側的探頭攝下了兩側座位上的旅客,後行的邱小妹眼盯着屏幕,且走且鎖定着相似的人員。走到另一節車廂時,邱小妹打着手勢,那手勢的意思是:左側,18座,第1位。

「走吧。」邢猛志端著水杯,任明星跟着,就聽邢猛志小聲問著,「你丫不是留過學嘛,怎麼交流不了啊?」

「東歐和西歐國家的語言能一樣?你個文盲。」任明星斥了句。

「你不經常吹你會好幾種語言嗎?」邢猛志問。

「沒錯啊,我把謠言、謊言、穢語污言等都算上,那不就好幾種語言?」任明星得意地調戲了邢猛志的智商一下下。邢猛志不氣不惱道:「也對啊,哥一向對你的景仰之情如滔滔口水不絕。」

「那是……啊?!」得意應聲的任明星毫無徵兆啊了聲,是背後的邢猛志乘他不備,輕輕踢到了他腿彎上,他小肥腰一閃,直接撲向目標女旅客了,不偏不倚,恰好摸到那女客的高跟鞋尖上,那正玩手機的目標女客嚇得尖叫一聲站起來,手機卻飛出去了,邢猛志一伸手,準確地接住了。

身高一米八左右,一頭金髮,不是染的,乍看都分不清是國人還是洋人,不過接下來這美女柳眉倒豎,一捋袖子,一指任明星和邢猛志,標準的東北腔罵上了:「干哈,干哈,我削你信不信?」

「姐,我咋能不信呢,手機拿好……他一瞅您就神魂顛倒,這不吧唧就拜倒在您的絕世容顏下了嗎?!削他,削他。」邢猛志遞着手機,唯恐天下不亂地教唆著。恰恰這話讓那姑娘心花怒放,哈哈一笑道:「哈哈,拜倒的就算了,哈哈,哪旮旯的帥哥,賊拉會哄人開心呢。」

「呵呵,濱城的……快走,走路專心點,別光看美女,丫眼還賊尖,把最漂亮的姐姐給挑出來了。」邢猛志拽著氣鼓鼓的任明星走,那美女高興得都捨不得了,直追着邢猛志要留個微信方便聯繫。

好容易擺脫了,四人在下一節車廂結合部集合,武燕和邱小妹笑得肚子疼,任明星卻是氣無可泄,威脅不幹了,眾人好說歹說才把任明星哄住。這時候總隊的命令來了,邢猛志一看樂了:「看看,總隊都讓咱們放手去查,你們倒小媳婦進洞房扭捏得不行。」

「總隊在加速研判,不過時間不多了,再過二十分鐘有一列車經停,到底在不在這個車上啊。」邱小妹道。說到這兒,武燕笑不出來了,問著邢猛志道:「我看夠嗆啊,明星連潑水帶拜倒六七位了,都不是……我現在知道她選這兒的高明之處了,本身就有俄羅斯族,還有混血,這可難找了。」

「會不會在包廂里,她可是不差錢的主。」邱小妹提醒著。

邢猛志搖搖頭,猶豫道:「應該不會,以她的外向性格,幽閉的環境反而給不了她安全感,從她逃跑方式的選擇就反映得出來嘛,人多的環境才有安全感。」

「瞎白活誰不會?可說好,我不去了啊,我不跟你一組了,我跟武姐姐,省得尼馬又坑我……啊……」任明星警告著,不料嘴被一隻手捂上了,眼珠一瞟,居然是武燕。就聽武燕小聲道:「別動,看……」

順着她的提示,任明星的眼睛一直,眼珠凸出來了,早先一步看到的邱小妹一翻微電腦,眼睛一直,愣了,一個黑色裙褲、紅色上衣的女人正從對面的洗手間里出來,她邊走邊整整衣服領子,低胸,雪白露胸上,墜著一個誇張的飾物,隨着她的步幅,偶爾會銀光閃閃,把人的眼睛都刺一下。

接下的驚訝眼光看向被捂著嘴的任明星了,武燕拿着已經裝進口袋裏差點扔掉的畫紙,兩廂一瞟,就像面對面寫生一樣,那胸、那墜飾,越看越像,這情形緊張得大家大氣不敢出。還是武燕經驗豐富,一把摟住任明星往車廂壁上一釘,像一對男女的壁咚狀,嚇得任明星一哆嗦,武燕卻是小聲叱道:「是不是她?」

「除了臉不像,都像。」任明星緊張道。

是啊,邱小妹佯做旅客往前走,那張臉的差異太大了,視線里是一頭金髮如瀑布披肩,膚白欺霜賽雪,配着黑色的長裙褲,走路飄逸得讓男士紛紛側目……臉,特別是臉,司令婕是瓜子臉型,而這位是豐腴型,如果不是服飾和任明星鼓搗的胸畫,她根本不敢認……就身高,身高似乎也不太對,這女人目測一米八以上,要高過司令婕十厘米了。

眼看着這位美女和靠走廊座位的一位旅客微笑示意,然後坐進去了靠窗的位置,生怕露餡的邱小妹佯裝旅客離開,快走到盡頭時給後面的隊友打手勢,意思不變:試一試。

「這我辦不到了,水潑不到那兒。」任明星警示道,靠窗那位置,不管潑水還是拜倒的爛招,都不能用了。目標的旁邊還坐了一個中年女人,黑髮鷹鈎鼻子,應該是東歐某國的遊客。

「跟我來……讓靠走廊的讓開座位不就行了。」邢猛志拽著任明星。

任明星小聲警示著:「媽的再坑我,我跟你急啊。」

「嘖,教你學本事呢,臉上做個最淫蕩的表情出來。」邢猛志道。

「幹什麼?」任明星不解。

「咱們當巡警的時候長途客車站那撥痞子怎麼玩的還記得嗎?」邢猛志提醒著。

「懂了。」任明星明白了,樂了。

於是兩人默契地把衣服解了倆扣子,嘴一歪,抽抽鼻子,任明星還把他的小中分頭往一側一捋,眨眼間兩人也變了個樣子,只見任明星弔兒郎當一步三搖,邢猛志呢,眼光睥睨看人斜視。兩人在可見那位旅客的位置駐足,竊竊私語指指點點,賊忒忒眼光閃爍。那個女旅客先驚愕后緊張,確定兩人目標是她時,她下意識握拳,臂蜷,護胸戒備的動作出來了。

對了,長途車站那些渾不吝的小痞子就是這麼玩的,幾個人結夥,有人負責偷,一旦偷被發現,幾個人就耀武揚威把外地遊客嚇住,看來「壞人」不分國界,兩人用表情和肢體語言傳遞了圖謀不軌以及不懷好意,那女旅客拿起隨身的包趕緊跑了。

「壞了……乘警來了。」任明星看那女旅客相向而跑,是奔向乘警的方向,提醒了句。

「來不及了。」邢猛志快步上前,一傾身直接坐到了那個女旅客的位置,旁邊這個美女被突兀出現的男人嚇了一跳,側頭愕然看着他,一股濃重的香水味撲面而來。

那頭,奔去向乘警求救的女士被安撫下來,兩位乘警向邢猛志奔來了。

急切中邢猛志慌不擇路,伸手摸向那位女人……

雪滿塋丘

「就是她……」

此時在晉陽刑事偵查總隊,程良揉着眼睛,點出來了。

黑色裙褲,紅色低胸上衣,在安檢處的影像被還原出了多個細節,放大的臂、手部、頸部現在研判屏幕上,尚未明白的技術員們都好奇地看着程良,這位專家點評著:「皮膚紋理雖然看不了很清,但明顯和其他幾人不同;體型也不對,比例不對,腿似乎格外地長,這高跟鞋得增加多少啊?周邊國家三十多歲的年齡,由於飲食和氣候原因,正常體型難得見到這麼高這麼瘦的,胸部……呵呵……」

他笑了,有一屏是畫像恢復,黑粉搭配的衣褲是他畫的,對了一半。而另一幅胸前墜飾的畫像,卻與放大的監控畫面出奇地雷同。

「可臉部差異太大了。」一位技術員問。

「這是最接近司令婕臉型的一位,臉部中線的位置是一致的,眼距是一致的,這些整容可改變不了,就是她。」程良如釋重負道。

早按捺不住的程長峰喊著:「通報信息。」

「葉夫弗蘿西妮婭,持烏克蘭護照,車次4876,直達海參崴……正在我們外勤已經登上的車次。」技術員彙報著,把自己彙報得瞪了一下眼。

程長峰笑了,笑着揮手道:「照單拿人,現在名正言順了。」

話音方落,嘀一聲尖銳的報警長音響起,驚得數碼技術員齊齊站起來,驚愕地看着研判中心一直靜默的一台電腦連着的儀器。

就連程良和程長峰也不信地看着,因為那是聲紋測試儀發現目標的告警,而現在在追蹤的聲紋,只有一個人:

司令婕!

嘀……一聲刺耳的告警長音響在濱城車站調度室,正聯絡的警員們齊齊失聲,然後聽到了裏面傳來了一聲女人的叱喝:「啊?!幹什麼?臭流氓。」

就是這個聲音,兩位網安興奮地捶著桌子道:「就是她,符合率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本人……就是她,找到了。」

另一位愕然問:「咦?怎麼找到的?我們不是還沒有確定目標嗎?」

宋玉河急急地拿着步話,氣急敗壞吼著:「零號,馬上彙報,到底怎麼回事?」

「一下解釋不清,等下。」步話終於有迴音了,是邱小妹的聲音,明顯是拖延。

調度一急,接駁著列車隨車的影像,這個傳輸可夠慢,半天同步不了……

幾十秒前,邱小妹沒有看到邢猛志究竟幹了什麼,然後那個「金髮美女」騰地站起身來吼了句中文:「啊?!幹什麼?臭流氓。」

那氣急敗壞的樣子引得周遭同仇敵愾,都看着邢猛志。奔上來的兩位乘警按著邢猛志的肩膀,不料此時響起一聲尖銳的口哨加一聲引起注意的「嘿」,視線被引過去了。武燕已經奔上來了,隨手從腰裏一扯一揚,明晃晃的東西飛向邢猛志的面門。邢猛志順勢一接,咔嚓一聲,那位女士覺得手一緊,明晃晃的銬子戴到腕上了。

從邱小妹打手勢到喊聲到銬人一氣呵成,兩位乘警反應過來擰住邢猛志時,武燕已經把那個女人摁住了,邱小妹拿着步話奔上來,兩人看她,她興奮地一點頭:「確認。」

「你們幹什麼?這可是國際列車。」乘警惱怒道,這幾位刑警可真野。邢猛志沒有反抗,笑着道:「她可是準備逃到國際上的罪犯。」

「我們沒有收到確認信息,你們不能隨便抓人。」乘警堅持着,要帶邢猛志了。武燕氣得要發飆,可不料一直躲著的任明星發飈了,伸手高舉喊了句:「Ladiesandgentlemen,wearetheChinesepolice,We'rehuntingatransnationalfugitive.」

這一吼,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過來了,任明星是個人來瘋的性格,人越多越瘋,他指著被銬著的「外國人」喊著:「Thiswoman,Theladyhaschangedherappearance.Actuallyshe'smadeup.Let'sfindoutthetruth!」

說着他一伸手,在男人驚愕,女人驚呼中一把扯下了一頭金髮,瞬間嘩然,那個「金髮美女」眨眼變成了一頭黑髮的女人,頭髮像貼在頭上一樣,說不出的詭異,又惹得車廂里女人一陣驚呼。

這時候乘警騎虎難下了,放開了邢猛志用中俄文各翻譯了一遍,全車廂終於全懂了,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掌聲里有人拿出手機和相機來了,幾位帶着司令婕迅速撤離。

「聲紋確認。」

「指模確認。」

「體表特徵確認。」

「文身確認。」

「檢視她的隨身物品。」

晉陽刑事偵查總隊,直接跳過抓捕進入確認身份程序了,屏幕上顯示著指模的比對圖,聲紋鑒定的波形圖,以及體表特徵吻合圖,這個在雲城入過獄的女人,哪怕此時就在眼前的屏幕上,依然讓人不敢相認。

「變臉」「易容」原本是個傳說,可當真正親眼目睹之後,還是讓人看得後背發麻,隨着女警在她臉上一抹,厚厚的脂粉刮下來一層,這妝化得極厚,需要先颳了才能再用卸妝水,等卸妝水洗了兩遍,才勉強可見與嫌疑人檔案相似的面孔,不過臉型變化很大,乍一看還真認不出來。

「程師父。」

「喲,慚愧啊。」

「哈哈,有什麼慚愧的,連您的弟子都這麼厲害。」

「所以才慚愧啊。」

程長峰握住了程良的手,程良眼光幾次看他的配色方案,現在有點耿耿於懷了,其實還是徒弟任明星的更簡單直接,那張胸前墜飾的圖,除了墜飾樣式稍有差別,幾乎和嫌疑人被抓時完全一致,他感慨道:「他畫得比我更直觀,有時候思考深了反而會走彎路。」

「每個案子我們都要走無數條彎路,不過並不妨礙我們最終走到目的地,到達終點,謝謝您,還有您的弟子。」程長峰道。

「不客氣,技術日新月異,犯罪千變萬化,這個案例我想帶走給所有的同行。」程良道。

「沒問題,我希望在案例的介紹上加上這樣一句話:無論技術如何日新月異,也不管犯罪怎樣千變萬化,有一件事改變不了,那便是警察的誓言和信仰,在信仰的光耀下,我們同樣在日積月累著進步和改變,所以,正邪較量結果會和今天一樣,永遠不會改變:正義必勝!」程長峰笑着道。

雖然稍顯空洞,不過非常應景,程良笑着為此言鼓掌。在場參案警員此時已經是心裏一塊大石頭落地,不經意聽到總隊長的話,也紛紛跟着鼓掌。程長峰笑着示意,把指揮權交給了遠在濱城的宋玉河,讓大家意外的是,這種指揮員最喜歡的躊躇滿志時刻,總隊長卻像落寂一般踱出了指揮室悄然而去,不知所終。

手錶、首飾、鑽石、密碼盤、筆記本電腦……司令婕隨身的行李箱連內襯和拉杆都被拆開了,查出來的東西讓沒見過世面的小警們有點瞠目結舌了。十幾顆鑽石就藏在普通的表裏,堂而皇之地戴在手腕上。普通的筆記本電腦也有問題,螺絲有動過的痕迹,拆開后,硬碟倉沿鑲了一圈鑽石。通過遠程視頻看的警務人員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不是入關逃稅,而是「歸國」,再加上又是個「外國人」的身份,這招瞞天過海成功過了海關和安檢。就這些附加案值,恐怕得千萬之巨了。

搜查是在經停站做的,車站派出警員全部放外層警戒了,按部就班錄完,傳輸證物視頻,邱小妹退出了房間,武燕和喬蓉正在突審,司令婕從被抓到的第一刻起就崩潰了,正抽抽搭搭哭着,突審這樣的人沒有多大難度,財富就是她的靈魂,現在魂沒了,人根本就撐不住。

片刻后,武燕也起身離開了,現在崩潰的司令婕更需要安慰,這種軟骨頭的嫌疑人讓武燕覺得興味索然且有點厭惡。她輕輕掩上了門,看到了蹲著的邢猛志和任明星,幾人下車等著宋支隊長一組的接應,估計命令應該是隨車返回,不過帶着這麼個重要嫌疑人,恐怕陣勢小不了。

「兄弟們,說點什麼嗎?該擊掌相慶的時刻,怎麼反而這麼沉悶了?」邱小妹笑着引話題。武燕好奇問著:「嘿,明星,你英語口音挺純正啊。」

「對了,在車上嘰里呱啦喊什麼呢?」武燕問。

「我是喊,我們是中國警察,正在追捕逃犯……這個女人是假扮的。那種場合不能藏着掖着,你要是明抓一個外國友人,還指不定得被網上黑成什麼樣呢。」任明星道,頗為自己的急中生智得意。

邱小妹笑着道:「要不是假髮,而是染的發,你不糗大了?」

「以我看女人的眼光,包着假胸我都看得出來,假髮我能看不出來?」任明星不屑道,在場兩位女人一笑,任明星很嚴肅地指指邱小妹,「你,32B,別以為墊了我看不出來;武姐那36C,才貨真價實的。」

「啊?你個流氓。」邱小妹嚇得捂著胸前,沒想到私隱居然沒逃過任明星的賊眼,一捂又錯了,任明星哧哧賤笑。她怒得上前,騰地就是一腳,然後摁著任明星,武燕蹲了下來捏著任明星的鼻子問著:「喲嗬,我說你一天斜眼瞧人,敢情在挖我們私隱啊。知道得這麼多,看來我不能留活口了。」

「喲喲喲,疼疼疼……呵呵,你再欺負我,小心我畫出來給火山啊。」任明星道,這一說嚇得邱小妹放手了,面紅耳赤地對付不了這號沒皮沒臉的了,武燕嗤笑着問:「學壞了啊,威脅女生也會了?是不是也想威脅我呢?」

「嗯,不不,不能,姐我給你畫一張,英姿颯爽那種,讓他看了流口水睡不着覺那種。」任明星示意著邢猛志的方向。這句也管用,武燕一下子放開了,一指任明星道:「聰明,你要這麼利誘,我還是能勉強接受的……猛子,記住朝他要啊,畫得不好收拾他。」

一個過於忸怩,一個又過於大方,連任明星也能準確把握兩人的心態了,邢猛志懶洋洋道:「你倆怎麼相信一個最不靠譜的貨了,他那喇叭嘴啥不敢答應啊。」

「誰不靠譜啊?全組就你不靠譜,騙我又是潑水又是拜倒,坑兄弟怎麼狠怎麼來,好容易找著目標了吧,嘿,不管兄弟了,你自己上了……幸虧我大人大量不計較還給你解圍,否則車廂亂起來,乘警得先把你抓起來。」任明星怒道,從抓到人那一刻就開始後悔不是自己親手抓的,一後悔自然就埋怨邢猛志不給露臉機會了。

四人正扯著,門驀地開了,喬蓉一叫任明星,讓去倒杯水,任明星屁顛屁顛趕緊去了,這頭一商量,喬蓉叫着邱小妹一起審,宋支隊長懷疑司令婕知道閆學軍的下落,要讓這一組原地待命,加緊突審,接應會在一個小時後到。

不知道是有意無意,走廊里只留下了武燕和邢猛志兩人,倒水回來的任明星愣了下,這回他知趣地悄悄進去了,沒敢打擾正猶豫和無聊看着鞋尖的武燕和蹲坐着的邢猛志。

過了好一會兒,武燕才鼓起勇氣到了他身邊,胳膊一支撐一坐,靠牆抱膝,和邢猛志一樣的姿勢,她斜斜看著錶情落寞的邢猛志,出聲問著:「在想什麼?」

「不知道,腦子裏亂七八糟的。」邢猛志道。

「你一定在想,勞苦功高何以封賞,說不定真會因為這事破格招聘你們入警,幹得漂亮,太漂亮了,濱城車站我都傻眼了,沒想到還能峰迴路轉把人逮個正著。都這時候了,總不能還想讓姐安慰你幾句吧?」武燕笑着問道。

邢猛志回眼一瞅,微笑提醒著:「你明知道我在想什麼,你是不想讓我想那件事,故意轉移話題,你說我是謝謝你啊,還是揭穿你啊。」

「呵呵,你這人真沒趣,幹嗎非要揭穿別人的好意。」武燕尷尬一笑。

邢猛志疲憊笑笑道:「其實你也在想這個,無非是用其他的事麻痹著自己……你當了這麼多年緝毒警,送過戰友嗎?那種天天朝夕相處,一下子就沒了的。」

「有,不止一次。」武燕道,沒有掩飾。

「那是什麼感覺?是不是送得多了,也會麻木?」邢猛志問。

「會,人對於某種感情都會習慣性麻木,不管是喜悅還是悲傷,不管是興奮還是低落。」武燕仰頭嘆道,那是這個職業的至暗時刻,沒有人會願意提及。

邢猛志黯然道:「其實我一直沒有看懂師父,他一輩子經歷過的這種事可能比誰都多,可在表面卻一點都沒看出來,訓練基地里每天和我們聊天打屁,我們跟他也沒大沒小,都沒幾個人知道他曾經的輝煌歷史,還以為他是靠關係安排的看門大爺……呵呵,都說警察是天生的謊言家、偽裝者,我現在信了,就像師父一樣,他需要一個別人看不透的表面,和一大堆謊言去掩蓋,其實他已經傷痕纍纍的真相。」

「都一樣,我們把最好的一面留給別人,最差的、最傷心的、最慘痛一面,深藏在心裏,可能騙得了別人,但騙不了自己,苦了、累了、痛了,只能一個人躲起來流淚,就是流淚也生怕別人看見……因為我們是警察,哪怕面對流血和死亡,也不願意讓別人看到我們流淚悲傷。」武燕黯然說着,聲音悲愴。

邢猛志慢慢地側頭,看着武燕臉上尚未痊癒的大片擦傷,他像憐惜一樣,伸着手想去觸摸,手顫著,又猶豫地停在半空。相視間疲憊的眼中,武燕也看到了他眼底殷紅的血絲,看到了他試圖偽裝,卻一直能找到蛛絲馬跡的悲傷,他一直在強撐著,一直在瀕臨失控的邊緣。

「你想哭,就哭吧,沒人會笑話你……家裏正在開追悼會,今天是師父下葬的日子,我知道你很難過,我們都難過,可是,我卻不知道怎麼讓你不去想這些……對不起,師父的病我們一直瞞着你,我們一直在騙自己興許他會好起來,可是沒想到,這麼快,人就沒了……」一直被自己壓抑的悲傷這一刻宣洩出來了,武燕哭了,想掩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卻攔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別哭,別哭……我怎麼可能怪你?我就是有點難受,想逃避都逃不開,想我爸,想華師父,一想起我沒給父親盡過一天孝,也沒給師父盡過一天心,我心裏就難受,有時候我難受得想哭都哭不出來。」邢猛志喃喃道,他伸手,粗糙的手指拭著武燕的淚,拭著拭著,兩人都被對方勸哭了,在這個最不合適的時間和地點,相視淚眼,無語凝噎。

過了許久,任明星興沖沖推門出來的時候嚇了一跳,武燕和邢猛志兩人看着手機,正一把一把抹淚,他輕輕地踱上去,看到了手機上正放着一段視頻,視頻里花白似雪,挽紗如墨,裝點在華啟鳳穿着藏藍銀徽的遺像上,遺像前面,是和他同樣着裝的警察們在致敬,畫面里響着熟悉的背景音樂,不是哀樂,而是那首耳熟能詳的《人民警察之歌》。

樂聲中響着鏗鏘的悼詞:「在華啟鳳同志的遺物里,有他從警所獲的三十二枚獎章和一份遺書,這份遺書來自另一位烈士,可以作為華啟鳳同志的人生寫照,也可以作為我們全體警察的人生格言:死亡是每一個人都無法逃脫的宿命,可總有那麼一種不相信、不屈從、不畏懼的人,他們會堅持自己活着的信仰和選擇死亡的方式。這就是警察,雖然無法改變自己的宿命,卻在改變着其他人的命運,讓惡者得懲,讓善者得安,讓正氣宣揚,讓天下……平安!」

任明星黯然跌坐,痴痴地看着故人今成遺照,一種似曾相識的奇怪感覺又一次爬上心頭。「信仰」這個詞之於他有點縹緲,但在很多時候他觸及了,比如在狹路相逢你死我活的火拚里,比如在雷霆萬鈞全城警動的鋼鐵洪流里,比如在疑竇重重撥雲見日的追捕中,總有那種激情賁發熱血洶湧的衝動,這個時候也有,哪怕是悲傷流淚,胸中也充溢着決然和豪邁。

因為,一個人倒下了,身後還有無數後來者在繼續着他未竟的事業……

你耿於什麼,可能就要耽誤其他。程長峰總隊長就是如此,匆匆趕往殯儀館卻誤了追悼會,匆匆趕往陵園,路上又得到案情而且遭遇塞車,最後連下葬也耽誤了。

到達陵園時大批的警車已經開始撤離了,他愧疚滿滿地站在停車處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快步登山,到墓前向這位長者深鞠幾躬。舉目四顧,鮮花遍地的墳塋,還站着一位警察,他踱步上去看清了,是禁毒支隊的譚嗣亮政委。打了聲招呼,正往一處無名碑的墳前放花的譚嗣亮黯然對他說:「禁毒支隊的一位小伙,順道來看看他。」

「哦……我來晚了,看到老賀了嗎?」程長峰問。

「他沒到追悼會現場,一直在陵園,那兒。」譚政委指指,陵園一處高地。

「我看看他去。」程長峰拍拍政委肩膀,徑自走了,幾步后又回頭,這兒長眠著很多烈士,還有特殊的烈士,比如譚政委祭奠的緝毒警,身後連名字也要長眠於地下。

他心情有點沉重,脫下警帽捋著花白頭髮,不經意看到了帽檐邊上留下一根白髮,他揀掉了,心裏奇怪地闖進那句寫在烈士照片上的詩: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他胡亂想着,這個特殊的地方几次讓他心裏酸楚,眼睛發澀,很多記得起的年輕的、帥氣的、熱血方剛的面孔闖進了他的記憶,有的幾十年了,在記憶里居然一點都沒有模糊,長眠在這裏漫長的孤獨和寂寞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居然還是原來的樣子。

唏噓間,他站到了賀炯的面前,賀炯正倒著酒,一如當年的樣子,兩個搪瓷缸子,一倒就是多半缸,他紅着眼,疲憊地問程長峰:「結束了?」

「嗯,結束了,他們不但抓到了司令婕,還根據突審司令婕的線索,找到了閆學軍的藏身信息,一個小時前,閆學軍在黑河已經落網……3·28專案、特大制販槍支案、胡浩涉黑團伙案所有嫌疑人,至此無一漏網,全部歸案。」程長峰道。

「呵呵,要是老頭還在,今天又得喝高了。」賀炯笑道。

「對,我也得多敬他幾杯。」程長峰坐下來,在這裏可以俯瞰整個陵園,可以正看到華師父。

「也不對啊,他有病在身,不能讓他喝了……他這一輩子什麼都好,就是犟啊,多難的案子沒人敢上,他非上,有了功勞集體的,有了責任過失自己扛,唉,扛得幾起幾落,徒弟里出息的一大堆,他可好,到退休還是個大隊長……退了休還是犟啊,坐在高局辦公室毛遂自薦要返聘,不答應他敢跟高局吹鬍子瞪眼。返聘回來還是犟啊,其實他擅長的步幅、腳印和肉眼可辨痕迹的追蹤,和現代的技偵儀器相比已經落伍了……就是不服輸,還纏着我上案子,呵呵,他倒好,風風光光走了,王八蛋的名讓我扛了。」賀炯笑着,是笑着評價這位師父的,笑里是苦苦的滋味,幾句寥寥,一生蓋棺。

程長峰看得出影響最大的恐怕是和華師父最親近的賀炯了,他的情緒有點失控,不像平時那位鐵面黑臉的禁毒支隊長了,他輕聲勸著:「其實你成全了他,就像你成全猛子、小丁這幾個小傢伙一樣,不管別人怎麼看,他們從心裏最起碼應該是感激你的。」

「我知道,我問心無愧,可我仍然於心難安……我做了很多問心無愧,卻於心難安的事,比如猛子,我明知道極度危險,明知道他的輔警身份不適合,可仍然派遣他出任務;比如師父,我知道他命不久矣,仍然讓他跟了案子。比如這裏長眠的兄弟,我都忘了有多久沒有來看過他們了,我有時候懷疑,是不是這個職業把我變得冷血了。」賀炯端著酒,把缸子遞給了程長峰。

「不,執法者的無情,恰恰是對整個社會最大的溫情,道理你都懂,你於心難安,無非是因為關己則亂……如果現在重來一次,這個危險的任務邢猛志是最佳人選,你會做出來同樣選擇嗎?」程長峰問。

「會。」賀炯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瓦窯寨緝槍是你帶隊,明知道火力不足,以寡敵眾,你會衝上去嗎?」程長峰又問。

「會。」賀炯道。

「如果郭三槍狹路相逢的是你,你可能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可能九死一生,你會選擇和他拚死一搏嗎?」程長峰再問。

「會!」賀炯黯然道。

「那就沒什麼於心不安的了,犯罪不擇手段,執法不惜代價,這是個均衡的事,是警察都會做這樣的選擇,你我該嫉妒師父有這麼好的運氣,轟轟烈烈作為英雄接受景仰,而不是死於疾病纏身默默無聞……來,敬華師父!」程長峰舉杯邀著賀炯相碰。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有點想這個犟老頭,過不了自己心裏這道檻,來,敬師父!」幾滴清淚自眼而溢,吧嗒吧嗒掉進了酒里,賀炯舉杯,和著淚的酒一仰脖子全灌進去了。

酒幹了,眼睛卻濕了,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遠處祭奠的人群漸漸散去,花圈花籃鮮花掛滿了松柏枝頭,放滿了墳頭階前,環繞着巍巍的綠色山脊線,遠遠望去,像青山縞素,像雪滿塋丘………

警中神弓

一周后,晉鋼噴泉廣場。

茹葉楠在熙熙攘攘的人來人往中不時搜尋,她顯得有點猶豫,有點緊張,甚至有點慌亂,早八點的天氣還不算熱,她卻莫名其妙地出汗了,手心裏攥了一把汗。

「嘿,猛子……邢猛志,這兒。」

終於看到了,她擺着手,快步向邢猛志奔去。

從公交站台下車快步往這兒走的邢猛志,且走且看着手機,當兩人再一次面對面,重逢的喜悅讓茹葉楠忘了剛才的緊張,不過一下子面對面,又莫名其妙地緊張更甚,想了很多種打招呼的方式一剎那忘得乾乾淨淨。

蹬著運動鞋,穿着牛仔褲、白褂子的邢猛志顯得臉和胳膊格外黑,一笑露著雪白的牙齒又顯得格外燦爛,似乎還像當年尾隨在她背後那副鬼鬼祟祟的樣子,邢猛志笑笑問:「啥事這麼急啊?我十點鐘有事,要去支隊一趟。」

「所以就約這兒啊,這兒離支隊很近。」茹葉楠道。

「咦?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刑偵支隊?」邢猛志笑問。

茹葉楠低頭抿嘴一笑道:「一直貼身保護我的女警官,剛才告訴我,今天能在支隊看到你……我說老同學啊,你有點過分啊?我都預約了幾次,你居然都推拒了?」

「一堆事呢,我們昨天剛撤出手來,就這還沒完,可能還得很久。」邢猛志道,公務上的事略過,移交、審訊、偵查完畢再移交起訴,那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走走……不耽誤你時間。」茹葉楠提議,徑自前行,邢猛志慢了兩步跟上了。

以觀察嫌疑人練就的水平,茹葉楠捏著包帶的手不時在動,似乎很慌;腳步呢,步幅不一,似乎猶豫;表情呢就更不用說了,已經寫在臉上了,邢猛志知道她關心什麼,不過並未點破。

「謝謝你。」茹葉楠突然道。

「謝什麼?來得太突然了。」邢猛志道。

「大致情況我知道了,案發後原本我也是嫌疑人之一,是你替我開脫的,而且給我爭取了證人保護;如果是嫌疑人的話,說不定會被傳喚幾次再加上三查五審,我想,以我這心理素質恐怕會崩潰的。」茹葉楠道。

這肯定是事後從支隊知道的情況,畢竟是當事人之一,邢猛志笑笑道:「上學時給你文具盒裏放只青蛙都能被嚇哭,怎麼可能去參與謀殺。別人不知道,我肯定知道你是無辜的啊。」

「啊?我文具盒裏放青蛙那次,是你乾的?」茹葉楠一下子氣著了,那些讓她羞辱的事估計記得格外清晰。

邢猛志不好意思道:「我這是自首,可以給予寬大,扯平了。」

「好吧,這件扯平了,另一件呢?」茹葉楠駐足了,回頭似笑非笑,似傲非傲地看着邢猛志。那質詢的表情彷彿是個撒嬌的樣子,把邢猛志刺得心裏驀地一動,兒時曾經朝思暮想輾轉反側的情形自眼中一閃而過,這情形,怎一個怦然心動了得。

「你……指哪一件?」邢猛志道。

「明知故問。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做了什麼我都不知道,宋支隊長還找我談話了,說得一頭霧水,怎麼感謝我呢?」茹葉楠納悶道,表情像故意裝出來的,而邢猛志躲躲閃閃想搪塞,她提醒著,「那張圖?」

「好吧,這個應該瞞不過你,對,就是那張秦磊提供給盧教授的圖片,發現沁山有雲豹出沒的圖,經過技術分析是合成的,我們追蹤IP位址發現是通過公共場所Wi-Fi發出來的,無法找到嫌疑人……所以我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做了一個嵌入式的代碼合成到圖片文件里,只要對方點開查看,相當於下載安裝了我們嵌入的程序。具體我也不太懂,你應該能懂吧?」邢猛志道。

「黑客程序,控制他的手機。」茹葉楠愕然道,即便有此猜忌,可真的印證了,依然讓她愕然無比。

「對,而且只能由你發送才不引起懷疑,這件事是經專案組批准實施的,因為你們兩個人都有嫌疑,但又都沒有證據,正面的傳喚和訊問恐怕對於準備充分的嫌疑人沒有什麼效果,時間上也來不及。所以,專案組就採取了這種欲擒故縱的方式……我請示過組裏了,這個告訴你不違反紀律,你畢竟幫了我們大忙了。」邢猛志道。

這個忙幫得茹葉楠有點五味雜陳了,她低頭踢着腳尖,思考片刻,回憶著邢猛志教她發圖,教她不留痕迹地故意和秦磊爭吵,然後兩人又合理地「分道揚鑣」,當時是慌不擇路,現在看來,是選擇了一個最好的結果。可卻無法表達此時的心情,她猶豫道:「這件事,我都不知道該懟你幾句,還是該謝你,知道你哪句話打動我了嗎?」

「不知道。」邢猛志搖頭。

「在一個卑鄙的警察和一個高尚的看客之間,我寧願選擇前者,寧願選擇以眼還眼,以血還血……」茹葉楠重複著邢猛志的話,那是在醫院,邢猛志搖着她的肩膀說的。那時候表情好嚇人,她再看一眼,還是喜歡現在他陽光的樣子,像個羞赧的大男孩。

確實夠羞赧的,邢猛志尷尬笑笑道:「人性經不起考驗,人心經不起偷窺,齷齪就別擺桌面上說了成不?」

「沒事,你臉這麼黑,紅了也看不出來,那卑鄙的警察先生,能告訴我他的情況嗎?另一個更卑鄙的傢伙。」茹葉楠大方問。

所指肯定是秦磊了,邢猛志道:「有關細節還需要核實,不過大致情況我能告訴你,他在國外沒有做正經工作,做的是非法販售野生動物的生意,這是一個很大的市場,回國后還是干著老本行,把我省沁山自然保護區的一些瀕危野生動物販到世界各地,他之所以和盧教授拉扯關係,是因為盧教授是這一行的專家,而且一直在為環境保護奔走,以教授的身份可以接觸到政府和監管部門的信息,那正是他們違法犯罪所需要的消息。他是非法販售野生動物的中間商,同時也參與了雲城涉黑團伙的其他案子。」邢猛志侃侃道。

茹葉楠好奇問著:「那為什麼槍殺盧教授?舉報觸動了他們的利益?」

「這算是一個巧合,獵捕野生動物需要武器,秦磊參與了走私武器部件一案,算是團伙高層,雲城的涉黑團伙內訌,制槍的主謀,也就是秦磊的同謀被滅口,而他們就是把雲城野生動物地下市場信息提供給盧教授的人,巧合的是,這位死者情人也是山大畢業,舉報的信息是通過她給了盧教授的,本來他們想以這件事拖住其他涉黑人員,隱瞞其他罪行,然後逃出國境,卻沒料到被對方先下手滅口……涉黑團夥同時又擔心制槍、黑金等其他重大案情線索也被透露給了盧教授,於是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連盧教授也滅口了。」邢猛志盡量簡略地敘述著整個過程。

知道了真相,過程依然很繁複,不過作為親歷者茹葉楠很清楚了,她嘆氣道:「捐贈經費是假的,關心公益是假的,包括追求師妹也是假的……呵呵,我真是傻得可愛,一直覺得自己生活在幸福里,可沒想到是生活在謊言裏。」

「傻倒未必,可愛倒是真的。」邢猛志隨口贊了句。

嗯?!茹葉楠突然聽到了這一句讚美,奇怪地有一種心花怒放的感覺,她偷覷著邢猛志,那表情肯定是無心一說,那就肯定不是假的了,她說道:「除了一句謝謝,再加一句對不起。」

「這兩句禮貌用語能放在一起搭配嗎?」邢猛志納悶了。

茹葉楠且笑且走着,鶯鶯嚦嚦道:「謝謝是因為你為我做的一切,對不起是因為我曾經做過的一件事。準確地講,是很多年前一件事讓你下不來台的事。」

「那事你還記得啊,呵呵。」邢猛志不好意思了。

「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書,想忘記都難,寫的什麼來着……我對你的愛,就像質量守恆定律永遠不變。假如你是氧氣,我就是氫氣,偶然一次契機點燃我們,我們就永遠在一起;假如你是氧化氫,我就是二氧化錳,當我們在一起就會產生大量的幸福泡泡。或者我是達到可燃點的鐵絲,我們碰在一起會火星四射……」茹葉楠深情地念著,她停下了,看到邢猛志羞得無地自容,低頭似乎在找一處能鑽進去的地縫,再抬頭時,看着茹葉楠笑顏如花,他也尷尬地笑了。

笑着笑着,茹葉楠提醒道:「你一定忘了。」

「沒忘,後面一句是哪怕將來你在北極,我在南極,相隔千萬里,我也會順着磁感線的方向走進你的心裏……咱班主任評語是:累不死你。」邢猛志笑得掩面羞於示人了。

茹葉楠一下子失態了,張大嘴前俯後仰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她促狹似的表情瞄著邢猛志,那樣子似乎心猿意馬,似乎秋波盈盈,似乎欲說還休。就在邢猛志心裏七上八下時,她又笑得眯住眼了,提醒道:「你怎麼還和初中一樣傻看女生,我問忘了,不是指情書,是指你是不是忘了去支隊了。」

前方正是支隊大門,邢猛志驚醒一拍腦門,喊了句我去,又出糗了,趕緊拔腿飛奔,直奔進了支隊的大門,身後又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讓他心旌飄搖不已……

支隊早忙乎上了,三腳架支起來了,丁燦量著水平線,武燕忙着測距,每十米做一個記號,任明星正在遠處拉弓,他身旁站了個半大娃娃,赫然是馬從警那小屁孩,也在保持着姿勢拉弓瞄準,不過太遠了,五十米的距離,根本無法找到瞄點。

「小馬,你咋又沒上學?」武燕喊著,走上來了。

「五一放假了。」小馬不屑道。

「放假你擱家不能寫寫作業啊?跟他能學好……什麼時候也有彈弓了?」武燕說着上前要沒收。馬從警趕緊躲到任明星的背後,還是不服氣地說着:「我爸讓我跟明星哥玩的,你管不著。」

「嘿,你個小傢伙,再犟嘴。」武燕上前要拽。任明星趕緊攔著:「得嘞,這我認的小兄弟,給個面子,別逼他做作業,反正也不會。」

「你……」武燕一下子給氣笑了,她捏了任明星鼻子一把道:「別把人孩子教壞了。」

「小孩不淘氣,長大沒出息,咦,猛哥來了。」任明星道。

武燕回頭,快步迎上去了,任明星一回頭,躲他背後的馬從警正好奇地看着他,他看看自己,愕然問:「怎麼了?」

「大哥,你小時候,是不是不淘氣啊?」馬從警鬼祟表情問著。

任明星一愣,馬上明白過來,揪住小傢伙,吧唧吧唧屁股上來兩下,怒道:「居然嫌我沒出息?有點當小弟的自覺嗎?」

馬從警誇張似的喊救命,奔上來的丁燦無奈道:「快省省啊,瞧你那點出息。」

「看看,不是我說的吧?大哥他誰呀?這麼說你你都不生氣?怎麼長得跟我們班的學習委員一樣。看我對付他。」馬從警找到同一觀點的人了。

那是形容丁燦瘦小而且戴眼鏡,這話聽得丁燦無語了,又發不上火來,馬漢衛這個半路兒子從小就在警察堆里混,都當兒子或者弟弟看,不過越寵越不像話了。

這不,小馬要給大哥出氣了,牛氣烘烘走上來問著:「我有一道題問你,答上來我道歉,答不上來你向我大哥道歉,這道題我考了無數警察,全考倒了。」

「呀?你爸都沒你拽,什麼題?」丁燦上鈎了。

「聽好:甲、乙同做一工程,需要八天完工,若甲一人獨做八天後,再甲、乙各獨做十天完工,問:甲乙獨做各需多少天?」馬從警嚴肅道,而且提醒著,「小學題啊,做不出來下周補習我叫上你啊。」

題聽得任明星一驚咬手指了,這是小馬的撒手鐧,憑這道題他已經羞辱了不少教育他好好作業的警察了。

丁燦眼睛眨巴兩下已經明白了,直接說着:「爬一邊去,你拿個錯題面就咋呼下他這號智商的,同做八天,各獨做共用二十八天,這做工程的和你做作業一個水平,能有正確答案嗎?」

丁燦走了,小馬愣了,居然頭回被當場識破,他看看任明星傻愣著,悻然解釋著:「大哥我儘力了,他確實智商比你高多了,這都沒騙倒。」

「滾。彈弓給我。」任明星生氣了,追着小馬要收回彈弓了,兩人你追我跑,和一群刑警撞到了一起。

支隊長宋玉河帶的隊,一臉的喜氣洋洋把小馬拽到自己身邊,拉着朝邢猛志走着,遠遠喊著:「猛子,今天是閑事,不是案子,我們隊里兄弟們都不服氣,要見識一下彈弓神警的水平,而且,有一位要挑戰你,直接說,敢不敢接招吧?」

「哈哈……這事啊,放馬過來,玩槍不敢說,玩彈弓我還沒碰到過對手。」邢猛志霸氣道。

「好,鼓掌。」宋玉河帶頭,一群刑警鼓著掌。

席雙虎宣佈著規則,二十米,三十米,五十米各射三發,中多者勝,靶子是一次性打火機,這個難度可就大了。邢猛志瞅瞅圍着一圈的歡呼人群,總覺得有什麼問題,眾人鼓噪讓他表演時,他警惕問著:「挑戰者是誰啊?」

「你先來,如果太差,我們的挑戰者就不屑和你見面了。」席雙虎奸笑道。

邢猛志掏著隨身彈弓,中肯道:「二十米沒難度,三十米中等難度,超過三十米鋼珠出現弧線,那難度就呈幾何數上升了……五十米還能精準射擊的,我沒見到過。」

「你要認輸,我們就愧領了。」宋玉河刺激道。

雖然不知道支隊長什麼意思,可邢猛志豈是個認輸的人,他笑道:「我不行,沒人能行了。」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開始。」宋玉河道。

「好……看好了啊。」邢猛志站在線外,嗖嗖嗖三發幾乎是不間斷射出,嘭嘭嘭三聲火機爆炸聲,引起了一陣鼓噪喝好。

二十米,沒難度,下一組,邢猛志放慢了,起手,拉皮嗖……嘭,嗖……嘭……很有節奏的三發,同樣精準地爆掉了三十米外的火機。

這下子把一干刑警驚到了,都鼓著掌喊好。

「五十米難度大了啊。」他閉了下眼,喃喃說了句,驀地睜開,拉弓,皮子拉到了肩后,手向上抬,像計算著弧線落點,嗖的一聲……一道光線閃耀,五十米瞬間而至,不過錯過了,從第一個火機頂上堪堪捎過,那隻火機晃了下,沒爆。

嗷……喝倒彩的聲音一大堆,邢猛志尷尬笑笑,再裝彈,第一次的失誤已經讓他算到落點了,接下來兩發,嘭嘭連爆兩隻火機,把喝倒彩的一干刑警又看瞪眼了,這傢伙就是拿着手槍也未必能打到這麼精準吧?

「宋支,我獻醜了,該你了,可別真現丑啊。」邢猛志得意道。一同案子走了,上下級的界限已經很模糊了,宋玉河也習以為常了,同樣得意道:「接下來,有請我們支隊隊花喬蓉,應戰緝毒支隊的邢猛志,彈弓神警的稱號花落誰家,馬上揭曉。」

「啊?喬蓉?」邢猛志愣了。

有問題,都在壞笑,包括武燕也是,邢猛志瞪着她,武燕一仰頭:「別看我,他們要打擊你的囂張氣焰,不關我的事。」

「火山,咋回事?」邢猛志問不遠處賤笑的丁燦。丁燦道:「喬蓉同志苦練彈弓,已經遠遠超過你了,兄弟,一會兒別自卑啊。」

「什麼?我自卑,哈哈……呃。」邢猛志大笑着看着矮個子小喬蓉從隊伍里出來,不過手上的東西往地上一擱,箱子一開,邢猛志像嘴裏塞進個大鴨蛋,一下子被噎住了。

那是只什麼彈弓啊?簡直是巨無霸,彈門有他的兩個大,後面加裝了弓臂,皮子比他用的厚幾倍,那彈弓架起來和胳膊一般長,喬蓉拿着顆偌大的鋼珠壓在包里,往撒放里一卡,伸臂一拉,噌地開了,邢猛志注意到,一側臂邊上,還加裝着瞄準鏡。

「天哪,這弊做得也太不要face了吧?」邢猛志難堪了。

觀眾鬨笑聲起,喬蓉是槍械專管,設計的這個把彈弓王嚇住了,架起弓拿在臂上的喬蓉得意道:「鈦合金的弓門,纖維握把,液壓伸臂,扣髮式撒放,九倍瞄準儀……但它的驅動仍然是橡膠皮,你總不能不承認,我這不是彈弓吧?」

「是倒是,可是……」邢猛志被噎住了。

「是就行了,這可是一點五厚的皮子啊,初速可以達到一百五十六,比你的高三分之一,射距一百米……我直接打五十米的,看好。」喬蓉附身,眼睛對準瞄準鏡,手一扣,嘭的一聲響火機爆了。

嘭……嘭連爆兩個,喝彩不斷,偏偏還有更愛現的,任明星跑出來扔了個火機喊著:「來個七十米外的,這個猛子打不到,讓他輸得心服口服。」

七十米幾乎看不清火機了,不過在放大瞄準鏡里沒有難度,喬蓉只是多瞄了兩秒鐘,一扣扳機,那彈道拉着一條長長的弧線,嘭的一聲準確地爆了火機,邢猛志目瞪口呆地看着,等半天瞠目結舌回過頭來要斥一句,卻不料看到了刑偵上這撥兄弟笑吟吟的眼神,喬蓉向邢猛志做了個鬼臉,把彈弓遞到了宋玉河手裏。

「看看,設計怎麼樣?」宋玉河交到了邢猛志手裏。邢猛志掂掂分量,不算重,這堪比小型氣步槍的威力,實在讓他大開眼界,拿起來時,伸縮臂上的幾個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下意識地念著:「神警弓?!」

「對,我們共同起的神警弓這個名,今天比賽是假,發獎是真,別的你肯定不稀罕,我們呢,就設計了這隻弓,只有神警弓才能配得上彈弓神警啊,這回總該說句謝謝了吧?」宋玉河笑道。

果真是紅粉贈佳人、寶劍贈壯士,邢猛志兩眼放光地摩挲著,聽得送給他,興奮地一敬禮:「謝謝支隊長。」

「我設計的,不謝我呀?」喬蓉不悅道。

「謝謝蓉蓉。」邢猛志敬禮道。

「還有我們,滿城跑找材料找工具。」席雙虎湊上來了。

邢猛志敬禮謝,邀功的越來越多,故意似的讓他不迭地敬禮,還有作怪的摁着他腦袋讓他鞠躬的。

「都別吵吵了,我宣佈啊,咱們今天中午在大灶上聚餐,禁毒支隊的同志們哪,這次和咱們並肩作戰,我們得好好謝謝他們啊,分工一下,包餃子,多炒幾個菜……什麼?還想喝酒……不成不成,客人可以喝,你們不許喝……」宋玉河嚷着,眾警員吵吵著,簇擁擁著邢猛志、任明星、丁燦一行幾人,先往隊部去了。

大院裏那個喜氣洋洋的場面讓大院外巡梭的茹葉楠看得眼熱,讓她想起兒時課後,那時候也有一幫子男生簇擁著邢猛志上山下河逮鳥摸蝦,多少年了他似乎沒有改變,還有着那種異樣的魅力,那是一種奇怪的魅力,吸引她在院門外踱過來,又踱過去,下決心走,可走不出多遠,又猶猶豫豫地返回來。

她就這麼在門外逡巡著,猶豫着,期待着,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

前路可期

時間:5月20日。密級:四星。

加蓋着保密處印章的紙質文件被聶敬輝掏出來,雙手恭敬地放在辦公桌中央,廳長抽出老花鏡戴上,開始仔細看密密麻麻厚厚一摞的文件。

桌前程長峰和聶敬輝恭立着,這是案情進展的彙報,到領導這裏的情況彙報務要簡潔明了,可惜本案實在過於繁複,即便是簡要也有二十多頁之多。廳長仔細看了近一個小時才到了尾頁,案情里有些驚心動魄的階段哪怕現在看起來也讓他難以釋懷。他抬頭時才發現兩位下屬一直還站着,趕緊說道:「坐,坐,勞苦功高啊,真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結果,而且是乾淨利索全部落網,不簡單,指揮有方,幹得漂亮。」

「指揮有方很勉強,幹得漂亮倒是真的,咱們基層一貫能征善戰。」程長峰謙虛道。

一說,倒忘坐下了,廳長似乎還陷在案情里,好奇問了句:「很匪夷所思啊,敢情最後抓到的這位女嫌疑人司令婕才是制槍案的主謀?!」

程長峰和聶敬輝互視,聶敬輝彙報著:「對,根據秦磊、閆學軍的口供,以及固定的證據可以如此判斷,其實她是被胡浩當花瓶養著的,但這個女人野心很大,不甘只是個小三的身份,所以在暗地一直培養自己的勢力,也和本案多名涉案人保持着不正當的男女關係,這也是她控制別人的一種方式……最早經營野生動物的非法販售,這個生意讓她和有海外關係的秦磊搭上了線;之後讓郭向陽聽命於她,然後以郭向陽為首的一干涉槍人員就可以被她操縱了;與此同時,她和胡浩的律師閆學軍又攪在了一起,兩人一直覬覦胡浩的財產;明面上他們以酒店為幌子,反覆當了幾次民間拆借的擔保方,拿胡浩的酒店財產抵押以賺取好處,現在留下一堆債主;暗地裏呢,胡浩的錢袋子早被伍士傑他們盯上了,這個伍士傑是最早制槍的,不過水平有限,就像郭向陽說的,短槍老炸膛,長槍老卡子,這是槍管工藝不過硬。於是她和秦磊就多方聯絡走私槍管入境,給雲城這個制販槍支團伙一個發展壯大的契機……本來他們已經藉此積累了大量的非法資金,但後來胡浩出逃,這個涉黑團伙群龍無首時,又讓他們看到了更大的機會,於是就芝麻西瓜一起摟,乾脆對胡浩的隱匿黑金來了個黑吃黑。」

程長峰補充了一句:「從他們的角度分析,自伍士傑被殺之後,制槍販槍其實是明修棧道,吞掉胡浩藏匿的黑金是暗度陳倉。在制槍販槍大案下隱藏了他們的真實動機,差點就得逞了啊。」

「一群高智商的犯罪分子啊,案情相當複雜,盜墓、文物走私、尋釁滋事、非法制售槍支,還有命案,現在幾個專案組都忙得焦頭爛額,一本《刑法》上解釋的罪名,他們能佔到一多半。」聶敬輝道。

「人把錢帶不進棺材裏,可錢卻能把人帶進棺材啊,有的忙活一段時間了。」廳長把這一份彙報放下,揭過了。

第二份,扉頁的標題是「『x-監區』計劃可行性研究報告」,他翻了幾頁,這是已經討論過的內容,此時又讓他沉思片刻,猶豫道:「這個計劃很超前啊,現階段我們的網絡水平,特別是基層的網絡水平差距還很大,廳里能給的經費也是捉襟見肘,真正能起到多大的效果還真不好預測啊。」

「但可以預測的是,犯罪輿情的發展,將會向網絡化、虛擬化、高智商化發展,我們現當下的轄區責任制對於預防和打擊傳統意義上的犯罪肯定是行之有效的,可一旦遭遇多種犯罪手段並用的複合手段,組成複雜的團伙犯罪,以及應用前沿技術的新型犯罪,那我們的傳統偵查就要遭遇屏障了……要突破這個屏障,還是老辦法,打鐵還須自己硬。」程長峰道。

廳長已經拿起了筆,唰唰簽着名道:「這兩年多發的另類案情已經說服我了,我只是有點猶豫和擔心,我們的基層已經是不堪重負,向『五偵合一』的方向強警,無疑又要加壓了啊。」

「不會的,壓力在警察身上,永遠是動力。」程長峰道,這話有點站着說話不腰疼了。聶敬輝咧著嘴笑了笑,程長峰卻是喜上眉梢地拿到了廳長的簽批。

似乎還有事,兩份報告下面還有兩頁紙張,是廳里的請示報告格式,請示事項一眼就讓廳長皺眉了,標題是「關於招聘邢猛志、丁燦等同志加入警籍的請示報告」,這絕對是違反組織原則的事,廳長的臉一下子拉黑了,基層這種有點功勞就朝上面伸手的事不少見,但總隊長出面伸手的,實在是讓他不理解了,他抬頭看着兩人,一下子明白兩人為什麼今天如此謙恭,坐都不坐了。

「哦,敬輝下去督導了幾天,跟你們穿到一條褲子裏了,明打明違反組織原則的事都擺到我辦公桌上,事業編的正式民警除了退伍軍人,其他渠道已經停招很多年了,你們覺得我能簽這個字嗎?開了這個口子,以後還怎麼收?其他同志會怎麼想?」廳長不悅道,聶敬輝有點緊張地低下頭了。程長峰提醒著:「還有一頁,您看完再批評我。」

另一頁,廳長隨手一翻,又愣了,這上面一堆簽名,禁毒局局長徐中元、市局高局、禁毒和刑偵兩個支隊長賀炯和宋玉河。再加上面前兩位省廳大員,這面子可足夠大了,大到他好奇盯了兩人良久,出聲問著:「看來裏面有很多隱情啊,到底什麼情況?」

「這個……得從去年冬天的新型毒品案說起了,我們打入販毒團伙內部的一位警員,代號藏鋒,當時他是緝虎營巡警大隊的輔警,叫邢猛志……」

程長峰開頭了,從開頭就把廳長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故事裏了……

命運是個賤貨坯子,一無所有的時候你越期待,越失望。當你絕望已經不再期待時,她反而會主動來騷擾你。

這是任明星的切身體會,當他踱步進五洲酒店時,一男一女兩位來人匆匆迎上來,握手寒暄,極盡恭維之能,萬分客氣地把他請到了商務雅座里,一杯濃香的拿鐵跟着已經放到面前了,那位女士很客氣地道:「任先生,我替您做主了,留學歸來的,一定對中式茶飲沒有興趣。」

為了隱藏自己已經墮落到大缸子喝白開水的水平,任明星輕抿一口,微笑點頭道:「謝謝……不過李主編,我都說了不合適,您二位怎麼直接來了?」

「總得表達一下我方的誠意嘛,這是我們新擬的合同,您看一下,有不合適的地方您提出來,我們馬上改,這兒,現在就可以改。」那位主編客氣道。

主編很年輕,梳着長長的馬尾,穿着花式襯衫,這種前衛在藝術人的眼裏很正常,不過此時任明星卻奇怪地覺得另類,對了,他突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已經變了,頭髮成了最簡單的平頭,腳上穿的是清一色的運動鞋,永遠規矩到呆板的襯衫和長褲,以前喜歡的花里胡哨衣服已經全部躺在衣櫃里不再上身了。

合同已經看過了,招聘全職漫畫師,提供五險一金,六年長約,月薪五位數,有餐補房補以及一筆能讓任明星流口水的入職安家費,他表情極其艱難地變換著每一幀細微動作,看得出內心會有多麼艱難的掙扎。

兩位來者看出來了,那位染著藍發,一手十個美甲各不相同的女士笑吟吟道:「任先生,您在繪畫上非常有天賦,如果入駐我們的平台,用我們的資源來打造您,假以時日,說不定您能畫出《等風來》那樣流傳於世的大作啊。」

「全職啊……嘖。」任明星吧唧著嘴。

李主編看出任明星的猶豫了,殷勤道:「據我所知,您是個輔警身份,算不上真正的警察,難道您希望自己的天賦永遠淹沒在這個臨時的身份里不為人知?」

這話刺激到任明星了,他瞪了主編一眼,不知道什麼時候任明星也自帶上氣質了,一眼嚇了主編一跳,就聽任明星說道:「不為人知這個詞用得好,正因為有很多這樣的人站在緝毒一線、奔在追逃一線、忙碌在偵查一線,我們才有機會,才有可能安安生生地坐在這裏喝着咖啡享受生活……我以前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天賦,恰恰是這個臨時身份發掘了我的天賦,假如能稱之為天賦的話。」

談崩了,莫名其妙崩了,任明星放下了合同,主編趕緊道歉說:「對不起任先生,如果我有說話不當的地方請多擔待,但是合同還請您再考慮一下。」

「不用考慮了,離開平台我無非丟了一份待遇,還可以畫;但是離開您說的臨時身份,我怕我丟了魂,什麼也畫不出來。謝謝兩位盛情款待。」任明星驀地起身,在兩人愕然中走了,連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兩人追出來,任明星已經上了一輛車,駛離酒店了。

車裏又是另一個樣子,任明星捶胸頓足接着又使勁抓着胸口的位置,嘴裏哎呀呀地痛悔不已。後座丁燦不陰不陽潑着涼水:「月薪過萬,唾手可賺;五險一金,讓人傷心。嘖嘖……明星啊,以前我覺得你傻,現在呢。」

「滾,是不是覺得老子更傻了?」任明星怒道。

「嗯,搶答正確……這可是放棄了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啊,你確定不後悔?」丁燦問道。

任明星抓着心口,快要哭了,難堪地說着:「我已經後悔了,這逼裝得我心在流血啊,你說我圖什麼呢?」

「那我停下車,你再回去不就行了。」開車的喬蓉出聲道,又是不中意地看了沒出息的任明星一眼。

「算了,後悔就後悔吧,反正後悔的事多呢,不差咱這一件,對不,火山?」任明星回頭道。

丁燦沒給他找安慰的機會,搖頭道:「對你個頭啊,我都有點看不明白你了,你是犯傻了,還是犯蠢了。」

「你和猛哥走,我就走,王八蛋說話不算數,走不走,你要走,我立馬拍屁股走,招呼都不待打。」任明星反過來將丁燦了。

丁燦翻著白眼說着:「你和我比什麼?兄弟我不差錢,也不差工作,我干是出於愛好、興趣、理想,隨時可以走,咱們沒法比。」

「切,還理想,可把你能得,我也出於一個高尚的動機,比你的理想還高尚。」任明星嚴肅道。

「別告訴我,你這糨糊腦袋裏裝上信仰了啊,你覺得誰信啊?」丁燦挖苦了他一句。

「不是信仰,是……」任明星坐正了,眼斜瞟著喬蓉,鬼祟的表情,竊喜的樣子,乍來一句:「是愛情!今天520,為愛放棄一切的人是高尚的,是不是啊蓉蓉?」

車一哆嗦,急停在路邊,喬蓉臉紅耳赤小拳頭捶著任明星,邊捶邊斥着,跟我有什麼關係?還高尚呢,讓你噁心,捶死你。

那罵得嬌嗔,挨得開心的樣子,明顯是打情罵俏,實在讓丁燦有點尷尬,他不確定任明星這夯貨是不是真和喬蓉有了愛情,但他很確定,任明星做出這樣的選擇,肯定不是因為愛情。

是什麼呢?

他說不清楚,可他很清楚即便是自己也下不了決心。哪怕這個職業讓他體味的是艱難繁複茫然無措,哪怕從警經歷的是刀光劍影命懸一線,哪怕曾經目睹的是鮮血淋漓生死搏殺,哪怕可以找出一千個一萬個理由離開,可他仍然無法說服自己放下。

他低頭,側眼是肩章、臂章、胸前……還沒有警號,他仔細地扣好袖扣,整好警容,在手機的自拍里,看到了一位帥氣、剛毅、眼光深邃的自己。

這可能就是他無法說服自己的理由,這個形象是他所能想像所有職業中,最帥的一個。

「嘿,那女的怎麼又來了?」前面的任明星又作怪了。開車的喬蓉問:「哪個?怎麼你這賊眼,還是盯着女的瞧。」

「不是,是那個,那個茹葉楠……那天支隊聚餐,她一直在門口,猛哥不是出去和她說了一會兒話嗎,然後武燕差點就把桌子掀了。」任明星提醒著。

那是聚餐的一個小插曲,不過其中的糾葛喬蓉可沒明白,她瞅著那個一襲白衣,就在現場外圍亭亭而立的女人,有點不信地問:「秦磊的女朋友啊,在讀博士……不至於啊,他倆沒見幾回啊?」

「嘖,舊情復燃,原來就是早戀情人。」丁燦涼涼一句道。

「喲嗬,有意思了,猛哥看來不止要多個情人,捎帶着給情人也找了個情敵……呵呵,武燕姐這回好玩了啊,剛嚷嚷着要當回女人,立馬就得為情所困,哈哈。」任明星沒皮沒臉笑着。喬蓉泊停了車,剜了他一眼,拍門走了,丁燦唉了聲,也懶得理他,急得任明星不迭地追下了車。

三人所去的方向是南郊卧虎山文化廣場,現場已經警車林立,數台電視台的轉播車停在附近,只有警察和扛着攝像機的記者才會被允許入內。

不是案發,而是一個別開生面的大會,主席台上的會標是:治槍爆、除禍患、保民安,晉陽市公安機關集中銷毀非法槍爆物品活動現場。

三人自動加入維護秩序的隊伍,陸續到來的媒體、市民,漸漸把這個廣場圍滿了。這種過程不繁複,主持活動的高局到場簡短一講話,兩輛武裝押運車把要銷毀的武器就運來了,警察們兩人一組抬着成捆的非法槍支,在廣場上擺成了一垛一垛,引起了圍觀群眾一陣噓聲,不親眼見到,還真不知道自己的身邊還有這麼多危險的玩意兒。

銷毀開始了,轟隆隆的壓路機駛過,整垛的非法槍支,槍身壓裂、壓碎,後面跟着的警務人員撿拾著槍管,堆到了現場幾台切割機旁,在哧哧冒着一溜火星的切割砂輪下,槍管成了一截一截的廢鐵,所有銷毀的槍支還要運到鋼廠回爐,邢猛志站在最後的位置,負責把成筐的廢鋼件傳上車,那活可不輕鬆,一筐百十來斤,今天銷毀的各式槍支三千多件,不一會兒便是滿頭大汗。

剛剛傷愈的席雙虎接替了他的位置,附耳說了句什麼,邢猛志在人聲嘈雜中往外走,走得匆匆忙忙喜上眉梢,這種讓群眾拍手稱快的活動,哪個警察也不願意誤了,要不是特殊情況,邢猛志才不願意誤呢,實在是席雙虎告訴他一句讓他心癢的話:我看見咱們一位兄弟變成美女了,絕對火爆,好像在雕塑那個方向等人。

說的是擠眉弄眼,肯定是武燕無疑了,邢猛志無比期待了,他擠出人群之後,一眼便看到了倚著雕塑,站在人群遠處的武燕,看得讓他眼睛一凸,嘴一咧,好不驚愕的表情,裙子,她居然真的穿上了裙子,而且居然很美,露肩上衣,純白;及膝中裙,極黑;黑與白極具對比的差異,讓她的身高優勢一展無疑,顯得腿格外長,她眼神似笑非笑,那種在生死間歷練出來的自信,讓她的一顰一笑,帶着魔力一樣,散發出一種另類的美。

今天是520,可能是心有靈犀吧,但偏偏是在無法表達的這種現場,不過這難不倒邢猛志,他做了一個紳士的恭身,然後兩手在嘴上一吻,一揚,把飛吻拋向武燕。武燕笑吟吟地打着手勢,手勢的含義是:結束,會合……一看便知,是結束后兩人會合,正認真看武燕打出會合地點的手勢時,她的手勢停了,一下子表情像怒了,怒氣沖沖地朝邢猛志瞪了一眼,然後扭頭走了。

「嘿……毛病,又咋了?」邢猛志追也不及,突來的變故讓他愣了片刻。要追上去時,下意識回頭看,一下子看到武燕離開的原因了,另一個方向,茹葉楠發現邢猛志終於注意到她了,正喜出望外地向她招手示意,而且做着一個男女生都懂的心形手勢:520快樂!

感情的十字路口可比案情還難選擇方向,是向前追?還是倒回去?

邢猛志一下子僵在當地了,好久沒做出選擇……

「……就這樣,在程良剛剛確定目標時,聲紋報警就響了,司令婕落網。很懸啊,如果不是最後一刻的急中生智,如果不是上對了車次,可能我們抓她還要費番周折。」

不管有多少傳奇,真講起來可能就是最精彩的那一段,而這幾個都不止一段,聽得老廳長幾次聳然動容。

考慮持續了很久,末了,廳長眼光複雜地看着兩位,如是問道:「你們應該很清楚,在危險的天才和平庸的人才之間選擇,一位紀律隊伍的指揮員會傾向於後者。在犧牲群體大多數人利益和犧牲個別人的利益之間選擇,同樣也會傾向於後者。」

這是委婉地在拒絕了,意思是不能破例。程長峰滿臉失望,輕聲道:「陳廳,我理解,也清楚,但還是被別人說服來試一試。」

「全市輔警上萬人,開此先例,合適嗎?」廳長猶豫道。

「輔警隊伍一直以來待遇低、任務重、無晉陞渠道,已經讓我們備受詬病,我們已經在改變了,而且改變了很多。我個人覺得,有這樣的典型放在前面,倒是一個最好的激勵,事業編製無非是一個編製而已,如果想進入公務員隊伍同樣得參加國考……我知道給您這個選擇很難,其實我覺得這些人可能和您一樣經歷的同樣是艱難選擇。」聶敬輝道。

很意外地聽到了下屬不同的聲音,廳長皺着眉問:「什麼選擇?」

「在沖向危險和固守平庸之間,他們選擇了危險;在犧牲大多數人利益和犧牲自己的利益之間,他們選擇了犧牲……自己的利益。如果真在瓦窯寨犧牲了一位輔警,我們一定會不介意給個英雄追認,可為什麼活着反而吝於給他們一個編製呢?」聶敬輝道,他直視着廳長的眼光,那是一種無愧的清澈,讓他腰桿挺得筆直。

廳長不悅地瞪了聶敬輝一眼,眼光投向了程長峰,轉着話題問:「說服你來的人是誰啊?我很好奇,誰能指揮動你總隊長啊,就徐局、高局也不至於啊。」

「是剛剛被追認為烈士的那一位,華啟鳳。」程長峰道。

廳長眼光一怔,愣了,就聽程長峰輕聲道:「他的徒弟賀炯,在一路送他轉院的時候,華啟鳳說的這個心愿,邢猛志算他的關門弟子吧。我也無法甄別真假,自省城轉院后,華啟鳳基本就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哪怕就是賀炯編的,也不會有私心成分,這點我不懷疑。所有簽名的人我都不懷疑誰有私心,我很奇怪啊,我剛剛做的決定很難,但你們兩句話,又讓我動搖了,以前突破組織原則的事,我不能做,因為下面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怕犯錯誤。這次倒反了,下面都看着我,好像不突破組織原則,就是犯了錯誤一樣。」

廳長帶着些許尷尬的口吻,拿起了筆,拿起了請示報告,筆在他手裏猶豫着,他幾次抬頭看兩位下屬期待的目光,幾次落筆,幾次猶豫,筆高懸在扉頁的位置,遲遲沒有落下。

是簽呢,還是不簽?

這同樣也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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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罪》作者:彈弓神警(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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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國際列車上的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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