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寒露,雨一直在下,沙沙響個不停。樹下積水泊着落葉,輕飄飄滑過他的倒影。

秋雨濕了衣裳,庭前眾人卻噤若寒蟬,壓抑著呼吸。

「先生……」打破靜寂的是闊步走來的少年,秋雨浸濕了墨綠色的圓領袍,他英挺俊朗的臉上難掩焦灼,三步並作兩步越過眾人,走在了廊下那人面前。而令衛逸失望的的是先生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始終低沉着眉眼,這讓他隱隱有些不安。

「許御醫?」衛逸回身向為首那人求證。

老者拱拱手,低頭無奈道:「老朽無能。」

衛逸握緊了腰間的長劍,一時間竟有些無措,目光掃過眾人,大夫們卻紛紛低下頭去。

「葯熬好了就端過來吧,公主快醒了,該用藥了。」低啞的聲音忽然響起,衛逸回身,卻見先生已負手轉身往屋裏去了,他忙跟上前,卻在門前被侍衛攔下。

衛逸無比詫異的望向謝謙之,他想不出先生有什麼理由會攔下他,他是在殿下膝前養大的。若是真到了最壞的地步,他理應在她身邊。

先是一聲輕嗤,而後衛逸眼睜睜的看着門在他面前關上,眼裏滿是震驚,

震驚於先生毫不掩飾的不屑與冷淡。

「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陪在她身邊?」

全然不似那個在長公主身邊教導他多年的先生。

再過會兒,連巧姨都被趕出來了,眼睛紅通通的,言叔也只能安慰兩句。

終於只剩他們倆了,謝謙之倚在床頭牢牢抱着懷裏的女子,雙手交纏攬着她的肩膀,下巴輕輕蹭着她的發璇。也只有此時,阿羲才會乖乖讓他抱着。燭火昏昏,晃得他眼睛都疼了。謝謙之垂下頭,觸及她頸間脈搏的溫熱,水漬一點點浸濕她月白色的寢衣,濃重成一片化不開的雲翳。

「阿羲……」他喉間傳出模糊的哽咽,一聲聲,沉痛而壓抑。

雨一直沒停。

靖安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彷彿睡着又彷彿一直只是半夢半醒,唯獨緊拽着她的那點溫熱,讓她慢慢有了着落,吃力的睜開眼,燭火的光亮又讓她眯了眯眼睛。

隨後,就聽見他低啞的聲音:「睡醒了。」

溫熱的呼吸吹拂着她的髮絲,謝謙之半側過身子,一手抱着靖安在自己懷裏,一手端過案几上溫熱的葯湯,垂下頭溫聲道:「該用藥了。」

即便是喂葯,他也沒讓她離開過自己懷裏,看她一點一點將葯吃完,才輕撫她的發頂,另一隻攤開的手上放着金黃的蜜餞。

這場景竟是這般的似曾相識,靖安伸出手,即便多年養尊處優,他們身上也都有了歲月的痕迹,唯獨這雙手,從當年到如今,他再未放開過。

「謝謙之,我們現在,真像父皇與母后啊。」靖安輕笑了聲,眼底隱隱有了水光,她曾經那麼羨慕的父皇與母后,嘴裏的蜜餞在舌尖化出淡淡的甜。

他抱得她更緊了,緊的她身上都有些痛了,靖安沒吭聲。她其實很清楚,再沒有比現在更清楚的了,她沒覺得害怕,此時卻有些不忍了。葯徒勞的喝着,大夫在謝謙之的堅持下換了一批又一批,御醫,估計這會兒也在外面兢兢業業的待命吧,她已經乏了。可謝謙之……

靖安隱隱想起,上一次這般,還是她喪身大火那一日,謝謙之陪着她在屋子裏待了一整天,從日出到日落,再到下一個日出,他都未曾闔眼,直到扛不住未止。明明不該是這樣啊,明明打算冷眼看他痛苦掙扎,求而不得的,明明……

她抬首,卻望見他鬢已星星,白得刺目。

「謝謙之」靖安緩了口氣,卻還是壓不住聲音里的哽咽,「你老了。」

可她終於又在他身上看到了初見時那個身如修竹,溫潤如玉的少年,那個她無怨無悔愛過的謝謙之。

「嗯,是老了」謝謙之強自笑道,握緊她的手,「阿羲……」

「謝謙之」靖安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微弱,「該說的都說了,我沒有別的好交待了,能走在你前面,我很安心……你,你要好好……好好活給我看,像上輩子一樣,嗯?」

他心中酸澀到了極致,痛的深吸一口氣:「阿羲,這時候你還要往我心口捅刀子。」

靖安吃力的扯了扯嘴角,勉強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來:「大概……還是不甘心吧。」

她的手那麼冰冷,指尖輕顫,每一聲呼吸都顯得痛苦而吃力。

謝謙之拉緊被子,抱着她躺下,緊緊將靖安擁住懷裏,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壓抑著痛苦與不舍,輕輕在她耳邊道:「阿羲,累了就睡吧,你放心、安心的睡吧。」

他怎忍,讓阿羲為了他,強撐著那口氣,被痛苦折磨到最後一刻。

「謝謙之」靖安抬首,視線里他的面容越來越模糊,慢慢合上了眼睛,「我睡了。」

「謙之……」字句模糊在她唇邊。

阿羲在他懷裏沒了聲息,笑意安詳,她最後喚了他聲「謙之」,她說:

「謙之,這麼多年若沒有你,我恐怕早撐不下去了。」

是啊,這麼多年啊。

從慶熙四年到元康八年,阿羲伴了他二十五年。

起初,是他小心翼翼的把府邸建在公主府旁邊,栽滿了她喜歡的桃花。她踏青他便借口護衛,她禮佛他便安靜陪伴在側,看她為先帝后,為衛顏點長明燈。他做了衛逸的先生,不過是多個理由過府,方便一點一點蠶食她的生活而已。她的圍棋一年比一年下得好了,多好,把她教的這般出色,沒了對手就只能來找他了。她的長壽麵都被他包了,一年復一年,他想為她做一輩子的長壽麵,陪着她白頭。

時間如流水,一點點打磨著彼此的稜角,他們的距離始終不近不遠,阿羲覺得現在剛剛好。謝謙之竟也能包容接受了,如果靠近只會讓你痛苦,那麼這樣就好,你覺得好就好。可阿羲畢竟是公主,還是先帝后唯一的血脈,曾經榮寵萬千的公主。圍繞着他們的流言蜚語沒少過,他不在乎,可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以為可以憑此獻媚於她。阿羲覺得現在很好,他可以縱容,但也是底線,這並不妨礙他教訓那群**臭未乾的黃毛小子。

那麼多年,謝謙之都沒敢開口讓她原諒,有時也會不甘,苦嗎,苦。

那年,他平匪負傷歸來,觸目一片冰冷黑暗,心中苦澀至極。可後來聽巧兒說,靖安是在黑暗中坐到他平安歸來,才去睡的。他便覺得再多的不甘與苦澀,都慢慢變成酸澀的甜。謝謙之覺得,書言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娶了巧兒。

不是沒吵過,不是沒針鋒相對過,他們深知彼此的痛處與弱點,也曾經刺痛到鮮血淋漓。只是他終於學會了後悔與讓步,刺痛她,遠比被刺痛更痛,在謝謙之深知這一點之後,他在阿羲面前就再沒了勝算。

他們就這樣磕磕絆絆走過了這麼多年,怎麼看,都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不惑之年,那是個草長鶯飛的午後,謝謙之與她在廊下對弈,他錯了一步,就滿盤皆輸。

「一步錯,步步錯」他苦笑着問她,「阿羲,若是沒錯那一步,我們會比現在還要好吧。」

許是午後的陽光太暖,她的神色竟是那般溫軟,語氣舒緩:「是啊,應該會的吧。」

如果他沒走錯那一步,如果他沒那麼偏執,而她也沒那麼絕烈。也許日復一日的歲月會圓滑他們的稜角,也許他會發現他早已情深如許,那時他們白髮如新,傾蓋如故,生同衾死同**,世間最美好最難得的事情莫過於,你愛我的時候我也剛好愛着你。

謝謙之記得,那日他握的她手生疼,但最終也只能放手了。

錯了就是錯了,而更可怕的是他們只能是曾經了。

露水帶着夜的寒涼在清晨滴落,衛逸聽見門吱呀一聲打開,先生站在熹微的晨光里,神色模糊,而一向挺直的後背竟有些佝僂了。

靖安長公主去了。

在隨後的一個月里,先生平靜的處理好一切,哪怕是將長公主藏到那個不知名的人身邊。

「先生,殿下的碑……」衛逸不知該怎樣開口,眼中更多是憂慮,從長公主去后,先生就好像再沒有什麼牽掛留戀了。

謝謙之揉揉眉心,似是極為倦怠,頓了半晌才道:「就只寫你的名字吧,子侄衛逸敬立。」

「是。」衛逸低聲應道,輕手輕腳的出了門。

他忍不住叫來言叔詢問先生的身體狀況,言叔卻只是默默紅了眼睛,搖搖頭。

「公子的事,旁人勸不得。」能勸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樹碑那日,先生在長公主墳前,反覆描摹著碑上的字跡。

「阿羲,你我,終究成了兩不相干的人。」

十二月,今冬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的飄落,聲勢浩蕩。

衛逸因公事去書房找謝謙之,卻遠遠的看到先生站在院子裏,雪落了他一身,鬢間白髮凌亂在風裏。

言叔和巧姨都在不遠處跟着,衛逸卻覺得天地間先生始終是孤身一人。

謝謙之望着漫天雪花,眼中透著懷念與難得的溫暖笑意。

那年初雪,阿羲笑顏如花,他尚年少,白雪落烏鬢,就此白頭也好。

一月,謝謙之叫了衛逸來,交待扶靈回帝都的事情。

「先生,您不去嗎?回去見見家人也好啊。」衛逸勸道。

謝謙之只是從容一笑:「我怕是去不了了,你待我回趟謝家吧。」

衛逸心中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強做無事道:「先生只當是去散散心,您要保重身體,長公主也不希望看到您這樣。」

謝謙之卻嗤之以鼻,輕笑道:「這是我和她的事,還清了,我才能在這裏等她回家。」

他最後留給衛逸的只是一個模糊的背影,卻修挺如竹,君子如玉。

后,謝謙之久病不愈,與靖安長公主同年而逝。

他的後事是衛逸處理的,因而除了衛逸,也沒有人知道,先生是服毒自殺。

「阿羲,累了就睡吧,你放心、安心的睡吧。」我會陪着你。

阿羲,我會在這裏等你回來,不管等多久,只要你還肯回來,等你回來了,這裏才叫家。(就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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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有德,公子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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